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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荣的影梦人生》
 | 月下  2013年01月17日10:12


作者:月下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年3月

书号:978-7-5399-5890-3

定价:32.80元
   内容简介:
  他用迷离的声线浅唱低吟,曼妙的身形翩翩起舞,从音乐到影视,从爱情到人生,皆倾尽桀骜不羁的孤芳自赏,有如带刺的蔷薇,旁若无人地绽放。尤其是他在电影中达到的“人戏合一”的境界,无人能及,令人赞叹唏嘘。
  他对人对物苛求般的完美主义,以及骨子里的孤独、伤感、狂野、幽冷、艳丽、痴迷,不仅是构成他个人独特存在的魅惑元素,也代表了香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以致于被博友们封为“文化偶像”。
  明星事业原本就是生前瞬间灿烂,死后永久阑珊,能够被记住甚至怀念的人不多,而哥哥却因其遗世独立和德艺双馨的经典形象让人缅怀不已,成了演艺界不朽的传奇。
  作者简介:
  月下,原名高瑞贤,80后才女,现居北京,多家报纸、杂志特约作者,曾出版长篇小说《你是笙歌我是夜》,文化随笔《爱恨不如期:遗世独立张爱玲》。
  目录:
  自序
  第一章 能抵住诱惑的人更有诱惑力
  引言:自恋者的传说
  反叛的孤儿
  这只鸟从一开始就死了
  拒绝是懦弱的借口
  负情是你的名字
  如何能将天意挽回
  结语:有谁共鸣
  第二章 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引言:“酷儿”理念
  跟着感觉走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原欲的升华
  结语:雌雄同体
  第三章 一种性格植种一种命运
  引言:敏感和完美的递进关系
  由我自己来掌握
  梦醒方知爱情非自控
  爱情里的“毒人”
  结语:怪你过分美丽
  第四章 人非草木,侬本多情
  引言:情与义
  自古英雄多寂寥
  朋友也是宁缺勿滥
  浮生无他只虚度
  你的容颜是不会凋落的花
  风继续吹
  结语:朋友是最重要的
  第五章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引言:死亡的召唤
  不能骄傲的活,便选择死
  多面性格引发精神分裂
  心理防御下的记忆黑洞
  天才的偏执与寂寞
  结语:忧郁症和死亡意识
  附录一:张国荣生平简介
  附录二:张国荣生平电影作品
  附录三:张国荣获奖记录
  试读样章:
  自序
  为你钟情倾我至诚
  请你珍藏这份情
  从未对人倾诉秘密
  一生首次尽吐心声
  望你应承给我证明
  此际心弦有共鸣
  这首歌,像一篇四面铺开去的散文,倾泻出零散于记忆角落的甜蜜、伤痛、璀璨与寂寥。一听到《为你钟情》,就会联想到张国荣,他这首歌太受欢迎了,所以后来拍了一部电影,公司策划人指名叫《为你钟情》,但因这个名字已经有电影注册,导演灵机一动改成《张国荣为你钟情》。这部电影中哥哥那份青春,绚丽得让人妒忌。
  当有人问:“如果像神灯一样满足你一个愿望,你会选择什么?”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回答:“十年青春。”
  十年前,青涩的年龄,青涩的爱情——
  还以为日子真像济慈说的“永远暖和”,可以肆意挥霍,却发现挥霍之后什么也没留下;还以为把感情像行李一样存在车站,过后随时可以再去取,其实你再也回不去了。有朋友说,至少我们还有回忆。他有回忆就满足,这是不是一种妥协?人生大抵如此,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有回忆最多。
  在时间的灰烬里,连哥哥也变成了我们回忆的一部分。记得他从纯真逐渐到疲惫的眼神,从灿烂逐渐到恐慌的表情,从潇洒地舞于舞台到沉重地坠于街道,不由得我们这些荣迷不“一岁一哭荣”。
  很多年以前,在网上看到《当爱已成往事》的歌词,还以为是一首诗,抄在笔记本上,待用。后来有幸看到《霸王别姬》,才知道是电影主题曲,通过张国荣的声音唱出来,比静止在纸上的文字更有滋味了。唱着别人的歌,演着别人的戏,总觉得舞台上的人像木偶,演员最终是依靠导演和剧本来成就,那时候我很不看重他们的价值。
  哥哥的程蝶衣让曾经年少轻狂的我改变了对艺人的看法,未必每一个演员都视艺术为生命,也未必每一个演员都是木偶。戏里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包含着演员对角色的揣摩把握,演艺是一项不可小觑的艺术。
  之后便找来张国荣所有的电影看。最喜欢的还是《霸王别姬》《阿飞正传》《东邪西毒》和《胭脂扣》。《异度空间》和《枪王》仿佛哥哥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演得太卖力,甚至超越了角色本身,但导演跟不上,留下很多硬伤,这样的电影就成了只为看哥哥一人才看的电影。不管什么样的角色,他总是演得这样认真,认真得让人心痛——其实他还是很挑导演的,我猜他跟罗志良合作大概是因为尔冬升的关系——哥哥自己说是想挑战一下被压抑的人的深层心理,从不显露的阴暗一面。一次采访中他曾说喜欢dark drama,我想会不会是记者误听,他喜欢的是dark dream呢?
  黑暗之梦——深藏于心不为人知,甚至不为自己所了解的性格一面,就是那一面愈渐清晰、愈渐失控,直至把他推向死亡?
  何其芳说,“狂奔的野兽寻找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张国荣也一直在寻找属于他自己的死亡入口,他死于他最可值得夸耀的特质——罂粟般的邪恶美!
  有人说“怪你过分美丽”,其实不需“怪”,去往去处。虽然“不忍远离”,那是活着的人的痛,远离,才是哥哥必然的归宿。
  第一章
  能抵住诱惑的人更有诱惑力
  引言:自恋者的传说
  那喀索斯因爱上自己的影子,投水而死,后来化为水仙花,水仙的枝条柔媚且优雅,懒懒地伸展着,仿佛一个自恋的男人,旁若无人——
  自恋者大都有超出一般人的可爱慕之处,而且他这种自恋本身也对放弃部分自恋的人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比如一个儿童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自恋、自信和难以接近。
  弗洛伊德解释说,“自恋者对社会冷漠,对别人漠不关心,因为在他们身上和心中,‘自我’的能量过于澎湃,远远超乎对外面世界的兴趣,同时他们或遭世界遗弃,或被别人伤害,能够把持的便只有对自己的关注,‘自我’分成两个,一个我爱着另一个。”
  张国荣有一首歌叫《我》,名字干脆利落,完全以“我”为中心,他唱出我永远都爱这样的我。
  不用闪躲
  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
  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我就是我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我喜欢我
  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
  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的赤裸裸。
  他很清楚自己的与众不同,这种优越感让他睥睨世俗。自恋的人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自信,他们对外事外物持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们有能力保持一种得天独厚的心理状态,他们就像一棵自给自足的树,生活在自己的心灵境界中。
  他们爱,也是爱自己。沈从文的小说《如蕤》,一个孤傲的女子穿着绿外套拿着红皮夹,这样的“绿肥红瘦”也掩饰不了青春将逝,她却仍旧在“看你的骄傲如何消失在温柔雅致的友谊应对里”之后离开已经爱上她的那温文尔雅的男子。像那簇水仙花,他们从来不会真正爱上自己之外的某个人,他们的爱情是一个自恋的过程,爱一个人只是为了体现自我的存在,而对方不过是自己影子的投射。
  如果双方都是自恋的人,无疑会成为一场各不相让的角力,最后两败俱伤。正如张国荣在《怪你过分美丽》中唱的——
  怪你过分美丽
  如毒蛇狠狠箍紧彼此关系
  仿佛心瘾无穷无底
  终于花光心计
  信念也都枯萎
  怪我过分着迷
  换来爱过你那各样后遗
  如果只有一方是,那么另一方最终会伤痕累累地离去,留下他自己顾影自怜。然而他却享受这种自虐性质的结局——
  但别要选出色一个
  耗尽气力去拔河
  惟独你双手握得碎我
  但我享受这折磨
  哥哥的英文名是Leslie,意指灰色堡垒。森严壁垒,有无人攻破的意味。自恋的人有可能会自私,但自私的人大多不够自恋。往往,受到阻碍的爱情更加璀璨夺目,受到阻碍的人也更具有诱惑力。唯自恋者是能抵住诱惑的人,也因此更具有诱惑力。男人的魅力无关乎肌肉和美貌,他应该是冷的、自抑的、镇定的,却是唯一的,令人怦然心动。
  Leslie演《喝彩》时,他们那一代看起来简直年轻的不象话。陈百强演的阿KEN是好孩子形象,纯真,骄傲,有点笨笨的,而张国荣演的是坏孩子,放荡不羁,桀骜不驯。后来却有人说,那时候年轻人不肯去学“好孩子”陈百强,都想学“坏孩子”张国荣。
  他生着富家公子的骨格,外表雍容华贵,但气质上却给人驳杂不纯的感觉。他的美不是那种单调的单一的单纯的传统的美,而是几股反叛气息的合流,或狂野风流,或阴沉冷寂。这种气质踩在正邪两界,注定两边都归不得。他是孤独的。
  所以,张国荣早期的电视剧演出都是扮演为世不容或反抗主流社会意识的角色,《女人三十三》《十五十六》《死结》,当中涉及乱伦、通奸、姐弟恋与第三者等“反面”形态,被社会道德定为“偏差”行为。
  到了后期,虽然不是“反面”角色了,但也是亦正亦邪。比如《阿飞正传》里的旭仔,只顾自己的感受,追求刹那的辉煌,从来不会对任何女人有承诺;《胭脂扣》里的十二少,没法彻底忠于爱情誓言;《东邪西毒》里的欧阳峰,因妒忌和怯懦把自己放逐到永远的孤独中去。
  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孤独是自恋者的宿命。
  反叛的孤儿
  在 我 心 里面 独 留 住 一 空 想
  期 望 有 一天 可 带 住 你 遍 历 远 方 流 浪
  在 天 际 远望   白 云 上 躺 一 躺
  无 论 要 经过 多 少 风 雨   还 是 要 勇 往 直 航
  愿 一 起 找寻   前 面 我 的 方 向
  来 让 那 片片 白 云   明 白 我 心 里 所 望
  流浪,是很多年轻人的梦想。血脉贲张的青春,无时无刻不在向往远方,而流浪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流浪,它希望到达彼岸,找到一个可以安定下来的归宿。因为在这个无根的漂泊的世界里,孤单的心没有一处可栖居。所以流浪是一种不带精确目的的追寻,一种要摆脱掉苦闷无依的挣扎。
  Tomato,一个烫着大波浪头的天真女孩,她所有的家当就是一个大皮箱,居无定所,却并不自哀自怜。一个老套的剧情在她身上上演,爱她的人她嫌烦,恶声恶气地咒骂痴恋她的少年,她爱的人又不爱她,她像那个爱她的少年一样纠缠她爱的男人,一边是“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去死”,一边是“我不爱你,你去死吧”,走向极端的两种语言在两通电话之间交替轮换,这样的可笑又是这样的可怜。一直等着打电话的Louis却并没有笑出来,一脸天真地把打给她的电话一次又一次递给她。
  在酒吧里,她晃着脑袋笑着说:“你可以为我付这杯酒钱吗?”
  他把钱递给她,说:“你自己给吧。”
  他不是一个经常请女孩子喝酒的人,这副未经世事的模样让人看着可亲可爱——此时的哥哥看起来干净的像微雨洗过的天空——他走出来,看见她坐在花坛台阶上,就替她叫了出租车。“这么晚了,你不怕遇到坏人吗?”
