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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〇年的婚事》 
 | 马步升  2011年02月09日10:42


作者:马步升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年1月

书号:978-7-5063-5667-1

定价:32.00元
 作者简介
   马步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曾参与第六届、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初评工作,甘肃小说八骏之一。发表小说、散文及学术论著四百余万字,多次获国家及省级文学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女人狱》、《青白盐》等;小说集《老碗会》、《哈一刀》、《一点江湖》、《擀毡》等;散文集《一个人的边界》、《天干地支》等,学术论著《走西口》、《河边说文》、《兵戎战事》、《西北男嫁女现象调查》等。其中,有八篇作品入选中学语文阅读教材及高考模拟题。
  内容简介
  一九五〇年,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出台,旨在解放妇女,破除不平等的婚姻制度。革命老区子午县在实施过程中由于对政策的理解出现了偏差,造成了社会混乱,一场由妇女为主角的群体事件爆发。县长马赶山采取非常手段,平息了事态,挽救了很多家庭,但他却因为违反政策而被革职。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纷纷登台亮相。同是一个战壕拼杀出来的战友,在新政权下,手握重权,成为年轻女性的宠儿,玫瑰之约频频,只恨分身乏术,而大量的老兵却婚姻无着,陷入深度的情感焦虑中。战友之间,战争年代产生的恩怨在新形势下延续,而在共同利益下,又不得不互相维护。
  一个个男人,一个个女人,无论他们的人生轨迹如何,无论他们是何种社会身份,在一九五〇年都得做出自己的人生选择。因为,这是新中国的第一年,也是所有中国人新的一年。这一年,关乎一个国家的命运,也关乎一代人、甚或几代人的命运。
  目 录
  第一章    两匹性情中的马
  第二章 靠山堡惨案引出一道死命令
  第三章 屁股底下的事情
  第四章 县长家的日常风景
  第五章 一个绰号狼茬婆的女人
  第六章 县长当街撒风情
  第七章 县长对一个人的直觉
  第八章 两个老革命之间的巅峰对决
  第九章 趟不过女人河的革命者
  第十章 把革命者捆绑成夫妻的全景展现
  第十一章 革命夫妻也需要在婚姻的殿堂继续操练
  第十二章 屠刀向老弱妇幼捅去
  第十三章 今夜,县长有女人陪伴了
  第十四章 革命者昏天黑地的蜜月
  第十五章 革命者的爹娶了两房老婆
  第十六章 县长遭遇两个疯疯癫癫的女干部
  第十七章 因为女人避难的县长
  第十八章 县长两次认不出自己的女人
  第十九章 革命革到革命者家里
  第二十章 县长女人送给县长警卫员一双新鞋袜
  第二十一章 被县长当牲口使唤的女人
  第二十二章 木柈子向女人的屁股打去
  第二十三章 龙凤羊肉馆的女人
  第二十四章 要骂人吃饱肚子再骂
  第二十五章 地委书记的绝版爱情
  第二十六章 上司女人的胸部动不得
  第二十七章 声名狼藉的漂亮女老板
  第二十八章 县长遇袭
  第二十九章 烂女人的真爱情
  第三十章 公安局长和县长翻脸了
  第三十一章 公安局长的手枪
  第三十二章 县长深夜持枪闯进漂亮女医生的卧室
  第三十三章 公安局长与县长和解了
  第三十四章 惨案发生在身边
  第三十五章 妇联主任的绝顶机密
  第三十六章 县长一泡尿撒出的历史观
  第三十七章 女人是这样奖赏男人的
  第三十八章 无所不在的蛛丝马迹
  第三十九章 有了漂亮女医生,病号自然就多了
  第四十章 找不到对象的老兵把县委书记打了
  第四十一章 关进牢房的战友还是战友
  第四十二章 老兵的政治头脑
  第四十三章 不灭口行吗
  第四十四章 老兵的爱情绝招
  第四十五章 县长手中的两把女人房门钥匙
  第四十六章 女县长挺着大肚子走马上任
  第四十七章 将革命进行到底
  第一章
  两匹性情中的马
  一九五○年的五一节,正是农历三月十五。五一节是洋节日,还没有进入子午县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中,在子午县吃饭的公家人,差不多都是当地老百姓出身,也只是例行公事,按照上面的要求,该搞什么活动,照葫芦画瓢把场面应付过去罢了。他们关心的只是,谷雨都好几天了,快要立夏了,夏田的冬小麦返青没有,返青率有多少,拔节了没有,拔节一拃高,还是两拃高,这都是大问题,关乎民生的没有小问题,话说,仓里有粮,心中不慌,国库里有粮,国家做事硬气,老百姓囤里有粮,民心安定。
  县长马赶山头天晚上睡觉前,就安顿警卫员小锤子给马加了精料,睡到半夜,心里不踏实,又去后院马棚查看了一回,看见他的那匹小光棍没有吃草料,慵懒地站在那里,表情木然,好像有什么心事,而小锤子那匹烧撂子却在津津有味嚼炒熟的黑豆,嘎嘣,嘎嘣,一嘴嚼出一片让人不打喷嚏不由人的豆腥味儿。马赶山真的打了一个喷嚏,他往前赶一步,在烧撂子脸上轻轻扇了一耳光,嗔道:真是个烧撂子,吃草料都是这么不稳重。烧撂子是爱显摆,爱吹牛,说话做事风风火火,一烧一撂的意思。小锤子的这匹马就这毛病,他是县长的贴身警卫员,本来不离县长左右才合适,可因为烧撂子的缘故,一不留神,就把县长拉下一大截。他想换一匹马,又舍不得烧撂子,有一次,把县长拉下半里远,他终于愤怒了,他打马返回,当着县长的面,狠狠地抽了烧撂子两马鞭,抽时,他觉得他的手在抖,县长也看出来他的手在抖。县长说,小锤子,你打马干什么?小锤子嘟着嘴说,这马纯粹是个烧撂子嘛,人是警卫员,马也应该知道是警卫员,你看看它,光知道自己往前跑。马赶山故意说,就是的,不合格的马,害得人也不大合格了,要不,给你换一匹适合警卫员骑的马?小锤子低了头,一手揉烧撂子的耳朵,意意思思地不说话。马赶山知道他舍不得,便笑说:烧撂子有烧撂子的优点,总比死蔓子倭瓜好得多。
  烧撂子就这样叫出去了。
  小锤子心中不平衡,想到县长的马是儿马,牙口又小,便借机叫它小光棍,叫着叫着,连县长都顺口这样叫了。小锤子很得意。马赶山摸摸小光棍的头,轻声问:你心里不受活吗,想媳妇了吗,改天有空了,我一定给你搞一个攒劲媳妇来。好像说到了小光棍的心里,它仰头打几个响鼻,低头吃上了。马赶山瞥见烧撂子面前还有一堆黑豆,烧撂子正咀嚼得酣畅,便又轻轻扇它一个耳光,说:跟小锤子一个德行!他伸出大手,把烧撂子面前的黑豆抓起一把,匀给小光棍,看看还多,再抓一把匀过来,又抓了一把,在手里筛了筛,却把手掌摊开,让烧撂子在它的手掌里吃,烧撂子一点都不客气,两片厚嘴唇把他的手心磨蹭得很痒,他撂下黑豆,伸出食指戳一戳烧撂子的额头,说:什么人骑什么马,跟小锤子一个种系!然后,心满意足走了。
  大清早,马赶山和小锤子在县政府的大灶上匆匆扒了几口饭,小锤子急忙奔出去到后院鞴马,马赶山边往旱烟锅里装烟末,边给几个同吃早餐的政府科长交代完近日的工作要点,点燃烟锅,美美地抽了几口,一脚刚迈出食堂门槛,只见县委书记何自叙的警卫员小陈急乎乎大踏步赶来,差点跟他撞在一起,小陈抬头看见县长,一个急刹脚,后撤一步,慌乱敬礼毕,喘着粗气大声说:
  “报告首长,何书记请你去县委开会!”
  “我正要下乡,开的什么会?”马赶山不是生气,觉得有些沮丧。
  “报告首长……”小陈并不知道要开什么会,他只是一个警卫员,马赶山是知道的,他挥挥手说:“你先去吧,我马上来。”
  县委和县政府分别在两个大院,都是没收的财主的宅院,相距只有百米上下,马赶山没有骑马,走出几步,瞥见小锤子火急跟了上来,他回头斥道:
  “我去开常委会,你跟到我后面吃屁吗?”
  小锤子并不吃他这一套,双脚一碰,正色说:
  “报告首长,保护首长安全,是我的职责!”
  “仗都打完了,你保护我锤子的安全呢。”马赶山笑着说。
  “表面的敌人消灭了,暗藏的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小锤子依然立正着,义正词严回答。
  “好吧,好吧,你要是能挖出一个暗藏的敌人,你就是大锤子了。”
  小锤子当然是绰号,他给马赶山当警卫员时,只有十六岁,警卫员是由勤务员升任的,当勤务员时,只有十四岁,男人的那个东西还没有发育起来,而子午当地人把男人的那个东西叫锤子,马赶山就顺便这样叫他。没有骂人的意思,爷爷对自己最钟爱的孙子,或长辈对朋友家可爱的男孩,都这样叫的。他又姓仇,仇又与同音。起初,小锤子并不在意他这个绰号,都觉得这是首长和同志们对他的亲切,六年了,他已是二十岁的大小伙了,大家还这样叫他,他觉得难为情,县长这样叫他,他仍觉得亲切,别人这样叫他,他心里老大不乐意。其实,县长也只有二十九岁,只是资历老,参加革命已经满十五年了,打仗极其勇敢,立功无数,在边区很有名的。更让人佩服的是,他打过很多血仗、恶仗、硬仗,每战必冲锋在前,有几仗打下来,一个班,一个排,甚至一个连,或者只剩他一个,或者只剩几个人,可他从没受过伤,连轻伤都没受过。他曾在各种场合扬言:哪个敌人要是能把我打伤,我让我妹子给他当媳妇,谁要是把我打死,在阴曹地府,我给他拉马坠镫!
  第二章
  靠山堡惨案引出一道死命令
  怪不得马赶山口气大,确实没有子弹碰到过他。他可以因此吹牛,可以因此耍大牌,小锤子却万万不敢,就在前几天,白豁豁率领的国军余部刚把靠山堡区政府连锅端了,简直就是一场大屠杀。
  靠山堡惨案对正沉浸在夺取政权喜悦中的全专区、全省军民,无异于当头一棒。据文件上传达,当时,北地专区朝那县靠山堡区政府正在召开肃清土匪武装,巩固新政权的军民动员大会,谁想大天白日就让人家很容易包了饺子,当地驻军的一个警卫排,区政府二十多名干部,七十多名来自各村的农会主任和积极分子,无一幸免。说起来,都是警惕性不高造成的,镇子外面没有布置游动哨,镇子里面也没有安排岗哨,全部武装人员都在会场,更丢脸的是,遭到袭击后,大多数警卫排的战士手中没有武器,别说组织反击了,连抵抗都没有,枪声响起后,大家惊慌四顾,发现会场的三面围墙上都架起了机枪,更让人难以容忍的是,一挺机枪居然架在主席台上。这是一个老式剧场,一栋老戏楼,面对一大片空地,区政府为了和群众打成一片,把主席台设在台下。以区政府现有的武装力量,本来是完全可以对付白豁豁的,警卫排配有两挺轻机枪,步枪、手榴弹、子弹,应有尽有,还有区民兵连,百十号人,人手一支步枪,集中在一个水利工地上,平时劳动训练,一有情况,立即就可以投入战斗。白豁豁的这次偷袭变成了一场地道的大屠杀,区民兵连听到枪声,在没有接到命令的情况下,连长果断决定率队支援,水利工地离区政府不过五里路程,平时二十分钟即可赶到,十分钟刚过,区政府的枪声停了,民兵连正好赶到了田家胡同。这是很早时代发大水时,洪水给平展展的塬面划出的一条泄洪道,三十多米深浅,五六十米宽窄,一里长短,后来田姓人家迁居于此,在两边黄土崖上挖出窑洞,如今这里已是一个大村落,胡同两边的窑洞像一只只互相对视的眼睛,从胡同口的这一头排到那一头。这是从西面进入镇子的必经之地,民兵连出了胡同口,在打麦场集合队伍,分派作战任务,刚列起队形,突然,一群乌鸦似的东西,啸叫着,从四周草垛上腾起,落到队列中,一阵凌厉的爆炸声,一片惊慌失措的惨叫声,腾起的土雾中飞翔着残肢碎肉和衣服的碎片,接着,枪声四起,不过撒泡尿工夫,一切都结束了。
  驻扎在县城的警卫营赶到时,大屠杀已经结束两个小时了,留下的只是满天血腥味,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还有无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乱喊乱叫的群众。更为严重的是,设在区政府的军用物资供应站也被洗劫一空。地委书记祁如山不敢隐瞒,将情况火速上报,得到的是他参加革命以来从来没有受到过的严厉申斥,还有限期剿灭白豁豁武装的命令。现在,他等于在戴罪立功了。经侦察,白豁豁武装早在一天前,就汇聚于离镇子三里远的一片树林里,随后,分成战斗小组,陆续渗透隐藏在镇子里的各个角落里,搬运军用物资的两挂四轮马车,则大模大样地停放在镇子的车马店里。突袭成功后,他们赶着满载物资的马车,一路高呼口号向西扬长而去。显然,他们钻入六盘山了。
  白豁豁是一个名人,在北地,他的大名妇孺皆知,他就是北地人,曾是抗日英雄,与日寇血战多年,为了鼓舞民众的抗战信心,有一次,政府利用他探家的机会,请他骑一匹大白马,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肩挎一条大红绶带,省政府特派员陪同,后面跟着锣鼓秧歌队,走遍了北地的主要城镇。所经之处,观者如堵,到了城镇,必然是群众集会,他当众讲演抗战前线见闻,女学生献花,当地耆老乡绅敬酒敬茶,依当地人的说法:看人家把人耍的,简直摇了铃了。意思是说,就像打铃一样脆亮。他并非天生的豁豁嘴,上嘴唇少去的一片是拼刺刀时被鬼子划伤的,这成了挂在脸上的军功章,从豁豁里喷薄而出的红光照亮了北地女子的心,一封封求爱信,一个个媒婆,让白豁豁的父母成为北地人最受人尊敬的父母,而白豁豁却当众慷慨陈词:不灭日寇,誓不成家!一时,北地民众的抗战热情空前高涨,真是母送子,妹送哥,妻子送郎上战场。抗战结束时,他已由一个普通士兵晋升为中校团长。接着,就是内战,他所在的部队一直在后方,等到参战时,已经大厦将倾,他的一团人马很快被击溃,他收集了百十号人马,开进六盘山,打出了反共救国军的旗号,残存的旧政权很快任命他为西北反共救国军少将司令。别看他的人马不多,却都是百战精兵,战斗力极为强悍。祁如山把责任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他公开承认是自己轻敌了,被全面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从内心认为,白豁豁的那点出息,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解放大军面前,简直就是隐藏在毛里的虱子,伸手抓出来,两颗指头蛋子一捻,就是一星血渍。真是大意了,半年了,白豁豁了无声息,祁如山以为以白豁豁的见识,明白已经无力回天,或流窜他方,或散伙了,不料想,人家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出手,就给人的脚裆来一下,比在心口上捅刀子,更让人难受。等于把一个区的筋抽了,军政民众的精华骨干,让人家只用了一刻钟,就一扫而光。愤怒,羞辱,心痛,自责,夜深人静时,祁如山倒暗暗佩服起白豁豁来。这狗日的,到底是真正和鬼子血战过的,可惜了这种难得的人才啊。一瞬间的惺惺相惜过后,剩下的只是愤怒了:狗日的白豁豁,你敢在我的脚裆划出一个豁豁,我非要在你的心口上划出一个豁豁,看谁的刀子利索!
  北地的各级领导干部,上自地区一级,下至乡镇一级,大多头上带点衔的,几乎都是祁如山的老部下,有的跟他时间长一些,有的短一些,有的他直接领导过,有的他间接领导过,他太熟悉他的这些部下了,在尸骨堆中滚爬了多少年,个个早已习惯了腥风血雨,如今,又夺取政权,成了国家主人了,真的成了骄兵悍将,眼里除了自己的首长和战友,天下唯我英雄,你把情况说得再严重,他们嘴上应承着,心里还是不当一回事儿。这样下去可了不得的。祁如山想了一个办法,他把全地区担任各级警卫的部队领导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命令凡是有资格配备警卫员的领导干部,都要由组织出面挑选政治上最可靠、军事素质最过硬、身手最灵活、责任心最强的战士担任警卫员,而且,以组织的名义,授予警卫员很大的权力,他们有权阻止首长的违反安全原则的行动。当然,权力和责任是对等的,谁跟的首长出了问题,谁就得上军事法庭。
  这是死命令。
  小锤子在全地区都是数得着的好警卫员,对马赶山的脾性也早已熟得跟熬烂的米粥一样。还有重要的一条:马赶山喜欢小锤子,小锤子喜欢马赶山。
  第三章
  屁股底下的事情
  马赶山进了会议室,发现四个常委都在,边抽烟,边喝茶,何自叙不抽烟,也不喝茶,但他不反对别人抽烟喝茶,会议室让烟雾笼罩着,他也被烟雾笼罩着。他看见马赶山来了,忙起身说:
  “赶山同志来了,临时有个会,地委今天凌晨才通知的。”
  何自叙是从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比马赶山大五岁,革命资历也比他长五年,在上初中时,已是地下党员了。倒不是资历不资历的,革命不分先后,上级这样郑重强调多少遍了,马赶山觉得,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子午人,何自叙从遥远的大城市来到这儿工作,太不容易了,人家又是肚子有墨水的人,对他,对当地的土干部又这样尊重,这样客气,马赶山对下级,对同事,包括对有些一起共过事的上级,粗话荤话混账话说惯了,吵架吵惯了,大家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大老粗,都不在意的,对何自叙,开言动语,他却是小心再小心的。何自叙上任前,祁如山专门把马赶山叫到专区,神色相当严厉地说:
  “马赶山,你狗日的给我听好了,你可以对我,对任何人,哪怕对你老爹老娘,开口日呀戳呀的都行,只要你狗日的不嫌嘴脏,但你要是对何自叙同志也敢这样,哪怕一次,哪怕何自叙同志不在乎,只要让我知道了,我非打烂你的皮嘴不可!”
  “是!首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祁如山伸手将马赶山敬礼的手打下来,笑说:
  “你狗日的少给我耍这套把戏,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了。”
  在老上级面前,马赶山还是规矩的,他参军时,祁如山已是大队长了,后来,见他头脑和身手都不是一般的灵活,那时候,马赶山因为言行错误,游击队内部要枪决他,祁如山舍不得这个人,就让他给他当警卫员。祁如山没有看错人,马赶山是一把打仗的好手。只是这家伙放羊娃出身,识字还算不少,却不爱读书,如今都当县长了,还张口就是一串放羊娃才可说出口的话。拾掇了马赶山一顿,送出门后,祁如山暗笑笑,想起自己老大不小的官了,坐在主席台经常给人发号施令的人,不留神,说出的话脏得跟老婊子的内裤似的,还教训人家马赶山呢。
  马赶山还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和何自叙搭班子半年,只要何自叙在场,他从没说过粗话脏话,对何自叙也相当客气。看见何自叙站起来迎接他,常委们都站起来迎接他,马赶山一下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是他故意拿架子给谁添乱来迟了似的,他忙赶过几步,把何自叙按在椅子里,连声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迟了,让同志们久等了,快都请坐。”
  “赶山同志,怎么是你来迟了呢,你刚接到通知才几分钟啊。”何自叙微笑着说,大家都随声附和。马赶山心里轻松了些,说话也随意了,他说:
  “还真是呢,小陈要是迟来几分钟,我就出发了。”
  “那是,那是,马上要农忙了,你的任务重啊。今天的会议虽安排的是大事,却是个短会,很快开完,就没人打搅你这个大忙人了。”何自叙微笑着说。接着,他偏过头去,把手头的两份文件让马赶山看,一边说,本来是应该先和你、和常委们通气的,可是,地委通信员刚把文件送来,我在往会议室走的路上,才匆匆看了一遍,同志们都还没看呢。常委们都随声附和。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马赶山轻松地笑着说,那咱们就不用耽搁时间了,请书记给大家传达一下,只需要咱们知道的,知道一下,需要执行的,书记安排,大家执行,需要讨论的,大家讨论一下,书记,同志们看这样可以吗?可以的,可以的,何自叙表态了,大家都连声说:可以的,可以的。
  两份文件,一份是关于安排五一节纪念活动的,一份是关于学习贯彻执行新颁布的《婚姻法》的。对于第一份文件的内容,早几天已经有文件了,县上的活动早安排了,这份文件事实上是督促检查的。第二份文件的内容,大概情况先前也是知道的,只不过这是正式颁布的法律条文。马赶山心里说,我当什么重要事情呢,原来是扯淡事情,五一节嘛,就是组织大家耍一耍,团委就是干这活儿的,给青年人安排一些文娱体育活动,县文工队演演戏唱唱歌什么的,电影队在广场放几场电影,什么都有了,还用得着开常委会?至于《婚姻法》,那更是锤子大的事情,县妇联就是管人家裤带以下事情的嘛,让她们看谁两口子不和,能调解的调解,实在过不到一块分开算了,堂堂县委常委会是管人家沟子底里事情的?生产抓不上去,饿得死眉耷眼的,我看谁还有闲劲过五一节,谁还有闲心闹家庭矛盾?书读到脑子了,多简单的问题到知识分子那里就乱得像三国!心里的话,他忍住没说。这当儿,何自叙已把五一节的事情安排完了,主动提出由他负责督促检查,抓落实。马赶山看见何自叙说话做事这样麻利,脑子这样清楚,心里又是一喜。他不觉向何自叙投过去一记微笑。马赶山看见何自叙抽出了第二份文件,他原想比较复杂的是第一份文件,搞虚套套最烦人,最费时间,一个闲淡扯十八年还扯不清越扯越扯不清的事情太多了,没料想,三言两语就完了,这让他有些感动,对何自叙有些感动,这都是因为我不愿意开闲会,要把精力用在抓生产上,书记才长话短说的。他的喜兴刚荡漾了一半的脸面,就凝固了,然后,喜兴的波纹开始往回缩,一直缩到眉头,在那里绾了一团硬硬的结子。何自叙要把《婚姻法》全文传达一遍。何自叙说的是官话,很有磁性的男中音挺好听的,几乎要赶上收音机里的新闻播音员了。县上还有几个从城市来的洋学生干部的,但他们都操着各自家乡的口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比子午县本地话还难听。他是很喜欢听何自叙说话的。可是,他今天实在没有这个心情,主要是因为没有闲时间才没有闲心情的。话说得再好听,能顶饭吃?老百姓肚子饿了,给每一个庄头架一只大喇叭,听听县委书记那好听的声音,肚子就饱了?
  文件终于传达完了,马赶山心思不在这儿,自己跟自己憋劲,感觉何自叙的那两片子嘴唇,像是大风中的树叶,呼扇个没完。其实,《婚姻法》文字很少的,何自叙只用了十分钟就念完了。接着,便是讨论执行问题。何自叙让大家发言,马赶山抢先说,自叙同志传达的文件很重要,这虽然是沟子底下的事情,但关系到成千上万个家庭的稳定,家庭的稳定是社会稳定的基础,同志们务必要重视起来。我建议,由古里同志主管,把担子主要压给县妇联,婆娘们做婆娘娃娃的工作更方便一些,先把法律条文通过各种形式传达到各区,各乡,各村,然后,符合《婚姻法》规定的,通过妇联渠道,妇联能现场解决的现场解决,妇联解决不了的,以民事案件的形式上报县法院,依照法律条文该咋解决咋解决。
  马赶山把调子定了,别人再不好说了,别的常委觉得这样挺好,何自叙却心中不快,首先,作为一县之长,马赶山显然是对《婚姻法》的重要性认识不够,半年了,他也懂得子午当地的一些方言的,沟子就是屁股,这么严肃的法律,关乎对几千年封建婚姻制度的革命问题,关乎千千万万妇女同胞的解放问题,关乎国家的发展进步问题,怎么能说是屁股底下的事情呢。提议古里同志主管这项工作,还说得过去,他是副书记嘛,主管政法宣教文卫工作,可是,怎么可以把这么大的事情完全压给县妇联呢,这是关乎全党全国全军全民的大事,要动员社会各级组织和民众力量的,县妇联拿得起来吗,应该由县委副书记牵头,党政工团妇,多管齐下联手抓,才有望把工作抓好,这样轻率,肯定是要出乱子的,是要出大乱子的。可是,县长已经说了,常委都是土生土长的干部,对当地固有的婚姻习惯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理解,一下子改变他们的思想,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非要按国家的要求执行,执行下去与否,是另一回事,很可能在未执行政策前,县委班子先要乱了。他稍一思索,便说,赶山同志考虑得很周到,安排得也很得体,我基本同意。有一点需要斟酌,让古里同志主管这项工作,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上面要求必须是各级党政机关主要领导同志亲自抓这项工作,我看这样吧,请赶山同志牵头,协调各部门,请古里同志主抓具体落实,同志们看看还有没有不同意见?
  马赶山抬腕看看表,时针已指向九点了,下乡还来得及,用半个月时间,赶到农历四月八霜冻期彻底结束,能把全县夏粮主产区,差不多跑一遍了。他希望这样的会议尽早结束,想也没想,就说,我同意自叙同志的意见,请古里同志这段时间多辛苦,多用一些心思,其他的事情可以放的,先放一放,可以缓的,先缓一缓,主要把这项工作抓起来,也请常委同志们多检查,多督导,多批评,多支持,多配合,总之,把这项工作抓好,给上级一个满意的交待,给广大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交待。何自叙看见马赶山这样愉快地接受了任务,便急忙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看责任有人承担了,都一片赞同声。何自叙说了几句很宏观的结束语,就说,同志们都很忙,都很辛苦,工作都很努力,虽然都是为党为人民工作的,但作为班长,作为大家的老大哥,我以个人的名义,感谢大家对我的工作的支持。何自叙的目光在每人的脸上扫视一下,大家都用目光表示没有别的问题了,何自叙便宣布散会。然后,站起来,离开座位,上前动情地握住马赶山的手,郑重地说:赶山同志,常委中数你最忙,担子最重,还要给你增加工作量,实在过意不去,这项工作就拜托你了。马赶山嘿嘿一笑,满不在乎地说,现在是和平建设时期,比起战争年代,天天就像过年娶媳妇似的,哪谈得上什么辛苦,只要组织信任,让我有事可做,十天半个月不睡觉,都没问题。大家都笑,是那种亲切轻松的笑。何自叙说,你的工作态度,工作能力,上级领导,我,还有同志们,都很佩服,是我本人学习的榜样。咱们是革命同志,客气话就不说了,不过,何自叙笑说,落实《婚姻法》可是一件大事,责任算是已经到人了哦?几句话让马赶山心里生出许多感动,他紧握何自叙的手,动情地说,书记放心,同志们放心,出了问题,把我和牲口关在一起,我毫无怨言!在大家轻松的笑声中,马赶山走到古里面前,简单交代了几句,反身向大家抱抱拳,转身风一般出门了。
  小锤子太了解马赶山了,他没有回县政府,拉了两匹马在广场边上溜达,老城墙根上的苜蓿已生出一拃高的嫩芽,这儿偏僻,又是打过血仗不久的地方,人们嫌阴气太重,平时没人来,苜蓿芽儿,还有各种青草,在春风的吹拂下,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着,吃了一冬的干草,两匹马嘴里早缺少味道了,难得的清闲,便抡起大嘴“胡噜”起青草来。小锤子也不闲着,他用毛刷给小光棍刷了一遍,蹄脚尾巴都刷到了,把小光棍受活得好像娶回了新媳妇,烧撂子在一旁不乐意了,打响鼻,撂蹄子,想办法在折腾事儿,小锤子刷完了小光棍,走到烧撂子跟前,瞪了它一眼,用毛刷拍拍它的屁股,斥道:没出息的,跟小光棍一般见识!烧撂子心理平衡了,羞涩地轻叫几声,低头抡起青草来。小锤子刷到马尾时,马赶山风风火火赶来了,离老远就大喊大叫:我把你个小锤子,你的心偏到女厕所了?小锤子也不解释,刷完最后一刷,先给马赶山鞴马,又火速给自己鞴马,三两分钟,马赶山一锅烟刚吃了几口,两匹马都利落了。马赶山说:你给咱说说,现在到哪个村里合适?小锤子说,要我看,还是去员外村合适。马赶山说,那不是我们村子嘛,小锤子说,员外村也是子午县的。马赶山心里突地一热,甚至生出了些许感激,别看这个小家伙不言不喘的,心里倒亮儿堂儿的。家离县城只有十几里路,快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还是清明节赶回去给老先人烧了几张纸钱,磕了几个头,再就是没白没黑地忙,也不知道忙个毛!
  县常委会分工时,有两大任务,一是抓革命,一是抓生产。抓革命,马赶山是强项,在这块土地上长大,又在这块土地上搞了十五年革命,上上下下角角落落,没有他不熟的,抓革命简直是轻车熟路,现在又政权在手,子午县又是革命老区,中国革命最老的老区之一,除了解放战争开始沦陷过两年,政权从来都是巩固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提出让何自叙负责全盘工作,主要抓革命,他呢,协助书记抓全盘工作,主要抓生产。他的想法是,何自叙毕竟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而子午县山大沟深,走一步路,不是爬坡,就是过沟,主要产业又是农业,领导干部抓农业,就得像农民那样,起早贪黑,整天泡在田间地头,一粒粮食就是一颗汗珠泡出来的。何自叙也理解马赶山的一片苦心,当马赶山提出这个分工方案后,他率先赞成,两个主要领导是这种意见,别的常委没有不同意的。
  马赶山和小锤子打马在山路上狂奔了一会儿,看得出,两匹马都舒坦了,人也畅快了。这马呀,怎么和人一样贱呢,人贱,是因为人的想法太多了,欲望太多了,马贱就说不过去了,不过就是几口青草几颗黑豆罢了,给你宫殿,你住着舒坦吗,给儿马多配几匹骒马,给骒马多配几匹儿马,好像也挺烦的。他想起专区有一匹老得牙都掉光了的骡子,在井冈山就参军了,走完了长征全程,驮载过很多重要物资,好几位大首长都骑过它,前段日子给干部定级别待遇时,有人提出这匹骡子该享受什么级别的待遇,按资历,现今在北地的干部,没有一个比得了它的。可它资历再老,也是畜生啊。一做这样想,马赶山心底竟生出一团乐,先把自己乐得颠儿颠儿的,这一颠,却把心思颠起来了,这么长时间没和自家那个丑婆娘乐呵了,心里还真有点痒。立即又想起了刚才的工作分工,咋就这么巧呢,我怎么会提议由古里负责《婚姻法》的实施工作呢,当时发言时,我确实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觉得政法宣教文卫和婚姻家庭离得近些,都是教育人的,也顺手让大家受一些法律道德教育嘛,不知道古里会不会朝别的地方想?嗨,人家哪能不想呢,我从来不想事不琢磨人的人都想了琢磨了,人家心里有事的人,不用想都朝这面想了,不用琢磨都要琢磨我为什么会这样提议呢。
  革命胜利了,所有人的生活都有了变化,那些提着头干了多年革命的人,对自己的生活有新的追求,也正常,革命军人成为全社会心目中的骄子,也完全应该,那些从学堂出来的女娃,眼热英雄,追求英雄,也完全应该。可是,什么事都要有限度,作为一个经历了无数生死考验的革命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做事心中一定要有数,千万不敢看见兔子就撒鹰,看见轿子就往上挤,你看这个古里,去县中学作了一次革命传统教育报告,竟然和一个姓什么燕的“咪叨叨”缠上了,要和自己生生死死的战友婆娘打离婚,这还了得!作为老战友,作为他两口子的老上级,我拿猪皮绳子捆也要把他们捆在一起,由了你了还!单凭这一点,我提议让古里那个混账主管这项工作就没有错,先让你自己受些教育,爱咋想咋想,爱咋琢磨尽管琢磨,还怕你不想不琢磨呢。还真是的,人一辈子真说不来,偏偏妇联主任柳姿就是古里的婆娘,就让他俩再配合一次,配合了多年,从血水尸体堆上配合过来了,看来还需要再配合嘛。
  马赶山心里稍沉重了一下,随即又乐呵了,又是一阵颠儿颠儿的。人说子午县的人土,给起了个外号叫什么土包子,我看一点都不土嘛,“咪叨叨”?喝过洋墨水的人,谁能想出这词儿!子午县的人把中学的女生叫咪叨叨,大概是那些女娃整天跳呀唱呀的,唱歌时,什么咪发索拉西叨的,完全不像个女娃的样,给人当了婆娘,都不是什么好婆娘,哼几句咪叨叨,饭就能做熟?和自家男人干那活儿,也来一段咪叨叨?生娃娃时,也咪叨叨长咪叨叨短?两口子就是过日子的,过日子不是唱戏,弯腰一比画,水来了,伸手一比画,饭来了,那还要我们这些人枪林弹雨地搞什么革命!马赶山一乐一忧,一忧一乐,脸上像是风中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的。小锤子看得出县长在想美事,想起这主意是自己出的,心里先美了一下。今天烧撂子没有胡跑,老老实实跟在小光棍身后,正好马赶山回头看,小锤子脸上的表情让他抓住了,他说,我说你个小锤子,你在想什么美事呢,自己偷笑?小锤子立即正经了脸色,阴阳怪气说:我想着首长心里在想美事,也跟着首长美了一下。马赶山大笑数声,说我把你这个小锤子!然后,双腿使劲一磕马肚,小光棍一蹿,就把烧撂子拉在了数十米开外。
第四章县长家的日常风景
  回到家,马赶山照例先去拜见爹和妈。爹坐在客窑土炕的正中间,一手端着旱烟锅吧唧吧唧吃烟,妈趴在泥炉前嘴对着通风口吹火,她在给爹熬罐罐茶喝,两眼让烟火熏得泪汪汪的。猛地听见脚步响,她头也没回,惊道:哦,娃回来了。这才急忙回头看,马赶山正好一步跨进门槛,叫了一声爹,又叫了一声妈。赶山爹没有说话,只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赶山妈又叫了一声:
  “啊,娃回来了!”
