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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向大海

来源:人民日报 | 黎衍俊  2016年07月25日07:50

初识渡船,是在一个初冬。我有急事到乡下找人帮忙,抄捷径,途中得渡江。初次路过,人生地不熟,面对横亘的江水,心里着急。经路人指点,我到江边小平台上挥挥手,一只小船便从对岸箭般漂了过来。艄公察出我的心情,礼貌地对我说:“大哥别急,小心点,渡船载你过江,很快的。”听到体己语,看着满头大汗的艄公,我心中充满感激。

坐在渡船上,我打量艄公:中等个子,留着短发,面上常带微笑,一身憨厚;穿着短裤,光着膀子,系着腰带,皮肤黝黑得油光可鉴,肌肉壮实如健美运动员。摇桨动作有劲而有节奏,好像在为吹着的口哨打拍。船儿伴着口哨的优美旋律,在江上漂荡……

上岸时,我问:“多少钱?”

艄公说:“随意吧。”

我来不及细问,只按艄公的指点往船头的小箩筐中丢点钱,急急忙忙地离开渡船,也忘记感谢一声。

回来后,我发现渡船在我的脑海里已挥之不去。常梦到,群山之间那段美丽的江面上来回漂荡的一叶小舟。

一年夏季,我又到渡头来。夜里,江面凉风习习,萤火点点,渡船上,我和艄公长聊。

“你几岁摆渡的?”

“十五岁,是接班。”

他说,父亲是这里的摆渡人,始于新中国成立前,从竹排到拥有木船已是几十年。一次晚上摆渡,山洪暴发,渡船颠簸,客人不慎坠入江中,父亲水性很好,但因年老,体力不支,推起客人后已无力上岸,被狂洪卷走了。自己读书成绩很好,曾想靠读书另寻出路,但父亲早去,要维持家计,只好弃学接班。

“可以排班摆渡,能轻松一些。”我建议。

“客人赶路难啊,不能耽误他们。”

当我问到为什么不定价时,他笑笑说:“不定价,不讲价,给就领,多少随意,风雨昼夜都一样。”他补充一句:“这是家规。”

“你今年多大了?孩子呢?”

“五十了。摆渡忙,没时间,姑娘找上门的时候我都四十啦。现在有两个孩子,大孩十岁。”

艄公和我讲了一宵,讲的都是蓝天白云,清风摇曳,月朗星稀,夜鹤声声,都是寒冬送客时的愉悦,烈日摆渡时的欢欣,急人所急时的快乐,看到客人远去时的幸福。

此后又多年没再见渡船,再到渡头,艄公不在。渡船已静卧于沙滩一隅。此时,南方的深秋,江水绿如蓝,层层山岭依然苍翠,看不出秋意。江边上,芒花开得正旺,几枝斜入水面,花枝上一鱼翠全神贯注地搜寻着水底,不理会我。江边木屋废墟中站着的雀子,默默地注视着我,兜一圈僻静和寂寞给我,使我坐在渡船上,思绪浮泛,难以平静——韦应物“独怜幽草涧边生”“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句,向我涌来……

我打量渡船,从船头到船尾,从船舷到船底,发现那斑驳的船体一直有人养护,油刷不久,而且对船体内那双深陷的足印,刷得特别新。船头下两块底板也已换新,好像老人口中重镶上两颗牙。船体外,薄薄的青苔,增添了船的沧桑和硬朗。看得出来,有人总是惦记着渡船,想让它长留人间。

渡船上有块“小平台”,是艄公稍息的地方,侧边挂水烟筒的钢钉还在。这些使我想起艄公摆渡时的情景。渡船稍息,艄公就抽上几斗。客来了,抽得快,几斗烟三口两口即抽完,擦擦手则上阵;没客时,抽得慢,时而吹“烟枪”,时而吐“烟圈”,渡船上空飘烟悠悠,像疲惫在释放,又像心花在舞蹈。

在我思绪飞驰之时,一只黄狗跳上船来,开始以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并向船的四周走了一圈,像在“检查”船体是否“受伤害”。后来靠近我,闻了一闻,便摇起尾巴来,好似已认定我是它久别重逢的“朋友”。它的“亲切与善良”,令我感动。我从行囊中拿出一个面包,撕了一半给它,它不客气地吃掉了,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来,也不贪图我手中的另一半,显得十分满足。我想起了,几年前和我在这沙滩上踢球玩的那只狗崽儿,就是它。

狗来了,主人呢?我猛然省起,抬头四望。看到白云飘飘,江水滔滔,不远处,大桥已横卧,车水马龙……艄公在哪?来了吗?

此时,不远处一位少年向江边走来。黄狗马上跑了过去,和他亲热着。我肯定这是狗的主人。

于是,我问:“这是你爸爸的吗?”

他回答:“嗯。叔叔,你找他吗?”

“我们是老朋友,几年不见了,很想念他。”

“他到外面打工了,过年才回来。你留个电话吧,叫他打电话给你。”

“你会常到这里来吗?”

“嗯,爸爸说过,要常来看看船。”

从他的口里,知道为了养家,培养子女,大桥通车后,艄公停摆,即到外面打工了。

此时此刻,我回忆起艄公对我说的话:几十年来,几乎与外界隔绝了,也想去见见世面,很想摇着渡船到大海里扑扑浪……

如今大桥飞渡,渡船使命已完成,艄公下岗了。他果真渡船到外面的“大海”里扑浪去了。

告别。回首看着夕阳下的渡船,竟有点难舍。艄公,离开了你的船,在外“行船”的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