  她孩子气地笑着,说:“我已经够坏得了。”——这孩子气跟后来反串许仙的叶童简直判若两人,这应该是叶童的本色演绎,在电影中演尽青春的彷徨和犹豫。
  他送她回家。她却被那个叫Andy的男人赶出来,皮箱摔开,几件衣服散落一地。生活如此无奈,暗恋你的人你不喜欢,你喜欢的人,忽隐忽现,若即若离……直到将你抛弃,像刘若英《一辈子孤单》中唱的那样无奈。
  “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坏?”Louis问。
  “没办法了,谁叫我喜欢他。” Tomato答。
  我总觉得有些喜欢只是错觉,当你遇到对的人的时候,这种错觉才会像浮出水面的游艇一样清晰起来。两个天真的人相遇,因为像,他们便在一起。
  Tomato 说:“没见过谁像你心地这么好……你长得很好看。”
  Louis 说:“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
  这个善良的男孩子一定不被人关注。他看似拥有一切,生活富足,他有家……虽然不像一个家。他有父亲,但是一直没有出现,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有母亲,但是已经在两年前去世,留给他一大叠录音带;他有继母,但是这继母看似有很强的存在感却又与这里所有的一切不发生关系,仿佛一个道具。宽大的阳台之外就是海,站在窗口,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蔚蓝和海上的白帆……在这充满贵族气息的房子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清冷、疏离。Louis是忧郁的,因为没有爱。他一个人时常躺在自己那间象征忧郁的蓝色调房间里,一遍遍地听母亲留下的录音带。母亲的声音让他依恋,恋母是寻找自身的根源。Louis蜷曲着身子躺在Tomato的怀里,像蜷缩在子宫中的婴儿。他说:“她临死的时候,也就是前年,对我说,你想妈的时候就听带子。”
  这句话说得很伤感——他们都是孤儿,因孤独而疏离,直至放弃正统,最后成为反叛——张国荣出生在香港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香港出名的洋服商。父母感情不合,母亲总是郁郁寡欢,加上母亲也须照料家里的生意,所以,少有闲情顾及众多子女——张有10个兄弟姐妹,他排行最小——但是在家里很少见到父亲和母亲,这样的家庭有点像Louis。亲人之间有很大隔阂,谈起话来像陌生人一样客气。缺乏母爱的童年让张国荣“渴望溺爱”,他曾经说过,母亲是他最爱的人。尽管在外观上看是陌生的,但母子之间的脐带关系却是不可抹杀的,这种联结让他对母亲产生依恋,时时有寻找生命本源的愿望。
  寻而不得,就会变得忧郁苦闷,再加上社会种种规范的束缚,简直压得透不过气来。萨特说:“这些年轻人不想要他们父辈的前途,一个证明我们胆小、倦怠,被十足的驯服所折腾、所麻痹的前途。”所以找些可以宣泄的方式,比如逃离,寄希望于远方。
  Louis戴上风格颓废的摇滚歌星David Bowie的面具,听着西洋歌曲,嗅吸日本电油寻求刺激——还被表姐Kathy斩钉截铁地抛入浴缸。
  张国荣说:“世界上规矩多数都不值得遵守,但是,不要伤害你自己。”所以Leslie的生活是洁净的、规律的。不像那个时代大多数堕落青年,他的身上没有垮掉一代的标签。
  Louis也不像《猜火车》《在路上》那帮颓废青年,狂喝滥饮,吸大麻,玩女人,散落一地的粉末和针管。在他这里,没有恐怖的死婴,没有肮脏的血原虫病,有的只是,放纵地足以蔑视世俗所有规矩、恣意地燃烧最人性的欲望。片中另外两名主角汤镇业扮演的梁龙邦和夏文汐扮演的Kathy加重了这种诠释。梁龙帮是一个憨直的青年,与Kathy一波三折地彼此挑逗,他从游走于城市的的士中跳出,二话不说便当着众人强吻Kathy。他不断转工,从救生员到出租车司机到日本料理店员,还有Kathy的日本男友信介为逃避组织的追杀也参与进来……
  Louis把父亲的黑色帆船摆在最醒目的位置,梦想着有一天乘它奔赴阿拉伯……那一天,他们真的上了去阿拉伯的船——
  没有昨天,不考虑将来,他们不学习,不工作,不思考生命哲学,不与社会发生接触,对家庭和国家不负责,只尽情享受生命的每一分钟,这是一种新游牧思想,它肯定生命,让人类回归人最本质最原初的状态。他们在海边小屋里,在阳光斜照的沙滩上,悠闲自得地闲聊、玩耍,这场景多么闲适又和谐。Tomato也曾发出一点点疑问:“我们对社会没什么贡献啊。”Louis接口答道:“什么社会,我们就是社会!”当Louis和Tomato热情拥吻时,生命变得赤裸裸,不在社会、法律、契约、体制的任何编码之内,这是一场青春狂放、激情的解码过程,结果是什么不再重要——
  早在一百多年前,尼采的快乐哲学就曾预言了活在城市中的新游牧人思想:“这些所谓新游牧人对社会规范置若罔闻,想要从被编码的社会地位中逃脱。他们质疑被过时道德信条虚无化了的社会观念,他们反对压抑欲望,甚至认为要透过解放欲望来让一切价值重估。”
  八十年代的香港青年,体内游动着这种新游牧人因子,香港新文艺片旗手、新浪潮时期代表人物谭家明敏感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将哲学、文化、艺术蕴含在当下青年人的生活场景中——对道德观念的不屑一顾、对诸种欲望淋漓尽致的沉浸——创作了这部充满幻灭气息的冲击力十足的后现代电影。后来谭家明担任王家卫电影的剪辑师,把这种可以无限解构的风格保留了下来。
  《烈火青春》也是张国荣自认为电影生涯中的“第一部作品”,张国荣凭借此片赢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提名。他对无根少年Louis的演绎已经具有后期他所擅长也是独有的含蓄、内敛而充满张力的风格,赢得业界一致好评,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入围影帝大奖。那年他二十六岁。自从张国荣从家里搬出来独立谋生开始,生活孤独困苦,前途也是一片渺茫。经历了《红楼春上春》的耻辱,《喝彩》《失业生》之类的不良配角之后,第一次饰演有丰富内涵的主角,而且还是跟谭家明这么有文化内涵的导演合作,自然是很幸运的事,他的春天也从此开始了吧。
  不幸的是,这部电影于1982年首度上映午夜场时,很多家长向教协投诉,十八个教育团体、二十六位中学校长联署向布政司请愿,指出《烈火青春》意识不良;公映首日就遭禁映,七人重检委员会就此片召开复审会议,删去百余尺性爱镜头后才获准上映。
  张国荣说:“我本身很喜欢《烈火青春》这部电影,谭家明是一个很好的导演,拍戏时,十分有心思,只是拍得太慢而已(他不知道后来他碰到的谭家明的‘徒弟’王家卫更是慢得厉害)。我和他合作很愉快。”
  这是一部名副其实的青春片,青春的躁动和欲念已经超出了时下一般青春电影不是与家庭就是与制度对抗的老套,它不想编造一个曲折离奇、儿女情长的完整故事,而是采用了碎片式的结构铺陈青春的火焰。此片上升到探索精神虚无的层次,青春的旋律并不总是欢快和激昂的,Louis和Tomato在旅舍长谈,提到《上帝死了》这个插曲其实就是指出了他们的无依和迷茫。
  “远方的船,去了阿拉伯……”这句结语只是一种寄托,他们追求远方,就真去了远方,而远方是否像海子道出的“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有人却说:“在这青春的耗散中却又潜伏着隐忧,他们过分激情,让人担心过于激越的东西总是难以到头。”在影片的结尾Tomato用鱼枪救了Louis,他们消灭了敌人,完全自由了,乘上那艘小船勇往直前,然而却给人一种“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怅惘,家园依旧遥远,梦想遥不可及,全片仍旧笼罩着一种虚无感。
  是的,太过激越的青春总是在上帝的妒忌中夭折,如果有幸到达,世界的尽头又是什么? 当他们逃脱了这个充满束缚的社会,到达一个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会不会接着陷入一种无序、无根的迷惘状态?人的生命可以体验一下精神病人式的对现实世界秩序的解脱,却无法长期在里面存活和繁衍。
  城市中的新游牧人游离出卡夫卡所描述的机械化了的编码社会之后,就会进入哲学家德勒兹的后现代社会,而游牧革命与其自身所建立的后现代社会明显存在着一个悖论:“即游牧革命不能建立和保持后现代社会。正如持续的精神分裂状态是人不能生存的状态一样,不断进行的欲望革命,以及废除了一切权力组织和辖域的游牧革命,既不能保证后现代社会的确立,也不能保证后现代社会的稳定。游牧政治革命注定了后现代主体的不可避免的疯癫谵妄和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生存境遇。”
  生活原来只是一场悖论,当你得到你一直拼命想得到的东西时,你便像笼中鸟一样囿于其中了。
  这只鸟从一开始就死了
  我的心
  是寂寞是孤寂
  我的爱
  是迷惘无所寄
  黑夜中
  寻觅一些感动
  不知何去何从
  在后现代社会,新游牧人感觉到自己成了没有身份的人,成了孤儿,所以寻根究源,就有了《阿飞正传》。
  阿飞,源于单词fly,意指苍蝇,当上海人说起了“洋泾浜英语”——以中国文法英国字音拼合而成,为上海特别之英语——“阿飞”就成了油头粉面、流氓小混混的代名词。上海话中有个联合结构的词语“流氓阿飞”,可以明确地表达出“阿飞”这词的含义。出生在上海的王家卫自然对这个词相当熟悉,但是他的“阿飞”没有停留在打架斗殴、不务正业、晃来晃去的形象上,在《阿飞正传》这部电影中,阿飞是没有脚的鸟,只能一生无休止地飞,没有目的,没有同伴。这是一个充满寓意的电影,没有所谓正与邪的对立,没有所谓重大意义的结尾。
  “飞”,是带一点“邪”的气息的,反传统反家庭,叛逆,好动,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阿飞的魅力在于他永远都不会世俗,他的骨子里有一股让女人着迷的神秘、不羁、忧郁。
  有人说,张国荣很会挑导演和剧本,同刘青云、张学友等相比,他们是草根,而他是精英。其实是王家卫很会挑演员,他发现了张国荣身上有种罂粟般的诱惑力,它可以牵动对方的每一根神经,轻易地让人为其生为其死。王家卫就抓住他这种特色,尽情挤压,张国荣的演技因此喷薄而出。
  张国荣曾形容与王家卫的合作“惊心动魄”——“永远不会知道故事说些什么、角色又是如何、他究竟想要些什么……完全难以捉摸、飘忽无定。”
  一个极度自我的人不会选择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张国荣所挑选的角色身上一定有他的认同,代表了他的一个侧面。
  弗洛伊德说人类内心的恐惧是可以用别人的爱来填满的,阿飞的内心一定充满恐惧,然而他把这种恐惧深深地隐藏了,外化成玩世不恭和冷酷无情,他对待别人的狠、决绝,其实是他真实内心脆弱的表现。我们爱上的不是他的深度抑郁,当然更不是他的伟大,而是因为他真实。他拒绝和世界讲和,我行我素,他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许知远说,“厌倦充满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是一种贵族式的情绪。因为,只有你有能力睥睨一切时,你才具有厌倦的能力。”
  当厌倦世界的时候,就开始爱恋自己。阿飞对着穿衣镜跳舞,极具魅惑,那种旁若无人、自怜自恋的感觉在性感又孤独的舞姿中展现。“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 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洋洋自得地念出这段独白。他一直自诩为那只无脚鸟。
  他需要爱却又怕成为负累,所以到处留情,又屡次脱逃。
  他对苏丽珍说,“你今晚做梦会梦见我的。”他懂得用什么手段对付什么样的女人。苏丽珍这样文静、内敛的女孩需要情话来打动。苏丽珍说,“我昨天晚上根本没做梦。”他说,“是呀,你没睡觉嘛。没用的,你一定会梦见我的。”这是一个怎样自负的男人啊?他拉她看着手表,说,“16号,4月16号。1960年4月16号下午三点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他果然天天来,苏丽珍爱上了他。
  有一天她说,“我想搬你这儿来,怎么跟我爸说?”
  “说什么?”阿飞问。
  “我们的事啊?”
  “我们什么事?”
  “你会不会跟我结婚?”
  “不会。”他的回答坚决果断。这样的男人,总比拖泥带水连哄带骗地留住你强得多。
  听了这样的话,苏丽珍说她不会再来找他了。一个自尊极强的女子,不会赖着不走,然而也不能说放下就放下,她徘徊在他的楼下,有时候又坐在石阶上等,等一个上去的理由。刘德华扮演的警察看见张曼玉这种无助的样子,说:“你要没他不行呢,就上去,跟他说。”
  她鼓起勇气,上去了。
  “我想回到你这儿。”
  “你还回来干什么,我不适合你。”
  “不结婚没关系,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干吗要迁就我,你不可能一辈子迁就我。你跟我一起不会快乐。”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这一生都不知道还会喜欢多少个女人,不到最后我是不知道哪个才是我最喜欢的。”
  他的房间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露露。
  苏丽珍走回来,犹豫、徘徊,最后她对警察刘德华说,“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失落的女人总是想诉说,然而不想面对熟悉的朋友,却想找一个陌生人。很多事情尤其是感情的事情经不起在熟悉的圈子里扩散,它不会让你有倾诉后的轻松,却会加重你的心理负担。苏丽珍幽幽地说,“我以前以为一分钟很快就会过去,其实可以很长的。有一天有个人指着手表跟我说,他说因为那一分钟而永远记住我。那时候我觉得很动听,但现在我看着时钟,我就告诉自己,我要从这一分钟开始忘掉这个人。”
  “很多事情睡醒了就什么都没了。”警察刘德华说。活在当下,活在现实中。警察刘德华跟飞仔张国荣形成强烈的对比,“做人千万别比较,以前我一比较就觉得我很穷。”他母亲病着,他就留在她身边当警察,他母亲死了,他就为着自己很早就有的愿望去跑船了,他的生活简单、平静,甚至刻板。正是这种刻板给平凡的人一种幸福,正如苏丽珍问他,“你每天晚上走来走去,闷不闷?”他说,“也不算太闷。”
  阿飞永远都不能享受这种平凡人的幸福,他是上帝遗落的天才,而张国荣是被上帝选中的天才。他们都是婚姻的怀疑论者。
  “婚姻是一种无形的负累”,成年以后张国荣时时把这一类的话挂在嘴边,父母婚姻的不和谐伤害了他。从小张国荣就深感婚姻不可信任,看见别人结婚反而伤心大哭。回首童年,他说,“没有什么值得我去记忆,没有什么值得我去留恋。”13岁那年,张国荣去英国读书。第一次离开从小生长的香港,他后来说当时“一点伤感也没有”。对送行的家人挥了一次手,就头也不回地走上舷梯——阿飞离开生母时也没有回头。
  阿飞在这个世上是抽离的,显得很无情,却又孩子般的无辜,正是这样的神气让女人自愿飞蛾扑火,他犯了什么错,也没有人忍心苛责他。
  “这种事越早知道越好,哭得是你又不是我,我早就没事了。”这个世界上谁没有谁都可以活下去,苏丽珍终于释怀了。仍旧泥足深陷的是露露,她疯狂地满世界找阿飞的时候,苏丽珍对她这样说。
  阿飞对露露又是另一种诱惑。他看得出她是个性感舞女,所以他用身体接触来刺激她,使她爱上他的狂暴不羁。在换衣间里,他正在教训一个男人,就碰上了她。她拿了那个男人扔下的阿飞养母的耳环。他从她的首饰盒中拿走,又送给她,只有一只——他用另一只耳环的诱惑带她回家。
  露露喜欢在人家房里走来走去。她看到他一个人住得比她一家人还要大的房子,一边惊叹一边参观,一个心无城府喜怒全形于色的女人。她说,“你以为送我一对廉价的破耳环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人啊。”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一眼就能洞穿,她的辩解在他面前应该是好笑的。似乎没有哪个女人能够逃脱,他们上床之后,露露说,“你一定要打电话来。”
  对于所发生的事情他根本不在乎,躺在床上不动声色地说,“号码可以丢,人也可以丢嘛。”
  面对她的无理取闹,他用非常冷硬、霸道的口气说,“别再跟我说这种话。”
  “你有种,你有本事,我服了你了。”她不得不服,是屈服。后来她给他擦地,她怕他。
  当他跟养母闹翻之后,露露说,“我养你啊。”
  阿飞说,“那我不成了吃软饭的。”
  “我们开心就行了。”
  他说去看电影,然而她刚走出门外,他就砰地关上了门。
  他厌恶吃软饭的男人,因为他厌恨那些傍着他养母的“小白脸”。他是从小看惯了这种男人的嘴脸的。
  其实他未必不爱他的养母,只是故意气她,用这种叛逆、堕落来反抗她的“恋子情结”。他教训养母的男人,“你是说她倒贴了?”他不允许任何男人侮辱、欺骗养母——他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阿飞给自己这种堕落的生活方式找了一个借口——为了寻找他所谓的“亲生母亲”。
  懦弱的人,唯有靠借口来生存。
  他跟养母的一段对白很经典——
  养母:什么人说他骗我钱了?