  马赶山说:
  “妈,我回来了。”
  赶山妈立即伸手用袖口在炕边扫一扫,说:
  “看把我娃累的,快坐下歇缓歇缓,饭马上好了。”
  马赶山抬起半边屁股搭住炕边,说爹妈都好着吗,赶山爹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娃是当县长的,县长的爹能不好吗。赶山妈说,都好哩,都好哩。她的身子朝向儿子,嘴偏向门外,一片声叫喊:
  “快,快,根娃,你爹回来了,叫你妈给你爹倒茶!”
  根娃是大孙子,不知道到哪猴儿去了,赶山妈根本没有指望他能干什么,这样叫,只是一种习惯,是给赶山媳妇打招呼的。话音未落,赶山妈先风火闪电出去了。妈不在场,马赶山和爹单独坐在一起,便有些不自在,赶山爹也觉得不自在。农村成年的父子都这样,自从儿子懂事后,面情上都弄得跟仇人似的。从当爹的来说,说道就是:给娃一个好心,不要给娃一副好脸。马赶山看到的爹的脸从来都是这样,偷跑去参加游击队,回来探家,爹是这样的脸色,在队伍上当营长回来探家,爹是这样的脸色,转业当了县长,每次回来爹也是这脸色。赶山爹说:还不去看看你二妈,瓷丢丢儿地坐这儿,怕老子跑了吗?马赶山趁机起身,去厨房去了。
  刚出了客窑门,二妈一边搓磨着满手的面粉,忙里偷闲,抬手捋捋头发,又伸手抻抻衣角,结果头发没有弄整齐,倒沾了一团白白的面粉,衣角没有抻展括,也糊了几个白指头印儿。
  “二妈!”
  二妈手忙脚乱往客窑赶,没留意马赶山已杵在面前,她的脸刷地红了,一下子手足无措,她忙收住脚,嗫嚅道:
  “娃,娃回……来了。”
  “我,我回来了,二……二妈。”
  马赶山没想到,自己也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语无伦次。正好他的婆娘大女也一躲一闪随二妈的脚后跟出来了,两手边往地上甩水,忙里偷闲,一手捋鸟窝一样的乱发,一手抻失了颜色的衣角。看见丈夫在和二妈说话,她想扭头回去,身子扭了一半,又扭回来,脸面已羞得滴血点子,看见丈夫瞥眼看她,她忙把身子扭向大门方向,漫无目标地喊:
  “根娃,根娃,你爹回来了!”
  “吼,吼,乱吼个什么!根娃在哪里嘛,吼?”
  赶山妈一手提着电壶,撇着小脚正好从厨窑出来,剜了儿子一眼,恨道:
  “娃那样子,吃了枪药了?说话高喉咙大嗓子的,跟你那爹一个种种子!”
  二妈浅笑笑,大女也不好意思地搓搓衣角,说:
  “你一个回来的,还有人哩?吃了吗?”
  马赶山正要说话,听见门外一阵喧哗,知道是根娃领着两个弟弟回来了,他们边往家里跌跌撞撞跑,边和小锤子玩闹。马赶山不自觉地把目光瞥向大门。根娃一人在前面跑,小锤子怀里抱着见娃,一手拖着勤娃,闯进门来。二妈和大女趁机回厨窑了。根娃跑到离爹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仰起脸,巴巴地、怯怯地、低声说:
  “爹!”
  马赶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到哪猴儿去了?”
  根娃小声说:
  “奶奶……让我领上弟弟耍哩。”
  “你给我编谎!”马赶山沉了脸说。
  “就是的,你骂娃干啥,就是我让根娃领弟弟出去耍的。根娃,过来,到奶奶这儿来,不理你爹。”
  根娃一试一试地躲开马赶山,到奶奶那里去了。根娃十三岁了,老二勤娃六岁,老三见娃还不满三岁,根娃七岁时,马赶山回过一趟家,想让儿子去上学,爷爷不高兴了,说:你念了几天书,心野了,不管家了,根娃是老大,再不会让他念书了,留在家里支撑门户,你要是有本事再给我弄出几个重孙来,不管弄出多少,都让上学去。马赶山再不好说什么了,根娃至今没有上过学,从小是在曾祖父母,爷爷,两个奶奶,妈妈的怀里长大的,如今,看上去牛高马大的,却喜欢跟几岁大小的娃娃一起玩耍。小锤子把勤娃拽过来,马赶山伸出一只手在勤娃头上摩挲一下,便挪开手,把见娃从小锤子臂弯揽过来,一脸硬胡茬扎得见娃哇哇大叫。在路上,根娃已把见娃鼓捣灵醒了,他说:见娃,爹回来了,爹拿回了多多的糖,那糖甜死人哩。说完,他还剧烈地吮吮嘴,做出甜得受不了的样子。挨了一顿胡茬,大事情见娃还记着,他把一只小手伸向马赶山说:爹,糖。马赶山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衣兜,什么也没摸到,手尴尬地吊在那里。小锤子朝马赶山做一个鬼脸,说:
  “首长忘了?糖在我这儿呢。”
  说着他顺手抓出几颗糖豆儿,在见娃眼前晃晃,见娃早馋得神思恍惚,看见糖豆,伸手去抓,小锤子高扬起手,说:
  “叫叔叔,不叫叔叔,不给吃糖!”
  “叔……叔。”见娃叫了声。
  小锤子拣出一颗糖豆,喂进见娃嘴里,勤娃赶紧主动叫了一声叔叔,小锤子又给勤娃嘴里喂了一颗,根娃也主动叫了一声叔叔,小锤子给根娃嘴里喂了一颗,把一袋糖豆全部交给根娃,说:
  “糖由你保管,你们几个匀着吃。”
  根娃懂事地把糖袋交给奶奶。孩子高兴了,全家都高兴了。马赶山心里恨道:这个小锤子,真是个小锤子,我咋就偏偏把你选中了呢,我想不到的事情,你居然都给我想得这么周全。
  乡村每天吃两顿饭,早饭和晚饭,早饭不早,晚饭不晚,这个时候,早上十点多,正是吃早饭的光景,本来饭大体都做好了,添了两个人,又是两个稀客样的人物,二妈和大女改做别的已经来不及,忙忙炒了一盘猪血灌肠,一盘鸡蛋,这都是马赶山爱吃的,小仇也爱吃。小锤子常年在乡村长大,又常年跟着首长下基层,不用去厨房,闻到味道,就知道饭熟没熟,他立即将炕桌摆在炕中央,将桌上的杂物清理干净,这时,大女也把饭端到客窑了。快十一点了,马赶山在爹妈面前,脸上不敢表示什么,心里已相当焦躁了,他急着要去田地里查看麦苗的长势,还有刚播种的秋庄稼的出苗情况。饭照例是要在炕上吃的,小锤子是客人,赶山爹请他坐上首,小锤子忙摆手,笑一笑,赶山爹也只是礼节性地让一让,别说小锤子是儿子的警卫员,就是儿子的上司,吃饭也不能坐在这位置的,他就上去了,盘腿坐在炕的上首,赶山妈也请小锤子坐在炕的下首,小锤子又笑一笑,忙赶过去,做出扶赶山妈上炕的手势,说:大妈坐,我在地上行动方便些。这也是礼节性地让一让,吃饭时,谁该坐什么位置,都是铁打的规矩。马赶山半边屁股担住炕边,坐在妈这一边,小锤子屁股担住炕沿,坐在赶山爹这一边。根娃弟兄三个,平时家里没有客人时,因为年龄小,又与爷爷奶奶是隔代人,是可以坐在炕上吃饭的,哪怕他们的爹在场,也没有关系,现在他们和爷爷奶奶是一个辈分,年龄稍大一点,那就绝对不可以了。吃饭时,除了家中辈分最高的女性,别的女人是不可以上桌子吃饭的,哪怕都是自家人,比如,只要婆婆在世,儿媳哪怕六七十岁了,儿孙一大堆,也不可以和婆婆一起坐在炕上吃饭的。二妈和大女便在厨房凑合吃,自己吃不吃,都是小事,要耳朵灵光,判断客窑的吃饭进度,恰到好处地赶过来添饭添菜。根娃和勤娃今天上不了桌子,和妈妈,还有二奶奶,一起在厨房吃,见娃小,坐在奶奶身边,由奶奶给他喂着吃。
  小锤子吃饭的速度早已练得奇快,开吃没一会儿,三个大蒸馍,一碗小米粥,还有几片炒灌肠,几疙瘩炒鸡蛋,已经下肚了。他撂下碗,说大叔大妈慢慢吃,我去看马好着吗。赶山爹和赶山妈让他再吃一点,他说吃饱了,拔腿就往门外走,一脚刚跨过门槛,大女已风火赶来了,她说:小仇,你坐下慢慢吃,我给你舀饭。小锤子说:我吃饱了,嫂子。大女说,大小伙子,才吃了多大一点,能吃饱?不要怕没饭了,饭不好,吃饱管够的。小锤子笑道:嫂子,你看我像那种亏待自己肚子的人吗。大女说,那你坐下喝茶嘛,急着出去干啥呀?小锤子说:我不喝茶,我去看马好着吗。大女说,我刚出去都看过了,两个马都在乖乖儿地吃草哩。小锤子正在找话说,听见根娃大呼小叫地喊仇叔叔,小锤子忙说,我带根娃骑马耍去。根娃还在厨窑门口,老远听见了,老远便嚷:我要跟小仇叔叔骑马!
  大女不再谦让,小锤子打声招呼,带着根娃出了大门,勤娃还没吃完,撂下碗就去追根娃,见娃也无心吃饭了,闹着要去骑马,大女只好把他抱下炕,送出大门,交给根娃看管。转身要回厨窑去,婆婆却把头探出炕边说,根娃妈,去把你二妈叫过来一块吃。大女答应一声,一会儿,听见一串轻轻的脚步,趑趑趄趄到了客窑门口,到了门槛边,脚步声游丝样渐次息了,马赶山立即把搭在炕边的半边屁股挪下来,双脚还没有站稳当,忙说:二妈,进来坐炕上吃。门口传来一丝脚步摩擦地皮的声音,听得出来,却没有往前挪动半分。赶山妈说,他二妈,你进来吃嘛。这次她的头没有探出炕边去,身子稳稳地坐着。门口又是脚步摩擦地皮的声音,还没有往前挪动的声响。赶山爹一直闷头吃饭,这时,他恨声道:
  “叫你进来,你就进来,还等着八抬大轿抬你吗?”
  门口的脚步随即便有了跨越门槛的声响。二妈手里端着自己的碗,赶山妈身子略欠欠,说:
  “娃回来了,你过来吃吧。”
  二妈往炕边靠靠,屁股并不坐上去,赶山妈说,他二妈,坐上来,又没外人嘛,二妈说,好着哩,这样好着哩,大姐你赶紧吃,饭怕都凉了。赶山爹瞪一眼,恨声恨气说:叫你坐上来就坐上来,看你那拿不出手的样子!二妈畏葸一下,勉强把少半边屁股挨住炕边。马赶山尽量放慢速度吃饭,还是很快吃完了。二妈刚来到炕边,他又不好立即起身离开,便伸出筷子在盘子里夹炒灌肠片儿,为拖延时间,一下,一下,夹起一小片,赶山妈看见了,还以为他离得远,忙把盘子往他跟前挪挪,说娃你吃,你爱吃,到机关灶上又吃不到,回来得又少,你吃。二妈又把盘子往他面前再挪挪,说你吃,可劲儿吃,不够吃,二妈再给你炒去,家里还多呢,都舍不得吃,就等你回家吃哩。马赶山吃饭速度也是在十五年的征战生涯中练出来的,再放慢速度,比普通人还是快得多,他早已吃饱了,他把盘子往炕桌中间推一推,说我都吃饱了,爹多吃,妈多吃,二妈也多吃些,做了半天饭,吃不到嘴里去。赶山爹瞪了儿子一眼说,我们天天都在吃,你妈你二妈让你吃,你就吃,推来让去的做什么。马赶山只好又夹起一片。他多想这个时候有人来打扰一下,他尽快脱身,最好是小锤子这个精灵鬼。平时,这个家伙总能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今天估计是让根娃缠住了。正在思谋对策,就看见根娃一走三扑跌闯进门来,一片声叫嚷:爹,爹,马……马……赶山二妈在靠门的炕边,扭头瞥见,火烧柴垛似的叫嚷:慢点,慢点跑,小心摔着!她火急撂下碗去迎接根娃,根娃已到眼前了,赶山爹斥道:日急慌忙做什么,不贵重!他这话看似说根娃,其实是说赶山二妈的。她也是听得出来的,惭愧地搂住根娃说:不慢慢跑,慌里慌张的,娶媳妇啊?根娃的目标却不是二奶奶,他挣脱出来,跌撞到马赶山跟前,仰脸努力地看着爹的脸说:小仇叔叔说,马不好好吃草,叫你去看呢。马赶山沉了脸说,马好好的,咋就不好好吃草了,还不是你这碎狗日的胡闹腾?走,咱们看去,要是你编谎,撕烂你的嘴!说着,他一把拽起根娃的一只胳膊,三脚两步跨出大门外,很少享受这样待遇的根娃,一下子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荣耀。
  两匹马在吃苜蓿的嫩芽,津津有味的,像马赶山刚才吃猪血灌肠一样馋相毕露,小锤子和两个小家伙趴在苜蓿地里,头抵头,咕咕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马赶山脚步那样沉重,他们似乎都没有听见,根娃正处在幸福中,也忘了打招呼,马赶山两脚使劲一跺,大声说:
  “我把你这个小锤子,马好好的嘛!”
  小锤子猝不及防,忙抬起头,一眼看了两匹马,诧道:
  “咦!就说啊,刚才明明的不好好吃草嘛,咋就没事了呢?”
  马赶山快步上前几步,朝小锤子的屁股轻踢一脚,说:
  “马和你一样,踢给几脚就好了。”
  旁边就是麦田,麦苗冲出地平面有一拃高,齐整整的,绿油油的,是那种血气旺盛的绿。大多的麦田都是这样,只有几块地里的麦苗蔫不拉叽,马赶山蹲下身去,细心查看,还觉不清晰,索性五体投地,用手拨开一丛麦苗根部的泥土,抓起泥土搁在鼻孔那里嗅嗅,又使劲嗅嗅,又拔出麦苗的根茎,在嘴里嚼嚼,他一跃起身,大喝道:
  “我把这个懒狗日的!不给他老子吃屎,他老子能活出精神吗?”
  小锤子带着三个小家伙,也像敬业到了挑剔程度的首长,趴展在麦田边的空地上,咕咕囔囔,一派的煞有介事。马赶山突然的一声断喝,把根娃吓坏了,他以为他做错了什么事,一个激灵拔地而起,一看不是针对他的,扑扑乱跳的心,忽地稳当了,他朝马赶山浅浅一笑,笑意被淹没在哭丧的神色下。小锤子无动于衷,那两个小家伙反应慢,等反应过来他们的爹在骂人时,已经知道不是在骂他们了。他们继续玩他们的,根娃立即加入其中。
  “小锤子!”
  马赶山喊了一声,却没了下文,他看见马村长大老远,像一只笨鹅,只看见他的身体在剧烈地左右摇摆,往前的速度却快不了。小锤子没有抬头,照样和小家伙们在乐滋滋地玩。马赶山很不服气,好像小锤子比他还有预见性有洞察力似的,他往前赶两步,吼道:
  “我把你这个小锤子,你耳朵让驴毛塞了吗,我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
  小锤子头也不抬,淡淡地说:
  “村长不是来了嘛,就是我去叫他,他也快不了,我又不能背上他跑,一个堂堂的县长警卫员,去背一个小小的村长?我倒无所谓,人笑话县长呢。”
  三个小家伙这次也有经验了,马赶山的叫喊并没有打断他们的乐趣。没有人理睬,马赶山气哼哼的,独自在那里跺脚踱步,看见马村长还是那种姿势在往这儿赶,忽然,他笑了,自己把自己气笑了,他嘟囔说:多亏战争结束了,敌人在屁股后面追,你还能保持这种速度,我叫你一声大爹。
  马村长就是马赶山的大爹,血缘很近的大爹,他和赶山爹是一个爷。马村长终于来了,已经离这里只剩三步远了,他的脚步也停下了,身子还在左右摇晃,马赶山也不自觉地随着大爹的节奏摇晃起来。马赶山本来没有动火,嘴上动火了,心里没有动火,这下他真的有些动火,他有点看不起自己,别人一摇晃,自己跟着就摇晃了,这哪像个县长的样子。但,村长毕竟是自己的大爹,回到家了,不能乱发县长脾气。在别的村子,都是别人先问候他,到自家村子,必须自己先问候别人,长辈,晚辈,哪怕是鼻涕娃,自己都得主动些,亲切些。要不人说他当官了,忘本了,拿不住自己。按村里人说法,叫:驾不住鸡。听听,连鸡都驾驭不了,还能干什么。这些话肯定不会当他的面说,他们在他爹妈,在他的至亲那里说,爹只要听到这话,非收拾他不可。他立即调整好情绪,脸上硬生生憋出一圈笑纹,说:
  “大爹,吃了吗?”
  “吃了。你吃了吗?”
  “也吃了。”
  “这娃,回家来,咋不事先喘一声,也好让我们这些村干部做些迎接县长的准备?”
  “那倒不必。我只是回家,顺便看看庄稼。”马赶山明知道大爹在挖苦他,知道大爹早已看出他准备给村上找茬儿,就事先把辈分摆明了,堵你的嘴。马家人的这点耍人手艺,作为马家人一个杰出代表,他的心里亮儿堂儿的。但他不打算吃一碗糊糊饭就罢了,他很快调整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脸色,沉声说:
  “马村长,我想问问,这片麦苗是咋回事?你是有名的庄稼把式,又是一村之长,一定是知道的。”
  “嗨,这事儿啊?看马县长说的那话,你碎爷就那么个具体人嘛,懒了半辈子了,你又不是一天两天才知道的。我虽然是村长,可那是我的碎大大,我还能把人家从平地背的放到陡坡去?”
  “马家人的驴嘴!”马赶山差点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好一个具体的人!我看你就够具体的了。这是子午县的人评价某个说话做事不分场合没有分寸感,又显得另类的人的常用语。他被大爹几句话堵得嗓子眼里,嗝儿一声,又嗝儿一声,终于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突然,马赶山觉得身旁一黑,像是太阳让一朵云遮了,乍回头,见是小锤子。没留意,他早都不趴在那里玩了,三个小家伙还在那里快乐,却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收束了动作。小锤子说:
  “首长,你今天是下来视察工作的,我记得,县委常委会上强调过,对那些消极怠工,破坏生产的人,尤其是基层干部,要毫不手软,坚决镇压的。”
  “我当然记得的,那么大的事,我能忘了?你以为我是抱娃收鸡蛋的婆娘!”马赶山说着,一手背后,习惯性地摸了摸挎在腰间的盒子枪。这一下,把马村长吓得不轻,几乎要魂飞魄散了。马家人的脑瓜向来灵光,在这一刻,他还能突然想起一句老话来:官前头,马后头,少骚情。眼前的官虽是自家儿郎,那也是官啊,一朝戴上官帽,就是官身不由己了。前几年搞土改,马赶山硬是率先把自家土地给人分了,他的爷爷奶奶还活着,老两口摔了多天的命,还是没能过了自家孙子这一关。从小,爷爷奶奶把孙子当自己的眼珠子在手掌里捧大的,祖孙感情要多深有多深,我算个啥哩嘛,给你个好脸,你就是人家的大爹,变脸了,你就是人家手下的一个小村长,恐怕还不如不沾亲不带故的普通村长哩,当官的,拿亲朋好友开刀立威,平常得跟平常一样。一瞬间,马村长的脑瓜子转了七七四十九个转转儿,再转回来后,他胸脯一挺,慷慨激昂说:
  “就是的,这位小仇同志说得完全正确,坚决拥护坚决执行县委常委会的英明决策,谁敢破坏生产,坚决镇压狗日的,不管他是谁!走,我带你们去,把狗日的马进卒一枪崩了算!”
  “胡说!谁说要枪崩人?国家没有政策,没有王法吗?我看说这话的人,倒是该挨枪子儿的。”
  马赶山话说得严重,小锤子和马村长都明白的,他心里的火已经熄了。马村长嘿嘿一笑,顺手掏出自己的旱烟袋,递给马赶山,马赶山顺手接住,掏出自己的旱烟锅,插进旱烟袋,一根手指头揉捏着装烟。这是男人间和解的标志。马村长说:
  “看见生产搞不上去,我这个当村长的心里急得一愣一愣的,可是,碰上这些死蔓子倭瓜,轻了,事不顶,重了,乡里乡亲的,抹不开脸皮,又怕违反国家政策,活活地难死人哩。县长,你说,都听你的,论公,你是县长,我是村长,下级坚决服从上级,论私,你是晚辈,我是长辈,就权当你是长辈吧,你说咋弄就咋弄,反正不把生产抓上去,谁也好不了。”
  “大爹,你老人家咋越来越胡说了,辈分怎么可以乱?这样吧,你把大家都召集起来,咱们开一个现场会。”
  “没麻达。我这就去叫人。”
  马村长应一声,接过马赶山还回来的旱烟袋,以跑来时的姿势跑走了。马赶山心里倒没谱了,原来没打算回家,更没打算率先在自己的家里开展工作,话说出去了,一时倒没了主意。他瞥见小锤子在那儿稍息站着,一只脚头子在地上颠儿颠儿的,有看他笑话的意思。他的主意来了,他说:
  “我说小锤子,今天回家的主意可是你出的吧?我没打算回家,也没有做好开展工作的准备,摊子谁摆的谁收,我说。”
  “咦,我说县长大人,你是县长,我是县长?”
  “我是县长。县长命令你把你摆的摊子收了。”
  “没麻达!我代你当半天县长吧。让你碎爷当场讲一下他是怎样种庄稼的,再让你大爹当场讲一下他是怎样种庄稼的,树立正面典型,打击反面典型,不要做得过火,这是在你的家里。”
  “嗯,有道理。”
  马村长把他手中的那面破铜锣敲得聒耳地响,马赶山心想,如果哪头驴要是有手,也会把耳朵捂住的。太吵了,不过,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打人不打人,先把架势列起来,干革命嘛,没有阵势是不行的。马村长虽然头滑得苍蝇落上去,不小心都会崴了脚的,可煽乎起事儿来,那还算是一把好手呢。
  马赶山就这样走村串户半个月,整个子午县的乡村大体跑了一遍,每到一个村庄,下地头,进农户,发动群众,惩治懒汉,生产眼看有了起色。农业形势不容乐观,有的乡村相当不错,有的却相当糟糕,有的农户,庄稼长势喜人,有的农户简直一团糟,同样种在一块田里的庄稼,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巨大的反差呢?在回县城的路上,他骑着小光棍,不紧不慢地走,脑子却在高速运转着。突然,他灵光一闪:怎么庄稼种得好的,差不多都是土改时被划为地主富农中农那些农户,而庄稼种得不好的,大多是那些贫农家庭,庄稼种得尤其差的,又是原来一寸土地都没有,在土改中从别人家分到土地的那些雇农游民无产者家庭呢?比如,那个他叫碎爷的马进卒。这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逛三,很小的时候就偷鸡摸狗,害得四邻不安,长大后,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把他老爹省吃俭用积攒的一点家产,逛荡得要皮没皮要毛没毛,眼看到了娶妻生子年龄,他还没有改调儿的迹象,毕竟是本家子弟,丢人丢的都是马家的人,家族长辈出面打算给他协调几亩地,娶一房媳妇,企图收住他的心,过安生日子。赶山爷地多,家族便让他拿出二亩地来,族长再拿出二亩地来,娶媳妇的钱物由家族按人头凑份子。可是,赶山爷死活不同意,他倒不是舍不得二亩地,他的理由是,马进卒绝对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地到了他手里,就糟蹋了,他也不主张家族凑份子给他娶媳妇,说谁家的女子跟了马进卒,等于进了火坑,那货赌急眼了,会把媳妇卖到班子店的。终于,拗不过家族,赶山爷只答应凑份子,死活不肯出让土地。还真让赶山爷说准了,不出几年,马进卒名下的二亩地让他卖了,媳妇倒是没有被他卖给班子店,他是打算卖的,媳妇趁早抱上还在吃奶的孩子回娘家了。当地人把妓院叫班子店,马进卒这桩买卖虽没做成,却对整个马家全族人的声誉造成了重大损害,见了马家人,嘴烂的人张嘴就是一句:你们马家人还是能干,胯骨上挂着枪的强迫别的婊子从良,原来是为了给自家女人腾窝儿!到了土改,马进卒是村里最穷的人,真正精打得炕响毛拉得土淌的人,这正是革命依靠的对象,马赶山是土改工作组的组长,又是在自家门前搞土改,便先从自家开刀,动员爷爷拿出五亩上好的地分给马进卒,爷爷死活不肯,还是老道理,不是舍不得土地,不是不革命,不是不支持孙子的革命工作,主要是马进卒不是过正经日子的人,土地到他手里,糟蹋了。爷爷拗不过孙子,更拗不过时代大趋势,马进卒还是如愿得到了土地,他的土地也正如赶山爷预料的和马赶山看到的那样,算是糟蹋了。
  全县的土改差不多都是马赶山一手抓过来的,各村像马进卒这样的人,也都是马赶山软硬不吃给分了土地的,那时,他抱定一个信念,马进卒之所以成了逛三,是因为没有土地,别人给了一些土地,那是因为毕竟是别人的土地,革命来了,给了他,革命走了,又得还回去,心定不了,无心侍弄庄稼。可是,现在明明江山都到手了,跟铁打的一样,他们怎么还是个逛三呢?难道真是爷爷死前说的那番道理:癞蛤蟆不长毛,是种的过错?按说这话对,也不对,爷爷不搞革命,爹不搞革命,为什么我就搞了呢,还搞得死心塌地,人都说是穷人闹革命,这话对,也不全对,我就不算穷人,我家上百亩好田,还有那么大的山场,好几位领袖就是富人家子弟,而许多穷人子弟却在给反动派卖命。这话咋说,咋都说不全呢。说不清,说不清,驴日的这人世间的事情,用嘴去说,咋说都说不清楚,越说越黏牙,你说了一个道理,就会有八百个道理等着堵你的嘴呢,还是一刀一枪方便,江山是打出来的,真理是打出来的,人手里拿着刀子,羊手里没有刀子,人就应该杀羊,羊就应该让人杀,人杀羊吃羊,就是人的真理,羊让人杀让人吃,就是羊的真理。像马进卒这样的逛三,应不应该得到土地,应该,完全应该,耕者有其田,这是真理,那么,得到土地后,应不应该把土地侍弄好,应该,完全彻底地应该,土地里生出好庄稼,是土地的真理,种地的人种出好庄稼来,是种地人的真理。我是革命者,我提着头打江山,是革命者的真理,江山打下来了,我受组织委派,成了一县之长,我就得把一县的江山保住,就得把一县治理好,让全县人民群众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这就是我当县长的真理。狗日的马进卒,破坏真理了,是你破坏真理了,你敢破坏真理,我就拿真理拾掇你!
  马赶山心情一下子好得不得了,刚从一个村庄出来,离大路还有快枪能够射到的距离,暂时休整一下,回县上去,把调查研究的结果整理出来,要赶紧安排下一步的生产任务呢。他拽了一下缰绳,小光棍还没停稳当,他身子一纵,就下了马,在路边一棵已经生出嫩叶的山榆树下,流畅地撒了一泡尿。烧撂子跑出好几十米远了,小锤子才发现马赶山不在了,赶忙打马回来,却见马赶山在那儿乐滋滋地撒尿,气便不打一处来,他朝烧撂子耳朵轻扇一巴掌,嗔道:
  “人把你叫烧撂子,真是个烧撂子,啥时候都改不了烧撂子毛病!”
  “我说小锤子,你到底是在骂马,还是骂人,做人要正派呢,骂谁就公开骂谁,别像驴,藏一半露一半的。”
  小锤子没有答话,也站在路边,朝一棵还像冬天那样干枯的洋槐树撒了一泡尿。
  第五章
  一个绰号狼茬婆的女人
  在这当儿,马赶山突然看见路上远远近近有女人,都是半大子婆娘,两个一双,三个一群,唧唧咕咕往县城方向走。婆娘们大多还都是小脚,个别的也是解放脚,走在这种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格拐格拐,看得人心尖尖儿难受。都是这万恶的旧社会,好好的女人脚,偏要糟践成这样子,单凭这一点,就要把这狗日的旧社会砸烂!马赶山不觉心气又不平了,斗志也昂扬了。他猛地想起,这几日,他在各条乡间大路上,都看见过往县城方向走的婆娘。她们去县城干什么,又不逢集,又不过庙会的,自己的走手又不过硬,这样疯疯张张地做什么。再说了,即使逢集逛庙会,婆娘都有自己的男人或兄弟陪着,大多都要骑毛驴的。他举头瞭望了片刻,老远看去,那些婆娘个个苦着脸,很多脸上还挂着眼泪坨子,身上穿的也不是平时出门穿的衣服,灰突突脏兮兮的,完全不像出门显摆的样子。他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明白,就说:
  “小锤子,你看见路上那些婆娘了吗?”
  “早看见了。”
  “她们不好好在家做饭养娃娃,又不逢集不过会的,疯疯张张地乱跑个啥?”
  “首长,你真不知道,还是嘴里噙着冰糖打呼噜装睡哩?”
  “这个娃!我知道还问你?我的嘴又不痒。狗日的,快把屁放出来,小心憋破沟门子!”
  “解放呗。婆娘嘛,再去县城干什么!”
  “解放?”马赶山一愣,以为小锤子跟他说着耍。什么耍话都说得,牵涉政治原则的话耍不得,这是一个革命同志最起码的政治觉悟,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对小锤子经常大呼小叫的,一旦有大事,就变得轻声细语的,小锤子不过还是个孩子,造成什么心理压力,不利于他的成长。他轻声说:“小仇同志!”每当马赶山这样称呼他时,小锤子就知道遇到非常重大非常严肃的事情了,而且,自己已经到了犯重大错误的边缘了。这次,他对自己说的话心中有数,他知道马赶山脑子一时还没有转过弯来,不过,他也不再嬉皮笑脸,他说:
  “首长忘了?咱们离开县城下乡那天,不是《婚姻法》颁布了嘛,还是你主抓的工作呢。”
  “是呀,那与解放什么相干?”