  阿飞:还要人说?他不是为了你的钱还会和你在一起?人家什么年纪?你什么年纪?你不年轻了。
  养母:对呀,他是为了钱才和我在一起,但他令我开心呀。我养你这么大了,我钱还用得少吗?你可有令我开心过?
  阿飞:那你有令我开心过吗?既然这样,大家一起不要开心好了。
  养母一直希望阿飞留在自己身边,她要保护他,这其中也不乏占有的成分。她宁愿他恨她,用恨来记住她,也不放手,不告诉他生母是谁。阿飞的生母与养母都在岁月的磨砺中把爱转换为恨,或者说是报复,这种报复引发了阿飞的反报复。他跟养母之间仿佛两股力量,你不放过我,我也不放过你,咱们就死磕到底。
  养母:这次走了我是不会回来的了,如果你喜欢,跟我一道去吧。假如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阿飞:今时今日你当然不会勉强我了,你自己要走嘛。别妄想了,你要我对了你这么多年,现在若无其事说走就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养母:你吓唬我?好哇,我根本不想走,再过两年我老了,那是说你养我了?你有什么本事养我?
  阿飞:我不管了,养不了的话就大家搂在一块死好了,你一直希望这样呀!
  养母:你真有出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和我作对,为什么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阿飞:你想我对你好就不该早说穿我不是你亲生的,你不说一切都好了,你偏偏说一点留一点。我只想知道谁是我的亲生父母,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你给了我一个借口恨你?
  养母:你有本事自己找去呀!菲律宾地方又不大,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找?你不敢去是吧?你是怕万一发现亲生母亲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可能还不如我呢!
  阿飞:这不关你的事。总之你一天不告诉我,我一天不心息。别人告诉我我不会那么痛快,我一定要你亲口说,除非你死了,那么大家也就安乐了。
  养母:这几年来你一直放纵自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你要报复嘛。好,我现在告诉你,你亲娘是谁,我受够了,你以前做人总是用这个借口,你以后再不可以用这个借口了。你想飞呀?好,你飞呀!
  这段话把双方的狠劲都发挥的很彻底。养母终于败下阵来,她把他生母的地址告诉了他。
  “说了那么久,怎么也得去一次。”这是他的心结,他踏上了去见亲生母亲的路。生母应该是个贵妇。她不出来见他。张国荣笑言时至今日,母亲到他家玩也还客气到会问,“可不可以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啊?”冰冷的感情,而阿飞的生母是连这种客气也没有了的决绝。
  “我终于来到亲生母亲的家了,但是她不肯见我,佣人说她已经不住这里了。”他一个人走在那条两边长满棕榈树的宽阔马路上,大步流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一个负气的、决绝的背影,独白:“当我离开这房子的时候,我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但我是一定不会回头的。我只不过想见见她,看看她的样子,既然她不给我机会,我也一定不会给她机会。”这声音很稳、很静,镇定中却又带着切齿的狠劲。然而,他的内心是略略有些无奈的,他头也不回地走在那条路上,其实心在慢慢崩溃。张国荣其实也是刚烈的人,1989年告别演唱会上,他留着眼泪,一字一句地说:“如今退去,不闯出个名堂不算完。”对舞台的恋恋不舍和想在最好的时刻离场的心愿,使他最后决绝地离开,那时他的眼神是几乎像此时的阿飞一样带着点狠劲的。
  阿飞喝得烂醉如泥,被妓女掏腰包。刘德华收留了他。
  阿飞说,“我不喜欢工作。”过于自我的人总是这么直接干脆,他们的话时常让人目瞪口呆。“一个地方呆久了会腻的,所以我想转转。”
  务实的刘德华不会呆住,他想得很清楚,直截了当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我得工作。”
  张国荣又说起了他那个没有脚的鸟的故事。
  刘德华说,“听过,没有脚的那种嘛。你这些话哄哄女孩子可以。你像鸟吗?你哪一点像鸟?你不过是我在唐人街捡回来的酒鬼而已。像鸟!你会飞的话就不会呆在这里了。飞呀!有本事你飞给我看看?”
  这种不在一条弦上的对话让人不由发笑。刘德华可不是那些一哄情绪就上来的小女孩。一个秀才一个兵,都是一样的滑稽。他们彼此都说记性不好,都不记得对方了。其实都依稀有些印象的,然而认不认识都不重要。
  在火车上,阿飞说,“该记住的我永远不会忘。”他记住了那一分钟。
  以阿飞的“烂泥”状态是不可能自杀的,但活下去也是不可以——此种人从来不管他人死活,只顾一己之想,用一个谎言来欺骗别人甚至自己:我反正无所谓。其实却很任性,时时想控制局面,等到逐步发现自己并不能主宰一切的时候,又无法接受崩溃的事实——当谎言揭穿,他就失去了活着的借口,所以导演给他安排了一个被黑社会枪杀的结局。在他临死的时候,他终于明白那只无脚鸟从来就没飞过。“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一开始就会飞,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实它什么地方也没去过,那鸟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看过了就不神秘了。”刘嘉玲扮演的露露失魂落魄地穿行在阿飞养母的房里——她在这里寻找他的气味——一边为自己辩解,“我是不是很傻?”
  “不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养母安详地说,她理解她。
  刘嘉玲还在疯狂地寻找,张曼玉已经沉静下来。
  最后一个镜头,梁朝伟以小流氓的形象出现:修指甲,装钱烟,叠手帕,梳那缕头发——又是一个阿飞。
  山的那边也许一无所有,但还是想去看看。至少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前的一分钟他们都记住了,并且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张国荣身上有一种属于过去的幽怨和属于现代的任性,这种特性恰好契合了六十年代的慵懒、颓废、挥霍和迷失。阿飞的迷失暗合了整整一代人无根漂泊的迷茫心情,他决绝地走出棕榈丛林的背影浸透着倔强的悲哀和命运加诸的无奈。张国荣的表演是流动的、纷繁的,他深入人物内心,并将自己的血肉融入其中,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含有阿飞处于各种关系里的潜意识因素,他的动作是循着内在逻辑连续进行,而不是在某个场景只说出某句台词。
  《阿飞正传》的成功令王家卫一夜成名,也令张国荣荣获影帝称号。《阿飞正传》在香港电影第十届金像奖中获得五个大奖:最佳影片奖、最佳导演奖、最佳男主角、最佳摄影奖、最佳美术奖。
  拒绝是懦弱的借口
  我是孤星入命的人,从小父母早死,只好跟着哥哥相依为命,从小我就懂得保护自己,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绝别人,因为这个原因,我再也没有回去。其实那边也不错,可惜巳经不能回头,我的命书里说过,夫妻宫太阳化忌,婚姻有实无名,想不到是真的。
  王家卫的电影大多是灰色调子。在《东邪西毒》中我看到了色彩,浓烈的像一幅幅油画。金黄,银白,鲜红。苍茫戈壁,大漠孤烟中,黄沙漫卷西风;客栈里冰冷的刀客,枯树下孑然的女子……王氏电影还喜欢强调时间,某年某月某一天,某时某刻某分。这是古装片,自然没有钟表,却仍旧用时间分场,在这里,时间是不具体的,是相对的,时间的灰烬。24节气的强调给唯美画面添加了诗意的韵味,好像每天都掀着黄历过日子,从黄历上来看吉凶,又增添了神秘色彩。
  “很多年之后,我有个绰号叫做西毒,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妒忌,我不会介意他人怎样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
  开篇便是欧阳峰(张国荣饰,又是一个以眼神统领全篇的角色)的独白,以“很多年之后”开始,渗入了《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它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一部宏大的史诗巨作。一路看下来,没有朝代定位没有历史背景甚至没有江湖,有的只是几个人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是啊,还有什么比人心更广大?
  欧阳峰的心就像这片茫茫无边际的沙漠,空旷、寂寥,因妒忌而变得狠毒。他做杀人生意——专替人解决麻烦。他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兜揽生意,镇定、冷酷、循循善诱。
  看来你的年纪也有四十出头了,这四十多年来,总有些事你是不愿再提,或是有些人你不想再见,有的人曾经对不起你,也许你想过要杀了他们,但是你不敢。哈,又或者你觉得不值,其实杀人,很容易。我有个朋友,他的武功非常好,不过最近生活有点困难,只要你随便给他一点银两,他一定可以帮你杀了那个人,你尽管考虑一下。其实杀一个人不是很容易,不过为了生活,很多人都会冒这个险。
  这段台词太经典,以至于剪辑的时候用了两次。在结尾处,他仍旧一个人面对着飞起来的轻纱帐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诱着并不存在的人。第一次听了觉得好笑,第二次听了不免心生悲恸。欧阳峰或者说王家卫或者说张国荣的孤独不逊于马尔克斯。孤独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心理特征,《百年孤独》中的奥雷连诺重复炼治小金鱼,《小李飞刀》中的阿飞静坐数梅花,欧阳峰却像卓别林一样为职业走火入魔,当然,他可不滑稽,却是傲慢、凛然的一张脸。
  这四十多年来,他也一定有些事不愿再提,有些人不想再见,不是不想再见,是不敢再见。阿飞还在寻找,而欧阳峰是彻底把自己放逐了。阿飞完全遵循自己的内心愿望行事,过于感性,所以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一事无成;欧阳峰过于理性,所以他是个成功的杀手经纪人,能够满足别人的需要,却从来不敢正视自己内心真正的需要。为需要而寻找需要勇气,就像欧阳峰所说的那样,若想找到,就必得先牺牲自己,这个世界,做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其实欧阳峰自己却是一个不愿付出代价的人,他失去了寻找的勇气,他说,“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绝别人”,如此看来,他心底隐藏着多么深刻的怯懦。万事万物,他都不碰,只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为杀人者和想杀人者牵线搭桥,作为一个掮客的身份出场。他像个老奸巨猾的说客,用一种狡黠和世故的目光盯着你,让想杀人的人乖乖地掏出钱来;他也会用冷漠、无情的语气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人会为了一头驴子去得罪太尉府的刀客,没有人会为了一个鸡蛋去杀人”这个冷酷但实用的道理。
  而且他还很精明,用一双草鞋提高他剑客的身价,他撑着把破伞,凿凿有据却又心平气和地说——
  怎么,你们觉得十两银子这价钱很贵吗?那么你们可以找几个便宜的,那边有几个没穿鞋子的,你给他几两银子他们就已经很开心啦。那些连鞋都没有的刀客,你对他们有信心吗?万一他们失手了,让马贼知道原来是你们指使的,你们想那帮马贼会怎么样?我不敢说我这位朋友武功比他们都好,我现在跟你们说的是你们一家大小二十多口人命的安全,至少在这方面,你们该相信一个穿鞋的人吧。
  他还带他的剑客去看死尸,以增加他这一边的胜算。有趣的洪七(张学友饰)知道了他的目的后,说,“如果我死了,你不用带人来看我,我不想做一条懂说话的死尸。”
  相对来说,洪七就是个简单善良的人,他因回应孝女请求太过犹豫而自责,他说,“我以前快是因为我直接……我很失望,我觉得我已经和你混在一起,变成一个人,没有了自己。我不想跟你一样,因为我知道欧阳峰绝对不会为一个鸡蛋去冒险,这是我和你的分别。”他打破了欧阳峰“没有人会为一个鸡蛋去杀人”的预言,最后带着单纯的老婆闯荡江湖去了。
  欧阳峰看着洪七和老婆离开的背影,说——
  我终于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喜欢洪七,可能是因为他够简单。看着他们走的时候,我的心在妒忌,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机会,不知为什么却放弃了。
  他只会妒嫉别人的幸福,却不肯为自己的幸福付出哪怕一句话的代价。当慕容嫣把他误认为黄药师(梁家辉饰)的时候,问他:“告诉我,你最喜欢的女人是哪一位?”欧阳峰很轻快地说,“就是你啦。”换了是黄药师的身份,他才觉得这几个字其实并不是很难说出口,以前有个他爱的女人这样问过他,他却没有回答。正像那个女人说的——
  我只希望他说一句话,他都不肯说,他太自信了,以为我一定会嫁给他,谁知道我嫁给了他哥哥。在我们结婚那天,他要我跟他走,我没答应。为什么要到失去的时候才去争取?既然是这样,我不会让他得到。
  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
  爱情像一场战争,输赢最重要,结局皆大欢喜的少,满盘皆输的多,尤其是两个同样聪明又倔强的人。欧阳峰的大嫂(张曼玉饰,温柔娴静里却掩饰不住的倔强)坐在窗前,对每年都来看她的黄药师说——
  以前我认为那句话很重要,因为我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现在想一想,说不说也没有什么分别,有些事会变的。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
  生命不能打草稿,也不能涂掉重来,你写下什么就是什么了。
  欧阳峰面对慕容燕(林青霞饰)质问黄药师为什么离开他妹妹这一事实,他的回答是:“有些人是离开之后,才会发现离开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爱。也许黄药师就是这种人。”其实这是欧阳峰以己度人的揣测,黄药师并不是这种人,他自己才是。他不能像黄药师一样走一路爱一路,见到男扮女装的慕容嫣就说要娶人家的妹妹,走到盲武士的家乡又爱上朋友的妻子,捎个信还喜欢上送信人欧阳峰的大嫂。黄药师是感情极不成熟的人,用外界的爱去填补他内心的空洞,然而他也是怯懦的,还自欺欺人:
  虽然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因为我明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我很妒忌欧阳峰,我很想知道被人喜欢的感觉是怎样的,结果我伤害了很多人。
  他害得盲武士(梁朝伟饰)离家出走,客死他乡;害得桃花既等不到丈夫也等不到所爱
  之人,伤心离去;害得慕容嫣精神分裂,最终成了一个跟自己影子练剑的人。
  欧阳峰只爱他的大嫂,因为是唯一,才刻骨铭心。当黄药师受人之托给他带来一坛“醉生梦死”时,他不喝,因为对古怪的东西向来很难接受,因为他生活在习惯里。黄药师却喜欢走向“醉生梦死”的境界,从那天晚上起,他开始忘记很多事情。对他来说,烦恼和责任都是可以忘记的。欧阳峰却不可以,没有事的时候,他会望向白驼山,他清楚地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在那边等他。
  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越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真正在你心里扎根的东西是不会因为外界的助力(比如一坛酒)就可以忘记的。
  如此看来,欧阳峰的痛苦是真的痛苦,而黄药师的痛苦不过是叶公好龙式的矫情。
  “一个人的记性不好,就不要去太多是非之地,因为你可能忘记你的仇人。”黄药师的记性越来越差,面对盲武士,他觉得面熟。“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现在已经不是啦。”盲武士说,“你知道喝酒跟喝水的分别吗?酒,越喝越暖,水会越喝越寒。”这就是被伤透了心的朋友喝水的原因。他曾经发过誓,如果再碰到这个人,一定会杀了他。但是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黄药师碰到的另一个人慕容燕却一剑刺伤了他。
  他的敌人真不少,但他的记性却已经让他忘记了仇人……当然,假如他没有喝下那坛“醉生梦死”,也未必会有防范,他还会以为那些人是他的朋友,因为伤害别人的人是无法体会到受伤程度有多深的,他仍旧以为这个世界一如既往地宠爱着他。而他最爱的却永远是得不到的,所以最后只能孤独地躲进桃花岛,在逐渐遗忘的虚无中苟且度日。
  慕容嫣在醉酒迷离之间的自言自语令人肝肠寸断,这大概是黄药师体会不到的:
  我曾经问过自己,你最喜欢的女人是不是我,现在我已经不想再知道啦。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起,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心里有多么不愿意,也不要告诉我你最喜欢的人不是我。
  “沙漠的后面是什么?”很多人看到沙漠的时候都会这样问,欧阳峰告诉他们,“还是沙漠。”这个答案很扫兴。
  这个世界本来就让人扫兴,时间一点点燃为灰烬,我们只看到幻灭的影子。
  在本片中,所有的人都因爱而伤,之后变得自私、冷漠,以相同的本质向欧阳峰进行包围式性格投射,靠张国荣出色的表演达到最终的极致表达。张国荣对欧阳峰的塑造不是简单地重复王家卫符号拼接美学的手段,而是蕴含了他个人对影片美学的追求。
  香港电影评论学会曾评论张国荣是一位在华人演艺圈中罕见的能将“反讽”诠释得很好的演员。本片的摄影极美,意境深邃,在光影流动中反映人物的悲、喜、悔、嫉等多重心理,在电影美学上很有研究价值。这部电影同样获得几项大奖:第一届香港电影评论学会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摄影、最佳美术奖等,张国荣被评为最佳男主角,并获得威尼斯国际影展最佳男主角提名。
  负情是你的名字
  誓言幻作烟云字
  费尽千般心思
  情像火灼般热
  怎烧一生一世
  延续不容易
  负情是你的名字
  错付千般相思
  情像水向东逝去
  痴心枉倾注
  愿那天未曾遇
  “你睇斜阳照住嗰对双飞燕,睇我独倚蓬窗我就思悄然。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导演关锦鹏是日常生活喜怒哀乐的精准捕手,在他的电影中,一刻的狂喜往往就是悲剧的前奏。把他的艺术风格定性为“女性电影”也不为过。
  《胭脂扣》中的如花(梅艳芳饰)女扮男装,英姿飒爽,一曲《客途秋恨》让在座者听得如痴如醉。十二少(张国荣饰)轻轻上楼来,眉目如画,温文儒雅。暂停之后她直接对着他——仿佛在跟他一个人说话——继续唱下去。
  他接一句“愁对月华圆。”
  “哪来那么多愁啊!”一句娇嗔又回复女儿身。
  再出场,已是艳冠群芳的倚红院头牌。十二少怔怔地望了一眼,眉目渐敛,爱由心生。
  他去找她,她欲拒还迎。
  他问,“你认识我吗?”
  她说,“太近了,看不清楚。”
  他又把第一次遇见她时那句戏词唱了一遍。
  “逢场作戏,你可别介意。”
  “我不介意,我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男女间的唇枪舌剑——看起来是棋逢对手,其实十二少不过是个孩子,开始是为了好玩,当他陷进感情的旋涡时,才知道爱一个个性刚强的女人多么不易。十二少说,“我来的时候一直在想我贴得你这么近,你会不会躲开我?假如你躲开我,就不是我要的女人。”她是他要的女人,他也是她要的男人——张国荣把这位富家子弟刻画得入木传神,所散发的高贵气质有种让人敬而远之的华美——聪明的人一眼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十二少殷勤奉承,总能想出很多与众不与同的花样来讨好如花,他叫人送来洋床,原装大床从楼下呼哧呼哧吊上楼,引来众人的围观羡慕,连老鸨也说,“我在倚红楼二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一个恩客如此用心地哄姑娘。”
  接着是两挂鞭炮炸响,炮底的对联气派十足,“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就是十二少眼中的如花。
  如花不动声色。
  如花对镜插花,唱了一句“凉风有信”,恰像白流苏对镜左走三步右走三步的媚态,这是一种对目前状态的自信,也是对即将到来的爱情的欣喜。
  他们相偎相依,在烟雾中,她是一人千面,他问,“哪一面才是真的你?”
  她说,“真的东西最不好看。”仿佛谶语。爱情是经不起审视的。
  他们不知道,《客途秋恨》其实唱得是此恨绵绵无绝期,片刻的欢愉正在预示着无尽的悲凉滚滚而来。
  十二少的母亲不同意儿子娶青楼女子,他就搬出了家,两人租了小房子,严谨度日。像大多数这路影视剧一样,富家公子爱上灰姑娘,遭受专制家长棒打鸳鸯,很少有坚持到最后的,多是以红颜薄命、男人负心结束。如花其实一直是怕的,尽管养尊处优惯了的十二少迫于生计去戏班子跑龙套,师傅一咳嗽,赶紧递过痰盂——这一幕,没有一点嫌恶和委屈,对于命运的落差,他一一接受着。
  如花仍旧以女色赚钱,摸摸耳朵两块,摸摸小腿又加两块……有些客人贪心,抽着大烟袋走到她的卧室里,躺在她的床上,“听说这张床只有十二少可以睡,现在我睡了。”
  “可是我没有。”如花不卑不亢地反驳,这反驳安静且温柔,却又透露着不可侵犯的凛然。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十二少母亲的话犹在耳边,尽管她不理不睬一副不屑,却不可能不往心里去。“是我们的儿子就是我们的儿子,他想回来自然会回来,不想回来你用铁链子拴住他也没用。”
  如花怕十二少离开,怕她的爱情结束,所以她想了一个天长地久的办法。
  一起殉情……
  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现实,是琐琐碎碎地表现出来的,看过只觉得苍凉,却不会有剧烈的悲痛;李碧华是把人最残忍最丑陋的一面剥开撕碎,一下子掷过来的,她让人在完美的故事结尾惊醒,继而绝望。
  人类的丑陋,纤毫毕现。
  而且李碧华和张爱玲都是极力渲染色彩的人,张爱玲的主色调是青灰,李碧华是蓝紫。
  蓝紫,制造了一种诡异、奇特的气氛,《胭脂扣》最能代表这种诡异。
  蓝紫色的旗袍,鲜红的嘴唇,死了五十年的如花又回到尘世间,只为了那个前世的约定——不能同生,但求共死,然后在阴间相聚。做孤魂野鬼游荡了五十年,却迟迟不见那个男人来赴约,心存了疑问又跑回尘世,登一份寻人启示——应该说是寻鬼启示,她怎么知道他还活着呢!
  他终究没有来赴约,她还是找到了他。在如花凑近他的脸的时候,他认出了她,显然,他还记得她,只是记得而已。他已经娶了那个指腹为婚的表妹,有了儿子——如花把那个聚积着太多感动的胭脂盒还给他,然后转身飘远……
  或许相见不如不见,抑或许只有了结夙愿才可以解开心结,她选择了后者,她看到了他,垂垂老矣,猥琐不堪,再不复当年那个翩翩富家公子哥,这副形象里还包含着懦弱、背叛,如花对他是彻底失望了,然后如释重负地离去。
  之前,如花是有过担心的,所以在临死的时候在他的酒里放了砒霜,爱情一旦自私起来会变得可怕,甚至丑陋,然而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只觉得她可怜,却并不可恨。
  有人说如花不是蝶,是的,如花怎么会是蝶呢,蝶是要双飞的。
  李碧华说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子、苍蝇、金龟子……并不像想象中的美丽。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忽然记起以前写下的一句话:本以为要谱写一曲千古绝唱,到最后却是一棵小草。
  平凡的人,生活的如此懦弱又凑合!
  有人说不再相信爱情就说明你已经成熟了,我想,这样的成熟未免悲哀,继而觉得毫无道理。真正的成熟不是不相信,而是看到了,接受了,然后理解了,最终不认同。她可以不坚持,但绝不会认同,然而,如果不坚持自己的信念,却又不认同正在同化的行为,那是不是生活在很矛盾的痛苦中了?
  原来没有选择!
  我们只好快乐或者委屈地化为蛾、蟑螂、蚊子、苍蝇、金龟子……
  结束在最完美的时刻,要迅速且坚决,也许这样还可以免去那个不堪的尾巴,不至于在拖沓中让尴尬一点点显露出来。然而,期间若是有了变故,拖延了结束,真实才会显现出来,经不起考验,真的经不起。
  有些人问我是否相信爱情,我一致回答:我相信爱情,只是不相信爱情会遍地开花。
  又有人说就算是真正的爱情也不会长久,不是不能长久,只是爱的不对等,这个世界上很多事物都可以持平,只有感情做不到等价交换,所以在逐渐倾斜中的天秤上摔下来。
  这样的事实让理想主义者伤感,之前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所以写下上面关于如花的一段;几年后,我开始理解现实比理想更接近真实,所以觉得十二少也情有可原。他为她放弃一切,甚至生命,最后却被人救活了,也许他不愿意,但他没有勇气再死一次,这,不可原谅吗?看到他今时今日潦倒不堪的样子,便知他这些年来的困顿,有些事情没有遗忘,只是暂时记不起。面对如花潸然离去,他踉踉跄跄地追赶了几步,满带懊悔与无奈,撕心裂肺地哭号:“如花,如花,原谅我……”
  张国荣的出场可谓惊倒四座,老泪纵横的十二少颤巍巍地追着回到人间的如花,他的眼神混沌且复杂:有惊惧,有惭愧,有无奈,有说不清诉不明再也抓不住的懊恼。张国荣凭借此片中的精彩表演第三次获得香港金像奖影帝提名。关锦鹏说,“选十二少的演员时,考虑过刘德华、郑少秋,到最后我定下张国荣。”刘德华过于爽气,郑少秋过于侠气,只有哥哥最符合十二少的气质吧,眼神里斩不断的柔情,表情中摸不透的恬静。只有他能演出十二少的遗少习气,耳鬓厮磨在卧榻之上,鸦片烟雾弥漫,醉生梦死又情意缠绵。李碧华也认为如花和十二少非梅艳芳和张国荣莫属,但张国荣不是嘉禾电影公司的签约演员,想合作困难重重。由于张国荣的东家有意找梅艳芳拍片,于是梅姐便提出她一部戏换张国荣过来拍一部戏的设想,这才让两家竞争公司“交换人质”,成就了现在的《胭脂扣》。张国荣知道在这部电影中,他是为梅艳芳挎刀的,但他依然很用心地去演。刚拍完十二少出场的第一个镜头,就转过头来问关锦鹏,“帅不帅?”关锦鹏当然说帅,因为确实很帅。