  “《婚姻法》就是要让广大妇女从旧婚姻制度下解放出来,实现婚姻自由的嘛。”
  “这倒没错。我问的是,这些婆娘平白无故上县城干什么,你给我和解放拉扯在一起?”
  “她们上县城就是要求解放,和自家男人离婚的。”
  “胡扯!妇女解放是对妇女在政治上的解放,与自家男人锤子不相干,婆娘家的,还成精了,平白无故地离婚?你净给我胡说。”
  小锤子不再辩解,但扎的那架势,分明是说,信不信由你。马赶山知道小锤子在正经事上从不妄言的,而且,心细如发,掌握信息快捷准确,名义上是他的警卫员,实际上是他的重要参谋。他看了一眼小锤子,不再说话,飞身上马,小光棍撒开四蹄,一眨眼,便到了大路边。马赶山下了马,小锤子接过缰绳,将小光棍和烧撂子牵到一堵断墙后面,把它们分别拴在两棵树下,让它们吃草,他拔出挂在腰里的盒子枪,检查停当,隐身在一个离马赶山很近,视线好,又比较隐蔽的小山峁上。
  马赶山蹲在路边,掏出旱烟锅,满满装一锅旱烟末儿,划着火柴,在硫磺的臭香中,吧唧吧唧吃上了。天色晴朗,他的脸笼罩在烟雾中,像一幅陈年的人物招贴画。远远地见三个婆娘格拐格拐过来了,那分明是高岘子区五牛村的三个婆娘嘛,前几天,他刚到那里检查过工作的。啊哟,我的贼吃鸡!马赶山心里的惊怪,差点叫出声来,五牛村离县城上百里,也就是说,这些小脚婆娘,已经格拐了八十里山路了。造孽啊,造孽,马赶山忽地站起来,为了平整情绪,他又装了满满一锅旱烟末,点着后,狠狠地吃了几口。子午当地人把吸烟、抽烟,都叫吃烟,马赶山那才叫吃烟呢。婆娘们都是认得马赶山的,全县的婆娘没有不认识马赶山的,他在子午县搞了十五年革命,除了有三年时间开赴抗日前线打鬼子,在子午县的地盘上活动最多,全县所有的村庄他都去过。她们远远地也看见马县长了,走路的速度本来就慢,这下纯粹是往前挪了。畏畏葸葸,趑趑趄趄,窃窃私语,咕咕囔囔,走一步,退半步,本来就心急火燎的马赶山那个恼怒。要给平时的性子,他会大喝一声:我把你这些狗肉上不了台面的死婆娘!他今天没有喊,强压心火,装作无事人在那儿吃烟踱步看风景。那三个妇女大概把某种意见达成一致了,忽地腰直了,胸脯挺起来了,头高迈了,脚下凌厉了,眨眼工夫,就到了马赶山面前。马赶山认得出,走在最前面的是牛继承的婆娘狼茬婆。五牛村的人都姓牛,由五个有血缘关系的牛姓家族组成,他们都曾是一个老先人,老先人临死时,给五个儿子分了家,一人一座山头,岁月迁延,自然形成五个家族,平时各过各的日子,早都出五服了,彼此也通婚,只有在过年祭祖时,他们才聚在一起,由牛姓中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老人,给后辈排辈分,讲述祖先事迹,进行传统教育。
  看见狼茬婆,马赶山不觉精神抖擞了,这个婆娘是远近闻名的歪婆娘,他见识过她有多歪的。
  狼茬婆,就是生过许多狼崽的母狼,凶残无比。一个女人能获得这个外号,当然是歪得了不得的人物。狼茬婆刚过门没几天,就和婆婆拌嘴,这还不算,她手一伸,将婆婆推得栽了一个跟头,婆婆从地上爬起来,她上前又推,婆婆又是一个跟头,婆婆艰难爬起来,她好像从中找到乐趣了,再一推,婆婆再一个跟头,婆婆挣扎了半天爬起来,她再一推,这次,她几乎用了全力,婆婆一连翻了几个跟头。婆婆不再挣扎,即便爬起来,媳妇还是要推倒她的,索性蜷缩在地,少跌几个跟头是便宜。狼茬婆两手叉腰,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大声叫骂着,把人能够想到的能够说得出的脏话丑话混账话,旮旯犄角搜寻了一遍,她又上溯牛家老先人,下追牛家吃奶娃,把能想到的人都编派了一回。她的男人外号蔫梨,自小给人的感觉就是皱皱巴巴的,没说过一句慷慨话,没做过一件展拓事,又是新婚贪欢时节,显得更蔫了。人们猜测,蔫梨这一次要像村里别的厉害男人那样要发作一回的,下多大的雨说不准,雷总是要响几声的。各家闹家务纠纷一般都在黄昏以后,这个时候,各家都在安顿一天最后的活路,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家丑外扬的渠道要少一些。全村的人,五个牛姓山头的人,都侧棱着耳朵,听蔫梨家的动静,都想看看蔫梨到底是真蔫,还是有不蔫的时候。狼茬婆也是这样想的,她知道面皮已经撕开了,在这个家里,谁以后甩袖头做掌柜的,谁低眉顺眼甘当小伙计,今天这一仗谁输谁赢,就见了八九成火色了。天黑前,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她设计了三个步骤,第一步:耍横,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男人要敢给她来硬的,她豁出去不要脸了,能骂出口的谷子糜子连库底子都倒出来,可嗓子给他满庄子叫骂,都是你牛家人,反正又不在我娘家门前,骂了的,都是牛家人,丢人的,是你牛家人,你要是怕丢人,好坏还要顾忌一点面皮,不顾忌自己,也得顾忌你爹妈,不顾忌你爹妈,至少得顾忌牛家老小吧。第二步:耍赖。男人要是跟女人真的动起手来,再横的女人都不是对手,要是把牛家人骂急了,人家叔伯兄弟是不会答应的,他们只要一掺和,哪怕只搭了几句腔儿,我就把自己从头到脚剥光了,跑到村里最显眼的地方,我就说牛家门风不正,老公公是烧包头,在自己儿媳身上乱挖抓,儿媳不从,老公公指使儿子欺负儿媳,要让牛家老老少少评个理,牛家是不是从老先人手里都是这样,儿媳非要和老公公睡觉不可。这话肯定没人相信,我知道没人相信,我也不打算让人相信,但谁也不愿意给人留下话把儿,今后他家的人跟别人拌嘴,别人张口就说:你们家的人好嘛,老公公和儿媳都一炕滚的,再把啥好事还做不出来?听听,碰上说这话的,你是哭还是笑,反正都是从你家儿媳嘴里说出来的。第三步:耍疯。跳崖、投井、上吊,给他变着法儿用,把他牛家人脚懒筋治不麻不罢休。
  那天,狼茬婆把什么都想到了,一点没有想到的是,家里平静得比平时还平静,老公公和蔫梨从地里回来,什么话也没说,婆婆躺在地上歇了一会儿,看见儿媳没有再动手的意思,再看看日头快到山尖了,赶紧爬起来,匆忙掸掸身上的尘土,像平时那样给儿媳说:
  “下地的人快回来了,还等着喝汤呢。”
  子午乡村的人一天吃两顿饭,早上十点前,都是空肚子干活的,下午四点左右午饭过后,再下地干活到天黑,辛苦了几个小时,晚上肚子也饿了,农闲时间,稍垫补一点稀汤寡水的食物,名曰喝汤,喝完就睡觉了,要挨到第二天早饭。农忙时节,苦重,晚上这顿饭甚至比早饭午饭还吃得结实,说法还是喝汤。婆婆顾不得身上的摔痛,更顾不得屈辱,立即将早上的剩米汤热在锅里,将剩馒头搁在蒸笼上,正是春耕时节,鲜菜还没有上来,还是吃冬天的腌菜。刚忙活停当,男人和娃就收工回来了。她什么话也没说,给儿子说吧,丢脸,当妈的总不能给儿子说:你媳妇把我一下打了个美!给男人说吧,你让男人怎么办,一边是儿子儿媳,一边是自己的婆娘,说谁都不好说,只好先把自己的婆娘拾掇一顿。唉,一口气好忍,为了这个家,当婆婆的,要把苦戏当欢戏唱哩。老话说,男人生气打婆娘,婆娘生气男人打,男人家的,苦重,黑水汗流一天了,肚子饿着,脾气便不会好,这事儿不能这样就完了,当媳妇的打婆婆,没有家法了!可是,当下只有忍。蔫梨爹一口气喝了两老碗米汤,吃了三个椽头蒸馍,蔫梨喝了三老碗米汤,吃了四个椽头蒸馍。狼茬婆一碗一碗从厨窑往客窑端米汤,给老公公端,给男人端,父子俩吃得欢,她跑得欢,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汤喝毕,天已黑定了,到了平时睡觉时分,蔫梨爹打一个呵欠,蔫梨打一个呵欠,蔫梨爹装满一锅旱烟末,吧唧吧唧吃上了,蔫梨装满一锅旱烟末,吧唧吧唧吃上了,父子各吃了一锅,瘾有些过了,瞌睡也上来了。蔫梨拖拉着脚步,回到庄膀子上自己的小窑里,两拨拉把自己脱剥精赤了,跳上炕,头一挨枕,就鼾声激荡了。狼茬婆帮助婆婆拾掇完厨窑事务,看看没有什么事,就回到小窑,捻亮蓖麻油灯,坐在炕头,顺手扯过还没有做成的鞋底,给右手拇指套上顶针,一抽一送,抑抑扬扬纳起鞋底来。这是给婆婆纳的鞋底,婆婆眼睛花了,认不出针脚儿,针线活儿,当媳妇的就得接上去。蔫梨睡了一觉,睁眼看,婆娘还在专心纳鞋底,手中的那只鞋底,只剩下脚后跟一小片地方是空白,他有些感动,媳妇手底里的针线活儿,倒是很麻利的。体力恢复了,心窍便启了,忽地一股稠糊糊的暖流,从心田向四周荡漾开来,他伸手拽一拽狼茬婆的袖口。狼茬婆还在低头专心纳鞋底,她说:马上完了,就等一小会儿。蔫梨松开手,等了不到一小会儿,等不得了,又伸手拽一拽狼茬婆的袖口。再有几十针,这只鞋底就可竣工了,狼茬婆嘟囔道:一小会儿就等不得了!她只好搁下手中的活儿,三两下把自己脱剥干净了,顺嘴吹灭蓖麻油灯,鱼一样,钻进了蔫梨的被窝。立即被窝里就有动静了。过了一会儿,蔫梨觉得狼茬婆满心都在欢快中,便抽空说:你的脾气咋那么瞎吗,是咱们的妈哩嘛,咋能动手哩。嗯,嗯,狼茬婆嘴里发出断续的声音。蔫梨使了几下劲儿,喘了几口气说:再不要这样了啊,别让人笑话咱。狼茬婆说:嗯嗯嗯,哎哟哟。蔫梨受到鼓舞,又使了一会儿劲,伏在狼茬婆的身上说:明儿天一亮,你就给妈认个错啊,在一起过日子,不说谁对谁错了,老话说,有理了讲理,没理了比大小,咋说咱也是小辈,人都端了一个顺气碗,气不顺,日子咋过嘛。啊哈哈,啊哈哈,狼茬婆挨刀似的一阵尖叫,蔫梨感到自己骑在狂奔的马背上,正受活得云天雾地,突然,奔马飞起来了,他也飞起来了,啪唧一声,他全身重重地摔在硬地上。狼茬婆一跃起身,裸身蹲在炕边,食指中指并齐了,指着地上怒喝道:
  “我把你个驴日的货,你们一家子都是驴日的货!叫我给那个老不来钱的认错?驴日的睡梦地里吃肥肉哩,做的梦都是油汪汪的!”
  骂完,狼茬婆独自倒头睡了,蔫梨躺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泥地一派冰冷,独自爬上炕,也倒头睡了。
  五牛村的人,听了半天动静,准备好好看一场笑话的,夜深了,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各自打几个呵欠,低声咒骂几句,各回各家了。
  没等马赶山搭话,狼茬婆便有些勇敢地迎上来,大咧咧地说:
  “哟,我当是遇到土匪劫道了呢,我倒是愿意给土匪当压寨夫人的,只是没有来得及跟这两个姊妹商量,问问她们情愿不,闹了半天,是冒子县长啊,前几天见你,你好像没有先前冒了啊。”
  一个名声扫地的乡下婆娘,敢在太阳当顶的野路上当面这样侮辱他,马赶山心里的火突地直蹿脑门,他下意识地去腰间摸枪,手抓住枪柄时,当即又松开了。我如果不是县长,哪怕是乡下任何一个腿还能走动的男人,不让你脱一层死皮才叫怪呢。
  “呵呵,还是那样冒,最近不冒,是顾不上。”马赶山轻轻一笑,煞气却怎么也遮掩不住,从头到脚,都在往外喷涌。冒子,是子午当地人对说话做事冒失人的贬称,但当面这样说他,尤其像狼茬婆这样的婆娘当面说他,还真是第一次。他的态度这样温和,大出狼茬婆的意料,她的那两个同伴,没想到狼茬婆也是个冒子,冒得没边没沿,早已吓得躲在狼茬婆身后了,只把两双怯怯的眼珠子,盯在马赶山身上。狼茬婆在嘴头子上是敢骑着老虎逛街的人,面对县长,内心早已怯得豆腐脑似的。当即,她有些讨好地说:
  “嘿嘿,县长大人啊,我是跟你说着耍的,你不要当真啊,全县的妇女都知道你搞妇女工作是一把好手,都把你当亲兄弟,当自家男人对待的,我也是亲人跟你在说亲人话的。”
  “瞎说!我没有搞过妇女工作。我问你:大忙季节不好好在家搞生产,要去哪里浪荡?”马赶山脸色和他的话一样阴沉。
  “哎哟,好我娃的干大哩,你是噙着冰糖打呼噜装睡哩,还是胳肢窝里插上鸡毛装老鹰哩,搞生产是你们搞的,闹妇女解放也是你们闹的,我们平头百娃子,不听你们的是错的,听你们的还是错的,你还问我到哪里浪荡?你说说我能到哪里浪荡,县城的班子店都让你封门了,我最多是到县城看看娃他干大好着吗,不料想,到半路碰上了。”
  “放肆!谁是你娃的干大?”马赶山在男女问题上是一个严谨正派的干部,他也知道,把成年男人给自己的娃娃比做干大,和让自家娃娃称呼成年男子为表叔是一个意思,都是很亲切的称谓,可是,干大和表叔是不一样的,表叔的含义十分明确,而干大就不一样了。如果双方举办了拴干儿礼,当干大的就是娃娃正式的干大,终生对干儿负有责任,干儿对干大要像对待自己的爹一样孝敬,而人们口头上随便称呼的干大,除了表叔的意思,还暗指这个男人与娃娃的妈妈有了超越一般关系的关系。这还了得!虽然狼茬婆只是嘴上随便说说,但东西越捎越少,话越捎越多,捎来捎去,我倒说不清了。一个县长和狼茬婆这样的女人有说不清的关系?啥话嘛!必须从话头上就把话截住,一下子截死。马赶山黑了脸,严肃地说:“我在问你事情,问你重大的政治问题,你到这里胡扯八篇,你是不是有意要和政府对抗?”
  “啊哟哟,好我娃的……我的县长大人哩,我一个婆娘家的,谁敢和政府对抗嘛,我的头要是西瓜,你一刀剁开,就看得清是红瓤还是白瓤了。真正的嘛,是县妇联那个柳主任动员我们去县上闹妇女解放的嘛。哦,对了,就是那个脸脸儿白白的,奶奶儿翘翘的,沟蛋子圆圆的那个柳主任嘛,我们不愿意去,她大会小会的,又是要没收土地,又是要开群众大会的,我们吓得一晚夕一晚夕缩到被窝里,和娃他大都不敢放开做那事儿嘛,生怕闹出什么动静来,破坏那个革命啥的。哦,我是个不学好的婆娘,你问问她两个嘛,她们可是县长老爷树立的啥子先进呀。”
  马赶山耐心听完狼茬婆的闲扯,像这样的女人,只有让她放开胡扯,十句八句里面,总有一句两句是顶关键的真话,要是硬让她们说正经话,正经话肯定是听不到的,恐怕连一句胡扯的话都听不到了。马赶山想起离开县上时安排的工作,想起小锤子刚才说的话,心里完全明白了,他笑笑说:
  “不用问别人了,你说的话,我哪能不相信呢,以前相信,现在相信,以后还要相信的。这样吧,你们先回家去,好好搞生产,过几天,我来看你们。”
  “那县上还去不去了?我们好不容易走到半道上,上百里路呢,翻沟跨屲的,挣出了一沟渠一沟渠的水水儿,你倒不让我们搞解放了?”狼茬婆说着,还把屁股使劲扭一扭,表示她说的是确实话。马赶山皱皱眉头,口风轻,但语气决断地说:
  “好啦,你们辛苦了,余下的话以后再说。回去吧。”
  马赶山怕狼茬婆反悔,一直目送她们返回去很远,才和小锤子飞身上马,朝县城奔去。
 第六章
  县长当街撒风情
  情况远比马赶山料想的要严重得多,小小的县城塞满了从各村庄赶来的婆娘,年龄大至四五十岁,有的都抱上孙子了,小到十六七岁,有的刚过门,有的锁锁已经挂了,还没过门,但按乡俗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她们赶来县城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求解放,追求婚姻自由,与夫家打离婚。只有一条主干道的县城街道,早已让高低胖瘦不一的婆娘们堵塞了,小锤子远望满街都是妇女,确定县长不会出什么危险,便调转马头,绕至城外,从前几年打仗时让炮弹炸塌了的老城墙豁口爬进去,牵着烧撂子,从小胡同拐进县委大院。他要给何自叙通报县长回来了,如果要开什么会,可以提前召集其他与会人员,免得耽搁时间。马赶山索性不急了,他骑着马,从人缝中慢慢往过挤。他几乎可以一眼看见半个城的人脸,半个城的人也都能看见他。妇女们都认得他,看见他骑马过来,互相都在一片声吆喝:
  “让开,让开,让县长早点回去解决咱们的问题!”
  马赶山并没有打马一驰而过,他放慢速度,不断向熟识的妇女询问她们来县城的真正目的,他也没有下马,本来,按照过去一贯的工作作风,他应该下马,走到群众中去,和群众打成一片。这次他不,他知道自己在群众中是有威信的,目下人心浮动,让更多的人看见他回来了,至少在情绪上有一段缓冲时间。他纳闷了:何自叙同志作为县委书记,在群体事件眼看要爆发的紧要关头,为什么不出现在群众面前?还有县委的常委们,副县长们,各职能部门的负责同志们,此时都在干什么?走了一条街,问了一路的人,马赶山得到的共同回答,一律都是反对封建婚姻,实现妇女解放。离县委很近了,马赶山突然看见本村马谋道的媳妇俊鸟也夹杂在人群中,头一探一探地向他张望,他心里一动,用目光立即将她罩住,俊鸟像被人捉了奸,身子急速委顿下去,藏在人缝里,马赶山索性大喊道:
  “谋道媳妇,过来!”
  喊一声,俊鸟身子低一截,再喊一声,纯粹见不到人影了,马赶山指着俊鸟藏身的那几个妇女,大声说:
  “你们把那个婆娘拉到我跟前来,那是我兄弟媳妇!”
  这一招真灵,“轰”的一声,就近的一堆妇女像一园同时开放的金针花儿,个个把嘴咧到最大限度,边哄笑,边把俊鸟往这里拉扯。有的妇女边笑边拉扯人,边说:
  “看不出,咱们的冒子县长还是个具体人呢。”
  马赶山也笑说:
  “我本来就是个具体人嘛。”
  马谋道是马赶山的同宗近亲堂弟,比马赶山只小生月,对俊鸟来说,马赶山是大伯哥,按乡俗,小叔子和嫂子关系比较亲近,互相还可以开不轻不重无伤大雅的玩笑,弟媳和大伯哥是绝对不可有任何接触的,哪怕在一个大家庭过日子,遇到非要说的话,也得通过老人、孩子,或第三者之口传过去,他们的关系在人面前保持得跟仇人相见一般,才够礼数,才可得到人们的尊敬,人们才会说,谁家谁家的门风那叫个正!哪个大伯哥和弟媳说话,或互相有接触,被人发现了,便会成为四邻八乡永久的笑谈,人们虽然一般不会把他们的实际关系想象得有多么不堪,但,至少是一桩笑谈。人们在闲时玩闹,往往会把一对大伯哥和弟媳强扭在一起,出他们的洋相,一方看见势头不好,早跑脱了,跑不掉的,一辈子都会让人拿这事儿取笑,虽是善意的玩笑,也是很让人难为情的。马赶山在稠人广众下,公然招呼弟媳妇前来说话,大出妇女们的意料,大家都知道他是县长,是公家人,有时候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该讲究的还得讲究,能避开的要尽力避开,未料想这个冒子县长,不但是个冒子,还是这么具体的一个人。妇女们在起哄笑闹中,心却与马赶山贴近了,觉得他原来是那么一个具体的人,不但不可怕,具体得比她们常见的具体人还要具体。她们要看马赶山和弟媳妇干什么,要说什么话,将来和别人说起来,那是多么了不得的见识啊。一时,现场静得只能听到粗粗细细的呼吸声。俊鸟逃脱不了,马赶山下马,一手拽着马缰绳,两人面对面,俊鸟脸红得烂了,努力把头低下去,想把身子扭到一边去,几个妇女前后左右夹持着,她只好正面朝向马赶山,马赶山笑眯眯地紧盯着俊鸟的脸,以小叔子跟嫂子说话时才会有的那种坏兮兮的神情说:
  “兄弟媳妇,你大老远跑到县城干什么?”
  俊鸟忸怩不说话,逃又无处可逃,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快要哭了。夹持在她左边的那个妇女,列的架势是要说咬耳朵话的,话说出来,却是高喉咙大嗓子的,她说:
  “大妹子,大伯哥问你话呢,快说啊,你就说,我来县城找大伯哥吃包子哩。”
  子午县的人把接吻叫吃包子,虽是老解放区,来过的有见识的外地人和大得不得了的首长很多,但,并没有几个人跟着外地人说话,马赶山也没学会说接吻这个词儿,对当下的行动,他虽是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的,这个婆娘话一出口,还是让他心惊肉跳。周围都是妇女,常年关在家里出不了门,早把她们快憋疯了,偶尔遇到耍猴的来到村里耍一场,都可给她们带来多少天快乐的。现在的政府开明了,她们还能看到县长,可当众拿县长耍笑开心,那真是人老八辈子都遇不到的场面让她们赶上了。这话一说出来,她们一时反应不及,都不敢相信,还有人敢这样开县长的玩笑。现场一下子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俊鸟身子剧烈扭动着,她试图逃脱,她不是经不住这样的玩笑难为情,而是害怕,因为自己的不持重,让当县长的大伯哥当众出这样大的丑,即使回去家里人不说什么,她自己都要找一个圈猪圈羊的地方碰死的。
  哄笑声终于爆发了,这一下,像一车没有熟的西瓜被同时摔碎了,一地的妇女大张着嘴,要死要活地笑。马赶山任她们笑,自己也跟着不浓不淡地笑。笑声稍落,他挥挥手说:
  “不知道食堂有没有包子,我家兄弟媳妇只要想吃,尽饱吃,你们谁想吃,也行,我请客。想吃包子的,举手!”
  妇女们哄笑着,推搡着,几个胆大的,一试一试地把手举起来,马赶山说:
  “好,一会儿我请大家吃包子。现在大家安静,我要和兄弟媳妇说话。”
  大家果然安静了,俊鸟没想到这样难堪的场面会是这种结局,心里暗暗地把大伯哥佩服得要死,人家确实是见过大世面的,要是搁给庄里那些只懂得拿皮鞭打老牛后半截的人,寻死都找不到地方的。她一下子胆壮了,豪迈地把头抬起来,身子左右一抡筛,对夹持她的几个妇女说:
  “你们离远点,我要和大伯哥说话!我的大伯哥,又不是你们的大伯哥!”
  那几个妇女真的松开了俊鸟。她们倒不好意思起来,对这种玩笑,对方越在乎,越好笑,越有趣味,要是遇到满不在乎的人,倒显得自己少见多怪了。俊鸟抬起头来,脸还红着,不是刚才那种红,是一种朝霞般绚丽的红。马赶山不觉心里一动,他从没见过他这个堂弟媳妇这样漂亮,他有些感动,他知道,堂弟媳妇是为了配合他应付场面,才变得这样勇敢的。他笑说:
  “兄弟媳妇,你真是找我吃包子来城里的吗?”
  “哎呀!”俊鸟像奶头被马蜂叮了,胸脯使劲一抖筛,脸又像刚才那样红得烂了,她嗔道,“哥,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具体?”
  “啥时候了?”马赶山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有些偏西了,便说,“啥时候了?正午才过,不耽搁吃包子嘛。”
  围观的妇女们想笑,一张张嘴撑开了,却笑不出声来。她们听说县长是一个具体人,没想到,他竟然具体得没边没沿的,她们见过的最具体的人,还具体不到人家一个头发梢梢儿。对俊鸟来说,这个大伯哥,虽是一个村庄,又是同族兄弟,过门后,她只见过他几次,都是在人多的时候,互相也没说过话,但从村里人对他的传说中,她知道这个大伯哥和她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从小就是一个千奇百怪的人。她后悔自己差点听了那个姓高的女娃的话,也曾动过上街闹解放的念头。受村里委派,来到县城后,她才明白,情况和那个女娃说的完全不一样,别人咋闹是别人的事,咱自己人当县长,咱跟上别人在后面瞎嚷嚷,这等于是在给自己人脖子底下支砖嘛。她本来早都想独自回家了,大儿子七岁了,晚上跟爷爷奶奶睡,二儿子五岁,还离不开妈,女儿不到一岁,还没有断奶,大半天了,自己胸前那一对儿宝贝在轮换着胀痛,好几次,她恨不得把别人怀里的月娃子抱过来,给喂几口奶。她没有就这样撒撒脚儿溜回去,完全是因为感觉事情闹大了,担心大伯哥吃什么亏,说啥都要见他一面,哪怕是远远地瞭一眼,也算是尽心了。没想到,在她看见他时,他也看见她了,他居然还吆喝要和她说话,她渴望和他说几句话,一句半句都行,她只想说一句:娃他大爹啊,你快回家看看吧!但她又害怕和他闪面儿,让大伯哥看见弟媳妇也在这里给麻雀窝里捅扁担,心里咋想嘛,以后咋见面嘛。既然站到当对两面了,索性豁出去了,咋说这都是我的大伯哥,丢人也是在我的大伯哥县长那里丢人的,哪个女人一辈子能丢这么大的人,那都是造化哩。他还在和她丢笑话,她心里虽然急,在这一刻,心却定了,她认定,他是一个在缸沿上骑得了马的人。她也笑说:
  “还给人吃包子哩,你自己都在上大灶,跟光棍汉似的。我也是来跟你要妇女解放的。”
  “你日子过得好好的,还解放个锤子,难道要我把你解放回旧社会去?”
  俊鸟没想到大伯哥会跟她这样说话,嘴一张就来一句混账话,在乡村生活,无论男女,张口都是粗话脏话混账话,谁也不会觉着怪异,可这是大天白日的,当着这么多人,又是大伯哥和弟媳妇,这一来,她心尖儿那里的甜蜜一下子甜蜜得不行,他这样跟她说话,是没有把她当外人,但又让她难为情,猛地又局促起来,她左顾右盼一下,看见无数双眼睛在前后左右看她,不觉豪情生了,说啥也要给大伯哥撑脸面。她浅浅一笑说:
  “不是在响应你的号召嘛。你的手下来村里说,敢不敢和自家男人打离婚是对待新《婚姻法》的态度问题,政府准不准离婚是法律问题,这不,我就来了。”
  “胡闹!沟蛋子上擦粉哩,把上下闹颠倒了。”马赶山暗骂一声,对事件的症结,他心里已有底了。他说:“那么我问你:如果真的要你跟我兄弟打离婚,你打不打?”
  “我又不是那种鼻涕下来拿拳头往上捅的瓜娃子,好端端的,我跟人家离的锤子婚!”
  一个年轻媳妇,在自家大伯哥面前,又是稠人广众的,张口就丢这种只有烂婆娘才敢说的话,俊鸟话一出口,把自己惊呆了,马赶山也被惊得头发梢儿立正了,说实话,在战场上,子弹贴着耳根子飞,炸弹在身旁爆炸,他也没有被惊吓成这样。他不由得紧盯了她一眼,她忙低下头,刚正常了的脸色,又像烂了似的,这次是因为羞惭。马赶山说:
  “既然这样,赶紧回家奶娃去,娃饿得受不了,你又奶胀得难受,癞蛤蟆翻门槛,既跌了沟子又伤了脸,那样叫干什么?”
  别说是县长,哪怕是一个放羊的男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不可这样跟女人说话的,何况又是弟媳妇,句句都指涉人家的身体隐秘。马赶山就敢。这就是人家马赶山。马赶山敢说,俊鸟也敢听,这就是人家俊鸟。当下,把满街的妇女钦佩得不行,又惭愧得不行。一街的紧张气氛,让马赶山一顿不成串儿的咸淡话,闹腾得就像乡村庙会耍把戏的场合,要多活泛有多活泛。马赶山趁机面朝众人说:
  “贯彻执行国家的《婚姻法》那是党和政府的责任,一点问题都没有,让妇女同志从封建婚姻下解放出来,那是党和政府的一贯主张,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首先是一个法律问题,严肃的法律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打离婚问题。无论什么问题,请大家相信县委县政府,也请相信我,我马赶山一定处理得让大家满意。现在,我有一个要求:离家近的,可以到城里逛一逛,看一看,该买东西的赶紧买,没事的,趁早回去,家里的老人娃娃还等饭吃呢;离家远的,可以住到县城,我马上给有关部门打招呼,大家吃住免费,但只限今天晚上,明天一大早,都各回各家。对于大家的问题,我会严格按照政策,妥善处理的。”
  说完话,马赶山也不管效果如何,牵过马头,就朝县委方向走,俊鸟是有要紧话说的,嘴张了老大,却一下子不知该称呼马赶山什么。按乡俗,应该叫他根娃他爹的,可是,对自家男人也可以称呼某某娃他爹,这样好像在叫自家男人,叫马县长更不合适,生分倒是小事,让人误会说,故意显摆自家人是县长,那就有些牙碜了。三犹豫两拖拉,等她拿定主意时,已不见马赶山的人影了。俊鸟后悔得在原地跺脚,她恨自己不争气,说了半天不黏牙的话,倒把最要紧的话没有说。一个妇女看她这样心急火燎,凑上来说:
  “哎哟,我的大妹子,大伯哥的包子吃美了没有啊,我要是有这样体面的大伯哥,我就手里拿一个包子,嘴里噙一个包子。”
  “你手里拿个驴蹄子,嘴里噙个驴锤子!”俊鸟没好气地丢一句,风风火火转身而去。她要把村里和她一起来的婆娘都喊回去,跟上外人闹自己人,谷子地里撵麻雀,自己比麻雀糟蹋的谷穗多多了,再说,奶实在胀得不行了。
  马赶山刚挤出人群,就看见小锤子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在人群中,一蹦一个高,马赶山知道他在找他,在他的头顶蹦出人头的一刹那,他大喊:
  “小锤子!”
  小锤子闻声蹿过来,看得出,他已焦头烂额了,二话不说,扯住马赶山的衣袖,一手豁开人群,冲到县委大门空地处,才恼道:
  “我的首长啊,你真是大将风度哩,天都快塌下来了,还有心思和兄弟媳妇磨牙涮嘴儿?”