  这部电影拍出了香港三十年代的颓废美,有人说,“看过如花的风情才觉得巩俐在《霸王别姬》里的烈性,简直就是山东大妞”,爱情在本片中隐晦而浓烈,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音乐,全片笼罩在一片浓厚的哀怨缠绵气息下。
  Yuen(万梓良饰)对如花又怕又故作镇静——梅姐的眼睛一翻,目光森冷,确实挺渗人的——如花的感情是炽烈的,这份炽烈没有几人能够承受,就像小记者阿楚(朱宝意饰)问Yuen会不会喜欢上如花时,他说的,“如花太激烈了,我受不了。”
  但阿楚却喜欢十二少——一个会为爱情去死的痴情少年。
  后来他们看到报纸,知道如花在吞吃鸦片前,另外给十二少喝的酒里下了砒霜——她怕自己死了,而十二少死不成。阿楚激动地叫起来,“这是谋杀。”她气急败坏地把帘子全撕下来,让光线赶走如花。
  后来她却又去倚红楼旧址找如花。阿楚虽然痛恨那种自私,却又感动于那份炽烈,世间再没有这样的感情——Yuen不会为阿楚死,阿楚也不会为Yuen死。
  所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等着如花,也等着十二少,为了缅怀在这个世纪已经逝去的浪漫爱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殉情应该是双方愿意的,十二少本心是不愿意放弃生命的,对他来说,他还有很多,而她只有爱情。爱情是自私的,但不能自私到以欺骗的方式让对方死的地步,应该顾及一下他的意愿,他不愿意死,不代表他不爱你。十二少和陆展元不一样,陆展元背叛了李莫愁,赤练仙子才成了魔头。十二少从不曾背叛她,他只是成了她没有安全感的内心的牺牲品。
  她死了,他却偷生。这是不是另一种背叛?人心是脆弱的,生命是宝贵的,我容忍一个人因懦弱而自杀,也容忍一个人因懦弱而苟活。
  李碧华是善于写背叛的,《青蛇》里的许仙,《霸王别姬》里的段小楼。《胭脂扣》本来也是一个背叛的故事,不过关锦鹏深入人的灵魂,捕捉到了被背叛者的劣根性,他向前多走了一步。在这里,没有谁对谁错,有的只是对感情的处理方式不同。这是一出悲剧,不是善恶和对错的对峙,而是性格使然。也许,到最后,我们可以试着放开一些注定抓不住的东西:我们无权干涉别人,不能苛责亲人、爱人、朋友,只能要求自己,就像一个朋友说的,“人生已经足够繁复,我们所要学习的是如何在荒芜的内心自处。”
  如何能将天意挽回
  只有在夜深
  你和我才能
  敞开灵魂
  去释放天真
  依偎你心门
  我祈求星辰
  月儿来作证
  用尽一生
  也愿意去等
  总会有一天
  把心愿完成
  带着你飞奔找永恒
  《夜半歌声》是翻拍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部同名电影,导演于仁泰在电影情节上并未做原则上的改动,只是弱化了原片中强烈的抗争主题,而着重于描写艺术和爱情的感染力。所谓用女儿换利益,所谓傻儿子,所谓非处女被休,所谓罗蜜欧和朱莉叶,在这个年代看来未免老套,如果没有后来张国荣的性格演绎,电影不会出彩。韩松落曾说过:“华语电影形象谱如果是一张合影,失去别的人,都有得替代,A角之外,尚有B角,甚至Z角,缺了谁,合影照常进行。唯独缺了张国荣,合影里就挖掉了一块,后面天大的一个黑洞。”张国荣的无可替代性是因为他的角色都带上了他的意识、他的标签,让整部电影充满他的气息。
  这部电影虽然故事有些老套,却很能赚人眼泪。
  当韦青(黄磊饰)弹奏钢琴,唱起那首熟悉的《一辈子失去了你》时,杜云嫣(温碧霞饰)拍手欢呼,这首歌唤起了她的记忆,仿佛回到十年前,宋丹平(张国荣饰)在舞台上光芒四射,而她在舞台下疯狂鼓掌;云嫣买了一支口红,一边叫着“丹平会给钱的,丹平——”。店主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说,“杜小姐,口红你拿去,不收钱了。”
  她被傻子新任赵局长一边骂“贱人、烂货”,一边拳打脚踢,倒在雪地上……
  她还一心想着宋丹平,他却一直不出场。
  十年,任她因思念而疯狂,因无助而受创。
  这该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人们都以为他已经被剧院那场突来的大火烧死了。遭劫的剧院破旧不堪,大火煅烧后腐朽的楼梯,残破的屋顶,一推就会发出怪叫的门。天窗里漏进来的一丝光线直直地打在当年华美的楼台上,灰尘在那缕光线里飞舞,久无人迹的味道漫延挥散,仿佛鬼屋。在阴暗的光线里,一个男人半掩面走出来,他还活着——
  “是命运对有情人,不曾怜惜,风月惹不起,你任我憔悴,我任你枯萎,怎么也无法将天意挽回。”没有人可以和命运对抗,但是感情不会被残酷的安排阻止,他心疼她的孤单,所以每当月圆之夜,他都会在这里唱歌——曾经约好的,十年前,他说过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单独为她唱——索性她疯了,不在意他是否出现,只要听到歌声就会觉得他还在。“你为我落泪,更令我伤悲,放不开刻骨铭心的滋味。绵绵不断的相思化成,这一刻的心碎,甜蜜往事,段段回忆,只能在梦中寻找和回味……”
  傻子已经把云嫣赶出家门,专制无情的父母也弃她而去,这个时候,你们之间还有什么障碍呢?为什么仍旧苦苦在梦中寻找和回味?为什么他就不肯走出来,爱惜她,保护她?当年的风华绝代,如今丑陋不堪,他无法让心爱的人看到他目前的样子。十年前,他办了大剧院,表演前卫艺术,拥护他的观众比拥护政府的人多得多,他们为他疯狂,为他迷醉。他收到一大叠一大叠的粉丝来信。那时的他是意气风发的,然而却忘记了“家有利器,不可示人”的道理——舞台上的宋丹平正在动情地唱《一辈子失去了你》,一群人却冲进来叫嚷“不准演”,他不屑的面容上充满嘲笑,对着耀武扬威的文化局长一班人马,缓缓走下台来,温和平静却难掩镇定傲慢地说,“问问在座的观众,要不要演下去?”观众山呼海啸地喊“演下去演下去!”并且,众人群起把那班人赶走。得罪什么人都不要得罪小人,这句古话历来有用,因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人是最会使暗箭的——接下来,宋丹平要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当权者不会容忍一个“戏子”如此目中无人狂妄自大,更何况他是赵杜联姻的绊脚石……
  韦青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所以宋丹平教他练习唱歌,代替自己安慰爱人。果然云嫣把韦青当作丹平,她的欢乐四溢在空荡荡的剧场里,真正的宋丹平躲在剧院的角落里,在他黑袍的掩饰下,依然只漏出半张面孔,他听着,观察眼前这一切,流下眼泪来。他缓缓除下风帽,被烧毁的面容绝望且凄怆——他在事业的高峰突然坠落,在爱情的甜蜜中突然扑空,他失去了一切,他的音乐,他的建筑,他的爱情,他的容貌,他不能面对云嫣,更无法面对自己。
  “一切都是交易,你让她把我当成你。”韦青说。
  “只有我的歌声才能安慰她。”宋丹平说。
  “你既然没有死,为什么不出去见她?你和那个女人都一样,是神经病。你需要的不是我,是医生。”
  “十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需要的是你,不是我!”韦青仍旧想离开,“我不干。”
  宋丹平失去理智一样将韦青压制在栏杆上,一道闪电正好照亮了他的面孔,他逼近,“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能见她吗?”凄厉的吼叫却在下一秒换成了苦苦的哀求,“我求你,代替我一次,把这封信交给云嫣,啊?”
  一瞬间,韦青呆了一下,他心绪不宁地去给云嫣送信。
  云嫣让韦青念给她听。韦青打开信,是一张白纸。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还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在云嫣的催促下,韦青不得不肩负起“鹊桥”的重任,他自由发挥,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韦青找的诗很贴切这段被拆散的感情,云嫣一边说着“好听”一边拉他去街上买口红。
  当他们假戏真做的时候,宋丹平一声悲呼。云嫣听到了,认出了韦青不是丹平。他是无可替代的。
  “我让你假扮我,没让你扮得这么认真。”宋丹平说。
  “你清醒点吧,你只叫我假扮你,就能说明对她的爱吗?你在欺骗自己,更是在欺骗她!……宋丹平,你太自私了,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既然你那么讨厌看见自己的样子,不如死了算了!”韦青说。
  宋丹平没有回话,他呆立着,陷入沉思。他终于决定去看云嫣,却被闪电中自己玻璃上的影像吓得退缩了。她认出了他,在雨里追逐,终于,一对情人可以面对面,云嫣眼里只有惊喜,没有惊惧。他毁不毁容都是她心目中的宋丹平。她抚摸着他的脸,恍若梦中。
  傻子看见他们,凶狠且愤怒地吼叫着,开车冲过来,掏出手枪射击。韦青爬上车,与傻子扭打起来。宋丹平也上了车,他抵住傻子,他要报仇——烧掉剧场、毁灭他的事业之仇,毁容夺妻之恨——他要消灭这罪恶的势力。
  傻子的父亲和警察局长带领一班人赶到剧院抓韦青,说他杀了赵公子。韦青分辩,傻子的父亲问那是谁杀了他儿子。
  “是我。”宋丹平出场——这一场面有点像《白发魔女传》第二部中结尾处张国荣出场一样,凝重,气势压人。“我就是宋丹平。”在场观众都惊呼。宋丹平当众说出赵家父子十年前所干恶事的真相。众人唏嘘,警察局长也不敢包庇这个欺压百姓的纵火犯了——
  “从此往后,我会在你的身边,一辈子不再分开,好吗?”他伏在她耳边,吟唱为她写的歌:“只有在夜深,我和你才能,敞开灵魂,去释放天真,用尽一生,也愿意去等,总会有一天,把心愿完成,带着你飞奔找永恒。”他们坐在马车里,相伴离去。
  恶人得到惩罚,好人终得团圆,这应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尾。只是很多人看完电影后都会指责宋丹平,“自恋的男人,毁容就不见人了?”“自私又残忍,任爱人受了这么多苦!”他们怎么会明白宋丹平的爱情,《东邪西毒》里的洪七又怎么能明白欧阳峰的心思?当然,宋丹平不同于欧阳峰,他只是过于追求完美,切身想,谁愿意让爱人看到自己已不堪的面容?谁有这样的勇气?他虽然有自恋的成分,但也情有可原。
  结局并没有那么残忍,命运让云嫣看不见了。想起王怜花说的一句话,如果程灵素遇见花满楼就好了。这是一个童话式的结尾。有人会认为,“你真残忍,为了自己那颗骄傲的心,宁愿让爱人变成瞎子。”其实应该反过来理解,如果我所爱的人不愿意我看到他容颜尽毁,我愿意为他失明。
  张国荣在这部电影中唱了三首歌:主题曲《夜半歌声》,插曲《深情相拥》《一辈子失去了你》,在第32届台湾金马奖项中获得最佳电影歌曲奖。
  人们无法理解宋丹平的逃避正如无法理解张国荣的自杀。在这个人人自爱的时代,不是已经陷入绝境,谁会走这步险棋?我们总是苛责戏中人,怎么怎么不这样做?在云嫣倒在雪地上被“傻子”拳打脚踢时,宋丹平怎么不露面,出来了怎么还要逃?世间事哪有这般直接干脆?一个在事业上力求突破,勇于创新,敢向世俗挑战的艺术家,他和程蝶衣是不一样的,他不能只顾一己之私,不能以一死来完成他的信念。他走在时代的前端,势必也站在了世俗的风口浪尖,向一个时代宣战,向根深蒂固的观念挑战,他谈笑自若地抗下的是千斤重担。王怜花在评《连城诀》的时候说:江湖险恶,人心惟危。因为妒恨,这个世界上总有小人不断使出阴招,恶意中伤那些不愿意用世俗里下三滥手段的人。这么多年以来,张国荣被攻讦不是因为他的音乐、电影甚至他的前卫艺术,而是他的性取向。有人说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价值要大于他的道德楷模价值——那什么是道德楷模?那些所谓的“一本正经”在扼杀异类的时候,必有其奸猾和邪恶之处,不然法海也收不了白娘子,岳不群也赢不了令狐冲。
  结语:有谁共鸣
  抬头望星空一片静
  我独行
  夜雨渐停
  无言是此刻的冷静
  笑问谁
  肝胆照应
  晚空中我问句星
  夜阑静
  问有谁共鸣
  张国荣说,“有些人说看不懂王家卫,《东邪西毒》是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不看得懂是每个人的接受能力不同,不能说就是烂戏。这部电影也曾经为我拿到奖项,我个人还是比较感激的。我希望不要再拍贺岁片,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完工的东西真没兴趣。我有个秘密,当然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了,我希望当导演。”
  有所追求的人都想把自己的信息传递给别人,所以张国荣一直想当导演,虽说是每个角色都打上了他的个人印迹,但作为一个演者——受限于剧本和导演——他的生命还是在别人身上延续,并不能完全表达真正的自我,只有在夜阑人静时,他才可以敞开心扉,向星空问一句:有谁共鸣?天地悠悠,听不到回音,唯有独怆然而涕下。
  张国荣是孤独的,但是他没有像阿飞一样给自己一个自甘沉沦的借口,也没有像欧阳峰一样躲到自己的世界里摆出一个拒绝的姿势。他很努力地活着——香港有句俗语“连张国荣也要熬十年”——可见他曾经的付出是有目共睹深入人心的。与哥哥多次合作的翁静晶同情地说:“由相识的这一天开始,直至往后的每一次合作,看着他所受过的欺负、屈辱,真是非笔墨所能形容。最凄凉悲痛的情况,发生在制作《杨过与小龙女》的时候,简直没有把他当人!首先,片场有人‘有意无意’地问张:‘这是否你第一次拍古装片?’他正犹豫,已有人高声‘抢答’:‘不,这家伙拍过《红楼春上春》,咸湿片!’”
  那一年,张国荣被朋友拉去参加丽的举办的亚洲歌唱比赛,本来只想玩玩,却凭借一首American Pie取得了亚军的好成绩,也因此与丽的电视签下五年合约,从此进入娱乐圈。他这一年还不满21岁。紧接着,张国荣出品了第一张专辑《Day Dreaming》,但是在当时的香港,全英文的唱片并不受欢迎,这张唱片销量极差,甚至被倒喝彩——他唱到很深入的时候把帽子扔到台下,却又被观众扔回来——唱片公司也对他失去了信心。
  就在此时,有制片人来约他演电影,出价六千八百元。张国荣接拍《红楼春上春》,绝不可能是为了这份微薄的片酬。懵懂少年,涉世未深,容易听信美言。在娱乐圈打滚的片商,个个巧舌如簧,像毒蛇哄骗亚当和夏娃偷尝那诱人的禁果一样。制片人说请他在《红》片里扮男主角贾宝玉,刚刚踏入演艺圈,迎头遇上的第一部电影就是做主角,而且还是自己最喜欢的《红楼梦》——直到影片开拍之后才知晓原来是一部纯粹以感官刺激为目的的三级片,但是合同已签,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走在街上分分钟会被打死!”“以后再接拍电影,我一定会要求先看完整剧本,不要再上这样的当。”
  年少时不愿提起这段屈辱历史,但成年后,他早已看开了。别人有意无意的探问,他倒坦然,只说是上了当,被逼着拍的,“讲起拍这戏也是满腔辛酸,但那时候不拍是不行的。”他的朋友建议:“不如把这部片子全买回来,免得在市面流传?”他说:“管它呢,也好让大家看到我以前受过不少委屈,吃过不少苦。”——如此的洒脱和智慧,非真英雄不能说出口。有句古话说,英雄莫论出身。然而后来媒体爆出《英雄莫问出身,问来难堪——张国荣曾拍“春上春”,第一次即被“卖猪仔”》,这件事被穷追不舍,哥哥也只是一笑置之,对于遮遮掩掩、欺世盗名的小伎俩,他用不着理会。
  《红》片成了张国荣无法与陈百强在《喝采》中竞争的绊脚石,陈百强也曾说,Leslie是“受了骗”才接下那片。但不管怎么样,《喝采》中的十个镜头,虽然是奸角,但性格鲜明,至少能盖过“三级片演员”的形象,冲淡《红》片的坏印象。
  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对张国荣而言,倘若《红楼春上春》是蛇,《杨过与小龙女》就是井绳。知道了这些,拍《杨》片时哥哥的痛苦就可以理解了。
  张国荣的磨难不仅在事业上,还有在经济上的尴尬。翁静晶在《香港经济日报》连载的《翁静晶手记》里有一段“苦有谁知”:
  片场有称作“万岁”的规矩,但凡是男女主角,或是导演,都不时会“全场请客”,出钱买茶点西饼慰劳工作人员。全场请客的“代号”,叫做“万岁”。身为“阿哥”、“阿姐”地位而不作“万岁”,会有点异相,招人背后窃窃私语。
  跟张国荣合作过《喝采》、《杨过与小龙女》和《第一次》,均未见过他“万岁”,有人在背后批评他“孤寒”,没有替他辩护,等于是认同。
  一九八八年,《新最佳拍档》在澳门取景,张国荣是其中一位主要演员,外景拍竣当晚,全体工作人员往湾仔著名的“木偶餐厅”用膳,几十人大吃大喝,花费近一万元。账单由张国荣支付,那时候的他,诚然已是天之骄子,走到哪里,都有一群讨签名的影迷围拢着,受欢迎程度,比起麦嘉和许冠杰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张算是识于微时,仍懵然忘了“今时不同往日”之理,竟开其玩笑:“Leslie,果然‘大手笔’,从未见你‘万岁’,这回是‘破天荒’。”
  他的回答,想不到会是这样。
  “晶晶,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的环境不太好,实在是没有能力。看见你经常请客,我亦感到不好意思,但穷之苦,你会明白吗?现在我有能力请‘万岁’,就当是补偿吧!”
  听罢,呆在当场。一次普通的“万岁”,大概是五百至一千多元,说真的,从未想象过他有“钱的问题”。为此,既内疚又难过,跟他说:“对不起,Leslie!”他竟立即收起了严肃的愁容,嘻哈大笑:“傻人,别记在心上。”
  这段记述让人心痛,我想我们大家都同翁静晶一样,谁也不会想到哥哥有“钱的问题”。但他是个达观的人,收起严肃的愁容,嘻哈大笑:“傻人,别记在心上。”“然而,他也是记牢了。一幕又一幕发生在过往的事,不断重现,张国荣从苦难中熬出头来,实在是不容易。小人之心、君子之腹,张国荣是君子,不容置疑。”虽然不断重现,他自己却并不把这些“惨无人道”的遭遇常挂在嘴边,不仅仅是作为君子的宽厚,还有身为人子的明智——在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处的就是抱怨。他能忍人不能忍,更从不当众动怒,当年来自友辈、同事和观众的冷言、奚落和轻视,他都能忍声吞下。他默默地、认真地、努力地做好自己的本分。
  这并是说他是一个忍气吞声、老实敦厚、温水煮青蛙的人,张国荣自有他的个性,他是骄傲的,像所有“水仙子”型人物一样,有一颗敏感且自恋的心。
  自恋型人格的形成,科胡特认为可以追溯到婴儿时期。每一个个体在其婴儿期都有自体自大、夸大倾向,例如婴儿稍稍得不到满足就会大哭,在婴儿的心理世界中,他或她是全能的上帝。当这一上帝由于被养育者所满足时,则获得快乐;如果不被满足,则因为自己的全能感遭受挫折无法实现而暴怒。长此以往,婴儿无法得到夸大的自体自恋满足,不能与内部期待配对成功,则婴儿将失望于外在,大脑据实际情况放弃这一正常的养育被养育的循环回路构成,而以自体幻想性循环回路来替代补偿这一自恋之需要。这样的幻想往往阻碍了自体了解正常自恋的现实性,而超出了常人所能接受的范围,形成自己独有和过分的自恋。
  当有记者问起,张国荣不否认地说——
  “我承认,我自恋,做艺人应该自恋。”
  “自恋是否等同爱惜自己?”
  “这又不一定,因为很多自恋的人都会吸毒,自恋和爱不爱惜自己是两回事。自恋是一个人对自己的外貌要求,永远保持到最好的状态,并不表示他会爱惜自己的内在,这又和自大有稍稍关连。说不定有些人因为太自恋,觉得自己太靓,就会目空一切,不管别人怎样看你,如果又不会反思时,就以为自己吸吃毒品都一样地靓,那很容易出事。
  张国荣一向很自爱。年轻时,人人恃着青春无价,夜夜狂歌热舞时,他最多一个星期去玩一个晚上,为安全着想,他也不怎么玩机动游戏及过山车。在娱乐圈,不少前辈的亲身遭遇也让他有所警惕——
  其实人家的真实故事帮助了我。我看到有很多艺人,本来以他们的知名度,可以赚到相当多的钱,老来应该有所依靠。可惜却因为种种原因,为了赌博,既不自律,又不自爱,行差踏错,到最后临老过唔到世。我实在不想自己走上这条路。
  张国荣的家庭背景,对他亦有着很深远的影响。
  我的身世,好多人知,我爸爸是个出了名的裁缝,而这个家最后却各散东西,家庭的支离破碎,让我觉得我更要爱惜自己,到目前为止,我是家里经济上的重要支柱,有一些仍然需要我帮助。其实不止我一个,我知道有很多艺人都好顾家,而我亦只是其中的一分子。
  张国荣有四个家姐,其中两个离了婚,经济上都是由他支持。
  第二章  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引言:“酷儿”理念
  达•芬奇一生未婚,这并不能说明他不喜欢女性,只是表明他并不需要女人。他具有双重气质、双重人格,只有同时拥有男性和女性双重气质,才会将科学的真与艺术的美结合在一个人的身上。柏拉图曾说过关于双性人的神话:同时具有男女两性的人,因为强大无比,所以被天神宙斯一分为二,因此男女才都渴望找到与自己分离的另一半。柏拉图的寓言告诉我们,每个人身上原本就并存着男女两性特质,一个人越是蕴含异性特质,在人性上就越丰富和完整。
  张国荣就具有这样的双重人格、双重气质,但是他却不因这样的特点强大无比,他的内心脆弱且忧郁,他需要爱。张国荣既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就像《金枝玉叶》里顾家明说的,“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只知道我喜欢你。”
  无疑,张国荣属于“酷儿”群体。
  “酷儿”作为一个开放的和反归类的“类别”,主要包括人群:同性恋者、双性恋者、跨性别者、易装者、虐恋者,以及认同并践行酷儿理论的异性恋者。酷儿系指那些与常态文化立场相抵牾,在性、性别或性相方面无法归类或不想被归类的所有生命个体。对于他们,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完全不必一致,想做哪个性别就做哪个性别,完全没有必要先改变第一性征才有资格做那个性别的人。
  “酷儿”理论认为,社会性别是强迫的,即一旦偏离社会性别规范,就会导致社会排斥、惩罚和暴力,更不必说由这些禁忌所产生的越轨的快感。因是强迫性的,所以脆弱。
  “酷儿”通过自身相对传统和主流文化的异质性,获得自由公平表达欲望和性别身份的权利,呼吁社会对多元性文化采取宽容和尊重的态度,并最终创造一种新的人际关系格局和人类新的理想化的生活方式,每个人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个性和生活以及文化,并获得社会给予尊重。
  哥哥身上就有这种异质色彩,超出社会霸权意识的非男即女的规范——异于常态的性取向导致异质的肉身和异质的色性——他这种非常态、非主流的形象处于边缘地带。再加上哥哥天生反面角色的色相——自从他出道以来扮演了无数亦正亦邪的人物,在每个角色身上都深深烙下了个人的印记,将个人驳杂不纯的“异质”提升到美学的最高层次,以至于被人说是本色演出——哥哥很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演得好了就成了本色出演了,为什么不承认是演技好?”我想一部分缘于他的演技好,一部分缘于他本身的异质特点。
  这一时期张国荣主演的《春光乍泄》《霸王别姬》作为酷儿电影取得了重大突破和进展,但基本上还是出于人文主义关怀,表现这一群体艰难存活的现状,并没有体现出光明、快乐、健康甚至前卫的姿态。
  张国荣自编自导的音乐剧《梦到内河》充满美感,具有光明健康的姿态,但是却遭禁播。后来由无线播出,也有过多处删减,理由是:无线会安排于6时“金曲挑战站”播放,这段时间有很多学生在家欣赏电视,所以担心题材敏感而不获电检处通过。
  可见异性恋的霸权世界如何视酷儿身份为洪水猛兽,公众的恐慌导致草木皆兵。而张国荣却以身试法,借音乐影像媒介,建构一幅充满男性阴柔躯体的美学意识地带,使同性爱化成可触可感的肉身存在。
  张国荣选中“日本芭蕾舞王子”西岛千博为主角,就是看中他典雅的阴柔气质,男性的线条美。片中西岛千博轻轻依偎哥哥的肩膊、两人紧贴上身及床上缠绵的镜头,除了意识大胆之外,更是将同性恋的亲密举动拍得极其艺术化。
  你叫我这么感动
  但是这是我
  你有可能戏弄
  怎么肯亲手展示
  如何被抱拥
  我两手还有用
  你赠我一巴掌吧
  为什么未痛
  我也许在发梦
  哥哥在片中则是安静的,唱着这首歌时的表情犹如在梦中。这部音乐剧表现的就是一个梦境,是张国荣曾经的一个梦,所以飘忽、迷离,像碎片的拼接。内河上天鹅孤单起舞,同样孤单的“我”翩然而至——仿佛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忽而缠绵交绕,忽而可望不可即,如水照花。他以艺术化的抽象理念表现了一场情欲的交织离合。
  而之后的《春光乍泄》则肉搏相见,真身体现同志的情欲;《色情男女》中张国荣成了情欲的思考者;唯《金枝玉叶》还在异性恋和同性恋之间犹豫徘徊。
  跟着感觉走
  这一生也在进取
  这分钟却挂念谁
  我会说是唯独你不可失去
  好风光似幻似虚
  谁比你重要
  狂风与暴雨都因你燃烧
  一追再追
  只想追赶生命里一分一秒
  原来多么可笑
  你是真正目标
  一追再追
  追踪一些生活最基本需要
  原来早不缺少
  童话里总是说王子和公主最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事实上,王子内心真正爱的却是灰姑娘。在灰姑娘没出现之前,别人都以为连王子本人也以为他爱的是公主,如果灰姑娘一生都不出现,那么,王子和公主就理所当然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顾家明(张国荣饰)眉目清秀,举止高贵,是一名成功的音乐制作人,玫瑰(刘嘉玲饰)貌美如花,妩媚动人,是当红歌星,在所有人看来,他们是绝配。两人同居却分房,顾家明说他需要个人空间,理由冠冕堂皇,玫瑰委屈应允,爱一个人就得迁就他,但是,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会让你觉得委屈吗?玫瑰只是他在某个人出现前最合适的人选。当玫瑰的小歌迷林子颖(袁咏仪饰)女扮男装,阴差阳错地被顾家明的男性选秀选中,制作唱片,继尔住在顾家明家中,灰姑娘出现了——续集里,他对林子颖的态度可是另一番表现,看着林子颖的时候,满眼里全是疼爱。她醉酒发疯,气的他敲她的背却没有一丝嫌恶表情;倾身过去一边安抚急不可待却系不好领带的她,一边帮她系好;一直习惯独居的他竟然让她搬来同住,不习惯也得习惯她百货商店一样的行李,还有那个和她相依为命二十年的男性朋友渔佬。
  林子颖单纯直接小白兔般的可爱吸引了顾家明,她带给他作曲的灵感。他们坐在钢琴前,当他唱起《追》的时候,子颖的心扑扑乱跳,而家明又何尝不是。子颖倒没什么,但家明却几乎是挣扎,他不知道她是女扮男装,他不敢面对林子颖,他不能相信自己会爱上男人,最后强忍离去,没有听到她那句“其实我是女人”。
  顾家明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取向,当他说“我们四个人去旅行”的时候,两个人拿着玩偶默契的你来我往,最后两个玩偶竟然开始亲嘴,让他们俩吓了一跳。陶醉于音乐,陶醉于幻想中的家明对子颖说起他的非洲之梦,心潮澎湃。他的音乐是否需要从其中得到营养,他不知道,其实是他需要在这个梦想中找到共鸣。
  她是一个可以陪他一起追梦的人,他已不介意这个可以与他共鸣,给他带来童真的人是不是他所避讳的同性恋,音乐渐渐低下去,他们靠得越来越近,你一言我一语惺惺相惜的时候,才发现不是天经地义的感情。他又一次落荒而逃。是不是同性恋真有那么重要吗?他在红酒盈满的酒杯里找不到答案,在凌乱的发丝里找不到答案,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呢?
  顾家明为自己的性取向苦恼,向曾志伟扮演的同性恋求教。
  到底,在真正的感情中,我们追寻的是肉体的快感,还是精神的共振?