  马赶山抬手在小锤子的脖后根斫了一下,悄声斥道:
  “胡说!我那是开展妇女工作。”
  “好,好,开展吧,够你开展的。”
  听了小锤子的简单介绍,马赶山真正才认识到,目前的事态确实够他喝一壶的。就在几天前,妇女们开始陆续进城时,何自叙接到通知,去省委开办的地方干部培训班学习了,临走,开了一次县委常委扩大会,把眼下的工作作了简单交代,指名落实《婚姻法》工作由赶山同志亲自抓,说这是县委常委会的决定,不要轻易变动,而且,在他走后,子午县的全盘工作都由赶山同志总负责,其他常委以及所有干部,都要统一听从赶山同志调遣,不得影响工作。马赶山一下子明白了,前几天常委们分工分得是多么深谋远虑。“麻雀拉了一颗鸡屎,多大的事!”忽然想起当年钻梢林打游击、刚开赴华北前线抗日时的种种艰难困苦,马赶山心底涌上来的竟是一层鄙夷,是鄙夷人,还是鄙夷事,他一下子还说不清。他让小锤子前面走,先去给县委办打招呼,召集在家的县委常委开紧急会议,小锤子说,首长,不是我偷懒,我猜,常委们早在等你了。马赶山略一沉吟说,权当你猜对了,耽搁了事儿,我就给你找一个狼茬婆那样的媳妇。
  第七章
  县长对一个人的直觉
  小锤子猜得不错,常委们早在等候了,但不是在会议室,大家都化装成老百姓,分散在县城一些要紧的场所,一旦发生什么大的骚动,可以在第一时间进入现场。马赶山离城还有几里地时,县委已经知道消息了,面对复杂严峻的形势,大家都束手无策。何自叙不在,作为县长的马赶山理所当然就是县委常委会的召集人和主持人,他来不及回县政府自己的办公室去,径自来到县委小会议室。服务员沏了一杯茶,双手刚端起杯子,县委办勤务刘及第闻讯赶来了,头上还冒着热汗,一把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杯子,恭恭敬敬双手捧给马赶山,躬身说:
  “听说县长回来了,我赶紧往回跑,还是迟了。吃饭了吗?想吃点啥?我赶紧让大灶安排。”
  “我早都让街上那些婆娘塞了一嘴的包子!”
  马赶山没明说吃不吃饭的话,嘴里说着这种丢笑的话,脸色却像生铁一样,刘及第畏葸了一下,又硬着头皮,试探说:
  “我让大灶上做一顿酸汤面行不?跑乏了,酸汤面解乏。”
  “啥事情把你跑得黑水汗流的?是不是追着谁家婆娘吃包子了?”
  这仍然不是玩笑话,说话时,马赶山的脸色仍然像生铁。刘及第本来心就虚,听马赶山这样问他,心更虚了。刚才,他是在街上的,他目睹了马赶山被妇女们围攻的全过程,他是化装成老百姓,在现场执行县委应急预案的,一旦有不测事件发生,他得立即向县委汇报情况,再则要站出来控制现场的。他杂在人群里一屈一抻,鬼鬼祟祟的,既怕群众认出他,又怕马赶山认出他,群众认出他,倒没有多大关系,最多把暗事做成明事罢了,马赶山如果认出他,还让县长误会说,你这个狗日的刘及第,县长在大庭广众下受人围攻,你这个比我参加革命迟不多几天的县委办勤务,不站出来解围,倒像驴缩进驴卵脬了!
  “人都通知了没有?”马赶山照旧是一副不冷不热半真半假的漠然表情。
  “古里同志马上就到了,所有的负责同志都在第一现场。”刘及第说了一句与他这种身份不协调的话,其他负责同志在不在第一现场不需要他知道,也不需要他负责,对一个机关勤务来说,小了说,这是越权,大了说,这是泄密,哪怕是对自己人说的。马赶山向来对人大而化之,心里不装什么事,有事了,对谁有什么看法,无论对上级,同级,还是下级,当面就是一顿榔头闷棍,甚至日娘捣老子地倒出来了,他才不费闲心去琢磨人琢磨事呢,唯独对这个刘及第早有疑心,包括对他在战场上的舍生忘死,都有疑心,到底疑心他什么,他一点门道都没有,只是疑心罢了。这个人和古里向来贴得很紧,超乎寻常地紧,他说他们有那种男人间不齿的事情,当然是玩笑,玩笑的后面只是一个在玄机重重腥风血雨中摔打久了的人的一种直觉。
第八章
  两个老革命之间的巅峰对决
  说话间,古里到了,他还是往常那种吊儿郎当的架势,嘴里噙着似乎永远不灭火的旱烟锅,一只手托着烟锅,吧唧吧唧,声音很响,带有涎水的纠缠声。离老远,听到这种声音,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是他来了。马赶山很纳闷,他的烟瘾就够大了,可比起古里来,他简直算是三等烟客,想起来往死地吃烟,想不起来,大半天不吃一口的。他曾当众设套挖苦古里,他一派真诚地说,古里同志是一个勤俭节约生活的榜样,大家都做出冥思状,企图忆起古里究竟在哪里表现过这种优秀品质,一时想不起来,或默不作声,或嗯嗯啊啊敷衍,古里得意地说,那是那是,勤能克懒,俭可养廉嘛。马赶山悠悠说,就是啊,古里同志连续吃一天烟,才耗费一根火柴。大家听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应了一会儿,都反应过来了,引出一地爆笑。古里也反应过来了,解嘲说:知我者,赶山同志也。古里有一个本事,他吃完一锅烟,装另一锅烟时,可以把吃过的那锅烟的灰烬原模原样扣在地上,新的一锅烟末装好后,他将烟锅扣在灰烬上,借灰烬中的余火,把新的一锅烟点燃了。这样,就不用再划火柴点烟了。一锅接一锅,眼睛一掰,吃到闭眼睡觉。有人开玩笑说,古里同志,你和柳姿同志扒包子时,是不是嘴上也叼着烟锅?
  “赶山同志,你回来了?”
  马赶山沉着脸,不搭话茬,他把双手笼在袖筒里,摆出不打算跟人握手寒暄的架势,他似乎也不大关心眼前的局势。两人一落座,他开口就说:
  “你真沉得住气啊,县城乱成了那样,你倒是上挂镰刀,没有往心上搁(割)嘛!古里同志,我倒要问问,自叙同志和我不在,你是县委副书记,这项工作又是你主抓的,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自己解决不了,提交组织解决,你倒好,像驴一样,缩到卵泡里不出来了。能给我说说是什么讲究吗?”
  自从何自叙上任后,马赶山在正式会议上,似乎不会说粗话了,表现得比文明人还文明,乍然走了束缚,他也有了解放的感觉,他从心底认为,所谓的粗话脏话,其实都是老先人发明、整理、总结的文明成果,那些官话,所谓的文明话,表达起某种情形来,实在是隔着裤裆揣,只是个大估摸,车轱辘话,反正都能说,滚了半天,又滚回原地了。参加革命以来,听了无数的首长报告,读了无数的文件,他又是上过三年私塾的,要是文绉绉几句,也像模像样,如果没有人事先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官儿,听他说起官话来,说他是多大的首长,都有人信的。可是,他从骨子里反感这种说话方式,战争年代,他给群众作动员报告,除了个别特殊词汇,都是老百姓怎么说话,他也怎么说,老百姓爱听他说话,他的工作总是最出色的。一次,工作组中有从城市来的同志,男女都有,都是从洋学堂出来的,他们说了半天话,会场一点反应都没有,马赶山往那一站,是政策说政策话,是人情说人情话,竿子一堆,板子一堆,会场像开锅的水,很多来开会只是应付差事的人,热情都被他鼓动起来了。有一个女工作队员,对他的工作能力极为崇拜,但批评他说话不文明,他没有正面反驳,却问你结婚了没有,那女的说,结了,他问,你的男人是不是二尾子,那女的没有听明白,他说按你们的书上说,就是阴阳人,那女的生气了,说我怎么可能找那样的男人,马赶山笑说,这就对了,在城市说城市话,在乡村说乡村话,对着先生说孔夫子,对着杀猪的说拔毛翻肠子,吃饭时说吃饭话,拉屎时说拉屎话,你和你男人干那活时,就说些调动情绪的骚情话,我知道你那口子也是文化人,你们干那活儿时,总不至于讨论什么黑哥尔白哥儿吧?那女的无言以对,嘴上对他恨得牙痒痒,心里却佩服得不行。那女的真是能干,下决心要学会当地语言,很快地掌握了马赶山式的群众工作方式,很快地成为闻名边区的群众工作能手,很快地和远在大城市的丈夫断绝关系,很快地嫁给了当地土生土长的工农干部,被边区政府树立为典型,很快上调高层机关工作了。
  另一个典型,就是柳姿。她的本名叫柳孜孜,刚到边区那会儿,随队下乡搞群众工作,队长介绍她名字时,一定会引起满场爆笑。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紧张地捋头发,抻衣角,左顾右盼,以为自己的穿着打扮出洋相了,羞臊得只要哭不歇,当地干部当然知道大家笑什么,但都不敢明说,上面有严令,一定要尊重爱护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干部,几次大会都笑场了,笑得工作没法开展,在柳姿的再三追问下,一个当地女干部才悄悄告诉了实情。原来,当地人把未婚女子的私生子叫“绿籽籽”,绿,当地方言读作liǔ,庄稼没有成熟时的色彩,未婚女子本身没有成熟,却产了籽儿,籽儿便是绿的。这正好和柳孜孜同音。柳孜孜便申请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柳姿,为了工作方便,主管部门在接到她的申请当天,就批准了。
  古里和马赶山是老战友,土生土长的,精熟本地土话,但他做正经事时,很少说那些不上台面的粗话,对马赶山的说话方式,他早已听得耳朵起老茧了,这一段时间,在会上,听马赶山文绉绉说话,他觉得自己好像光着脚走在石子路上,从头到脚都是硌的,心里常替这位老战友难受。今天,马赶山终于放开嘴说话了,不幸的是,说的却是他。本来也没有什么,以前马赶山骂他时,比这粗十倍的话都用过,他也没有在意,当地很多骂人话,使用的场合不同,使用的对象不同,早失去了本来意义,只剩下表达某种意思和情绪的语汇了。可是,今天,他听到这话却格外刺耳,他也明白,刺耳的原因,不是这话难听得足以让他受不了,而是他的鼻子太大,把自己的嘴压住了。柳姿是他的婆娘,他是她的顶头上司,落实新《婚姻法》的工作,是他两口子在开夫妻店。本来这也没什么,都是在战火中结成的革命夫妻,全县、全地区,两口子在一个部门工作的多了,让他碍手的是,他正做着不赢人的事情,嘴还没张大,别人立即就有百句千句话噎死你。
  古里一进会议室,刘及第急忙冲了杯茶,搁到古里面前,懂事地退出去了,其他人更是离办公室远远的,不听招呼,他们是不敢到能听得见里面说话声音的地方去的。一见面,马赶山就是一顿榔头闷棍,古里心里生气,却不好回嘴。他一手从嘴里卸下烟锅,咳嗽几声,嗓音十分沙哑。马赶山瞥一眼,发现一向洒脱的古里,眉宇间暗藏着闪烁不定,心中有数了,换了比较平和的口气,笑说:
  “老战友啊,你搞妇女工作的本事不减当年啊,全子午县的婆娘,但凡能走得动的,差不多都听你的号召来县城了啊,多壮观的婆娘大军啊。”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请县长批评。”古里赧颜说。
  “谁说不好了?我明明说你做得很出色嘛。要是去年解放大军打胡宗南时,一看这么多的婆娘,不用我们浴血奋战,老胡早带着残兵败将跑台湾了。”
  “县长说笑话哩。”古里的警惕性一直在的,那根警惕的弦儿稍松动一下,就让马赶山一把揪住了。
  “啪!”马赶山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大吼道:“古里,是我在跟你说笑话,还是你在给我弄笑话?你是一个老同志,应该明白的,生活中多大的笑话只是一个笑话,工作中多小的笑话都是大笑话。这不是在给我马赶山闹笑话,这是给党,给人民政府,给革命事业闹笑话,这样的笑话你闹得起吗?”
  刷,眼见得古里的额头像一股泉水从地下喷涌而出,马赶山一下子把调子提得这么高,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根本唱不上去。他使劲吃了口烟,又猛喝一口热茶,浓烈的烟味似乎把思路呛开了,热茶把喉咙眼儿也捅开了,他嗫嚅说:
  “赶山同志,你……”
  “你先别叫我同志!同志是革命者之间最尊贵最亲切的称呼,如果让一个有意破坏革命事业的人称为同志,那我是什么人了?”
  马赶山的调子又提高了几度,古里一下子蒙了,只听咕嘟儿一声,一股浊气从丹田以下部位,像大暴雨过后黄土沟里的山水,携着黏稠的泥浆,山崩地裂般地扑向沟口。他强压着,而强压的结果,却是山水无可阻挡地冲击。他从嘴里拔下旱烟锅,在硬杂木桌面上使劲一磕,燃烧得正旺的烟末像是烧红的铁钎在淬火,一下子火星四溅,几粒火星喷到了马赶山面前,更多的则随着磕击向古里反弹回来。此时,两人的神思同时回到了一次战斗场面:仗打得正酣,炸弹在眼前爆炸,马赶山没有躲闪,他连眼皮都不眨的,古里也没有躲闪,眼见得一颗手榴弹落在了他脚下,他不但没有躲避,还上前一脚踩住嗞嗞冒烟的手榴弹,心里暗暗叫好:狗日的,老子终于可以像英雄那样死了!谁知这是一颗臭弹,古里当下那个羞愤沮丧。这一情景正好让马赶山看见了,战斗结束后,大家都在欢庆胜利,他快步走向古里,人都以为他要和古里握手拥抱什么的,谁知,他上去就给了古里一个耳光。那是真抽,古里像一只笨拙的大鸟,平地飞了出去。战斗中,古里没有受伤,那一个耳光过去,古里竟然当了几天伤号。抽完耳光,马赶山什么话没说,古里也一脸木然,只有刘及第好像是他抽了古里耳光一样,怯怯地上前来,把自己的土布片手绢递过来,古里默默地接过来,擦去挂在嘴唇上的鼻血。古里率先从战场返回会议室,又将烟锅在桌面上磕了一下,咬牙一字一顿说:
  “赶山同志,你是在说气话,还是真心话?我古里算不算真正的革命者,你马赶山说了恐怕还不算,你虽然现在是我的领导,按照组织原则,对你的指示我绝对服从,但是,我要提醒你的是,我参加革命提上头打仗时,你在哪儿?你怎么可以轻易地把一个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同志,因为一件事,张口就划到反面阵营呢?”
  “你少给我摆老资格!陈公博、周佛海是一大代表,先当党的叛徒,后又当国家的叛徒,他们不比你资格老,不比你有学问,不比你有见识?资格老只能说明硬得比别人早,并不能说明比别人硬!”
  马赶山有个特点,什么事要是让他占了理,那理能扯多长有多长,别看他只读过三年私塾,参加革命后,要不在第一线打仗,要不在第一线搞生产,也没有学过多少政策理论,可是天生记性好,听一回政治报告,能把作报告的人气得鼻血乱淌,因为作报告的人报告完了,自己说的什么,最多能记住个大意思,他却能把主要内容从头到尾不乱章节复述出来。当然,他把报告中的措辞用语转换成自己的语言,生动无比,贴切无比,大家愿意记,也能记住。比如,前一段地委开扩大会,批评有些干部对群众工作粗枝大叶,抓得不细,造成失误,他回来传达会议精神时说,地委批评了,我们有些同志做群众工作,不深入群众,尿尿不抓是个大撒手,隔裤子揣只是个大估量,结果呢,老公公背上儿媳上华山,把腰都挣断了,还落了个老骚情的坏名声。请问同志们,这种工作作风叫什么呢?这叫癞蛤蟆翻门槛,既跌疼了沟子又伤了脸!我倒要问问同志们,有粉为什么不往脸上擦,倒要往沟蛋子擦?我再问问同志们,国际国内形式分不清,还可以加强学习迎头赶上,如果连沟蛋子和脸蛋子都分不清,我奉劝这些同志,及早脱离革命队伍,回家抱娃收鸡蛋,给婆娘洗血裤子去!当时,何自叙刚传达完会议精神,文绉绉的,会场打瞌睡的,说小话的,嗡嗡嘤嘤,马赶山早憋不住了,他把脚后跟都忍耐得有些发麻了,终于轮到他作动员报告了,他是记着祁如山警告不要他对何自叙说粗话脏话的,但并没有说不许他在大会上说,他又不针对何自叙,他不说粗话,思路就不开,说话就像老牛拉屎,有一下,没一下的,他自己都觉得难受,听的人哪能好受得了。而他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憋多么大的火,一句粗话脏话混账话出口,气也消了。老战友都知道的,有人给他编了一个顺口溜说:只要马赶山嘴里出来,哪怕你跟他有仇。说的是,哪怕你跟他有仇,只要他肯跟你说粗话,其实他已经不记仇了。
  古里听出来马赶山把说话的调子降低了,自己却来劲了,他心里说,你马赶山说我什么都可以,但你居然怀疑我对革命的忠诚,还把我跟叛徒汉奸放在了一条板凳上,我知道你是在气头上过骂人瘾罢了,可是,你什么不能骂,偏要拿这种话骂人,你一句话就把一个十几年的革命者打成革命对象了,你说算了就算了?你马赶山不是饶爷的孙子,我古里就是让孙子随便糟蹋的爷?他说:
  “赶山同志,我还是希望你把刚才说过的话,给我作一个明确的解释。”
  “我刚说什么了?”
  “你是不是想把自己拉出来的屎再吸进去?你有本事吸进去,还要看我让不让你吸!你不是说我是叛徒汉奸吗?”
  “谁说你是叛徒汉奸了?”
  “咦,你明明说我是什么陈公博、周佛海。”
  “古里,你狗吃油饼子,心里想了个油汪汪!你能跟人家比,你拿什么跟人家比?我只是说你少给我耍老资格。现在是我问你问题,还轮不到你问我问题,在子午县,只有何自叙同志有资格让我给他汇报工作,现在你给我老老实实汇报工作,把你的老资格悄悄地装到裤裆里去。我问你:那些妇女怎么上街的,上街来干什么,这段时间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也没料想,谁知道那么多的婆娘来县城都干什么。”
  “你是主管领导,你不知道你主管的工作,那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和一个两个三个婆娘扒包子嫌不过瘾,要来一个大兵团作战?我要警告你:小心让哪个歪婆娘咬断你的舌头!”
  这是古里的短处,别人不敢当面揭他的短,只有马赶山敢,平时大家都在高兴中,惹大家笑笑,没啥,因为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没有藏掖的必要。在这个场面,马赶山又把犄角旮旯里的事情翻出来,古里很生气,却感觉自己的鼻子是那么大,那么沉重,压得张不开嘴。马赶山适时地一笑,把自己的旱烟袋递给古里,说:
  “再不难日了,跟你说着耍的,头子上抹碱水呢,还糙乎乎的。柳姿去了哪儿?”
  难日是北地特有的方言,原意再明白不过了,也再脏再恶毒不过了,可是,用的场合对象不一样,意思便完全不一样,效果更不一样。长幼辈之间,只有爷爷可以这样说最钟爱的孙子,父子之间,兄弟姊妹之间绝对不可以用,对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女性绝对不可以用,对一般关系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用,用了,那就是骂人。可是,对非常亲密的朋友用了,更显亲密。比如,在大街上,你发现一个男人,迎面碰见另一个男人,大声说,你难日的,好久不见了,另一个人回嘴说,
  你好日,像吸炉子往进吸哩。谁都知道,这是一对亲密朋友。女性中,只有烂嘴女人在撒泼时才这样骂人,骂女人,也骂男人,在有人的场合,稍微有点修养的女性绝不会这样说话,闺房密友关起门来,也可以这样骂着耍的。马赶山这样骂古里,古里心里顿时舒服些了。他在马赶山的烟袋里装了一锅烟,脸色一下子正常了。子午的男人就是这样,生多大的气,有多大的仇,只要一方把自己的旱烟袋递给对方,对方也接受了,那就等于和解了。古里的面子一时还下不来,马赶山的面子却已经下来了,在和古里常年的交往中,你不把他的火激出来,他就是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做什么事,都做得很出色,打仗,搞群众动员,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干部,可他就是要逼急了才肯动弹,祁如山曾经骂过古里,说他是稀屎憋到沟门子上了,才急慌慌解裤带的那号慢性子人,马赶山说得更寒碜,他说古里是老汉的锤子,发火装置失效了。古里说:
  “谁知道人家去了哪儿,反正你下乡的那一天后晌,人家也下乡了,再没有见过人面儿。”
  “咦,古里,柳姿是你婆娘,当男人的不知道自己的婆娘去了哪儿,这恐怕不对头吧?”
  马赶山说顺口了,没有料想他的这句话恰好是古里盼望他说的,古里受了他半天窝囊气,由于理亏,又是下级,又是在谈工作,他不好反击,这下牵涉到了私人事情,终于让他逮住机会了,他说:
  “赶山同志,你头子上弹烟灰哩,倒是找了个好地方!柳姿是我的婆娘没错,可那是回到家以后,出了家门,人家是子午县妇联主任,而且是你任命的。”
  古里以为他一句话可以把马赶山噎得半天喘不过气来,他小看了马赶山,古里是能言善辩的人,可马赶山要是成心跟谁胡说八道,最能说的嘴,在他那张嘴面前,都变成了木头嘴。正应了子午县人的一句话:八个能说的,说不过一个胡说的。马赶山说:
  “柳姿恐怕在家里当不成婆娘了,只好出门专心当妇联主任的吧?”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马赶山话题一转,就从古里给他设的话套里脱身而出,古里没有思想准备,情急一开口,倒陷入马赶山的话套了。马赶山徐徐咂一口烟锅,意味深长地说:
  “柳姿同志也难做人啊,革命多年,倒弄了个有家难回啊。”
  “怎么有家难回?谁不让她回家了?”古里居然昏头涨脑地继续往马赶山的话套里钻。马赶山又咂一口烟锅,徐徐说:
  “倒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赶人家出家门,谅有些人有这份贼心,也有这份贼胆,恐怕没有这个贼本事。想想啊,一个婆娘回到家里,自家男人在抱着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咪叨叨没眉没眼地扒包子,她在家里能待得住吗。”
  马赶山惯于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下击中了古里的要害,古里说:
  “赶山同志,我们是血水里一路滚过来的老战友,我就那点出息,耽搁了前程不说,把脸都丢尽了,可是,我做事也不是那么不顾皮不顾脸的,我就和小燕吃过几回包子,到我的办公室吃过一回,在老城墙根吃过三回,从来没有带她到家里去过。”
  “不对吧?听人说,那个咪叨叨都怀上太子了。”
  “这是谁放的罗圈屁!别人拿沟子嘴乱说,那些让驴踢了的脑子也相信,你是我的老战友,人说我把老草驴强奸了,你也相信?”
  “那么,我问你一件属于老战友之间的私人事情,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你和柳姿结婚都七年了,她怎么还没有个响动,是你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古里张了张嘴,脸憋红了,却没有憋出一个字儿来。
  “好了,好了,现在先不说你两口子沟子底下的烂脏事情,我们研究一下眼前的烂脏事情吧。”
  “那有什么好研究的?嘁!”
  对这么至少和天一样大的事情,古里竟然不屑一顾。马赶山不高兴了,他说:
  “古里,你究竟是头让马蜂蜇肿了,还是觉得反正你上头还有人顶着,反正这项工作是我马赶山的总负责,你就抱着别人家娃娃喂狼心不疼?”
  “你拿个大男人,心眼既多又小,真是沟蛋子上捅了一竹扫帚,开了一百个眼儿!我古里虽然混得不铿锵,可我做的大事小事,哪怕是没眉眼事,从来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那样日弄过别人吗,日弄过你吗?”古里一脸的鄙夷,自顾自地咂了口旱烟。
  “嘿嘿,再不难日了。”
  马赶山咧嘴一笑,古里说的是实话,这人就是这种让人讨厌得牙痒痒喜欢得肉痒痒的具体人,身上的毛病像一辈子没用水洗过的脊背,伸手随便一抓,就能抓出一把垢痂,但最大的优点就是敢于担事儿,不在背后地里日弄人,他的这些优点令人心生敬意,有时候又觉得他脑子不整齐。
  有一次,古里率领游击队执行任务,晚上突遇大雨,他们在一户农家的柴窑里借宿,主人再三请他们到客窑的热炕上休息,他再三婉拒,说是人民的队伍不扰民,是铁打的纪律,谁都不能违反。山区的下雨天,又阴又冷,农户主人看见战士都是十七八岁,最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有十四五的娃娃,自己的娃娃都结婚成家了,他还舍不得让受罪的,将心比心,便让婆娘熬了一锅小米粥,盛在一个大瓷罐里,已交过夜了,三个儿子都睡了,他想儿子儿媳也许正在互相用身体取暖,不好意思从热被窝里吆喝出来,而自己和婆娘,又脚来手不来的,地滑,万一一脚摔出个腿儿蹬天,丢人事小,把身上摔坏一件子,麻达大了。他就让准备打春就要出嫁的小女儿把罐子送到柴窑去。外面暗无天日,柴窑暗无天日,古里听见叫门声,又听见是房东姑娘送米粥来了,心下十分感动,再不好拒绝老百姓的好意了,战士们都很感动,古里忙划着一根火柴,准备到门口迎接,谁知外面雨大,姑娘既怕把自己淋湿了,又怕米粥凉了,竟一头扎进屋里来了。进来也没关系,山区的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说,窑洞里什么也看不见,在柴窑里睡觉又不可能脱衣服,谁也没在意,却偏偏出问题了。姑娘回去给父母说了,哭哭啼啼,当夜就要死要活的。主人家忍耐到天亮,雨停了,队伍也要出发了,古里亲自去交还罐子,向主人道谢告别,主人的脸却冷得像三九天阴沟里落满黄土粉末的脏冰,古里纳闷,快走出大门了,心里不落忍,又返回来,说:夜里多有打搅,请大叔多多担待。男主人冷脸冷言道:谁嫌你们打搅了?掩身门后的女主人却突地蹦到门边,先放声号了一嗓子,立即又把哭声截住,立眉瞪眼说:我们把你们当人看待,闹了半天你们是些牲口嘛。男主人反手就给了婆娘一个耳刮子,喝道:给我夹住!不说话谁不知道你长了个老皮嘴!女主人这下放开嗓门号上了,古里一听有事,忙问男主人咋回事。男主人恼了脸不说,只催他赶紧走。古里越没法走了,都走出几十步的队员,听见院子里吵闹,又不见队长出来,担心出什么事,又赶紧返回来。这时,昨夜那个姑娘从窑掌里面出来,眼圈肿胀,抽泣着说:我把你们当自家弟兄,可你们的人欺负我。主人家的三对儿子儿媳都从各自居住的窑洞跑出来了。古里问那姑娘到底咋回事,那姑娘红了脸不说。女主人感觉到这个当官的并不知情,把古里拉到一边悄声说了一会儿话。古里一听肺都气炸了,他问那姑娘知道是谁干的吗,那姑娘羞了脸说:天那么黑,谁知道。古里一听一个大姑娘居然像男人一样说话,他差点笑了,又赶紧憋住,一转眼,又想,任务紧急,不能为这事纠缠,又一下纠缠不清,但又得马上给个说法,他接口说:大妹子,实在对不住,确实是天黑,我不留意,把自己的手没有收管紧,也不排除我对自己要求不严,想在大妹子跟前讨个近便,没拿捏好,手重了些。姑娘摇摇头说,不是你,天黑看不见,可我知道不是你。古里说,就是我,我做的事我知道,我给大妹子赔情道歉。只是大妹子年纪小,我算是你老大哥了,长辈给晚辈磕头折晚辈的阳寿哩,我给大妹子鞠个躬吧。说完,真的鞠了个躬,那姑娘急得像是精脚片子踩到了火盆里,喊道:不是你,真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古里说,任务紧急,今天的事先到这儿,如果我还活着,再路过这里,我一定登门道歉。古里一直没说是什么事儿,等任务结束后,他才在一个僻静地方把队员集合起来,厉声问:那晚,谁干了坏事,站出来!喝到第二声,还没人站出来,古里说:我再问最后一遍,是革命战士就站出来,是儿子娃就站出来!
  终于还是没人站出来,古里只好把坏名声背了一年多。原来,房东姑娘那晚送米粥进来,不知谁趁黑,手从人家胸脯掏进去了,还攥住奶嘴儿揪了一揪。农家女性都不戴奶罩,也没人知道世间还有这怪不啦叽的东西,刚入秋,还是单衣,大襟粗布单衣下,只穿一只肚兜儿。和年轻媳妇家的,混熟了,这样占点小便宜,都算很过分的,但还属于玩笑范畴,对没有出阁的大姑娘,别说动手动脚了,就是说话不讲究,都有人跟你拼老命的。一个大姑娘让人摸了奶,要是传出去,让婆家知道了,那是一定要被退婚的,婆家说什么,女方得乖乖听什么,丢人折财,连大气儿都不能出的。从此,姑娘再要找婆家,便像寡妇再嫁那样,只得随遇而安由命运摆布。风声还是传出去了,是那个姑娘自己给人说的,她说是让八路军游击队上的人摸了奶,揪了奶嘴儿,那个叫古里的队长把名誉担了,但不是他,是一个叫马赶山的人干的。消息由民间传到了队伍上,这还了得!一追查,马赶山那时已经是营长了,半年前就去了抗战前线,离子午县上千里地儿呢。那个姑娘一听这话当即傻眼了,嗨嗨唠唠哭了大半天,嘴里念念有词,像唱似的,人们听得出,她不断抱怨她命苦,爹妈黑心,要把她嫁给一个没有人样子的男人,本想嫁给马赶山的,谁知道,把好人的名誉弄坏了,也把自己的名誉弄坏了,还不得不嫁给一个没人样子的男人。
  这个姑娘就是狼茬婆,她不得不嫁给蔫梨后,破罐子破摔,竟然摔出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头。那时候,她不认识马赶山,只听人们传说马赶山是一个大英雄,英俊少年,她想马赶山是八路军队伍上的,没有想到八路军队伍会到她家借宿,在她的概念中,八路军只有八个人,而古里那天全队正好是八个人,更没想到她的父母竟然要她去送小米粥,她想这下机会来了,听说你们八路军纪律很严,你马赶山揣了人家大姑娘的奶奶,要不乖乖地娶人家做媳妇,你的队伍会端着枪顶着你的沟子娶我的。
  对当下的事情,古里原来心中是有数的,让马赶山酸酸咸咸骂了半天,这下轮到他说话了。他说,你马赶山在大街上那么一喧呼,你又是无数婆娘心目中的大英雄,你只要开口一声喊,让大家脱裤子,保证十有八九的婆娘,都把裤子脱掉扔在大街上了。我看问题不大,咱们这里的婆娘嘛,做事都是一哄一哄的,主要是让柳姿那样一煽乎,柳姿说话做事本来就踩不住鼓点儿,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婆娘更是驴蹄子跳舞乱踩,你也不想想,咱们这里的婆娘,在婆家哪怕当牛做马,都不愿让人休了,宁愿吊死在婆家,都不愿揣上一纸休书回娘家的,她们都是在家里憋心慌了,趁机出来打一个晃悠,用不着咱动员,年轻有娃娃的,到不了天黑,奶胀得招不住,自己恨不得生了膀子往家飞呢,那些稍有年龄的婆娘,出家门还没有三尺远,都在回头看,忧心猪没人喂,鸡蛋让老鹰叼走了,你不信这会儿上街再看,剩不了几个鬼影子了。少数死心塌地要求解放的婆娘,不让她们离婚估计不行,要不就得下硬手往回赶,这些都是柳姿那一类婆娘,认死理,一口叼住一根干屎橛子,拿肥肉腚子都换不来的。这类人到底有多少,到明儿个早上,至多到中午,咱心中就有数了,采取什么措施,到时候咱们根据情况再研究决策。再说了,你已发话了,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给县委办、县政府办、公安局、民政局等等有关机构安排下去了,保证今晚回不了家的妇女,吃住都没问题,你就把你那一双勾引婆娘的目光收回来,跑了半个月了,好好睡一觉吧。马赶山越听越高兴,越听越放松,到后来,却越听越糊涂了。他说,唵,我说古里,要骂人明着骂,要夸人明着夸,我可不喝你那闷葫芦烧酒,我刚回来,沟子坐这儿还没有抬起过,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拾掇你上了,你按我的什么意思安排工作的?古里笑说,你不是在大街上和兄弟媳妇把包子吃美了,说要如何如何吗?马赶山说,那不过是先把那些婆娘的情绪稳定一下,再说,你又是咋知道的?古里说,哼哼,咱从小就是放驴的,驴沟子一撅,咱就知道它要拉稀屎,还是要往外挣干屎橛子!我也觉得,你的安排是最合理的,就赶快派人去执行了。马赶山让古里趁机占了一些嘴头上的便宜,才觉出古里这人真是心里有数的好干部,不言不喘的,把这么大的事情处理得要多妥帖有多妥帖,心里一下子佩服得不行,也喜欢得不行,他大声叫道:
  “古里,我把你个挨货,你哄得老子白受了半天煎熬!”
  古里吃一口烟,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慢悠悠说: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人不急,驴急。”
  “驴急就驴急,不知道着急的驴,挨的鞭子多。”马赶山把古里的旱烟袋一把夺过来,装满一烟锅,说,“也不知道给人让一让,只一个劲贪吃别人的。”
  刘及第鱼一样从门口游进来,先给马赶山的茶杯续满水,再给古里续上,古里说:
  “继续按原先的方案弄吧。”
第九章
  趟不过女人河的革命者
  马赶山喷出几口浓密的烟雾,在烟雾的遮挡下,他凝神注视了刘及第一瞬,刘及第低头专心续水,他的职责就是给两位领导把茶杯的水续上,古里说话后,他没有任何反应,好似古里不是在给他说话。会议室就剩下两个人了,刚才紧张的气氛转瞬间又显得过于宽松,如果不说一点带火药味的事情,好似两个人闹了多大的别扭。马赶山是很想给古里说一些话的,这些话憋了几年,他也有点鼻子压嘴不好说出口。今天这个场合正适合谝缺油少盐的干传,万一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让对方不高兴的话来,也不要紧,按当地人的话说:你把人家谝干传的话都当话听了,你这人咋是这人?干传就是即兴说的闲话,有可能是真话,有可能是纯粹为了过嘴瘾的话。你看看,责任不在说话的人,而在于听话的人。这就是谝干传的好处。马赶山闷了一口烟,将烟雾长长地喷出去,一脸都是香得受不了的样子,他埋怨道:
  “古里,你这家伙,要是不参加革命,你有可能当了地主老财呢,这么好的烟,藏起来自己吃,不给人吃。”
  古里笑着回击道:
  “我要是当了地主老财,先让你给我拉几天长工再说。”
  马赶山叹息一声说:
  “唉,一天不知道都忙些什么,看似把人忙得丢鞋失帽子的,回头一想,又想不起来到底忙了些什么,咱们是老战友,多长时间都没有在一起好好谝干传了啊。”
  “你到底还是忙了一些正经事,我就像磨道里的驴,蹄子不停地在转圈圈,头都转晕了,还是那么大的圈圈。”
  古里在政治上有些失意,虽然他从来都是对此保持着满不在乎的态度,可是,毕竟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马赶山不接这个话茬,吃一口烟说:
  “老战友啊,以前忙,烽火连天的,谁哪天死,谁也说不准,都顾不上家,现在稳定了,我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和柳姿该要一男半女了吧,你都是三十冒头的人了,柳姿比我只小一岁,别的婆娘这么大年龄,娃娃都能满山跑着放牛了。”
  古里强颜笑道:
  “我的娃娃不光能放牛了,我听说他妈都在给张罗媳妇呢。”
  古里说的是他和前妻夭夭生的儿子,夭夭还是大肚子时,他回家时见过一面,后来的一切他都是听说,他从来没有回过家,连父母都没有看望过,不是他没有孝心,是因为回去以后他没法面对父母和乡亲的责难,更无法面对夭夭,还有从没见过面的儿子的眼睛。他的离婚,是夭夭主动提出的,公婆对夭夭说,权当没有那个狗日的,你要是还认这个家,你永远是这个家里的一口人,就是我们老两口的亲女儿,你要是不认这个家,随你走,要拿走什么,只要家里有的,你看上什么拿什么,把弃娃子留下就行。夭夭说,我活是古家的人,死是古家的鬼,我哪也不去,你们要是多嫌我了,我就去死,我不怨你们,谁也不怨,只要允许我死在古家门里就行,能不能埋到古家的坟阙,你们古家看着办。活着,我就是我父母的女儿,我不能给我的父母丢脸,让夫家休了,觍着脸回娘家,那不是拿自己的厚脸皮把父母往沟里挤吗!古家容留我,我就是古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一个媳妇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自己知道的,二老既然还认我是你们的儿媳妇,你们以前怎么对待我,以后还怎么对待,该说的说,该骂的骂,该打的打,真正像一家人就行了。
  古里的父母为了夭夭在家里不受兄弟先后们的排挤,干脆和三个儿子另家了,一大家子人,只留下老两口、夭夭和弃娃子。子午县的人把妯娌叫做先后,其实,三个先后,对夭夭都挺好,她们觉得古里一走不回头,夭夭又很贤惠,上孝公婆,下敬先后,家中的脏活粗活抢着干,从来不扯什么是非,她们觉得,古家对夭夭不公平,都想多担待夭夭一点,没想到公婆居然担心她们多嫌夭夭,倒率先多嫌起她们来了。在乡村,儿子和父母分家,人都把问题看在儿媳身上了,都说是儿媳导致了家庭的分裂,三个先后都很委屈。古里他爹也没什么文化,但在乡里向来被推为人器,就是那种能够上了台面的能干懂得人情礼数的人,他当众宣布,四个儿媳都是好儿媳,子不教,父之过,古里不学好,他这个当爹的要负全部责任,既不能拖累另外几个娃,也不能亏了三个儿媳妇,另家是我提出来的,等于我把三个娃赶了,让他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趸的货摊子我自己收拾。古里他爹给孙子起了一个相当离谱的名字:弃娃子。古里听说后,对他爹一肚子的火儿,可每当火起时,只有独自喘几口粗气,自己先悄悄把火灭了。
  马赶山明白古里在给他故意绕舞姿,心想你还给我绕舞姿,我偏偏要把你的弯弯肠子给一把扯直了,变成一通到底的驴肠子。他嘁一声,说:
  “不会难日,再不要学得难日了。”
  古里凄然一笑,说:
  “提起我和柳姿的事,我对你眼眼儿都冒气,可我的气又出不来,鼻子大压着嘴了嘛,你要是肯给个好脸色,我还趁机拾掇你几句,解解心慌,你要是一下子把人脸变成驴脸,我只好自己忍着肚子疼嘛,你只要一开口,我的嘴就张不开了嘛。”
  马赶山有些动情,当年他撮合古里和柳姿的婚事,一是眼下的事情把人拿住了,马上不把他俩弄成合法夫妻,老百姓那里的影响收不回来,给组织没法交代,而组织多少得给他俩一点措施;二是他看着两人也般配,也有感情基础,只是古里在这事儿上表面有些吊儿郎当,心里是存着柳姿的,柳姿呢,又是大城市来的,自我意识强些,把情调看得要紧一些,让她开口主动跟古里谈婚论嫁,无论按传统礼仪,还是按时尚风气,都不合适。他觉得,他俩说好听点,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说直接点,两人的衣服都脱光了,都钻到一个被窝了,只剩下把工作重点由上面转移到下面罢了。他觉得他做了一件大好事,对组织,对个人,都是说得出口拿得出手的好事情。但他凭感觉,这两口子不大合适,在子午县,正常的两口子关系,在人面前就像仇人似的,走在大街上,一个离一个最近的距离都在一米开外,婆娘对男人笑一下,男人绝不会回一个笑,最好把脸拉得跟驴脸一样长,给婆娘说话恨声恨气的,那才叫两口子,谁一看都是两口子,是关系相当黏糊的两口子,假如互相间说话笑眉笑眼,走路挤挤挨挨的,那什么可能都有,要不就是村里两对夫妻之间关系都好得不得了,在辈分上又能耍得着的男女,要不就是结了干亲的。比如,该男人是那个婆娘给自家娃认的干大,或者,该婆娘是被该男人给自家娃认的干妈。剩下的一种可能,就是那个男人,或那个婆娘,属于人们眼里的那种“行行子”不满的人。行,银行的行,子午人把盛放清油的器皿叫油行,细颈,阔肚,收底的那种瓷罐。清油是贵重物资,油行装不满,家道便不怎么丰裕,拿来说人,行行子不满,就相当于智商偏低,品位偏低,不受人尊重的那种人。村里有这样的婆娘,有些行为不端,或爱耍笑的男人,便好在她们那里磨牙涮嘴,揣揣摸摸,做一点表面文章,占一点浅薄便宜,那种婆娘,也把自己不怎么当回事。可古里和柳姿,从能力,长相,和社会地位,都算是子午县的人尖子,人尖子男人,人尖子婆娘,他俩给人的印象却像那种行行子不满的男女,在人面前,走得很近,亲亲热热的。有时候,古里走得快了,柳姿跟不上,还在后面扯一下古里的后襟,有时候,古里还回头拽一把柳姿,在子午县,这都是让人忌讳的事情。有些老年人看见了,眉头一下皱得好像那个男人把手伸进了他婆娘的怀里,更有一些爱管闲事嘴头子不饶人的老汉,看见古里他们走远了,会逞能地说:要骚情,回去把自家门关紧,豁出骚情去,能把自家的炕骚情塌了,才算骚情呢,在大街上骚情给谁看哩,要是我的娃和媳妇,哼,敲断你狗日的腿,看你再给我丢人丧德!
  马赶山眼睛没有这么浅,他隐约觉出这两口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又没头没绪,他这人在常年残酷的对敌斗争,尤其在比对敌斗争更复杂更残酷的内部斗争中,训练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敏感,可是,因为看惯了太多的一言杀人的惨剧,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肯轻易把对一个人一件事的疑虑说出口的。其实,每当马赶山和古里目光对接时,嘴上虽然说着像夏天的马莲河一样浑浊的话,古里还是看到了马赶山对他的探究,都是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而且比马赶山多爬了几年战壕,多经了许多上下起落,他也不是那种在月亮底下晒太阳的人。马赶山不直接问,他便也不直接说,但他还是暗暗佩服马赶山这个家伙,外表粗粗拉拉的,给人一种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感觉,其实,心思细密的,在身上抓住一只虱子,他都要先甄别是公是母,然后才决定,是捻死好,是掐死好,还是放生好呢。
  古里打了多年的仗,也算是经历过严酷考验的人物,但在女人面前,似乎永远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经不住任何攻击。他的资历是县委常委班子成员中仅次于何自叙的,马赶山参加革命时,他已经打了三年游击了,是参与老根据地创建的那批人之一,那一批人中,除了牺牲的,活着的,差不多都是高级干部了,级别低一些的,或纯粹没有级别的,比如那个出了名的二杆子贺拾柴,主要是文化程度太低,或纯粹没文化,不能胜任领导工作。至于古里,要人样有人样,要文化有文化,要资历有资历,要人缘有人缘,按照干部任用标准,他几乎要啥有啥,可就是干不上去。每次到升迁的关键时刻,他总要闹腾一点事儿出来。他闹腾的还不是什么大事,都是和女人有事,即使和女人有事,也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桃色事件,都是一些说有吧,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故事,说没有吧,又闹得沸沸扬扬,影响极坏。这一切,都源于他的女人缘太好了。他和当地男人一样,十六岁时父母就给他娶了媳妇,本来按照阴阳先生的推算,再过一年,他成婚比较合适,谁知当年红军游击队开进了村里,他看见一帮大小伙大姑娘,肩上扛的钢枪,背上插着大刀,打着红旗,敲锣打鼓的,口号声和歌声,整日把村庄弄得红红火火,村里的青年人眼热得快要燃烧了,没事就往队伍上跑,父母挡也挡不住,队伍上更是来者不拒。古里背着父母去队伍玩耍,那些女兵见了,一哄儿拥上来,又是握手,又是拽胳膊的,弄得他脸上怪不好意思,心里却一派阳光灿烂。他渴望过这种生活,他本来就不爱种地,没办法,再没有一个他感兴趣的营生,总不能去当二流子逛三吧,自己的脸丢得,老先人的脸丢不得。
  古里他爹看得出古里的心野了,娃大了,说轻了,不顶事,说重了,人家跟你顶起牛来,你总不能把娃的腿给敲断了吧。思来想去,古里爹和亲家一通传,就说到一搭了:提前完婚。正是青春火热的年纪,娶媳妇那实在是一桩美事儿,媳妇过门后,小两口都是初尝甜头,没黑没白,只要一方意思来了,一个眼神儿,小屋的木门就嘎吱关上了。古里的媳妇叫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夭夭。其实,这是村里一个半吊子读书人按字音给揣摩的名字,夭夭的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婆娘生夭夭时,他正坐在院子里用艾蒿拧草绳,当地把这种草绳叫草要子,又叫要要子,意思是用草绳拦腰捆东西。婆娘问他给女儿起什么名字,他手里提着已经搓好的草绳说,就叫要要吧。一个月后,两口子的眼圈都黑了,再过一个月,两口子的脸都小了一个尺寸,再过一个月,古里走起路来,像是风中的枯叶。年轻娃娃贪恋皮肉之乐,不懂得节制,这些事情要当婆婆的先旁敲侧击儿媳,再想办法分散儿子的注意力,古里妈看见活蹦乱跳的儿子成了那样,心疼得了不得,瞅空子给儿媳点拨了几次,不知道是儿媳年龄小,听不懂话,还是故意装不懂,看情形,儿子非但没有松活多少,砝码倒还加重了,她又点拨儿子,儿子也是一脸不开窍的态度,这话又不好说透,长辈说麻糊糊的话,晚辈迷糊糊地听,古里妈没招了,把她的忧虑给自家男人说了,古里爹眼珠子一瞪,斥道:真是个老不来钱的,沟子拉屎动弹,出的闲力!你不是从那儿过来的?老子不是从那过来的?少了你的了,还是少了我的了?古里妈终究还是心疼娃,强辩说:你能跟我娃比?你都不看看你那眉眼,那个时候我躲都躲不及呢,你看媳妇那馋样子,咱娃要是能吃,早让她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了。古里爹再不好说什么了,突然说:这样也好,让他狗日的把邪劲都用在炕头上,省得跑出去挨枪子儿!古里妈白了男人一眼,恨道:哪有当爹的诅咒自己娃的?我看干脆这样,让娃去他舅家逛几天,既见不着媳妇,又不会让队伍勾引。古里爹一拍大腿说,好啊,我家婆娘看上去像一头老母猪,要多糊涂有多糊涂,心底里亮堂得倒像狐狸精。
  两口子没有想到,古里去了舅家后,半年杳无音信,再见到时,他身穿灰布军装,肩上扛了一杆钢枪,屁股后面跟着勤务兵,一口一个古队长叫着。回家只待了一袋烟工夫,就转身走了,夭夭给他倒茶,他连脖子都没有转过去。爹妈训斥他,他竟然回嘴说:我是革命战士,我的一切都属于全世界受苦的劳动大众。古里没有明说,他不但厌烦,而且惧怕跟女人做那种事情,从心里,从骨头缝里厌烦惧怕。半年以后,古里第一次在队伍上犯错误,打下一个地主庄院后,战友们忙着清点物资,他却抱住地主家的小媳妇,美美地扒了一个包子。地主什么话都不敢说,乡亲们不答应了,地主为富而仁,乡望很高,长工头儿找着部队首长祁如山说:你们嘴里天天在唱着不调戏妇女,可实际上和土匪没有什么两样。祁如山问明情况,要当众枪毙古里,重新赢得群众信任,老地主又带头给古里求情,祁如山命令古里当面向那媳妇赔情道歉,古里只得遵命,不料,那媳妇撇撇嘴,对古里说:你赔的锤子情道的锤子歉吗?转身又对祁如山说:不就是扒了一个包子嘛,多大的事,还要枪毙人!他要是把我睡了,你还甩炸弹炸他不成?我情愿让那个小兄弟扒包子,咋哩?你看着眼热,是不是也想扒一个,我还不给你扒呢。说完,扭腰甩屁股走了,把祁如山弄得哭笑不得,但还是关了古里的禁闭,民不告是民的事,部队的纪律是铁的。古里后来才知道,部队已经研究了,马上要提升他当副中队长的。副中队长没有当成,小队长都被撤职了,他重新当了战士。战士就战士,无所谓,他参加队伍的目的,就是觉得好玩,再就是不愿回家,他感觉和媳妇睡觉简直没有意思,那事情就像风景,看景不如听景,只要不赶他回家,当伙夫他都愿意。
  古里打仗点子多,勇敢,灵活,每一仗,他几乎都是首功,做群众工作,他也是一把好手,到了村里,往人面前一站,还没说话,大姑娘小媳妇首先喜欢他了,一开口说话,大道理小道理,谁不听他的话,显得自己纯粹不讲道理。红军变成八路军后,他又升任中队长了。搞了两年地方工作,他遇到了柳姿。柳姿和几个同学从敌占区的一所大学投奔解放区,上级为了发挥她的知识优长,选派她参加抗战服务团,深入乡村开展民众动员工作,她对工作一腔热情,夜以继日,不遗余力,可工作成效甚微,老百姓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在台上口辩滔滔,台下一脸茫然,她深入农户,说得口干舌燥,对方只知道给她端茶倒水,她像是给木偶说话。柳姿在很长时间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中,她甚至在公开场合发表奇谈怪论说,日本鬼子把中国人当猪对待,因为这话是鬼子说的,我要以死抗争,要是我们中国人说的,无论谁说的,我坚决同意。柳姿和几个青年学生在解放区能不能发挥作用,甚至能否把她们留住,都关系到解放区到底对青年学生有无影响力的大事,上级也很着急,便派经验丰富的已经升任县委宣传部长的古里担任服务团团长。
  古里一到任,先让每一个队员作了一个即席讲演,他一下子就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了。他们说的话,都是把大学讲台上的话挪到了黄土高坡上,住在土窑洞里的这些农民如果能懂得他们说的话,那他们和民众之间的关系可能是要倒过来的,普通民众的勇敢无畏和缺少理性的民族情绪,哪怕仅仅是体力上的优势,都会让他们望尘莫及的。古里决定,全体队员一个月不下基层,搞集体培训,他自任主教官,又聘请了几个精熟乡村世故的士绅,给这些青年学生讲民俗,教给他们当地方言掌故。古里决定不再搞这种大哄大嗡式的民众动员工作了,他让每一个队员都单独行动,一个人包片包村,工作业绩单独考核。服务团再下基层,每个团员都变了一个人,个个吃得了当地饭,说得了老百姓能够明白的话,饿了端起碗就吃,不再挑挑拣拣,晚上,遇到炕头就睡,按当地风俗,和房东家的老人娃娃一炕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炕上能挤多少人就多少人,不管跟谁挤在一个炕上,一个被窝能钻多少人就多少人,不管跟谁钻在一个被窝。大城市来的,又都是大学生,虽然也改穿土布衣服,但和山区的农民,在精神面貌上还是有着重大区别。小伙子长得帅,一进村,都被大姑娘小媳妇哄抢了,半真半假的,当玩笑也是玩笑,当真的也真的动了情。不过,乡村礼教非常严酷,玩玩闹闹,图个乐子,谁都不会在意,绝对不敢玩真的。古里把这些注意事项交代得很清楚,队员们,尤其是男队员都严守纪律,和人家小媳妇打打闹闹,摸一把,揣一把的,都不要紧,千万不敢对大姑娘动手动脚。女队员和当地的农家姑娘小媳妇站在一起,简直是天壤之别,把那些小伙子眼馋得整日疯疯癫癫的,女队员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串小伙子,女队员一开口说话,小伙子齐声吆喝助威,热烈的场面把死人都能激活了。所有队员中,柳姿的业绩最为突出,在校园她就是搞集体活动的活跃分子,见面熟,在任何场合都不怯场,人又长得漂亮,眉目体态自带风情,开言动语,一颦一笑,自己没打算骚情,别人看着骚情,独自进了村庄,大小伙喜欢她,自不待言,连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她,她们喜欢她的穿着打扮和骚情样儿。在一个月时间里,在柳姿的动员下,她包片的三个村庄里,主动报名参军的一百二十人,主动缴纳余粮一千多石,主动减租减息的四十五户,贡献军鞋五百双,军服三百套。
  古里的工作业绩突出,上级准备提拔他担任子午县的副县长,同时提拔柳姿为县委抗战动员委员会主任,这时,两个人同时犯错误了。有一天,两人结伴去农户访贫问苦,晚上借宿在一户农家,那家人穷,人口多,一盘土炕上本来就挤了全家老少八口人,却只有三床被子,房东为了照顾他俩,专门匀出土炕的一边和一床被子,炕上人太多,天又冷,两人挤得太紧,又都有好感,古里又是柳姿的崇拜偶像,她便有意往他身上贴,到了半夜,挤出了热情,古里悄悄扒了柳姿一个包子,柳姿就等着古里的主动,便也回敬了一个包子,两人你来我往,柳姿情不能禁,哼哼唧唧,呢喃万端。炕上还睡着未成年男娃女娃,主人家很生气,忍耐到天亮,就将两人轰走了,并且投诉给村上,说这两个干部住在人家的炕上,晚上居然在做不要脸的事情,村上不敢怠慢,立即汇报给区上,他们是县上的干部,区上无权过问,又火速汇报给县上。对这样影响恶劣的事件,时任县委书记的祁如山也不敢不重视,立即成立了调查组。分头讯问,两人的口供完全一致,但都承认只吃过包子,没有干别的。调查组问古里究竟扒了多少包子,古里头一扬,笑道:谁记得,我又不是地主老财收租子,一斗一升的还要上账?他又反问调查组一个结了婚的组员说:你和你婆娘一共扒过多少包子?你要是说得清楚,我努力回忆一下,争取给组织上一个准确数字。因为犯事的还有柳姿,调查组专门配了一个女干部,女干部也不好直接问柳姿这种事情,柳姿却主动说了:虽是古里同志首先扒了我的包子,实际上是我主动的,责任在我,我本来就喜欢他,晚上又在一个被窝,天又冷,我往人家怀里钻,书上说,男人的怀抱有多广阔,谁都知道那只是形容词,就那么大一点地方,不经钻,就没地方钻了,他扒了我的包子后,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扒了他,就这样,他扒我一个,我扒他一个,有时他扒我一个,我一连扒他几个,一直扒到那个雄鸡一叫东方白。如果一定要按扒包子的数量确定责任大小的话,那肯定我的责任要大一些,我扒他的,比他扒我的肯定多。
  都是自己的同志,古里又是老同志,调查组的人差不多都给他当过下级,大家一看,没有什么原则问题,既不是叛变革命,也不是欺压群众,只是对自己要求不严,没有处理好同志之间的关系。有人悄悄把柳姿说的话告诉了古里。古里一听,当场笑得差点断气,笑毕,他说,这个妖里妖气的骚情女子,原来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哩,她都这样仗义,我一个大男人家的,难道要吃她的软饭不成?他当即要来笔墨纸张,给县委写了一封检查。在检查中,他把全部责任揽了,他从思想深处挖起,说自己从小就不是一颗好籽儿,三岁时,看见公鸡给母鸡踏蛋,别的同龄孩子,比他大几岁的孩子,对此都无动于衷,他却觉得很有趣,夜里反复梦见过当时的情形,六岁时,看见伢狗和母狗链蛋,他不但不去制止这种公开的流氓活动,别的伙伴上前驱赶,他还横加干涉,说什么伢狗和母狗只有这样才可生下小狗,就像我们的父母如果不在一个被窝睡觉,就不会有我们,十岁时,偷看过女人撒尿,十三岁时,发现村里一对狗男女偷情,他不但不告诉他们各自的男人和婆娘,还答应替他们保密,新婚之夜,媳妇不愿意跟他做那事,他竟然死皮赖脸,缠来磨去,媳妇被纠缠不过,只好顺从,这简直如同强奸,要不是两口子,应该让族长给我身上绑一块石头,扔进河里淹死,参加革命工作后,就扒了地主家儿媳的包子,在与柳姿同志一起工作时,故意突出个人,显摆自己根本不值得显摆的能力,意图就是引起柳姿同志的注意,当两人因为工作的关系,必须睡一个炕,同处一个被窝时,完全忘了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完全曲解了柳姿同志对我的信任,在柳姿同志的嘴唇无意碰到我的嘴唇时,革命自觉性在那一刻变成了个人可耻的贪欲,反而去扒柳姿同志的包子,柳姿同志碍于革命同志的情面,也为了挽救我,容忍了我的这种资产阶级腐化堕落行为,而我却把柳姿同志的容忍错误地当成默许,积久的贪欲终于化为洪水猛兽,酿成了重大后果,破坏了革命干部在群众中的形象,损害了革命利益,给革命工作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恶劣影响。鉴于此,我请求组织将我绳之以法,以儆效尤,建议对柳姿同志从宽处理。
  这封信一传出去,立即轰动了整个边区,祁如山本来是要给古里一个记大过处分,给柳姿一个口头批评的,这一来,处分也不是,批评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时任县委组织部长的马赶山把古里叫来,本来要黑了脸给拾掇一顿,见了面,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先笑瘫了,古里不笑,反而说:
  “赶山同志,一个革命同志犯了错误,可以枪毙,可以关禁闭,可以给任何相应的处分,但绝不可以被嘲笑!”
  “你这个具体东西,快点给我滚!”马赶山笑着喝道。
  组织程序必须走完,马赶山又把柳姿叫来谈话,考虑到她是女性,怕伤及她的脸面,他便极力回避事件本身,他先把组织上准备给她一个口头批评的处理意见谈了,声明这是内部处理,不存档案,不向外公布,他代表组织,征求她对处理意见的看法。柳姿坐在马赶山对面的凳子上,头抬得高高的,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马赶山怕她想不通,忙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双手递给她,搜索枯肠,找安慰她的话,这时,柳姿嘴里哦了一声,终于明白了事由似的说:
  “这样啊,这么重大的问题,咋这么简单就处理了,只给一个日嚼处分啊?”
  马赶山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他和外地来的同志,尤其是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说话时尽量不说土话,柳姿一句道地的土话,倒把他这个道地的土干部蒙住了。日嚼,当地人把骂人叫嚼,轻微地骂,叫嚼,严重地骂,叫日嚼,但和批评是有区别的,批评是官方用语。马赶山没有想到,柳姿和工农群众结合得这么彻底,但用日嚼代替批评的意思,实在是瘸子的沟子错茬了。他想笑,想起找古里谈话时,他笑了,让这个家伙拣了便宜,还影响了工作,他强忍住不笑,便格外耐心地说:
  “柳姿同志,口头批评和日嚼不一样,口头批评是对革命同志的一种教育形式,日嚼呢,是骂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忘了?不许打人骂人的。”
  “赶山同志,这个我知道,革命同志就是要大力开展日嚼和自我日嚼,只有在日嚼中,在互相不留情面的日嚼中,才可改正我们身上的缺点。作为一个女同志,我对自己要求不严,竟然扒了一个男同志的包子,这么严重的错误,组织上只给了我一个日嚼处分,我知道这是组织上为了爱护我,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我不但没有意见,反而感恩戴德,我向组织保证,我将以更大的工作热情,用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请组织放心,现在我戴罪立功去了!”
  柳姿说完,转身就走,走出几步,突然回转身,又坐到凳子上,说:
  “哦,赶山同志,你看看我身上这种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一不留神就露头了,还没有听你的日嚼哩,我就走了,请你赶紧日嚼吧。”
  马赶山心里又气又好笑,知道自己遇到一对活宝贝了,他也笑道:
  “柳姿同志,刚才已经日嚼过了。”
  “哦,日嚼过了啊,那我走了啊,赶山同志。”
  马赶山把古里和柳姿的表现当笑话说给了别人,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给他们各起了一个外号,古里叫包子古里,柳姿叫包子柳姿,大家说这很像苏联人的名字,私下里干脆把这两人合称为:苏联同志。
  名声传出去了,两个苏联同志索性出双入对,干什么都不避人了,走在大路上,有时手挽着手,遇到避背处,古里一只手搭在柳姿的肩膀上,后面看去,只是勾肩搭背,前面看,那只手从柳姿的领口深入下去,她的胸前一边隆起一个大包,柳姿嘿嘿笑着,腰肢扭来扭去,猛可地,偏过脸来,一个响亮的吃包子声传出去。战争年代是普通革命者的禁欲年代,看到这一情景,那些结婚后参加革命的男女干部战士,回家探亲的念头再也压制不住了,没有结婚的男女青年,身心内外马上就不安定了,不到一定资历是决不许谈恋爱的,但这条禁令得到了他们的勇敢质疑,他们的理由无比充足,古里同志和柳姿同志都是领导干部,古里同志还是结了婚的,说好听点,他们在搞婚外恋,说难听点,他们都可以大张旗鼓地搞不正当男女关系,我们正经谈恋爱为什么不可以?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唯一的回答,要不就是恋爱合法化,要不就是制止古里和柳姿。祁如山很快做出了决定:将两人分开,古里随分区后援团前往抗日前线,柳姿留在原地。分开只有半年,解放区吃紧,古里随军回防,两人又离得近了,一有空,不是古里去找柳姿,就是柳姿去找古里。而古里这时已是自由身了,古里媳妇申请离婚,为了抚养两人的儿子,离婚不离家,柳姿的未婚男友在敌占区,婚姻本身不受解放区政府保护,只要柳姿本人愿意,这桩婚姻可以视为无效。
  一个是老同志,一个是从敌占区来的革命青年,组织上出于对两人的保护,反倒回来动员二人正式结婚。这时,古里却扳扯起来,他的理由是,他和柳姿同志只是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和谈恋爱是两回事,和结婚更是戴上草帽吃包子,还差着一帽檐远呢,柳姿也是这种态度,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战火纷飞的,她愿意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和古里同志的恋爱,只是为了让她获得更多的革命激情,让婚姻的绳索拴住,将会影响她的工作,会给革命造成损失。组织上派人说了几回,两人各讲一套理由,不结婚,但还要保持这种浪漫关系。两人的影响实在恶劣,几乎达到了动摇军心的程度,组织上知道,两人又都是坚定的革命者,不忍心因为这件事情,断送两人的革命前程,从而也使革命队伍失去两个好同志。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呢,已经升任分区副专员的祁如山把任务压给了子午县委,任务交代得十分明确:必须两全其美。子午县委为此专门开了一次常委会,会上大家提出了许多方案,所有方案都是好方案,但都不算最佳方案,争来争去,每人面前摔了一堆吃剩的烟屁股,还是定不下来,已经升任县委副书记的马赶山不耐烦了,把还剩多一半的旱烟棒往地上一砸,霍地起身,慨然说:
  “请组织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要是把古里这狗日的拿不到马下,我就从他的裤裆钻过去!”
第十章
  把革命者捆绑成夫妻的全景展现
  常委们还在现场,各种消息不断传回来,看来,今晚上谁也无法正经睡觉了。马赶山一口一口吃着旱烟,烟雾一团团喷薄出去,凝结在头顶,像是一片乌云,古里也一样,他咂旱烟的频率比马赶山更高,一口接一口,有时不换气连咂几口,他喷出的烟雾好似认得他,留恋他,凝结在他的头顶,像是三伏天突然而起的暴雨前的天空。两人比赛似的吃烟,马赶山偶尔抬头看一眼笼罩在烟雾中的古里,又迅速将眼神移开。要是多看几眼,他害怕自己忍不住要笑。在这场合,他要是笑了,会破坏严肃的气氛的。而他实在想笑。看见古里那种倒霉样儿,他就会油然想起当年他给古里和柳姿撮合婚姻的得意事儿来。
  马赶山在县委班子里撂了大话,其实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这种事,说是公事,也算公事,说到底还是私事,来软的,人家不理会,来硬的,好像有些小题大做。他主动接承这趟差事,不是他有什么把握,实在是让这两个家伙把他搞烦了,多少重要的事情要做,却把很多人,大量的精力,用在了这种没名堂的事情上,要说有私心的话,他和古里是老战友,不忍心眼看着这东西因为这么一点不上台面的事情影响前途,他也是欣赏古里和柳姿的才能的,把一身本事当土坷垃撂着耍,真是具体得没眉没眼的,偏偏两个具体人又遇到一起了,再这样具体下去,非具体出大事来的。思谋了一夜,早上他给大灶安顿,给他准备十人的午饭,要有肉,有蛋,最好弄点酒来,烧酒黄酒都有,最好。今年边区风调雨顺,物资供应比较充裕,晚饭时,马赶山邀请的九个客人都到了,古里,柳姿,还有苏思边、冯立春、曲有福、贺拾柴等人,都是在一起厮混了几年的老熟人,老战友。古里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他以为马赶山要凭借众多朋友的面子,说他和柳姿的事情。他率先说:
  “赶山同志,你是不是要给我摆鸿门宴?”