  当林子颖换上一袭长长的白裙,双手拉住裙角一路狂奔,从九龙城奔向顾家明的电梯,急切的声明:“我是女人,我真的是女人。”他看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把她拥在怀里,家明说,“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只知道我喜欢你。”
  这就是答案。
  肉体的快感是一时的,真正的感情是精神的共振。
  这也是家明为什么不爱玫瑰的原因。
  顾家明才华横溢,狂恋音乐与自由,梦想去非洲享受辽阔人生境界并丰富自己的音乐创作。无奈一手打造的歌星女友心里执迷舞台浮华,与他的距离渐行渐远,即使子颖不出现,家明的非洲音乐梦和玫瑰的欧洲购物梦迟早会碰撞到顶点。
  家明和玫瑰,不对等的爱情。他追求精神共鸣,她追求即时满足。他爱上别人,她勾引别人上床。他想去非洲找灵感,她想去欧洲购物,两个志不同道不合的人。
  然而,面对不再天衣无缝的爱情,玫瑰没有摆出小女人苦苦痴缠歇斯底里的姿态,她高贵地离开。在台上,玫瑰拿起第四座“叱咤”女歌手奖,她骄傲地宣布自己重回单身,也坚定地说出:“Sam,I love you,always. ”
  女人最后的资本就是这点骄傲了,被放弃的女子并不是一无是处,只是不适合这一个而已。玫瑰自有放弃“狐狸”的“小王子”来宠爱。爽直单纯的刘嘉玲自有深沉低调的梁朝伟。记起一个好玩的小插曲:《金枝玉叶》杀青之后,哥哥选了自己在片中的一张比较钟意的照片递给刘嘉玲,说道,“拿去,回家摆好,让你家那位知道,你刘嘉玲不是只有他梁朝伟,还有我张国荣呢!”如此举动换了别人怕会被骂作“流氓”、“下流”,可于哥哥而言却是风情万种,这就是风流和下流的区别,只一线之间,而哥哥永远潇洒地站在风流这一边。
  真爱一个人,管他是男是女。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哥哥也曾大方承认自己的同性恋倾向,但是别妄图在这部电影中找到太多他生活中的影子。不仅仅是已成戏魂的张国荣,你无法单纯用视觉穿透,还有就是张国荣并不认同这部电影中充满的对同性恋的丑化痕迹,用以制造笑料的处理,这都是主流意识形态的塑造,迎合观众的恐同症。他想要的是一部冲开社会文化禁忌,人道的、人性的,完全提升了性别层次的电影,所以他说,顾家明不是他,而是导演陈可辛。
  尽管如此,张国荣仍旧发挥了他身体异质的特点,这种特质流动才使电影没有落入俗套和平板。他温柔的眼神,义无反顾的拥抱,面对世俗禁忌充满哀伤的神情……都为这部恐同电影点染上异质的情调。
  当顾家明怀疑林子颖是同性恋时,他含含糊糊,欲言又止,明明心里面已有芥蒂,偏偏要装做若无其事,翘起腿,故做镇静地坐正,翻来覆去地说,“我对这种事没有偏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最后还故意灿烂地笑一下,一脸诚恳地重申自己的开明态度,可是却又慌慌张张地跑进自己的房间,啪地按下门锁,表示自己不欢迎夜间来访,还偷偷探出头来窥测——这些普通人的恐同行为被张国荣演绎得形象可爱,但并非哥哥的本意。
  张国荣说:
  在影迷当中把主人公顾家明就看作是我的化身的人不少,其实完全不是的啦。我既不是作曲家,也不会弹钢琴,只在单身贵族这一面也许有些类似。从内在的一面来看,如果说有相似的地方,也许可以说是在自己的人生观上一些比较顽固的一面。另外一些小地方,有些则是我自己性格的流露,比如被关在电梯里很恐惧的那个场面。那其实是,我认为如果自己处在那样的情况下,会做出的反应的真实表现。所以是不是看上去就像真的?实际上,我想与其说那个主人公像我,不如说更像导演陈可辛。
  陈可辛说:
  我一向拍的电影都是小男人式的,这类型的角色放在梁家辉或梁朝伟身上会比较适合,但是张国荣太有巨星味儿。一直以来,Leslie有个颇cool的外型,他主演的电影也多面,但我拍他,却希望能表现出他多些的“人气”,让人们看到Leslie乐观愉快的一面,所以我们花了很多心思,构思出顾家明这个角色。可以说有张国荣才有《金枝玉叶》的产生,甚至用乐坛为背景多少也和张国荣的前歌星身份有关。
  可见,顾家明的音乐制作人身份和对理想的追求与张国荣的明星身份和对事业的追求一致。爱情理想是可以抛开身份、地位、表象和性别的,唯一注重的是心灵的配衬。
  梅艳芳饰演的芳姐说,“坐船离开一个地方,是为了看久一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既然情爱能让“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那么,也有让人有爱同性的可能。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你我或者一样日夜寻觅对象
  却朝夕妄想来日方长
  意乱情迷极易流逝
  难耐这夜春光浪费
  难道你可遮掩着身体分享一切
  愈是期待愈是美丽
  来让乍现春光代替
  难道要等一千零一世才互相安慰
  酷儿理论的哲学背景是后现代理论,而王家卫的电影结构也是采取后现代形式,所以《春光乍泄》就成了内容与形式完美的结合。新酷儿电影充分利用后现代的观点和美学风格,表现暧昧模糊的性别、流动的欲望,《春光乍泄》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张国荣无疑是王氏代言人无二人选。
  影片描写男人之间的爱情,调情、斗气、吃醋,像男女之间的爱情一样炽烈又纯真。
  王家卫的电影喜欢以后现代独白切入,这部也不例外。梁朝伟的独白:
  何宝荣将“不如从头来过”挂在嘴边,这话对我很有杀伤力,我和他一起很久了,中间也分开过,可是每次听见他这么说,我总是和他再走到一起。为着重新开始,我们离开香港,两个人走着走着走到了阿根廷。
  何宝荣和黎耀辉开着一辆二手车去阿根廷。迷了路,车也坏了。何宝荣从自己的座位上挪到驾驶员位置上,然后说:“麻烦你去推一下车。”黎耀辉下了车,在后面一推,车启动,跑出老远,他站在那里,有些茫然。这个镜头一下子就说明了谁处在主导地位,谁处在被动地位。他们可不像《天下无双》中梁朝伟说的,“今天你是小霸王,明天又换我了。”在《春光乍泄》中,张国荣一直是小霸王,而梁朝伟总是被他欺负。
  何宝荣从地摊上买回一盏旧台灯,灯罩上的那条瀑布令两人心驰神往,最后他们得知那是伊瓜苏大瀑布,于是相约一起去寻找,却因为迷路逗留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何宝荣嫌黎耀辉沉闷,一个人下了车向荒野走去……他靠傍老外同性恋生活,而黎耀辉在宾馆当了接待员,挣小费。有一天,黎耀辉正在招呼客人,看见何宝荣搂着一个老外上了车。
  黎耀辉站在车后面,一直望着。何宝荣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转过去,躺在靠背上。面无表情,没有失落也没有嘲笑,是一种陷入某种情绪的安静,这次相遇勾起了他的回忆。何宝荣要求复合,他站在黎耀辉租住的小屋门口。
  黎耀辉拒绝了。
  “钱全你拿去花,我不做这个做什么?”他要挣钱回香港。
  何宝荣偷手表送给黎耀辉,被打得头破血流——这就是他表达爱的方式——黎耀辉开着那辆二手车载着何宝荣回他租住的小屋,“手表又不是我让你去偷的。”孩子气的辩解,却理由充足,但再充足的理由对何宝荣来说也是不会有任何用处的,“我为你就是为你,不管你接不接受,反正我是为了你才受的伤,你欠我的。”
  你欠我的,就得照顾我。黎耀辉照顾何宝荣,煮饭,洗澡,买烟。他每天在上班地方都要讲很长时间的电话,何宝荣粘人的感觉让他觉得快乐。在一旁干活的张震也说,“听出他很快乐。”这段时间是两个人最甜蜜的日子。何宝荣大清早拉着黎耀辉去晨练,黎耀辉冻得把头捂在衣服里,在后面跟着边跑边喊冷。回来就感冒了,蒙在被子里睡觉。
  何宝荣趴在他身上,拉开被子,“起来啊,做饭,两天没吃饭,饿死了。”这撒娇让你又气又好笑,黎耀辉说,“是不是人呀你,要病人起来做饭给你吃。”他还是披着毯子进厨房去了。没办法,有些人就是你上辈子欠了他的。
  “你自己先去练。”何宝荣嫌黎耀辉踩他脚,一副不屑地说。黎耀辉乖乖地练了几步,说好了。他们在简朴的小屋里勾肩搭背地跳探戈,屋内跃动着昏黄色的光线,阿根廷探戈本来就有暧昧成分,在探戈之父Astor Pantaleon Piazzolla探戈舞曲感伤、落寞、颓废的调子下,更有一种情欲的流动。
  好景不长。
  张震开玩笑接了何宝荣的电话,何宝荣就怀疑黎耀辉有别的男人。翻他的衣柜、抽屉,被黎耀辉发现了,黎耀辉大发脾气,要赶他出去。他说,“这么大冷的天,你把我赶到街上去吧,你不要心疼。”原来他就是仗着人家喜欢他,恃宠生娇。
  夜里,两个人睡不着,何宝荣让黎耀辉讲讲那个男人,黎耀辉辩解道:“你没跟男人睡过?”
  何宝荣半是推诿半是得意地说:“喂,现在是三点半了!我的男朋友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呢,恐怕呀,说到明天早上还没说完哪!”
  黎耀辉略带嘲讽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反正我睡不着,你慢慢说。”
  爱情里的硝烟从来不逊于实枪实弹的战场,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再后来,何宝荣的手伤好了,又开始出去逛街,寻找猎物,因为寂寞——黎耀辉后来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和何宝荣不一样,原来寂寞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一样。”那时候他以为不一样,是因为何宝荣在他身边,他并不感到寂寞。但是何宝荣会寂寞,即使有黎耀辉在身边,何宝荣仍旧寂寞,他的内心是填不满的黑洞。可见寂寞的人都是一样的空虚,但是填充寂寞的需要却是不同的,有些人一份感情就可以,有些人要很多很多——黎耀辉每次下班回家,见何宝荣不在就很失落,等他一回来就问,“去哪了?”
  “下去买烟。”
  “买烟用得着穿得那么好?”
  两人的爱恨纠缠,亲密中难舍难弃又互相折磨。“亲密无间的人允许割爱,因为爱会像深草一样重新长出来,一声原谅就能立刻收回伤害,好比嘴里留不住空气。”他总是用很叛逆、很幼稚的举动吸引对方的注意,你令我不满意了,我就找别的男人去,气死你!但这种任性总有到头的时候,那个无限容忍你的人总有一天会离你而去,苏丽珍放下阿飞,大嫂嫁给哥哥,黎耀辉也会留下他何宝荣独自回香港的家。
  何宝荣回到黎耀辉居住过的小屋,擦地板,码整齐那些烟,修好了那盏台灯……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在阿根廷的何宝荣,在异国他乡,一个人埋在沙发里,紧紧地抱着黎耀辉曾经盖过的毯子,孩子似的失声痛哭,前仰后合,歇斯底里。那一刻的无助,仿佛要延续到很远,也可能是永远。
  “伟仔时常说:‘我其实是张曼玉加刘嘉玲的version,俾你个阿飞滚。’”何宝荣是另一个阿飞,这只鸟死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他的那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曾经对黎耀辉很有杀伤力。
  现在,也同样具有杀伤力,但黎耀辉不再给他说一次的机会。黎耀辉想,他不要再见何宝荣,不想再听到这句话,所以没有回小屋,而是买了一辆二手车,独自一人去看灯上的瀑布。望着如云似雾的水流汹涌而下,他的心再次感受到失落:“我终于来到了瀑布,我突然间想起何宝荣,我觉得好难过,我始终认为,站在这里的,应该是我们两个人。”
  有些人不愿意装饰你的梦,忍痛离开,在理智上他忘记了这个人,在感情上却永远无法抹去。“阿飞”不仅仅是一个自恋的符号,还是一种无法抹去的情感印记。张震把黎耀辉的不开心留在世界尽头的时候说:“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讲过什么,可能是录音机坏了,什么话也没有,只有两声很奇怪的声音,好像一个人在哭。”此时的黎耀辉什么也说不出,心痛到无语。
  怪不得梁朝伟能拿好感分,而张国荣的痛哭只有被人斥责为“活该”的份儿。
  张国荣扮演的何宝荣仍旧是个不讨好的角色。他说:
  在《霸王别姬》,我饰演的是程蝶衣,是个很可爱的人……在《春光》,我演的何宝荣却一点也不可爱,好难做……他永远也当伟仔是一个水泡,有什么事便揽着他,一有安全感便觉得他讨厌,推开他……所以林冰便问我为何要做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但我却说无所谓。有一些观众是不理智的,在香港并不是有很多人识看戏。That's Why有人会用戏分,rather than演技去衡量一个人应否得到提名……坦白说,今次金马奖得到提名我也有少少surprise,因我在《春光》的戏分并不比伟仔多。
  这部电影张国荣只获得金马奖提名,在演技相当的情况下,梁朝伟更容易拿好感分,获第十七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奖,王家卫获得第五十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布宜诺斯艾利斯,辽远又孤零。
  三个“无脚鸟”男人因为没有脚,只得不停地飞,直到死的那一天。
  面对“远方”这一概念的诱惑,何宝荣过于感性地以为无论到了哪里都可以用一句“不如从头来过”而继续;黎耀辉的理性让他明白“人能够开心地在外面流浪,是因为有个可以回去的家。”张震对现实生活的疏离和对梦想无限的渴望让他像洪七一样,去看山的另一边,“没有去过的地方才好玩,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原欲的升华
  受过的苦熬过的夜不是谁的错
  爱过的人闯过的祸都是你和我
  汗是我的手是你的
  不怕无奈只怕无聊
  有你有我所谓艰难不算什么
  说过的话做过的梦都是种寄托
  听过的风走过的路认得你和我
  监制阿虫(罗家英饰)朝导演阿星(张国荣饰)吼着,“没人要你做王家卫,你做王晶行不行啊?”