  “嘿,给你摆鸿门宴?你以为你是刘邦,你跳起来连刘邦的毛都摸不着的。”
  “说的是啊,我当然摸不着刘邦的,就只好摸你的。可是,摸来摸去,摸着的倒是一把驴毛。”两人一见面,就唇枪舌剑。
  柳姿插话说:
  “你们说话时,能不能不来毛去的,人家是女同志呢。”
  马赶山笑道:
  “就是,就是,忘了柳姿同志是女同志了。说个透底的话,我今日个请大家聚餐,没有一点别的意思,不但与古里和柳姿同志的事情无关,谁要是在吃饭时提他俩的事情,谁的嘴就是驴沟子!我请大家吃饭,只是手头攒了几张餐券,我经常下乡,用不了,好长时间没和老战友聚了,就这么单纯,谁要是觉得我在耍什么阴谋,现在就给我提上裤子滚蛋!”
  “呵呵,我说嘛,赶山同志自己不长阴毛,也从不给人搞阴谋啊。这下我就放心了。”古里话没说完,坐在身边的柳姿,一只手伸进他的敏感处狠狠掏了一把,疼得他大叫起来,大家都起哄说,柳姿同志枪法不准,没有把那个是非根一把揪下来。柳姿嗔道,我在古里那里枪法不准,不见得到你们那里枪法就不准,谁不信,试试?
  说笑间,饭菜上来了,第一道菜是木樨肉,用料是子午县的特产黑木耳和黄花菜,瘦猪肉一条一条的在盘中横竖搁着,子午县的这两样特产平时很难吃得到,都让边区的公司运到国统区换了紧缺物资了,不等马赶山发话,九双竹筷同时伸进盘里,眨眼几轮过去,只剩盘底了。柳姿夹了一大撮菜,放到古里碗里,又急忙给自己夹,马赶山只抢回一次,再伸筷子时,盘中已空无一物,古里干脆把盘子端过来,把盘底滞留的些许油花,全部刮入自己碗里。马赶山笑骂道:一群饿狼,八辈子没吃过好饭!
  第二道菜是驴肉,又被一哄抢尽,这次马赶山有了经验,从勤务兵手中接过盘子,给自己拨了许多,又给柳姿碗里夹了几坨,安顿说:这是我专门给你的,不许给别人,桌子上就你一个女的,吃驴肉养颜哩。大家这才看见,盘里一边是驴大腿上的精肉,一半居然是金钱肉。刚才马赶山夹给柳姿的大多是金钱肉。才把盘子搁到桌子上,古里眼疾手快,抢了几个大厚坨儿,卖乖说:你们懂得自力更生的伟大意义吗?马赶山也不示弱,对那几个抢到驴肉少的人卖弄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脸皮厚,吃不够,脸皮薄,捞不着,你们的脸皮什么时候才赶得上古里同志的厚度啊。断了一条腿的苏思边坐在凳子上,不像缺一条腿的样子,他乐呵呵笑说,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古里不管别人说什么,把几片驴肉一次塞入口中,叽里呱啦说:天生的驴命,走到哪里都是吃坨坨子肉的。柳姿差点笑喷了,她捣了古里一拳说:闹了半天,你才是这种命啊,难怪就你吃得多,还有一个同志吃得也多,是谁,我就不明说了。马赶山笑说,好像我吃得也多,驴鞭壮阳哩,古里多吃点啊。古里嘴里的肉还没有完全咽下去,照旧叽里呱啦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马赶山忽然指着柳姿盘子里还没有吃的几个肉坨儿,失惊作怪地说,柳姿同志,你吃的那是什么肉,怎么跟大家吃的不一样?柳姿一哂,撇嘴说,考我哩吧,金钱肉谁不知道。马赶山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又不是金钱,你知道这是驴身上哪一部分啊,柳姿笑道,你去厕所吧,看看你那个东西,就不用问我了。说完,捂住嘴独自乐。
  第三道菜是老虎菜,青辣椒末、旱地萝卜、芫荽三种鲜菜互拌,辣椒是旱地火辣椒,在园圃育成幼苗,移栽在黄土旱坡地里,底肥又是火力猛烈的鸡粪,生长过程差不多都在大太阳暴晒下,一晒就是几个月,青辣椒又是选择成熟到巅峰,快要红了时采摘的,吃一口,可以辣出一个胃痉挛的那种。旱地萝卜一点也不松活,又干又硬,连一点水儿都挤不出,又是连皮剁碎的,辣椒辣的是肠胃,萝卜辣的是心。芫荽虽然不辣,但却能把火辣椒和旱地萝卜的辣陪衬到极限,三种菜组合起来毒如猛虎,被冠以老虎菜的恶名。与老虎菜同时上桌的是馒头。今天上来的是一揽子面馒头,不白不黑的那种。用石磨加工小麦时,用细罗儿筛出的面,叫细白面,筛过三遍或四遍后,再用粗罗儿筛出的粗面,当地人叫银面,取面粉的颜色为银色之意。小麦在磨第一茬时,就直接用不粗不细的中罗儿,一下子筛到最后一茬。在子午县这种不缺粮食的地方,吃这种面的,或是收成不好,或是过日子仔细的人家,平时,要不就是细白面,这是用来擀长面的,偶尔蒸细白面馒头招待贵客,银面专用来蒸馒头的,年成好,或者生活讲究的人家,在蒸馒头时,把细白面和银面混合起来,或对半,或四六,或三七,黑白掺杂,都是为了节省粮食,这种馒头也叫一揽子面馒头。今天的馒头一上桌,所有人一眼就认出,这是一罗到底的一揽子面馒头,这要比粗细掺杂起来的一揽子面馒头精细得多。
  都是椽头蒸馍,就是将发面团揉成椽一样,然后剁成节儿,一只馒头足有四两重。馒头刚出锅,热气蒸腾,马赶山率先抓起一只,两手从中间一攉两半,留一边的馒头皮连着,一手托着馒头,一手抓过筷子,夹了满当当一馒头的老虎菜,呼啦啦大嘴抡起来。咬一口,大喝一声:咥,好好咥!柳姿也像马赶山那样给自己夹了一只馒头,火天火地抡起来。刚来边区时,柳姿纯粹不敢吃辣椒,而边区无辣椒不成饭,不吃辣椒就没有你吃的饭,大家鼓动她吃,她伸出舌头尝了一下,立即涕泗交流,不是出眼泪了,而是辣哭了。几年过后,她吃辣椒不让任何人,还有过分的,她吃黏糜子饭不放蜂蜜,放辣椒,单从吃饭上,她就足以成为边区知识分子干部工农化的典型。眨眼间,马赶山一只馒头下肚了,右手拇指食指撮圆了,揪住鼻头,将一把鼻涕高高举起,狠狠甩在身后,当身后传来啪唧一声响时,左手又抓起一只馒头,刚甩过鼻涕的那只手抓起筷子,将老虎菜夹满,还嫌不过瘾,又揪下一块,按在盘里使劲一拧,将沾满菜屑的馒头填入嘴里,大喊道:咥,好好咥!上辣嘴唇子,下辣沟门子,咥!大家都是这种吃法,边吃边往身后狠狠甩鼻涕,一地都是吃辣椒的吸溜声和甩鼻涕的啪唧声。柳姿也不示弱,一只馒头下肚,撮圆两指,动作优雅但却十分坚决地将鼻涕甩在身后,抓起一只馒头,夹满老虎菜,也重复马赶山的话说:上辣嘴唇子,下辣沟门子,咥!好好咥!引起一桌爆笑,嘴里都塞着馒头,笑声不畅,吭吭哧哧的,恰如老旧木轮车行驶在干硬的坑洼土路上。马赶山说,柳姿啊,我们是上辣嘴唇子,下辣沟门子,你可能还要多辣一个地方的,你得小心啊。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柳姿从容说:赶山同志,据我所知,你并不比我少什么,只是形状口径不一罢了,而出口越小,受辣面积越集中,你总不至于要说,你缺少一个出口吧?马赶山吃了亏,柳姿大笑,大家大笑,古里不笑,慢腾腾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只要你来得回数多。柳姿占了上风,用筷子夹起一大撮老虎菜,填入嘴里,一边大嚼,一边模仿马赶山的声调大喊:咥,给我豁出咥!引得大家差点喷饭。古里悄悄捣她一下,她还没有明白大家笑什么,马赶山这样说话,大家都是正常地笑,她说了,为什么大家就格外地笑。
  柳姿学会了子午县本地几乎所有的方言土语,但有些土话的引申义,还有由谐音生发出来的字义,她并没有完全掌握。咥,不仅指大口吃饭,还指暴打人,整人,诬陷人,又把男女干那事,叫咥活儿。大家大笑,鬼鬼祟祟笑,古里捣她一下,她要是脑子转快点,敏感点,就不会再追问了,偏偏一顿老虎菜狂轰滥炸,她的脑子木了,反应不过来不说,还变成了一根筋,非要追问个所以然不可。马赶山和另外的人一边往嘴里塞馒头,一边使劲吸溜嘴唇,也不忘了让古里作难,都喊:古里同志,你给柳姿同志说一下子嘛,人家想知道嘛,你是人家的领路人,你得把人家领到该去的地方才算啊。柳姿还不开窍,探秘的愿望在辣味的刺激下空前高涨,她索性挪出一手,扳住古里腋窝里那团痒痒肉,古里被逼不过,只好悄悄给她说了,大家大喊:大声点说,革命同志不允许窃窃私语!柳姿略一忸怩,随即坦然说:不就是咥活儿嘛,性交、造爱、日屄,就像把猫叫咪咪,都是同一个意思,还神秘的,可见,你们心里都不干净。她这样坦然,一下子把大家说得自惭形秽,她忽然看见刚配给马赶山的勤务员小仇,只顾掰馍块低头在盘子里蘸辣椒末吃,便故意虚张声势说:啊哈,你们这些人,说话咋不注意场合呢,你们都是结过婚咥过活儿的人,人家小仇还是个娃娃,锤子还小呢。小锤子猛不防受到攻击,一下子羞臊得无地自容,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溜烟跑了。
  过了几年困难生活,乍然能可着肚皮吃这么豪华的饭菜,大家一下子觉得就像革命已经胜利了似的。说起前几年的困难啊,他们简直不敢相信是怎么过来的,肚子空着,还整日兴致勃勃的,天不亮起来,搞大生产,动员群众,上前线打仗,谁竟然都没觉得有多苦,只有吃到好饭菜时,才恍然忆起,那真叫个苦啊。柳姿从小在上海长大,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洋行职员,收入都很高,不缺钱花,她从小几乎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仿佛钱就是从母亲的钱匣子里顺手取出来的。她恰好是在边区最困难时投奔过来的,每天只能得到八两供给粮,八两还是按十六两秤计算的,折合市斤不足五两。供应的粮食,都是高粱面、糜子面、玉米面、黄米、小米,间或每个月才可配发一斤二斤黄豆,为的是给大家增加营养。柳姿哪吃过这种东西啊,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而粗粮是必须细做的,粗粮如果粗做,那和喂牲口没什么两样。柳姿自然不会细做,连粗做都不会。组织上为了照顾她,给她们这些从大城市来的干部专门配备了几名当地女干部,合灶吃饭,她这才吃到了喷香的小米粥,花样繁多的高粱面卷卷儿,黄灿灿的玉米面簧儿等等。对生活她没有怨言,她知道她的投奔本身,就意味着要经受危险和困难,只是困难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和预期。当她看到本地干部的待遇比她差得太多时,涌上心头的只有感动,和忘我的工作。即使马赶山这些当地干部,也从没有过过这样艰苦的生活,从小也是吃过粗粮的,但,粗粮永远只是垫补和为了丰富食物的花样,当地的主粮是小麦,当地人说哪年,或谁家粮食不够吃,是指小麦不够吃,哪怕家里储存了多少粗粮,都是不作数的。而当地的乡下妇女,无论谁,都是做饭能手,这手艺,一个显示在用细白面擀长面上,一个就是在粗粮细做上耍手艺。过几天,吃一次粗粮做成的精美食物,那绝对是一种享受,但,如果把粗粮变成主粮,天天顿顿吃,那真是造孽。高粱性燥热,连续吃几天,拉屎都能把肛门拉扯了,玉米、糜子又性凉,连续吃几天,便有撒不完的尿,在阴雨天或冬天,肚子冰凉,一股风过来,人都被吹透了。大灶上又不可能把粗粮做得多么精细,那几年,本地干部最渴望的是组织上允许他们探家,回家待一天两天,吃几顿母亲或婆娘做的饭,能够幸福十天半月的。
  山呼海啸了一会儿好饭好菜,大家居然有点伤感。马赶山心中有事,是不敢把自己淹没在怀旧情绪中的,他大喊道:
  “小锤子,上酒!”
  照例是先黄酒,后烧酒。黄酒是子午县的另一特产,每年要给边区政府完成相当数量的生产任务的,子午县的人戏称为贡酒。原料为专门酿造黄酒的酒谷子,这和别的谷子不一样,生长期漫长,春种秋收,谷粒小而饱满。子午县农家有酿造黄酒的传统,每户人家每年都要留出一亩或更多的土地,专门种植酒谷子,家家户户每年都要多少酿造一些黄酒,储藏起来,年头节下供待客用,每个村庄都蕴藏着酿酒高手,今天喝的黄酒是马赶山派小锤子专门回自己家拿的。从马赶山的老太爷起,他们家的黄酒就名动远近,四邻八乡的人无论谁见过多大的世面,干过多大的事,如果没有喝过员外村马家的酒,还当众显摆自己的什么能耐见识,嘴刁的人就会立即抢白上来:你喝过员外村马家的黄酒吗,喝过的话,你说你把天日了一百个窟窿都行,要是没喝过,你赶紧把嘴藏到裤裆里,小心别人把你嘴上的处女膜弄烂了。说这种蔫损话的嘴算不得什么好嘴,喝过马赶山家黄酒的人不可能太多,无论谁家的酒都是不卖的,也就都酿不了多少,最多把两口直径一尺八寸的瓷缸装满罢了。马赶山家的酒是用瓮装的,盛酒的瓮有两口,大约能装满四口尺八缸。他家的黄酒好,人以为有什么复杂的工艺,其实和别人家的酿酒工艺大体一样,都是事先把酒谷子筛净了,浸泡在清水里,隔几天,换一茬清水,反复浸泡许多遍,再把往年留下的酒酵子与酒谷子搅拌发酵。到了酿酒时节,找一些晒干的沙蓬和晒干的猪扫帚棵子,塞住酒缸的渗孔。酿酒的缸是安口窑特制的瓷缸,与普通水缸的区别只是,这种缸在离缸底一拃许,留有一个指头粗细的圆孔,酒糟子通过沙蓬和猪扫帚棵子的过滤,从插在圆孔中的一根半尺长的竹管里流出来。这个过程叫噎酒,大约是指酒液渗漏的状态像是人的哽噎吧。首先噎出的酒液名叫底子酒,是要留起来的,这是农家的宝贝,可当药引子用,月婆子的产后恢复,跌打损伤后的治疗,用处太多了,也是能喝的,一般人的酒量服不住,喝了,也太奢侈了。
  每家都备有专门筛酒的泥炉子,用碎木片,或玉米芯子做燃料即可。马赶山是在县政府大灶上请客的,没有专门筛酒的泥炉子,小锤子有办法,找了几块狗头大的干土坷拉,堆在一起,用手随便和一把泥,随手一涂抹,泥炉子就砌起了。加热酒时,不叫烧酒、烫酒、热酒、温酒之类,叫筛酒。把酒装在锡壶里,架在泥炉上,酒烧开后,上面会涌出一层酒沫子,负责筛酒的人,要立即将锡壶提离火炉,让酒沫子溢出来,这时的酒其实还没有烧开,再把锡壶架上火炉,酒沫子再泛起来,再将锡壶提离火炉,溢出酒沫子,直到酒液中再无酒沫子泛起,酒才可以喝了,等于把酒液中的杂质筛净了。筛酒看似简单,其实一点不简单,等火候大了,才把锡壶提离火炉,酒液大肆喷出,酒味损失了,还会把炉火浇灭,酒沫子泛起不充分,杂质剔出便不充分,还会损失酒味,火力不足,酒会变苦,火力过了,酒又熬酸了。筛酒的人要手底干净利索,锡壶很烫,弄不好会烫烂自己的手。在农家,每户人家只要年满十岁的男娃女娃,都会筛酒的,有客人来,这项劳务都由他们负担。大灶上的炊事员都有手头的事情,小锤子便是再也合适不过的人选。
  昨天,马赶山让他回员外村取酒,他打马去了,一说明情况,赶山爹就从储酒的大瓮里舀出两大瓷罐的酒,足以装满一只大号的水桶了,赶山爷在自家田地里转悠,老远看见有骑马的人来家里,就知道是孙子派人回来传什么话取什么东西的,他急忙往家里赶,在进庄院大门时,正赶上小锤子一手提一只瓷罐出门,小锤子看见了,忙放下瓷罐,笑问:表爷到哪里吃酒席去了?不看好自家的门,倒贪吃别人家的酒席,看我把你的宝贝偷走了。还是个半大小子的小锤子是按马赶山的辈分称呼赶山爷的,爷爷孙子隔代亲,互相间可以笑闹,赶山爷也笑道:我把你这个小锤子,多亏我老汉回来得及时,抓住一个贼。你刚来,不吃饭就走,急乎乎的要娶媳妇吗?小锤子笑道:就是娶媳妇的,不过不是给我娶媳妇,是给别人娶媳妇,我的媳妇老丈母娘不知道给我生到哪了?赶山爷笑说:恐怕生到谁家的驴圈了。既然不是给你娶媳妇,你日急慌忙的做啥,吃了饭再走。小锤子便把事由简单说了,赶山爷听了,那一撮山羊胡子一下子翘得像发情了的喜鹊尾巴,他训斥儿子说:这么大的事,才给这么一点尿水子,打算丢我孙子的人,还是丢我老汉的人?赶山爹忙说:我说多拿一点,小仇说,用不了那么多,拿的已经多了。小锤子也忙说,来的人不多,表叔让我多拿些,我担心这些酒都喝不完的。赶山爷不由分说,对儿子喝喊道:把罐子提回去,换两个最大的罐子,我孙子的事情,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赶山爹不敢违拗,小锤子也不敢推拒,赶山爹要亲自把罐子提回去,小锤子忙说:表叔,我来!
  在赶山爹和小锤子重新盛酒的当儿,赶山爷很快赶制出一副简易驮鞍,小锤子提着两大罐酒从偏窑出来时,赶山爷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你碎东西嫌难拿,想偷懒,看看这东西美不美?”
  赶山爷把两个酒罐穿进驮棍,顺手举起来,搭在马背上,伸手晃一晃,得意地笑说:
  “马跑得像兔子那样快,都掉不了。”
  小锤子故意说:
  “表爷,我这马跑得可比兔子快多了啊。”
  赶山爷说:
  “就是啊,谁不知道你的马是烧撂子呢。”
  这一驮酒,足有一百斤,烧撂子驮着酒,在前面自自在在走,小锤子跟在后面溜溜达达的,走几步,往路边麻雀叫得正欢畅的树上扔一块土坷垃,受惊的麻雀从树叶里惊飞出来,飞往另一棵树上。难得这么清闲自在,小锤子满心愉悦,一路轰赶麻雀玩,似乎没走多少路,就到了县城。马赶山一见这么大两罐酒,顺手就在小锤子后脖子上抽一下,说:
  “你这是土匪打劫啊?我家可是团结的对象,不是革命的对象,你是怎么掌握政策的?”
  小锤子嘿嘿一笑说:
  “我知道首长啬皮,我的心肠也太软,要是按照表爷的意思,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两瓮酒了。”
  “亏死了,亏死了,别人的烂脏事情,与我相干,倒把我家当地主老财了,凭什么,凭什么呀?”马赶山一边叫苦连天,一边指挥大灶师傅往储藏室抬酒罐。
  小锤子一手提着锡壶把儿,从后院里跌跌撞撞出来,人还没从墙后闪出来,酒味已经弥漫了前院,一桌子的人的十张嘴,已不由自主地吧嗒起来,马赶山吧嗒了几下嘴唇,叹道:
  “后悔了,后悔了,简直把脚后跟都后悔歪了!”
  柳姿把她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乜了,以她惯常的骚情口吻说:
  “赶山同志,真的后悔了?还来得及反悔的,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拿你家那两瓮酒来换,我保证把这两罐子酒一滴不少还给你。”
  “嗯,好主意,好主意,柳姿同志这主意不错。”大家都跟嘴起哄。
  “都是些奸商!让我最气不过的是,柳姿同志这么好的女人,都跟你们学坏了。”
  小锤子嘴里一边吸溜着,一边给大家看酒。古里明知道小锤子是因为手被锡壶烫得难受,还要问:
  “小锤子,你嘴里吸溜什么嘛,是香酒了,还是坨坨子肉没有吃够?”
  小锤子什么话都没说,专心看酒。子午县的人不说敬酒、斟酒、倒酒之类的话,说成是看酒。用锡壶看酒看似简单,其技术含量是极高的,既要对客人保持应有的礼节,还不能把自己的手烫了。小锤子不管古里的干扰,壶把窄扁,壶体又很庞大,须用拇指食指的力量掐住壶把,满把握住肯定是要烫手的,他右手拿壶,左手两根手指轻轻扶住壶嘴,先给马赶山看了一碗,再给古里看满,按照官阶资历还轮不到柳姿,因她是桌上唯一的女性,又是今天的主角,给古里看了,接着就给她看,柳姿忙双手捧碗,说小仇同志,给我少看点啊,我喝不了酒的。马赶山说,柳姿同志,你叫错了,不能叫小。柳姿一愣说,对的啊,你不是也叫小仇嘛。马赶山一本正经说,你是与工农结合的典型,但要我说,你结合得还不彻底。柳姿说,请赶山同志批评指正,我一定虚心学习,尽快改进。马赶山徐徐说,小男娃的那个东西叫牛牛,大人的叫,或者叫锤子,人长大了,东西没有长大,就叫小锤子,没有叫小的。大家都明白马赶山在捉弄柳姿,都忍住笑,包袱抖出来了,才放声大笑。柳姿吃了亏,却装作还不明白,她弄出一脸娇憨神情说,赶山同志,我弄不明白,既然指的同一个东西,为什么叫法不一样呢,还有,照你的说法推论,没有人叫你小锤子,就该叫你大锤子的,为什么又没人这样叫呢。马赶山嘴张了张,却无言以对。柳姿在说话时,大家就知道她在给马赶山下套,而马赶山正在得意中,却浑然不觉,包袱抖出来了,大家才笑出声来,比笑柳姿要热烈得多。马赶山的目的是吸引柳姿的注意力,好让小锤子给她多看酒,小锤子趁机给看了洋洋洒洒一大碗酒。柳姿也在成功捉弄马赶山的得意中,恍然发觉眼前的酒碗,失声惊叫道,啊呀,我把你这个小锤子,刚才让你少吃了几片坨坨子肉,你就这样报复我,你咋和赶山同志一样,报复心这么强呢。
  黄酒是纯粮食酒,酒精度数不高,但酒劲比一般的烧酒要大得多。烧酒无论度数有多高,喝的时候是凉的,酒力的发散要慢一些,而黄酒是烧得滚烫的,还必须趁滚烫喝下去,凉了,就变味了。在子午县,豪饮的酒家,不怕喝烧酒,遇到上等黄酒,心里是很怯的。马赶山是喝惯自家黄酒的,大喊一声喝,一仰脖,就剩半碗了。其他人也是一仰脖,剩了半碗。酒碗滚烫,酒液滚烫,柳姿双手端起酒碗,试了试,还没有喝,浓烈的酒味已让她感到眩晕,大家都在等她,她闭了两眼,闭住气,抿嘴喝下小半碗。顿时,犹如谁给她的体内扔进一颗烧夷弹,轰的一声,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头发梢,手指尖,脚趾尖,都在熊熊燃烧。她差一点背身从凳子上翻下去,强自定住神,睁开迷惘眼,见大家都在看她,她一抖擞,浑身的勇气就上来了,她笑道:赶山同志家的酒不过如此嘛。大家都看出她在硬撑,都有放过她的意思,古里更是心疼得了不得,便伸手捅一捅她,轻声说,不要小看赶山家的酒,有后劲呢。柳姿大言道,这也和我们的抗战大业一样,一开始,鬼子厉害,接着,就相持了,现在,到了我们使出后劲的时候了!虽是戏言,马赶山却不能容忍谁贬低他家的酒,因为这是他老太爷传下来的手艺,眼前的酒,是他爷爷亲手酿制的。他霍地起身,一仰脖,将碗中的酒干了,把碗底朝向大家,大声说:革命同志不分男女,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大家都仰脖干了,只有柳姿双手捧碗,看着粉红的酒色,眼里一派桃花灿烂。此时,她一心想着与工农干部打成一片的革命任务,霍地立起身,古里来不及阻拦,她手中的酒碗已空了。
  小锤子适时抱上来一坛烧酒。这也是子午县的特产,部队大生产基地用青树籽酿制的。据懂得现代科学的同志说,这种酒的度数与酒精不相上下。马赶山有意不让柳姿喝酒了,双手端起酒坛说:
  “柳姿同志,虽说革命同志不分男女,但还要讲究入乡随俗的,这酒是男人酒,你就吃点亏,不要喝了。”
  柳姿却不答应,她霍地站起身,凛然说:
  “赶山同志,作为老战友,我得提醒你,在革命队伍中,绝不允许有歧视女同志的行为发生,喝酒是小事,但不能因为是小事,就违反神圣的纪律!”
  马赶山语塞,虽周身内外也在熊熊燃烧,但脑子仍然格外清醒,他心想这一下闹大了,喝出什么事来,人家又是女同志,那影响要多恶劣有多恶劣。他给小锤子丢个眼色,小锤子接过酒坛,按原来的顺序,给马赶山和古里看满酒,接着给柳姿看,酒刚淹没碗底,他便收住坛子,柳姿往马赶山和古里碗里一看,睁大眼睛瞪着小锤子,大声说:
  “我说小锤子,你报复心真的很重的啊,我就说了你那么一句话,你怎么报复个没完呢?”
  小锤子巴不得柳姿多喝点,他低下头索性不看马赶山的眼色,忙说:
  “首长别误会,那样看酒手不顺,我是倒一下手,准备好好给你看呢。”
  柳姿碗里的酒,快要溢出来了,把马赶山急得腿都要抽筋了,却不便明说,而小锤子又不抬头,他的眼色白使了。
  其实,马赶山虽是酒场上的英雄好汉,却很少和女人喝酒,他所经历过的酒场,遇到的都是不喝酒的女人,或不方便喝酒的女人。他哪里知道,女人要么纯粹滴酒不沾,闻到酒味,都会难受的,而喝酒的女人,只要能喝了一杯,就能喝下一碗。有道是,女人自带八两量,柳姿就是这种女人,开始是因为心理和身体还不适应,现在缓过劲了,又是天性好胜的女人,不战斗到底,是不会缴械投降的。马赶山无奈,只得端起碗,自己先喝一大口,给大家说,烧酒嘛,快喝慢喝随意,喝多喝少随量。大家都明白马赶山的意思,都装作不胜酒力,嘴里在嗨嗨哟哟呻唤,却不停地往嘴里灌酒。柳姿看出了门道,索性把话挑明了,她说:赶山同志,你既然请同志们喝酒,酒也是备足了的,那就放开让喝一场,几年艰苦日子过下来,不要说你们男人,就是我们这些女人,再不刺激一下胃口,真的要像武松说的那样,嘴里淡出鸟来了。《水浒传》马赶山没有读过,但对其中的故事已经精熟了,爷爷是可以一字不差背诵的,他还很小时,一有空,就给他讲梁山故事,他也爱听说书,听过无数遍的,他故意调侃柳姿说,这个武松,打起架来,倒有板有眼的,说起话来,却夹缠不清,说嘴里淡出什么不好,偏偏说淡出鸟来,直接是不通嘛。柳姿撇嘴说,这就是你不懂了,让你去山东那里工作几天,和工农大众打成一片,很快就懂得了。马赶山说,请柳姿同志给我先说说,革命战士是一块砖,万一哪天被搬到那儿去砌墙堵窟窿,我也适应得快一些。柳姿说,你猜都能猜出七八分来的,武松那些人嘛,既没有上过封建主义考场,也没有受过资产阶级学校教育,更没有受过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教育,嘴里能说出什么正确的话来?他说的那个鸟,不读鸟音,读作鸟,就是你话不离口的牛牛啊啊锤子啊之类的粗话荤话烂脏话。古里捣了柳姿好几次,柳姿浑然不觉,一本正经地说完了。这一次,马赶山没笑,大家都没笑,只嗯嗯啊啊地做着茅塞顿开的表示。马赶山和大家都明白,柳姿在讲起学来,是很严肃的,如果发觉大家拿她的学问取笑她,她会恼羞成怒的,那样大家都不好看。柳姿话说完了,才顾得上搭理古里,她说,你捣我干什么呀,赶山同志想了解一些书上的事情,是好事情嘛,爱学习是好事情嘛,革命同志之间就要互帮互学取长补短嘛,关于本地的许多乡土知识,我不是一直向赶山同志向你向同志们请教嘛,革命同志之间再那样闹虚套套,和封建官场,和资产阶级政客,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干革命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柳姿这样一说,所有的人都严肃了,生怕从自己那里露出一丝半点破绽,古里也频频点头称是。一席话说完,柳姿自感庄严无比,她端起酒碗,大声说:
  “同志们,今天赶山同志请大家吃饭喝酒,我们一定要理解,这不是普通的吃饭喝酒,而是为了革命的友谊,建立革命的友谊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大家更加团结,更加团结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更好地完成革命大业。为了早日实现我们的共同宏伟目标,我先干了!”
  明知道柳姿这样喝酒一定会出事,可是,在此情景下,谁都不能拦挡她的,马赶山既后悔,又心疼,后悔他怎么会出此下策,心疼柳姿毕竟是一个大城市来的娇弱女人,这一碗酒,别说她,最能喝酒的男人悠悠地喝下去,都会头晕目眩的,柳姿仅仅是喝醉了,倒没有什么,都是战友,都是为了高兴,谁也不笑话谁,上级追查下来,只要拿捏得紧,不丢大丑,最多挨个日嚼处分罢了,可是,要是把身体喝出个长短来,没有人怪罪,自个都该剁自个手腕子的。马赶山急忙说:
  “柳姿同志,咱们不着急,慢慢喝,我还有一些话要说的,碗里没酒了,说话不来劲儿。”
  柳姿信以为真,便改口说:
  “哦,既然这样,咱们就悠悠地喝,但每一轮必须要喝够一大口,谁耍赖,谁就是汉奸卖国贼!”
  柳姿一大口烧酒下肚,只觉轰的一声,那和刚才黄酒下肚是两回事儿,黄酒下去,是全身燃烧,而烧酒下去,仿佛一颗炸弹扔进水井里,弹片不是四散飞迸,而是像竹竿那样立起来,直往头顶戳。嗡,嗡,嗡嗡嗡,她的耳朵里,脑浆里,一片喧哗声,头皮像一层透明塑料纸,竹竿戳一下,快破了,又弹回来,再戳一下,又快破了,还没有破,又弹回来。此时,她的意识却无比清醒,她马上理解了马赶山刚才对她的爱护。这又让她感动得眼泪像一只被火熏急了的兔子,死命要从洞口冲出来,而此时,任何眼泪都和暖融融的场面不合拍。几滴眼泪还是没有收管住,为了不让更多的泪水跟脚出来,柳姿抬手在眼睛上随意一挥,娇娇地一诧说:
  “这酒还真有一点劲道哩,赶山同志,你是不是给酒里搁了辣子?”
  “何止是辣子,还有催泪弹哩,缴获小日本的。”古里不紧不慢揶揄道。
  喝酒的速度一时慢了下来,柳姿好对付,主要是古里。这个家伙天生就是个酒罐子,跟阎王爷都敢拼酒的人,但他的拳很臭,还爱跟人斗拳,而座中都是子午县干部队伍中一流的猜拳高手。马赶山心生一计,郑重说:
  “古里同志常年下乡,有一顿没一顿的,别说喝酒了,就是喝驴尿,遇到的也都是尿少的叫驴,草驴尿多,他又缺少运气。作为老战友,我们今天给古里同志改善一下。因此我提议:请古里同志打一个通关怎么样?”
  大家一片声叫起好来,有的还把巴掌拍得山响,柳姿不知这是大家在给古里和她设套,只听马赶山说得真诚,而因为她,古里确实过了一段艰苦日子,她的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便叫嚣得格外卖力,她也是鼓掌欢迎者之一。这正合古里心意,他早都想不管不顾地喝了,又怕破坏现场氛围,当即,他将右臂衣袖挽到了肘关节以上,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马赶山说:
  “古里,只不过打个通关嘛,好像要给屠夫当下手翻洗猪肠子似的,没见过碟子大的天!”
  “哼,打人不打人,先把架势列好了。”古里相当自负地说。
  小锤子当即捧出三只小碗,一碗能盛二两酒的样子,规则是三打二胜,谁连输两拳,一轮就算结束,输了的喝两碗,赢了的陪一碗。首先接关的是马赶山,他也将右臂衣袖挽得高高的,柳姿说:
  “赶山同志,你刚还挖苦古里同志来着,你是不是也要帮谁翻肠子?”
  马赶山得意地说:
  “把古里撂翻了,我帮他脱裤子。”
  “先别卖大嘴,是英雄,是好汉,五根手指头上见!”古里再把衣袖往上挽一圈,傲然说。
  马赶山却收回了已经伸出的右手,用商量的口吻说:
  “古里,咱们这样好不好,有道是万事开头难,失败是成功他妈,一开始,咱两个就给他掀一个高潮怎么样?”
  “行!虽然我打关,我说了算,但酒场是你摆的,我听你的。”
  马赶山说:
  “那就干三见九,除了柳姿,各人的门前酒不算,喝官酒,怎么样?”
  “你咋那么泼烦?喝个酒嘛,又不是喝毒药,婆婆妈妈的。也不干三见九了,干脆来个十三太保!”
  “好,真正好男儿!哪个女人爱不上你,简直瞎眼了!”马赶山伸出右手,古里也伸出右手,两只手在正中间握在一起,算是大战前致意。马赶山故意刺激古里说:“说好了,谁输谁喝,不赖不代不卖?”
  “你泼烦不泼烦?不赖不代不卖!”古里不胜其烦。
  划十三太保拳,便是一拳一碗酒。第一拳马赶山输了,桌子上的高拳都明白,他是故意输的,柳姿看不懂,只觉古里赢了,边拍手边喊:
  “古里同志加油!”
  马赶山端起酒碗,仰脖而尽,慨然说:
  “愿赌服输,技不如人,没办法。”
  古里兴致大起,不等马赶山把空碗撂下,大喊道:
  “喝干见底儿,剩一滴,罚三碗!”
  马赶山把空碗重新举过头顶,嘴唇夹住碗沿,咂得叭叭响,古里说,行了,行了,那又不是吃奶,别把碗咬出一个豁豁儿。柳姿大笑,马赶山把碗底朝下,碗中涓滴皆无,古里说,好,还算个正派人。
  古里一连输了三拳,每喝一碗酒,他都像马赶山那样,把空碗举过头顶,嘴唇叼住碗沿,咂得叭叭响,马赶山说,你说我像吃奶,他偏过脸问柳姿说,你看古里那样像不像吃奶,柳姿笑说,不像吃奶,倒像吃包子,他和别的女人吃包子是咋样的,我不知道,反正跟我就是那样的。谁都不曾料到,柳姿会那样说,赴宴前,除他俩外,马赶山都让小锤子打了招呼,千万要注意,不要说吃包子的话,更不要拿这话开他俩的玩笑。哪壶不开提哪壶,提壶的却是柳姿本人。第三碗酒古里刚喝了一半,听柳姿这样自嘲,扑哧一笑,把一嘴酒全喷了出来,桌子上一下笑翻了好几个人,马赶山忙打岔说,古里至少把半碗酒喷了,不算不算,这一碗重喝!古里终于捯过气了,他指着柳姿笑说:
  “你怎么这么具体,那话也好意思说。”
  柳姿却一本正经说:
  “古里同志,做人要诚实,真的做了就要既不怕别人说,也无须自我欺瞒,我只不过陈述了一个事实嘛,又没有虚说。”
  古里哭笑不得,马赶山也哭笑不得,他当即伸手喊道:
  “过关,过关!”
  这一拳,马赶山输了,桌上的高拳都明白他是故意输的。说起吃包子的情节,又都带了六七分酒了,古里的眼神惺惺的,柳姿长长的眼睫毛像秋天里被霜打了毛影子穗儿,耷耷地,惘惘地,低垂下去,看面前自己的那大半碗烧酒。酒碗化为一汪渐次扩张的湖水,风起潮涌,由涟漪而波浪,水打堤岸,直往胸口撞击。还剩九拳,马赶山说:
  “干脆咱们来个一拳定二七,怎么样?”
  古里知道他的拳技比马赶山差得远,便说:
  “咱们图个热闹,多吼几嗓子,多划几拳。要想一拳开,那就一拳四五,敢不敢?”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照我说,咱也不一拳二七,也不一拳四五,一拳三六咋样?”
  古里看了盛酒的官碗,还有门前酒,多少有些胆虚,但他不愿认输,他说:
  “你怎么变成了奸商,斤斤计较的,谁输谁赢还没定呢。”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怎么样,一拳三六?”
  “好,要吃牛肉牛滚沟!”古里应一声,他想出一个怪拳,给马赶山来一个猛不防。一伸手,古里叫了一个三星高照你,出的却是空拳,而这都在马赶山的预料之中,他叫了一个四季发财我,出了四根手指。古里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他看见前几轮,马赶山喜欢开拳就叫三星高照你,他铁定要照别人的,却把自己照了。小锤子给马赶山看满三碗酒,去给古里看酒,马赶山忙丢给一个眼色,小锤子不怕古里喝多了,怕柳姿喝多了,马赶山不好给人交代,他也已经报复过她了,忙走过去,对柳姿说:
  “首长,坛子里的酒不够了,另一坛酒还没拿来,我先借你门前酒用用行不?”
  柳姿不大懂得酒场的曲里拐弯,惺忪了眼,忙说:
  “你用,你用,不用客气。”
  小锤子便端起柳姿的门前酒碗,刚匀满两小碗,再用坛子的酒看满四小碗,一溜摆在古里面前。一碗一碗喝,一下子把古里拿住不容易,一下子摆这么多酒,犹如孤身一人要对付一个强大的团队,再是英雄好汉,那阵势,都会让人胆怯的。六碗酒,加上自己的门前酒,七碗烧酒波波荡荡在眼前晃悠,他迟疑了一下。马赶山说:
  “一下子喝这么多,事实上也有些猛。这样吧,咱们是马克思主义者,那就按马克思主义原理来,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就是,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咱也转移一下,不赖不卖要坚持,代酒可以的,不过,代酒是存酒,先存在别人肚子里,你把账记清楚了,一会儿给人家还,只要你把酒碗能转到别人手里,谁代都行的。”
  “咱们一起喝过多少场酒,我让人代过酒吗?小看人,我不要任何人代酒,自己的酒自己喝!”古里说着,霍地立起身来,一连喝下三碗。柳姿急了,忙把从自己门前碗里匀出的两碗酒揽在怀里,说:
  “这两碗是我碗里的酒,我喝,这不算是代酒!”
  说完,不等古里阻止,马赶山和众人也来不及阻止,柳姿一手端一碗酒,立起身,仰脖就是一碗,再仰脖又是一碗。古里的情绪被鼓动起来了,把剩下的那碗酒也仰脖一尽。本来赢家是要等输家喝到最后一碗酒时碰着喝的,古里算是把输了的酒喝完了,马赶山只好也立起身,把自己的那三碗酒,一一干了。
  一开场就是一个高潮,现场气氛无比浓烈。其余几个人早急眼了,酒不多,这样喝下去,轮到他们打关,酒没了。大家个个摩拳擦掌,轮流应古里的关。古里一连闯过四个人,居然都赢了,当然是大家都想多喝酒,故意输拳的。即使这样,古里又喝下四碗酒,话开始多起来,舌根子硬了,说话叽里呱啦的,像日本鬼子。柳姿腰身已坐不直了,半趴在桌子上,话也多起来。马赶山找着柳姿的一个话头,试探说:
  “柳姿同志,你是新女性,又是革命女性,敢不敢和古里同志来一个交杯酒?”
  “敢!怎么不敢?只怕古里同志不敢。”
  “把那还不敢,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没眨过眼。人说日本鬼子拼刺刀厉害,老子在前线只有半年,就跟他狗日的拼过三次,怎么样,戳死狗日的八个,他连老子一根毛都没有拔下来,喝一个交杯酒,锤子大的事!柳姿,敢不敢来,我们大天白日都敢扒包子,还不敢喝交杯酒?”
  “谁不敢了?连交杯酒都不敢喝,还能闯过重重封锁线投奔解放区?”柳姿自来到边区后,说话时特别注意,生怕同志们说她有什么优越感,这几乎是她吹过的最大的牛。
  柳姿说着站起身来,一看自己门前碗里没酒,顺手掠过坐在她下手的曲有福面前的酒碗。马赶山心里一急,又马上从容了,正好曲有福在柳姿的右边,轮不到他划拳,他又馋酒,悄悄地把一大碗酒,喝得只剩小半碗了。古里一手端着自己的门前碗,两只胳膊相交,马赶山起身高喊:
  “柳姿同志和古里同志婚礼正式开始!第一项议程:喝交杯酒!”
  柳姿已喝到极限了,一口酒都不能再喝了,半碗酒下肚,再也坚持不住,腰身软软地塌下去,坐在凳子上,两手铺展开来,平趴在桌子上了。马赶山说:
  “哟,柳姿同志醉了,来人!”
  后院里闻声跑来几个妇女。七手八脚,将柳姿扶到后院一间窑洞里。柳姿离开了,大家不再拘束,古里的通关打完了,每个人都自告奋勇打通关,每个人跟前都是三拳一二酒,到了古里跟前,规则都变了,有的要求干三见九,有的要求十三太保,曲有福甚至要求来“塔尔寺”的,贺拾柴更狠,一开口就要来二十四个亮晃晃。北地的酒风本来就盛,这几个又是久经酒场却经常无酒可喝的酒罐子。塔尔寺,在北地酒场上,顾名思义就是开拳酒的基数很少,如果一方手风不顺,甚至有喝到一百碗以上才结束战斗的。比如,以三碗为起点,如果一方连输三拳,那么就得划九拳,这九拳有一方都输了,就得划十八拳,依此类推,像佛塔那样层层往上垒。二十四个亮晃晃,就是划二十四拳,喝二十四碗酒,谁输多少喝多少,也有追求快捷的,一口叫了,按事先商定的比例喝酒。古里已经喝狂了,来者不拒,别人咋说他咋应,几圈下来,关还没有过完,古里便趴展在桌子上鼾声如雷。大家又七手八脚把他抬进窑洞,让他和柳姿并排躺在炕上,用一床被子将两人盖住,马赶山给后院几个家属妇女安顿几句,干部们都摇摇晃晃地各自离去。
第十一章
  革命夫妻也需要在婚姻的殿堂继续操练
  一觉睡醒,古里稍稍睁开眼睛,看见天窗上进来的光线,已经耀亮了半截窑洞,从小住惯了窑洞的人,一下子可以判断出,这个时候,只能是早上九点,或下午五点左右。哦,他一下子全醒了,该是下午五点了啊,嘿嘿,这一场酒喝的!幸亏这几天没有什么要紧的工作,这个马赶山,真是个冒子,也真舍得给人喝,胃是别人的,酒可是你自己的,不心疼别人的胃,都不心疼自己的酒吗。他念念叨叨翻起身,忽然看见被窝还隆着,被窝里的人像一只大狗,在那蜷缩着。他想该是哪个和他一块喝醉的倒霉蛋,酒还没有醒呢。他坏笑笑,生了恶作剧的念头。他瞄准被窝弯度最大的地方,捏紧右拳,将拇指从指缝里突出形成尖刀,朝那里迅疾一捅,只听被窝里嗨哟一声,骂道:哪个卖血的胡骚情!声音让被窝捂住了,他听不清是谁的声音,将拳头捏得再紧一些,拇指更迅疾地捅去,被窝里传出一连串的嗨哟声,古里得意地嘿嘿冷笑,看见被窝忸怩了一会儿,里面的身子缓缓抻直了,跟着头也露出来。
  “柳姿!怎么是你?”
  “啊?”柳姿也使劲一愣,忙往被窝里缩,缩了几缩,又抻出来了,她发现她是穿着衣服的。她一把揭飞被窝,说:
  “啥时候了?”
  “大概下午五点左右吧。”古里满有把握地说。
  古里没有手表,柳姿想起自己是有怀表的,忙从怀里拉出一看,嘿嘿笑道:
  “还五点哩,九点了都。”
  “不可能!”古里用眼神示意柳姿看窑顶的亮色,说,“还九点呢,九点连自己的……的啥子都看不见了,你那怀表快送给日本鬼子用吧。”柳姿知道古里差点说出粗话,人多的时候,古里说粗话,她不在意,她也说粗话的,与工农干部打成一片嘛,只剩他们两人时,她是反感他说粗话的,她觉得,古里和别的工农干部应该有所区别。她说:“我这表是瑞士货,我爸送我的,从来都是分秒不差的。”古里笑道,不会是怀表也喝醉了吧?说着话,两人已收拾停当,经常在群众家过夜,他们并没有觉得两人同宿一屋一炕有什么异样。古里见柳姿已把自己拾掇爽利了,便顺手拉开木门,刷,一团阳光扑面而来,把古里吓了一跳,他认定是下午五点的,而那时的光线没有这么强烈。听见木门响,门外一下子拥来许多人,大都是子午县机关干部,马赶山和几名县领导在前,身后跟着驻守县城的八路军部队冯立春营长和三个连长,大家满面笑容,纷纷拱拳说:
  “祝贺古里同志和柳姿同志大喜!”
  “喜?大……大什么……喜?”古里愣了,身后的柳姿也愣了。不像是日常耍笑,哪有这么阵容齐整的耍笑呢。这时,身后的柳姿突然大叫一声:
  “古里同志,快看!”
  那叫声已经够得上惨叫了,古里迅疾回头,顺着柳姿的手指看去,炕墙上赫然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一行大字:
  祝贺古里柳姿二同志喜结革命连理
  下面的落款是一行小字,屋里光线敞亮,字迹很清晰,古里默念道:
  子午县党政军民革命同志仝贺
  再看,窑洞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土炕上铺了一领崭新的芦席,芦席上面又铺了一页白羊毛擀制的绵毡,一床新被子还好端端折叠着,他和柳姿盖过的那床被子也是新的,都是子午县抗敌协会被服社生产的军用棉被,而那床没有抖开的被子上还搁了两个红本本,上面写着“结婚证”字样,古里急忙爬上炕,拿过来翻开一看,竟然是他和柳姿的结婚证。窑洞里面,摆放着他和柳姿的私人物品。他二话不说,拽着柳姿的手冲出门外,其迅疾宛如从敌人的监牢里营救战友。到了门外,他见大家都在指着门框说笑,回身一看,竟先把自己惹笑了。门框两边贴着一副对联,右联是:
  两个老革命
  左联是:
  一对新夫妻
  门楣上的横批是:
  抗战到底
  “抗”字的提手旁写得弯弯扭扭,乍看去,是个“炕”字,大家拿这个字耍笑。古里想生气,又无法生气,想发火,不知该对谁发,首恶当然是马赶山了,这个家伙你要是给他发火,他的火比你大多了,一肚子的歪理邪说,我古里算是嘴能说的人哩,可在他那里,人家用狗屎堵住半边嘴,用留下的那半边嘴跟我说,我都说不过,因为我讲的是普遍道理,就是人们常说的大道理,人家讲的是小道理,与人情合拍的日常道理。比如,我要是说,马赶山,你这个狗日的,不经过老子同意,你就把我捆绑给一个女人当男人了?他会说,古里,你这狗日的咋是这人,别人娶媳妇,钱花了个看不得,好话说了个听不得,腿跑了个见不得,人家还扳扯来扳扯去,把你的脚都缠碎了,还不肯把女子嫁给你,你倒好,心不操,上炕只管掏,还是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媳妇,论长相是人样子,论墨水儿给你狗日的能当先生,你不提上礼珰上门谢呈我,倒在这儿屁屁叨叨说闲话,你还是人不是?柳姿也颇感气闷,火上来几次,都被她生生压下去,她来边区快四个年头了,虽整天都在提倡婚姻自主反对封建包办婚姻,而她又是主要搞妇女工作的,但到了民众那里,纸面上的条文和号召只剩一张皮了,男方给女方的彩礼照样一分不少,只是不说卖女子那种话了,在入洞房前,男女双方最多在相亲时见一面,所谓自由恋爱,只是一句空话,民众把这种婚娶方式戏称为:布袋里买猫。意思是,把猫买回来,解开袋口后,是郎猫是女猫,是能逮老鼠的猫,还是一只瞎猫懒猫,只要是猫,就算是自家的猫了。再说了,她对古里是有着深刻的好感的,胜过了恋人,胜过了夫妻,可是,这和结婚仍然是两码事,要结婚,也得自己自愿提出来,咋能这样包办呢。考虑到与工农群众结合问题,她只好隐忍不发,但,话一定要说清楚的,事情一定要弄明白的,一觉睡醒,自己莫名其妙就成别人的妻子了,难听死了,丢了革命者的脸了。
  大家笑闹了一阵,马赶山走上前来,面朝古里和柳姿二人,挤弄一下眼睛,嬉皮笑脸说:
  “古里同志,柳姿同志,昨日给二位举办了婚礼,因为特殊时期,条件简陋,还请二位谅解。不过,在我看来,婚礼虽然简朴,但这是一个具有革命意义的婚礼。按乡俗,晚上要给二位闹洞房的,看见二位累了,就没有打扰,今早同志们专门赶来,一是祝贺二位新婚大喜,二是给二位补闹一次洞房。但又是大白天的,二位呢,新婚之夜又都过了,我看呢,大家热闹一下就罢了。这一孔窑洞呢,是组织上分配给二位安家的,二位也知道,副团职以上干部才可以拥有单独窑洞的,组织上考虑到古里同志资历深,柳姿同志呢,又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为了二位生活方便,组织上是克服了巨大困难的。这些情况呢,还请二位多多体谅。组织上给二位特许三天婚假,我们就不打搅了,二位好好度一个革命的蜜月吧。”
  古里和柳姿这才知道,他们这一觉睡得也太铺张浪费了,从头天中午,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了。
  剩下两人后,古里和柳姿目光偶然相遇,忽觉都不好意思了,古里低头坐在炕边,柳姿在屋里这儿抓一把,那儿挠一把,屋子不是自己的,屋里原来属于自己的东西看起来也那么别扭陌生,没事找事干,越找不到该干的事,没捉没拿的,为了回避尴尬找事干的,自己倒把自己尴尬得无地自容。古里也是一样,把旱烟锅摸出来,吧唧吧唧吃一锅,想找话说的,把话匣子连底儿抖搂一遍,竟然找不着到底说些什么。又装满一锅旱烟,吧唧吧唧,锅里的旱烟末过火了,往常无论在自己的办公室,还是在农家,在别人家,随手弹在地上就罢了,可他低头看看,脚下的地竟是一派陌生,把烟灰弹在哪里都不合适。第一锅烟灰他顺手弹地上了,那是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生活的变化,现在低头看看自己弹的烟灰,怎么越看越别扭,像是自己随地大小便了。这一锅子吃完后,他想了想,端起烟锅奔出去,将烟灰弹在门外。进门时,正好柳姿朝门外看,两人的目光又相遇了,他赶紧低了头,她也赶紧低了头,又都找不到该干的事,柳姿就在屋里乱翻,古里就吃烟。从今早的穿着情况看,昨晚两人都是穿了衣服睡觉的,先前下乡时,尤其天冷的时候,农家土窑洞里,经常可以把水缸冻裂了,衣服不脱光,睡觉时会把破旧的棉被撑起来,冷风灌进来,会把人冻坏的。只有脱光了,一个被窝的人挤得紧紧的,身下有热炕,身体互相取暖,才可度过寒夜。那当儿他们谁也没有感到难为情,一是条件如此,二是为了革命工作,三是乡俗如此,大家习以为常了。这样的气氛会把人憋疯的,还是古里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
  “柳姿同志,委屈你了,你看这个马赶山,真是个马冒子!”
  “古里同志,你就那么多嫌我吗?”
  古里没有想到,他的几句为了消除尴尬的话,强烈地打击了柳姿的自尊心,被人灌醉强行成亲入洞房只是剥夺了她的婚姻选择权,按照正常程序进行,她会答应和古里结婚的,她对古里不仅有着深厚的革命同志的感情,也有着对个人感情的深深眷恋,两人共同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即使两人不结为伴侣,一辈子都会背着曾经恋爱的名声的。其实,她是知道的,恋爱的说法,不过是她的自我安慰,她知道别人嘴里出来的话是很难听的,比如偷情,通奸,等等,就这,仍然还是文明点的说法,按当地土语,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他俩的实际情况,她再也清楚不过了,接吻,也就是扒包子,人都知道的,他俩也从不讳言,谁说都行,这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做了,就不怕人说。还有别人不知道的,就是冷天在农家借宿时,睡到半夜,来情绪了,都拿捏不住,有互相摸摸揣揣的情况,逾越了革命同志之间的界限,但要说发生过性行为,那简直不是人嘴里说出的话。她对古里也早已以心相许了,只要古里亲口向她求婚,她会答应的,可是,谁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看起来,对我热乎乎的,比对别的女同事不知热到哪去了,可这个家伙,只见热气乱冒,不见水响锅开,组织上找他谈话,他一口咬定两人是同志关系,也无结婚之念,人家一个大男人都这么说,你让我一个女人再咋说?我只好口风比他还紧,态度比他还坚决。事到如今,你看看他那态度,你听听他说的话,明明是在后悔地砸胸腔嘛。委屈,羞愤,让她一咬牙下了决心,她断然对古里吼道:
  “你乖乖儿地在这砸自己的腔子,后悔死与我相干!我去找马赶山这个狗日的算账去!”
  柳姿摔门而去,古里才反应过来,一时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儿,心里还在暗笑,这个女人,要不是来到了革命队伍,一定会由疯媳妇成长为恶婆婆的。他跟脚追了出去,只见柳姿像秋天的野风,荡起一股尘埃,在前面扭腰甩胯骨疾走,他大喊:“柳姿同志,慢些走,我有话要说!”柳姿不理,脚下的尘埃更浓厚了,古里只好小跑着追去。
  子午县城就这么屁股蛋子大一片地方,古里追上柳姿时,两人离县委大院的大门只剩下十几步远近了,古里一把拽住柳姿,急切地说,柳姿同志,有话咱们慢慢说嘛,就是找马赶山算账,咱们也得合计合计,那狗日的账是那么好算的?柳姿身子一筛,将古里的手荡开,她恼道,你算你的账,我算我的账,我的账好算不好算,是我的事,与你相干!古里一听柳姿爆了粗口,心里有底了,她还是把咱当贴心人哩。他笑道:一个洋学堂出来的新女性,让我这个大老粗改造得真叫彻底啊,一张嘴,就长毛短的,听着那叫个舒坦!柳姿本来还要再恼一会儿的,城府毕竟浅,忍不住扑哧笑了。古里趁机拽住她离开大门几十步,在一棵大槐树下,掏出手绢,递给柳姿。柳姿接过手绢,准备擦眼泪的,手快要抹到眼眶了,却把手绢使劲砸进古里怀中,恨道:不知道给哪个女人用过的脏东西,又让我用?说着,从怀里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转过身去,独自轻轻地擦眼泪。
  看看说话的时机到了,古里绷紧脸,以念悼词的声调说:
  “柳姿同志,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请你尊重我的人格,作为革命战友,对同志的批评,虽然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必须本着团结同志治病救人的目的,绝不能搞无原则的纠纷,你看看,我这手绢明明一次都没用过,你怎么可以说是别的女人用过的呢。”
  古里把手绢往柳姿手里塞,柳姿不接,推拒一下,又推拒一下,手绢就握在柳姿手心了。她展开一看,确实新崭崭的,是子午县抗日协会被服社生产的,白羊肚底儿,中间印着一朵盛开的山丹丹花,右边印有“复兴中华”,左边印有“驱逐日寇”,这是流行边区的奢侈品,产量很少,都是作为赠送来边区参观的外国友人和敌占区国统区上层人士的纪念品的,边区的干部群众没有几个人能得到,干部即便手头有的,也不敢轻易拿出来,一是舍不得用,二是怕同志们批评他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柳姿的眼泪本来已经擦干了,看见这方手绢,又不由自主扑簌簌下来了,她抬手要擦的,又舍不得,抬起另一只手,用衣袖抹去眼泪。古里说:
  “你用吧,这就是准备送你的。”
  柳姿一愣,鼻头忽地一酸,又一热,眼泪又要喷涌了,她恨道:
  “好端端的送我什么手绢?谁稀罕!”
  柳姿的撒娇让古里抓住了把柄,他说:
  “我早知道你不稀罕,我也知道我在自作多情。”
  “不是……不是……”柳姿一急,眼泪珠子又悬挂在眼帘上了。
  “不是又是什么?你明明说你不稀罕的,难道是我耳朵听错了?”古里摆出了不依不饶的架势。
  “你那是驴耳朵!”柳姿有了气急败坏的苗头。
  “驴耳朵能听得懂你那百灵鸟的叫声?不信,我给你拉来一头驴,如果它听了你的话,或昂首嘶鸣,或撒一泡尿,都算是听懂了,那时,你说我这是什么耳朵我都认了。”
  古里脸皮绷得紧紧的,就像坐在会议室传达上级文件那样。这下,却没有蒙了柳姿,柳姿上前,右手拇指和食指撮起,撕住古里的嘴角,空闲的手在古里胸脯上嘣嘣乱敲。古里用剩下的半边嘴叫道:
  “打人啦!打人啦!快,要出人命啦!”
  正好县委大院门口有几个闲人,平时看见蚂蚁打架都要跟风凑热闹的,见此情景,一边大喊:八路军干部打捶了,八路军干部杀人了!一边朝这边跑,街上稍远的人听见,也往这边麇集。古里见势不妙,忙说:挨毬货,还闹?柳姿也见事情闹得严重,手已松开嘴角了,但她听古里这样说她,又重新撕住,说:你说谁?谁挨了?挨谁了?挨你了吗?古里忙一手扳去柳姿撕他嘴角的手,笑骂道:真是个挨货!一句话骂得柳姿扑哧笑了。
  柳姿深入民间久了,对当地土话,尤其是骂人话,已有相当造诣。古里说的这句本是十分恶毒的骂人话,如果是针对女性,那是嘴唇要被当做破布片撕的,可是,语境不一样,意思完全不一样,在公众场合,两个男人见面,一个笑说:挨货,弄啥去了,找不见你?另一个笑回:挨你的了,你没见着?谁都知道,这是两个友情笃厚的男人。这种话,如果对不熟悉的、关系不好的说,那肯定是要引发口水战,甚或动武的,更不能对长辈说,长幼辈之间,只有爷爷跟孙子这样胡说八道。女性要开口说这种话,除非是闺房密友关起门来互相骂着耍,或者,男女在特殊情景下,荡妇一类的女人会这样和男人骂着耍,良家妇女在任何情况下,这句话都是很难说出口的。这个词儿和难日,都是子午县十分流行的骂人话,也是外地人最难把握得当的两个词儿。听古里用这样亲昵私密的话骂她,柳姿宛如听到古里在说:臭婆娘,我爱你,咱们回家睡觉去!
  柳姿立即住手了,她像本地那些犯了小错儿的婆娘一样,伸手怯怯地拽拽古里的衣角,身子左右筛一筛,娇声嗔道:
  “驴!”
  古里听见那几个闲人还在那放声鼓噪,远近的人都往这里围拢,回头便骂:
  “我把你这些不吃好草的驴!正事不干,专找粪坑下蛆!”
  几个闲人一看是古里和柳姿,都一哄散了,一路高叫着,粪坑,粪坑,粪坑里两个蛆,一个男蛆,一个女蛆!围拢过来的人问一个闲人谁把谁杀了,一个闲人挨了古里的骂,正没好气,张口就骂,你大把你妈杀了,你大把你妈杀了半辈子,你妈没杀死,倒杀出了你们这一窝子猪!有人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了,叹道:大天白日干这事,还在县委门口?还是人家八路军干部能干!古里和柳姿听见,气得脚心都在冒烟,却没有办法堵住闲人的嘴。柳姿一脸愧色,都是自己不理智不冷静不检点闹的,丢了自己的人没啥,咋能给组织脸上摸黑呢。她拽一拽古里的衣袖,怯怯地说:都怪我。古里大咧咧地说:怪你的锤子!走,找马赶山这狗日的算账去!
  那会儿,马赶山听小锤子急慌慌跑来报告说,古里和柳姿风风火火打上门了,马赶山一拍脑门说,这下麻达了!他忙让小锤子去县委门前先缠住两人,他去后院躲一躲,他们见不着他,老虎吃天没处下爪子,气势蔫下来,他再出面跟两人厮磨。未料想,刚吃完一锅旱烟,就听小锤子从前院一路大喊大叫向后院奔来,没有天大的事,小锤子不会失惊作怪的,他顾不得弹烟灰,腰身一猫,从门后蹿出来,吼道:吼,吼个!马蜂把蜇了吗?刚当上勤务员不久的小锤子,对这种事儿还没有什么经验,他一手指着大门外,另只手急得在空中乱抓乱挠,说:马蜂没有蜇了我的,蜇了古里同志的了,他把柳姿同志杀了!一听这话,马赶山倒镇静了,他大模大样说:!谁说老母猪咬死了母老虎我都信哩,古里舍得杀柳姿?一手从怀里摸烟袋,又要往烟锅装烟,小锤子急得跺脚,说:首长,小娃娃的牛牛都有硬起来的时候哩。马赶山一想是这么回事,这时,前院的吵嚷声也传进来了,马赶山心想不妙,把装了一半的烟末儿从烟锅里重新倒回烟袋,惊叫道:这下把驴日了!这是子午县的人用来形容干了最倒霉事情的脏话,马赶山情急间脱口而出,小锤子当下也真的紧张了,他像在战场上那样,拔出驳壳枪,一手端着,快步冲在马赶山前面。刚闪过墙角,小锤子率先看见古里和柳姿好端端地一路撕扯着来了,他惊得合不拢嘴,冒昧地问:柳姿首长,你没有死啊?哦,哦,古里首长,你没有杀人啊?
  古里和柳姿当下的撕扯,并不是因为什么纠纷,而是古里要找马赶山算账,柳姿劝他冷静点,说赶山同志也是好意,就是冒失了点,咱可以找他理论,但不能把人家的好心当了驴肝肺,古里说,他个狗日的,明明知道人家柳姿眼里没有我,非要设套让我丢人现眼,不让他当面给我说个过来过去,他还以为我古里是那种见了孙子就欢喜得连屁都夹不住的爷哩。马赶山一边思谋对策,一边埋头往外奔,听见小锤子的话,知道没有什么事,却收不住脚了,一下子和两人撞了一个当对两面儿。古里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扯长声叫道:
  “啊,马赶山!你好着吧?”
  “你才有病哩。”马赶山冷静回道。
  柳姿一愣,这又是她没有掌握的当地语言,古里不是问好,意思是你脑子没毛病吧。柳姿觉得马赶山对古里不够友好,虽然他们老朋友之间,在私下场合,乱骂乱说惯了,可是,古里今天情绪不对头,而这又是马赶山造成的,他应该言语温和一些,不要再撩拨古里了,万一真把火给激出来,都是上过战场的人,谁都不是那种卧在平地里的兔子,又都是领导干部,在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那就不是两个人私下里的事儿了。她当即说:
  “赶山同志,古里同志向你问好哩,你虽是古里同志的领导,但也不能这样开口就骂人吧?”
  “哎哟哟,我的牛黄啊!”马赶山听见柳姿这样曲意维护古里,又把劲使错了地方,心下觉得有趣,也对他们的事情心中有数了,故意夸张地感叹一声说,“古里啊,我真没看出来,你挨货还有这一手啊,裤带还没有解开,就让女人给你把娃娃怀上了,啥时候给我传授几招啊?”