  我想了想,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做王家卫。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是不是应该从王晶做起呢?我从小自视为天才,父亲总是用一个故事来嘲笑我的狂妄,故事大概的内容是:一个乡村里的高中生只想考北大或清华,其他学校录取通知他一概不接,只得复读,复读了七年,他开始变得疯疯癫癫,总是一个人在村子里老树下自言自语,“清华北大,清华北大——”父亲的担心当然不会成为事实,我对一切体制内的事物都不屑一顾。但是我希望有一天成为王家卫,大概很多导演明里暗里都想做王家卫,都想把艺术还给艺术。
  阿星也是,所以当他听到要他拍三级片时,压低了声音凑到女友耳朵底下去说——他不好意思让的士司机听到——女友May倒是满不在乎,一点不怕司机听到,说,“阿虫要你拍三级片啊?”司机竟然更看得开,说,“你们是拍电影的?我以前也是,就是没混出什么名堂来。拍三级片有什么不好,狄娜那个时候拍的那部《七擒七纵七色狼》不知道多少人看了都憋不住啊,你拍的好不就行了。”阿May也说,“要拍的乐而不淫就行了。”
  阿星和阿虫去看电影,一边是王晶的商业片如火如荼,一边是尔东升的文艺片要杀死导演。阿星被拥在杂乱的人群里,简直像做梦一般——尔东升(刘青云饰)拍了艺术片票房惨淡被人耻笑,投水自尽。而垄断电影市场,当时票房最高的王晶(黄秋生饰)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据说尔冬升用心拍了这部《色情男女》,张国荣是戏中他的真实化身——面对此情此景,情何以堪,家里虽然有个热爱艺术的警察女友声言养他,迷茫犹豫徘徊,最终他还是接下了这部电影。
  阿星这个九流导演和七流监制阿虫以及一帮不入流的演员、摄影、剧务一起拍三级片,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忍耐到最后的乐在其中,一步步适应现实。既然改变不了现实,不如坦然面对。当然,阿星并没有把自己定位为一个三级片导演,摄影师顶夜告诉他“日本很多名导演都是拍A片起家的”,他妈也说“李翰祥也拍过风月片”,听了这些阿星还是很欣慰。不止是阿星,影片中三级片摄制组的全体成员都表现出这种对残酷现实的坦然。
  生活已经将我们打造的谦卑而隐忍,热爱艺术,但也不拒绝拍商业片,既然大家喜欢,何不娱乐一番,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根本。
  爱耍大牌、性格糟糕的女主角舒淇在听到阿星对三级片的反感后,她红着眼绕过哥哥时说,“你口口声声说不愿意拍三级片,你又知不知道,其实拍的人更难受……”这句是大家的心声,她还说,“那不如在说别人面前,先说自己的不好。”阿星在一边听到,脸上露出欣慰,他开始感受到团队协作的快乐——
  因为得罪大导演沦为三级片摄影师的顶夜,表面脾气坏招人厌,暗地里却一直努力充实自己,钻研工作,即使很多艺术想法无法实现——
  传闻中爱动手动脚的华叔其实很害羞,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在阿虫强烈要求他亲吻梦娇脚趾的时候,他挣扎、厌恶,但还是照做了。面对阿虫和阿星为了自己争吵,他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一副老实人的卑微形象——
  潦倒过气的监制阿虫驼背又有肚腩,形象衰残,他一直对老板无条件的服从,为了赚钱,被称为哈巴狗——
  在大火里抢救底片,躺在医院的小新还记得要一张他们刚刚拍完的电影票……
  这群人都是小人物,活得直接、纯粹,“即使拍成人片也要认真把它拍好。”
  阿星拍出了乐而不淫的三级片,而尔东升却拍出了这部励志片。
  “想要把自个儿的message传递给他人之前,得先长成个生存指数高的人。”片中尔东升的临终遗言是“观众有选择自己喜欢的电影的权利”。所以在你没有成名之前,不要要求观众来认同你。王家卫拍文艺片就有人看,是因为人家已经过五关斩六将,已经是一个生存指数高的人了。
  不管是在演艺圈还在其他行业,没有同情这一说。张国荣原本就是演艺圈的人,自然知道圈内的人情冷暖。这个三级片导演,他演起来很是见出几分功力。这个导演原是很有追求,很自我的人,只是现实的压力让他无可奈何。到后来即便是拍三级片,他还是想拍出一部属于自己的电影。
  被球队里一群孩子骂得委屈地哭,哭着哭着又笑了;被女友阿May批评剧本,不知不觉矮了一截又一截;拍完电影幻想着自己得金像奖,跌了一跤然后继续嘻嘻笑着走上台;结尾一段略带揶揄的独白也很有意思:“我和女朋友嘛,当然和好啦,床头打架床尾和嘛。她没我不行……”
  张国荣再次展现他的表演天赋,活画出一个郁郁不得志却满腹抱负的小导演形象,不过可惜,哥哥的导演梦至死都没有实现。
  阿星迷上呻吟的节奏、迷上女主角的玉足。他坐在楼道里意淫,腿上是散落的白纸,梦里是身披白纱的女子舒淇,这个时候,管她是女主角梦娇还是女友May,情欲征服了一切,毕竟都是性情中的俗人,精神上偶尔出轨一下也是正常人的反应,都是凡人,怎能不动凡心?
  在戏中戏的《色情男女》中,表达了阿星或者说导演对人性深层欲望的肯定和理解。
  这部戏本来要周星驰演的,但他因为脱戏辞演了,张国荣不在乎,他一切只从电影本身出发,只要剧情真的需要,他可以演任何戏,“让我跳粪坑都可以!”尔冬升对这种胸怀非常感动:“我一向惯用新人,但是这部戏不能,只有张国荣有这个胆识来演……”张国荣完全放开自己来演《色情男女》,和莫文蔚、舒淇的激情演出,绝不只是“点到即止”,他要令美感性感发挥到最好。
  当他一口答应愿意作这么大胆的演出时,我也有点怀疑,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接受得来。他跟莫文蔚那一段亲热戏,主要是靠他的引领。他的大胆令人意想不到……我看过他以往的电影,他的表现一直都很好。香港演员很难每一部作品的水平都一样,有些是为赚钱的,有些是为艺术的。无论是水平高的电影,还是比较粗糙的,他都有接拍。我个人认为一般电影反而容易做,像《色情男女》这样严肃的题材是很难演的,合作后发现他的发挥空间很大。后来《枪王》以至《异度空间》的角色都是心理有问题的,他轻轻松松的便能表演得很好。
  《色情男女》在当届金像奖上获得了最佳导演、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等八项提名,张国荣也在他的电影生涯中第六次入围金像影帝。
  结语:雌雄同体
  周国平说:“不应该否认两性心理特征的差异。大致而论,在气质上,女性偏于柔弱,男性偏于刚强;在智力上,女性偏于感性,男性偏于理性。而这种区别决不是绝对的。事实上,许多杰出人物是集两性的优点于一身的。在一定意义上,最优秀的男女都是雌雄同体的,既赋有本性别的鲜明特征,又巧妙地揉进了另一性别的优点。大自然仿佛要通过他们来显示自己的最高目的——阴与阳的统一。”
  张国荣就主张男女两性的整合,即“雌雄同体”。这从他在舞台上的衣饰装扮可以看出来。2000年哥哥举办的“热·情”演唱会巡回演出,请来世界知名法国时装设计师高缇耶为他设计舞台服饰,“从天使到魔鬼”六套中性服装进一步实践了他的双性形象。
  开场时是雪白色的羽毛装,象征天使的化身;接着哥哥穿上古埃及图案的银片透视衫与黑色水手裤,象征天使幻化为人间美少年;然后美少年长大成人,变身为拉丁情人,用金属色的西装展示情欲;最后是魔鬼的化身,以黑和红的色调突现哥哥魅惑的风格。
  演唱会上,张国荣时而披散一头长及腰部的头发,时而挽成颈后的发髻,时而一袭艳红的长衣,时而套一件贴身而漆亮的薄片衫,男性妩媚的阴柔美在他那挑逗与冷傲的眼神里尽情流露,颓靡与坚毅同在的舞姿纤巧、性感、冶艳。刹那间完成角色的转换,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聪明,而是他的生命天然如此。他以精英的身份做了边缘化的事情,其另类表演风格挑战了“主流”文化,他对纯粹艺术的追求彰显了人性的尊严。
  哥哥解释“热·情”演唱会时说:“热是代表快歌,情是代表慢歌,中间分隔那一点,因为我最多用露一点,不会露三点。”
  当时演唱会招来香港部分媒体的大肆攻击,香港狗仔队歪曲诋毁演唱会的风格,斥其意识不良,有伤风化,但演唱会却获得海外媒体的极高评价,全球巡回三十七场仍然不能满足观众需求,回到香港红馆后又加开了六场。
  张国荣当然不仅仅是在服饰上表现性别的多元组合,在演艺的范畴上来说,他把男女两性的特质——两性优点集中于一身,既可以让演艺水平极致发挥,又能表现出男子阴柔的一面,例如《春光乍泄》中的何宝荣,亦男亦女,真正做到性别模糊,使观众对这部同性恋片子不再产生抗拒心理。电影《霸王别姬》中演蝶衣,他真正做到了戏人合一,阳刚帅气的“男儿郎”也可以是千娇百媚的“女娇娥”。90年代复出后的张国荣以雌雄同体、双性恋、同性恋等百变形态突破传统影视造型,他既能闲雅、高贵,也能妖艳、冷酷,这种野性气质激发起各类“酷儿”的情欲想象。除了以上这几部电影,哥哥的音乐录像更能体现“酷儿”的颓废与不羁。
  《怨男》,一听名字就让人想起张爱玲的《怨女》。哥哥告诉我们,闺中幽怨不是女性的特权,男人也有怨。面对生活的各种压力,男人并非表现出来的那么强壮,白天穿着规范的职业装,一到了晚上,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解除身上的束缚,把领带、西装、长裤、白衬衫和工作帽等抛下,换上颜色艳丽的长袄,套上贴满亮片的短坎,带上青绿色的假发和金色的粗项链,甚至涂上胭脂和闪亮的唇彩,赶去张国荣主办的舞会,在舞会上尽情狂舞。
  《怨男》企图突破性别制约,整个录像的意识十分大胆,例如歌词写道:
  深闺梳晚妆好叫你欣赏
  怨男没有恋爱怎做人
  传来迷迭香
  太过易受伤
  只等待你领养
  何以你忍心要我喜欢一场
  男性也是柔弱、敏感、善变和需要眷顾的,男人也可以幽怨,这种形象打破了传统对男性阳刚的定义。
  另一个MTV《大热》中,亚当和夏娃都是中性角色,没有阳刚和阴柔的明显区别。身披树叶,手握青蛇,这个神话本身就代表世俗情欲的发端,张国荣在这里有意模糊性别,因为对性别的禁忌越少,人类生活才能越加开放和自由;相反,性别的定型越深,在社会的压制下异化、扭曲的悲剧就越多。
  张国荣对自我阴柔特质的自信和肯定从他对艺人的审美标准也可以看出来,他曾说,“一个艺人能够做到姣、靓、型、寸,男又得女又得,这才算是成功。”
  无须讳言张国荣的性取向。他曾含蓄而审慎地声明自己是“双性恋”者。循规蹈矩的人们可以善意地去“理解”和“宽容”同性恋族群的生存权利,但这种善意却常常是站在优越的位置对“另类”实施的宽容态度,而不是真正的理解与融合,并不同于张国荣的两性观念和他对爱情的理解,所以在攘攘世俗中,他还是有很大压力的。
  他和唐先生真挚细腻的爱,在这个移情别恋泛滥成灾的社会中实属难得,唐鹤德的内敛、踏实、宽容、冷静、忠诚撑起了张国荣需要溺爱的孩子般的内心,而张国荣的激情、张扬、霸道、犀利也给唐鹤德清泉般的生活一丝调剂,他们既相同又互补,爱得如此丝丝入扣。
  张国荣是一个感性而智慧的人,什么样的爱情适合他,什么样的人最值得他爱,他自己会做出最好的选择。不管全世界怎么想,怎么看待他们,他只想告诉爱人:月亮代表我的心……1997年演唱会,张国荣一手握着麦克风,一手从背后轻轻环住唐鹤德的肩膀,唱道:“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张国荣与唐鹤德的感情惊世骇俗,他们几十年如一日,互相扶持,哥哥的事业如日中天,但他是不善于理财的,这就需要一直是银行界精英的唐鹤德为他打理财务,其实唐先生在他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就曾倾囊相助。
  因为有一份坚实的爱恋做后盾,哥哥才会轻松地放弃得来不易的成功,在正当走红、成为天王巨星时退出歌坛,移居加拿大。唐鹤德也向所在银行申请驻加工作。他们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张国荣在加拿大的房子很漂亮,漂亮得曾经成为旅游观光点。房子的外墙,选用了他喜爱的白色,大屋前面有一个种满了玫瑰花的花园,邻居家的小鹿跑到花园里来吃鲜花,被张国荣唤为“斑比”。在偌大的客厅中央,有一个铜锈色的古典火炉,严冬里张国荣可以依偎在火炉边的布沙发上取暖。有时到市镇看场电影,有时坐在茶座看本喜欢的小说,日子安稳且宁静。在这样没有干扰和羁绊的世外桃源里,他们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在张国荣和唐鹤德的照片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唐先生开车接哥哥回家,或者是陪哥哥参加各种宴会的,在神采飞扬的张国荣身边,唐先生不动声色却又不可或缺。每当见到唐鹤德,张国荣便像所有受宠的恋人一样脸上充溢着明媚的快乐。
  回到香港后,他们买下加多利山豪宅,张国荣喜欢家居情调,如果没有唐鹤德背后支持,他的奢侈是无法施展的。
  两人在没有婚书约束,没有儿女维系的情况下,四十多岁了仍旧保持着初恋般的情怀,面对世俗压力、多方指责,他们毫无退缩之意,仍旧谈笑风生地结伴而行。从1998年开始,张国荣和唐鹤德开始出双入对毫无避讳,常有记者尾随其后,偷拍的照片数不胜数。再没有哪一对伴侣会被公众如此关注了,两人几乎一出门就会被镜头追踪,甚至只是简单的外出购物,都会被拍下来登上娱乐头条……
  张国荣跨越了性别界线,他希望因着他的率性与不羁,因着他的演艺才华,最终能超越人类理性的自我设限,抵达人性中本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