  “我就是来给你传招儿的。”柳姿一掺和,又没有掺和到点子上,古里就知道,他的兴师问罪到此结束了,他气狠狠地丢了一句,列一个老牛拉车上坡不使劲的架势,掏出旱烟锅,伸手在怀里摸烟袋,摸了几个回合,却没有摸着。马赶山笑道:
  “哼,大烟鬼丢了烟袋,如同战士丢了枪,你可千万把你那杆枪保管好了,丢了,有人不答应呢。”
  古里伸手接过马赶山递来的烟袋,烟瘾重的男人就这一点点出息,脸色马上和缓了。柳姿瓷到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儿的男人咋是这个样子,正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正经到了跟前,却又恨不得抱住吃一个热热的包子。与工农干部结合的道路漫长啊,她原以为她已经算得上是子午通了,当下乍然明白,子午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上的人,她仅仅才沾了一点边儿呢。马赶山说:
  “看样子,你们好像有啥事?去我办公室吧。”
  说完,马赶山掉头就走,古里和柳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们一下子回到了下级的身份。他的做派和口气,完全和平时在工作中一样,这其实就是命令,只不过他俩情况特殊,他说话的口气稍和缓一些罢了。古里和柳姿互相对视一眼,苦笑笑,只好跟在他后面走,积聚了大半天的正义之火,眼看只剩灰烬了。
  小锤子已提前赶到马赶山办公室了,他给接待群众来访的座位那里摆了两只粗瓷水杯,三人先后进屋后,马赶山像平时那样往平常办公的位置一座,才随意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指着专门给前来办理公务和群众来访时设置的座位,淡然说:
  “坐!”
  也许是觉得应该对柳姿客气一些,他又特意补充说:
  “柳姿同志,请坐。”
  小锤子一手抓电壶,先给马赶山桌上的茶杯倒满开水,轻声说:首长慢用。然后,再给古里面前的杯子倒满开水,轻声说:首长慢用。最后,再给柳姿面前的杯子倒满开水,轻声说:柳姿同志慢用。柳姿刚来边区时,对这里的人招呼客人的礼节极不适应,也满肚子的委屈,在上海的社交场合,无论干什么都是女士优先的,而这里却是一律按官职高低分先后的,如果在场的人都没有官职,或者都是平级,则是按长幼分层次的,组织上一直都在强调官兵平等干群平等,这平等那平等的,但实际上,身份层次却深入到了最细微的生活细节中了。比如,在露天看电影看戏,最好的位置都是留给领导的,除非这位领导再三地坚决地礼让,有些不带官职,但身份较为特殊,比如社会贤达,比如德高望重者,比如远道来的客人,才可以坐到那些位置上去。几年下来,柳姿不但适应了这种礼节,而且觉得只有这样,才可显得尊卑分明长幼有序,才有望步调一致,夺取抗日战争和社会革命的最后胜利。刚来时,她说暖瓶,人们都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东西,她指给人看,大家恍然大悟,又异口同声嘲笑她:哦,电壶啊!都说你们上海人洋气,咋就满头满脸都掉土渣渣呢。她还跟人争辩说,你们才土呢,那里面又不带电,为什么要叫电壶呢,当地人说,咋不带电,不带电,头天灌的水,第二天还是热的,你把滚烫滚烫的开水装到瓷罐子里试试,半天就没热气气儿了,为啥哩,不带电嘛。柳姿不再争论,电壶就电壶吧,按当地人常说的,不过是把猫叫了个咪咪,把叫了个锤子嘛。
  柳姿忽地想起,她刚到边区时,第一次丢人的事儿来。她要给窑洞墙壁上钉一枚钉子挂衣服,边区的铁跟黄金一样金贵,不可能随手就能找到钉子,她看见早来的同屋,在墙上钉了好几枚木头橛子,她一下子省悟了,忙去找来一根一头很尖利,质地光滑坚硬的木头橛子,又急切间找不到锤子。为了锻炼城市来的知识青年的生活自理能力,主管部门特意安顿,像这类生活小事,不许别人帮忙,柳姿便跑到院子里,大声叫嚷:谁有锤子,借我用一用,谢谢啊。引来一院子人的哄笑,有的人正在屋里忙活,都笑得无法工作了。在前线断了一条腿,刚转为地方干部的苏思边,正无聊得发疯,随即笑说:柳姿同志,我虽少了一条腿,幸好锤子还完好无损,但不能借给你用。柳姿问为什么,苏思边说:组织上会处分我的。柳姿说:组织上也太严厉了,锻炼我们的生活能力是好事,张口跟人借东西用,也是能力嘛。苏思边说,借别的东西,组织上不但不干涉,还会鼓励的,因为条件困难,什么都得调剂着用,可是,唯独锤子不能借的。柳姿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继续追问,每一个追问,引来的都是哄笑。她有些生气了,一位女伴才红了脸,把她拽进屋里,顺手捡起一块石头递给她,示意她往墙上打钉子。砸了几下,木橛子好端端钉上了,柳姿颇有成就感地说:哦,不借锤子给我用,原来是可以用石头代替的。女干部脸更红了,笑说:柳姿同志,不是这个原因,以后你再不要这样说了,你看同志们都笑话你呢。柳姿忽地明白,大家刚才的笑有些怪怪的,女干部却红了脸不说原因,被她纠缠不过,女干部答应晚上睡下后再告诉她。明白事由后,她生了半夜的气,天亮了,气也消了,反正一切都得从头学起,不做丢人事,不说丢人话,就学不到真东西。她虚心向女干部讨教,女干部才给她说,本地人在说这件劳动工具时,只有一个单字,就是锤。细分一下,说锤时,单指大锤,把小锤叫锤锤,更小的锤,叫锤锤子,绝不说锤子的。后来,主管部门知道了,要处分戏弄柳姿的苏思边,柳姿听说后,专门跑去申诉,请求不要给处分,一是同志之间开玩笑,并无恶意,二是这样被嘲笑一次,她记忆就深刻了。组织上接受了柳姿的申诉,但还是召开了全机关干部大会,点名批评了苏思边,不点名批评了那天所有在场的干部,表扬了柳姿的高风亮节,强调当地干部和来边区早的干部,要诚心诚意帮助新来的同志适应生活适应工作,嘲笑同志不但是对新同志的不尊重,也是对革命工作的不负责任。调子拔高了,大家不再为这种事开玩笑,柳姿很快赢得了同志们的信任,都混熟以后,在私下,或不重要的场合,大家常拿这种事开柳姿的玩笑,柳姿不但不生气,也不感到难为情,感觉到的是同志们的亲切和集体的温暖。
  刚来时,丢人的还不止这些,几乎是处处丢人,时时丢人,说一句话丢一句话的人,做一件事丢一件事的人。比如,到做饭时,她在准备柴火,人问她要干什么,她说:生火做饭啊。那人便笑说,你还能得很,都会生火呀,不怕火烧了你的好地方?她以为那人说的好地方是指她的手,她笑着摊开手说,怎么会呢,我的手有那么笨吗。那人不再解释,笑着离开。原来,当地人说生什么时,专指生娃娃,把生火,说成是搭火,或烧火。后来,她想,当地人说的搭火,倒是很形象的,人心要实,火心要虚,把柴火虚搭起来,容易着火,火也烧得旺。而畜禽生育时,当地人绝不说“生”,说的是“下”,牛下牛娃子,驴下驴驹子,猪下猪娃子,狗下狗娃子,鸡下蛋,等等。她说成生,大家就笑,被笑一次,她倒死记住了,再遇到类似情况,她就能够准确表达了。
  想到这里,柳姿嘴角抹过一缕得意的浅笑。
  柳姿的神态没有逃脱马赶山那双贼眼。贼眼之说,并不是别人对马赶山的污蔑,而是他自夸的,他经常炫耀说:你还想逃过我这一双贼眼?我这眼睛,不是吹,隔山都看得见兔卵子的,能分得清十里外蚊子的公母的。柳姿走神时,马赶山和古里都吃完一锅烟了,两人几乎是默默地吃烟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缺盐少醋的淡话。两人在心里较劲儿,马赶山等着古里发难,古里等着马赶山问话,谁先开口,谁会陷于被动的。马赶山熬不住,忽然看见柳姿表情变化丰富,便笑道:
  “柳姿同志,想起什么好事了,梦里都笑醒了?”
  柳姿回过神来,羞赧地说:
  “我有什么好事可想的,想起来的都是不上串串儿的丢人事。”
  “那就把你的丢人事说说,让老战友也乐呵一下嘛。”马赶山笑说。
  “都丢过一次人了,再让我丢一次人,赶山同志是不是很希望我丢人?”柳姿半真半假地说。
  “哎呀呀,柳姿同志是在骂我,我哪敢有那种心思,我可是处处为你着想的啊,我这头要是一个西瓜,你一刀切开,就知道是红瓤白瓤了。”
  马赶山一脸夸张的表情把柳姿逗笑了。古里再也装不住了,他说:
  “赶山同志,我知道你是为我和柳姿同志好,可是,这么大的事,你也得事先给我们通个气儿嘛。”
  “啥事?”马赶山一脸惊诧地说。
  “啥事?咦,你不知道啥事?”
  马赶山不理会古里那牙疼似的表情,眼神对准柳姿说:
  “柳姿同志,古里同志说的啥事,你知道吗,我咋连个死气气儿都没闻到?”
  “就是……就是我俩结婚的事啊。”
  在私下场合说话,都是老战友,革命同志,柳姿倒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压力,到了办公室,马赶山往办公桌后面一落座,她一屁股坐在来宾和群众的位置,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把距离拉开了,把界限划出来了,上级就是上级,下级就是下级,上级哪怕在说玩笑话,也是上级给下级开玩笑,表达的是上级对下级的亲切、随和和谦虚,下级绝不可拿同样的话跟上级开玩笑,如果哪个下级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就是子午人说的那种面目肿,再不识趣一点,就是被称为肿头的那种人。事实上,古里半天说话抠抠搜搜的,就是感到了这种压力,他的一腔子野火,在进办公室那一瞬,已经被办公室特有的气氛浇灭了。此时,马赶山又把眼神从柳姿那儿移开,对古里说:
  “古里同志,刚才柳姿同志说你们两个结婚的事儿,你们俩结婚有啥事儿,你说说嘛,都是革命同志,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帮助解决的,需要我个人帮助解决的,只要在合理的、条件允许的范围里,都可以提出来嘛。”
  “没……没啥困难。谢谢组织关心,谢谢赶山同志关心。”古里嗫嚅着说。
  马赶山又把眼神移向柳姿,还没说话,柳姿忙坐正身子,昂然说:
  “没有什么困难。谢谢组织关心,谢谢赶山同志关心。”
  “嗯,那好吧。”马赶山点点头,笑着起身了,古里和柳姿知道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忙起身,分别跟马赶山握手道别。出了县委大门,古里长出一口气,柳姿也长出一口气。马赶山从窗户里一直目送二人,直到看不见,他大笑几声,从怀里摸出了旱烟袋。古里和柳姿自从被马赶山设套灌醉成婚后,起初,两个人觉得脸面上下不去,打算找马赶山闹一闹的,闹的目的,也不是一定要分手,只是在战友间,在群众那里,圆一个脸面。毕竟,他们在战友那里,在民众那里,宣传政治上的民主自由,社会生活中的平等公正,家庭生活中的婚姻自主,家庭成员之间的人格平等,这都是他们一直挂在嘴上的话,到头来,自己的婚姻倒被包办了一个彻头彻尾。
  在马赶山那里没有闹得起来,两个人灰耷耷地回到那间组织上给安排的新婚洞房。门没有上锁,整个边区除了一些紧要机构,不但随时铁将军把门,大多都岗哨森严,而民居,无论干部宿舍,还是普通民户院落,平时都是不锁门的,也很少听到谁家丢东西这类事件发生,那些不了解民情的外国人外地人初来乍到看一眼,真个是解放区的天,天天都是艳阳天。其实,这里的民风民俗就是这样,在国统区,除了那些大户人家,小门小户的,平时都不锁门。
  进大院时,柳姿是走在前边的,张眼一看,她的心里便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温暖,院子是精心打扫过的,还洒上了一层清水,黄土粉末被清水固定在地上,而那种黄土的醇香却被清水激发出来,冉冉地悬浮在空气中。走到那孔昨夜居住过的窑洞前,柳姿伸手要推门,手刚挨住门扉,又缩了回来,伸出的手很犹豫,缩回的手很迅疾。这是谁家的门啊,子午县的人无论进谁家的门,除非门是从里面倒插了的,如果是大开或虚掩的,一把推开进去就是了,没有敲门这一说。柳姿刚来边区时,为进农户或别人的居处,是很受了一些作难的。她忘不了敲门,轻轻地,一下,两下,三下,如果里面没有人应声儿,她便以为人不在,转身走了,而明明知道里面有人,听不见应声,便以为人家不欢迎她,也转身走了,为此耽误了好多工作。有时,她转身走出一截路了,主人没有看见有人来,便出了院子查看,看见柳姿的背影,便“嗳”地喊一声,喊声根据距离远近,或高或低。而子午县的人喊牲口也是这样:嗳!柳姿心里很生气,为了工作只好忍气吞声,而对方却浑然不觉。柳姿回到面前,那人又会长长地喊一声:嗳--然后才说,好娃他哩,你长了那么好看的眼睛,原来是骡子的锤子--闲物儿嘛,门明明开着哩嘛。柳姿说,我敲门里面没有人应声儿,还以为你们不方便呢。主人又会长长地“嗳“一声说,娃他说的啥话嘛,大天白日的,有啥不方便哩,驴要隔槽,隔它的槽,猪要打圈,打它的圈,羊寻羔,寻它的羔,牛要跑犊,跑它的犊,鸡踏蛋,踏它的蛋,牲口的事情,人不用管它,只要不撞见人和人咥活儿,就没啥,再说了,那么长的夜,把人熬得心里一愣一愣的,还有多少活儿咥不完的,脑子整齐的人,白天不会做那事的,娃他想撞见都撞不见的。主人说的牲口呀,人呀的,用词不同,说的都是同一档子事,这些羞于出口的话,子午县的人却全不在意,随时随口就丢出来了。
  柳姿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中,耳根子软得连很干净的民间俗语都不能容忍,刚来子午县,听人这样说话,恶心得几乎要呕吐,当古里将这些土话脏话的意思一一给她剖析以后,听着,听着,竟觉得是那样生动,那样亲切,来自书本上的话,虽然典雅,但如同给人安的假肢一样,看起来美轮美奂,使唤起来总是绊脚绊手的,古里一连用了两句土话来形容柳姿说的官话:驴粪蛋儿外面光;新媳妇的裤子,外面光哩光堂,里面血丝糊啦。她跟上古里学了无数当地方言,那些带脏字的,能不说她尽量不说,用当地话说,就是:夯口,说不出。不说只是轻易不说,一说便石破天惊逗秋雨,按当地话说是:咥实活儿的。
  来边区的第二年,她参加减租减息工作队到一个村庄蹲点,村里够地主条件的只有一户,而地主家对穷人好得简直到了仁至义尽的程度。而村里最穷的一户人家几十年几乎全是靠地主家供养的,跟养猪养牲口差不多,穷人家需要做的只是,农忙季节去帮地主家干几天活罢了,那个穷人看见天下要变了,站出来慷慨激昂诉苦,把他之所以穷苦的责任全部归结于地主。对实际情况,柳姿早作了详细调查,当那穷人说到他给地主家拉长工情节时,柳姿实在听不下去了,她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请问,你在给谁拉长工,你是在给你的锤子拉长工,你把你的头子收管紧一点,还用得着到这里诉苦吗?柳姿的话不但把全场的群众弄愣了,把工作队员也弄得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随即,便是哄堂大笑。那个诉苦的农民红了脸,极没意思地从主席台上溜了下来。柳姿说的是对的,那个人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八儿三女,越穷越生,越生越穷,两口子似乎越生越来劲,怀娃成瘾,生娃成瘾了,婆娘的肚子啥时候都是满满当当的,每年总有大半日月揭不开锅,每到这时,婆娘便怀揣一只瓦盆去了地主家,地主家要米给米要面给面,乡邻挖苦那家穷人说,哈呀,你把人活成了啊,是不是祖坟里埋了一根驴,不用种庄稼,吃有吃不完的粮食,不用磨面,吃别人磨好的面,不用碾米,吃别人碾好的米,真是跟上老母猪在槽里吃麸子哩,那福(麸)响(享)了个惊天动地嘛。
  柳姿此话一出,立即传遍四邻八乡,人们都觉得,还是人家干部水平高,女干部的水平比男干部高多了。柳姿差点为这句话受到上级处分,还是古里聪明,他说,柳姿嘛,一个大城市来的女同志,和当地工农大众结合是要时间的,她对当地方言只是个二眯子,她还以为那是革命话呢,随口就说出来了,再说,我是组织上指派的老师,我有给这一批干部培训生活语言的责任,是我这个老师没有当好,不怪柳姿同志的。上级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也再没有追究柳姿的错误言论。
  受了很多难堪,从小养成的习惯,还是一下改不过来,哪怕进自己的宿舍,柳姿都忘不了敲门。她认为,既然是集体宿舍,就不完全属于她,住在里面的同志都有个人的私人空间个人隐秘,撞见了,是对同志的不尊重。同宿舍的人,差不多都是城市来的,都有敲门的习惯,她们学当地人的语言远不如柳姿快捷,学当地人生活习惯的能力却比柳姿强。看见柳姿为了敲门的事儿,常常一个人生闷气,就开玩笑说,柳姿啊,敲门的习惯一下改不了,我给你出个好主意,去谁家时,你手里拿一个东西,没有闲着的手,就不会敲门了。柳姿却反问,手里拿着东西,我怎么敲门?同伴只好说,抬脚踹吧,柳姿却说,你要死啊,出这种馊主意,那多不礼貌的。柳姿碰到的难题不仅是敲门问题,还有,假如门是倒插着的,也是需要敲门的,但当地不是用指头敲,而是用拳头擂、砸,声音响响的,隔多大的院子,人在多幽深的窑洞里都听得见的。而柳姿却不习惯,说我们是八路军战士,是民主政权的干部,又不是土匪、日本鬼子,怎么可以随便砸老百姓的门呢。可老百姓却不这样看,他们撇嘴说,看起来那个女干部,人长得大方,说话做事也大方,就是进别人家时候,怎么跟做贼似的,手指头上本来就没有力气,还在门上弹一下,弹一下的,人听不出来,到底是狗爪子在挖门,还是风吹门响,费心给开门吧,不知道是不是人,不开门吧,万一是人呢,狗大的人也是人嘛。
  当下,柳姿却不是因为到底该不该敲门而犹豫不定,而是她无法确定,这个门,自己该不该进去,以何种姿态,何种身份进去,是主人吧,她一下子还没有进入角色,是客人吧,又分明是组织明确分配给她的住处。见她在门前意意思思的,古里上前一步,一把推开门。
 第十二章
  屠刀向老弱妇幼捅去
  常委们还在现场没回来,马赶山的神思像一只迷路的乱飞的麻雀。刘及第推门进来给二人杯子里续上水,低头出去了。马赶山用正常的目光看了刘及第一眼,刘及第却不敢迎接他的目光,虚怯怯的。好几年,也好多次了,马赶山只要一看见刘及第,无论在什么场合,也无论两人正在干什么,他看到的都是一双那样的目光,刘及第也同样,好几年了,在好多场合,他见过无数人的目光,有亲人的,有上级的,有战友的,有老百姓的,也有敌人的,所有的目光对他来说,都是人的目光,区别只在于长在不同的人身上罢了,可他就是不敢正视马赶山的目光,他也说不清那双目光里究竟有什么让他不安的东西。马赶山想从刘及第的目光里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可那双目光一闪而逝,他只好盯着他的背影,将他送出会议室。
  刘及第几乎是逃出小会议室的,到了甬道,左右无人,他弯腰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喘气儿。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麦收季节突然飞临空中的大群黑乌鸦,顿时,身边阴风瘆人,眼中尽是迷茫。
  刘及第跟随古里多年,出生入死,什么阵仗都见过、都经过,他不但从来没有胆怯过,相反,他自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军人,拉三天稀屎,双手连饭碗都端不住,只要听见枪响,立马就可端起枪冲向火线,看见对手,他就兴奋,看见人血,他就周身沸腾,看见死人,他就发狂。可是,他有一个致命弱点,看见女人就脸红,只要和女人一说话,他就腿软,有时候,还会腿肚子抽筋。他是子午县干部队伍中著名的怕婆娘,他的婆娘其实很文弱,说话昵儿昵儿的,走路格格扭扭的,做事磨磨叽叽的,和自家男人说话都脸红的女人,也从来没有给过他难堪,但他仍然怕她,离老远,只要看见自家婆娘的身影,只要听见自家婆娘的说话声,不由自主地,他感到腰里一虚,就像裤带突然断了,裤子往下掉那种感觉。这些内心感受别人不知道,别人能看见的,是他突然谦卑了的神态。好多人都想探究这对夫妻的秘密,关系好一点的人会笑问:及第同志,你是不是拿不下你婆娘的活儿,才害怕人家的?刘及第猛地把胸脯一挺,昂然说:要不要让你婆娘火力侦察一下?看起来,也不像那事儿上有问题的男人,二十岁出头的人,都三个娃了,都是一溜色的秃葫芦,一个比一个只大一岁零几天,眉眼和刘及第活剥了一张皮。
  刘及第的婆娘小名叫溜溜,刘及第的家就在县城西郊的农村,出城就到了,他在城里上班,在家里吃住。当年,刘及第逃离家庭后,他妈又招赘了一个男人,给他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刘及第长大了些,对母亲的怨恨也少了,就在家里娶妻生子。虽是一个重新组合的大家庭,家庭气氛还算和顺。可是,每隔十天半月,溜溜都要回一趟娘家,娘家弟兄几个,都成家立业了,父母身体还硬实,用不着她照应,再说,当地讲究的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出嫁女回娘家越少越好,免得和娘家哥嫂闹是非,也免得婆家人闲话,溜溜回娘家时,他工作忙,本身也不愿她回娘家,不会送她的,溜溜便脊背上背着老大,左胳膊抱老二,右胳膊抱老三,肚子里怀没怀着一个,还说不定。娘家又远在二十里开外,一大半都是山路,一路走,老大哭,老二叫,老三闹,回一趟娘家,简直就是一次红军长征。到了娘家,父母当然高兴,哥嫂却不怎么待见她,大人娃娃要吃要喝的,谁都会烦的。可是,她的回娘家像那些大烟鬼烟瘾发作了,到时候,不回去一趟,不受一次路上的熬煎,不看哥嫂的一次驴脸,不甘心似的。溜溜的娘家妈嘴碎,终于让嘴更碎的婆娘把话套出来了,溜溜妈像唱歌,又像哭坟似的说:哎哟哟,好娃他干妈哩,有些话咱做老人的,夯口的到底说不出来呒,我女子身子单薄,到底招不住呒,只要跟前没别人,女婿娃一天是个一天,一晚夕是个一晚夕,就是牛筋石蒜窝子,也会被捣腾得掉石头渣渣哩。
  人们明白了事由,却更无法理解刘及第了,直到柳姿听说有这样一位拥有极端两极人格的干部,出于好奇,在经过一段时间接触后,她得出了结论。据她说,这是从小的生长环境培育出来的畸形人格。刘及第幼年丧父,由母亲一手拉扯大的,母亲对他的管教极其严厉,比最凶恶的后妈还要严厉,因为后妈在管教男人前妻的娃娃时,还要注意公众影响,刘及第的妈不用考虑这些,管教自己亲生亲养的娃娃,咋说都是理。刘及第对人生还处在懵懂状态时,受母亲的责骂和毒打,几乎像每天必须吃饭睡觉一样,成了必修的功课,母亲打他时,很少打别的地方,一手揪住他的耳朵,令他动弹不得,一手抡起捅火棍敲他的脚踝骨,,,一敲就是几十下,她倒没怎么使劲,不至于把那里敲坏了,但那种干巴巴的痛,像蛇一样,一下子就可以从脚下蹿到头顶,在腿肚子,大腿根儿,丹田上下,在那些稍宽敞,肉稍微肥厚一些的部位,那条疼痛的蛇还要摇头摆尾撒欢儿。后来,刘及第见了母亲,身上的经络,血流,就不由自主地撒欢儿。柳姿说,按咱们当地话说,及第同志是母亲挖寡拉扯大的,单亲家庭,缺少父亲严厉的一半,母亲本来是培育孩子柔性的,却把父亲的严厉发挥到了变态的程度。
  十四岁那年,刘及第终于找到逃离母亲的机会,他尾随红军游击队走出离家十几里后,大了胆子要求参加队伍,他那时的个头比同龄孩子小得多,八九岁的样子,那支游击队的队长就是古里,古里摩挲着他的头皮说:这么大点娃娃,跳起来连敌人的都摸不着,等你长大了再来。刘及第一把拨掉古里按在他头上的手,凛然说:要了要子,不要了算子,男人的头也是你随便摸的?我要给你说,秤砣虽小压千斤,罗成虽小,谁也不要把他当娃娃看待,胆子大敢把母老虎强奸了,老牛没胆子,只好让人拿鞭子赶着拉车揭地!古里惊叫道,嗨哟哟,好你个碎狗日的,黑蚂蚁一嘴夹住一颗牛卵子,嘴还不小哩!刘及第昂然道:口气大小,只是嘴上的劲儿,沙场上是不用嘴的。刘及第就跟上古里走了,古里给他说得明白,刘及第要是真的能打仗,队伍上就要他,不能打仗,回家吃奶去。
  刘及第开山第一仗差点让古里把他拿刀砍了,古里马刀都抡圆了,也砍在了刘及第的脖子上,在刀刃和嫩肉接触的一刹那间,古里收了力,而刘及第并没有缩一下脖子,他梗着脖子说,你砍,你砍,你砍了我,我就是驴日的,你不砍,你就是狗日的。古里又抡圆了刀,终于还是没有砍下去,他自我解嘲说:日他老哥,人说我硬得像驴,我倒碰上了比驴还硬的人。
  古里舍不得这个娃娃,那一仗,游击队要攻打满家大院,为游击队筹粮筹款。侦察员回来说,满家老汉去世了,满家两兄弟,都武艺高强,院墙又高又厚,门楼上有射击孔,家里有一支快枪,两支火枪,只要有一杆枪封住门洞,谁也进不去。那年,子午县和周围的几个县,都遭了严重旱灾,筹粮极其困难,不拿下满家大院,游击队不等政府军前来围剿,自己都要自动散伙的。队伍开到满家庄外面,古里站在高处察看地形。满家是一座地坑院,从一块很大的平地的中央,挖下去一个四方坑,四面崖壁各有三丈高低,形成一个全封闭的庄院,每孔窑洞都留有钻山烟筒,烟筒出口在崖上的平地里,烟筒口儿朝天,上面一块小石板做盖,一根草绳拴住纽儿,连接屋里,不烧火时,草绳松开,石板盖儿落下,盖住出烟口,烧火时,一拽草绳,石板盖子翘起,石板盖既可挡风,免得风吹烟倒灌屋里,又可防雨。门洞留在庄院侧面崖壁上,打出一个斜坡地洞,直通庄外,供人畜通行,而满家为了防备土匪强人,又给崖面四周加了一圈厚墙,给洞口建了门楼,如果没有大炮,还真不容易打进去的。
  古里一连观察了两天,愣是老虎吃天没处下爪儿。古里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他召集全体队员最后一次研究作战方案,大家都没什么好办法,这时,刘及第站出来,嘴一撇,说:我以为你们有日天的本事,闹了半天,原来是骡子的,闲摆设嘛。古里正在心急上火,伸手一把将刘及第抓过来,低吼道:大家都急得腿肚子抽筋哩,你碎狗日的,倒说风凉话,小心我给你皮嘴里塞一根驴!刘及第不屑地说,给我嘴里塞一百根驴,事儿都不顶,把驴塞进满家大院,才算本事呢。古里气急,说:你本事大,把驴给我塞进满家,让我看看。刘及第说,我把驴肯定塞不进满家去,我把我,把大家塞进满家,跟耍似的。古里也是有病乱投医,气急而笑,说:那你权当我是驴,你想办法把我塞进去?要是塞不进去,我把你碎狗日的非塞进老母猪的沟子不可!刘及第说,你们也是咱本地人,吃了几天兵粮,连本都忘了?地坑院嘛,从渗水洞里可以钻进去,从烟筒也可钻进去的。古里说,烟筒那么小,狗都钻不进去,防渗洞倒是进得去的,可是离门楼又太近了。刘及第说,钻烟筒有我哩,我先进去,在家里弄出些动静,门楼上的人注意了家里,就不注意渗水洞了。古里一想,这是打进满家唯一可以一试的办法。
  那夜,星月无光,古里先派几个瘦小机灵的战士,预先埋伏在离渗水洞不远的塄坎下。黄土高原雨水集中,经常下暴雨,地坑院是全封闭的,没有泄洪道,雨下得急,来不及渗入疏松的黄土层里,往往把整个庄院淹了,如果是半夜突降暴雨,待人发现,人畜都得活活淹死,人把这种灾难戏称为灌瞎老鼠。瞎老鼠就是鼹鼠,人为了保护地里庄稼,把水灌进鼹鼠洞里。人为了不像鼹鼠那样被淹死,就在地坑院的一面崖壁下挖出一个大坑,让雨水流入,暴雨来得猛,收得也快,一场雨,有这一个大坑防水,大体也够了。满家的庄院大,来水面广,渗水坑又不能挖得太大太深了,便从一面崖下,打出一口出水道,直通庄外。刘及第个头小,怀揣一把一尺长的杀猪刀,悄悄爬到做厨窑的那孔窑洞的烟筒下,轻轻揭开烟筒盖,哧溜钻了进去。烟筒是直上直下的,但烟道狭小,刘及第手脚并用,很轻松地溜了下去。农家的厨窑都是连炕灶,土炕在外,灶台在里,上面用一道尺高的土栏杆隔着,下面的火道烟道相同,功能在于,做饭时,烟火同时也可把土炕燎热了,厨窑里一般住着怕冷的老年妇女和很小的娃娃,为的是节省柴火,土炕不用柴火烧,一天到头都是温热的。刘及第下到炕洞,隐隐听见外面有幼儿的哭闹声,他轻轻推开炕洞门,就听炕上一个妇女喊了声:阿一个?刘及第知道炕上的女人正在哄闹夜的小孩,心一慌,一横,跳起身来,双手端着杀猪刀,在炕上没头没脑乱捅,一片惨叫声引得狗叫鸡鸣猪哼哼。大院乱了,在门楼上值夜的满家兄弟听家里出了问题,慌忙起身,端着枪从门楼上滑下来,从门洞里冲了进来,埋伏在防渗洞口的游击队员,趁机鱼贯而入,守候在地坑院几十步开外地埂下的古里,见时机已到,率领主力,一哄便冲入通道,满家人的日常防备,也只是吓唬一下小股的土匪罢了,哪里有什么快枪,只有两杆鸟枪,他们也没有和人拼命的打算,刚冲出通道,就被从渗水洞里攻入的游击队员一顿弹雨淹没了。
  厨窑的惨叫声弱了,还没有彻底断绝,古里忙令警卫员点亮马灯,推开厨窑门一看,亮光照耀下,刘及第双手端着杀猪刀还往炕上乱捅,古里大喊几声制止,刘及第仍不肯收手,几个队员扑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此时,炕上的血已经流到地上了。刘及第一共杀死了满家老太太,满家两兄弟的婆娘,还有两个不满六岁的男娃,两个不满八岁的女娃,都是满家弟兄的儿女。古里一看傻眼了,这狗日的居然是毫无人性的杀人魔王,人民队伍中有这样的人,简直是为了专门讽刺人民军队的称号。把枪已经拔出来了,他脑子突地一转,暗道:不好,把这狗日的枪毙八遍,也挽不回游击队的恶名!游击队员都来了,一看眼前的惨象,一时都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地挥刀要剁了刘及第。古里向大家示一个眼色,嘴朝向庄外,憋了嗓门大喊:满家私通共匪,格杀勿论!游击队员一听,心中明白,分头立即搜查各窑洞。别的窑洞都空无一人,也不像是晚上住过人的样子。大概是正当乱世,夜里,男子在庄外值夜,妇孺住在一起,便于互相照应。古里让一个队员去内屋找笔墨,找了一圈,满家没有这东西。那个队员机灵,冲进厨窑,挖了半碗锅煤子,舀水搅和一下,找来一把毛刷,古里接过来,刷刷刷,挥洒出一行杀气腾腾的字来:
  “私通共匪者,杀无赦!”
  当晚,游击队没有拿走一颗粮食,一个铜板,火速撤出了满家庄。来到一片密林,在暗夜里,古里仍能看见队员们眼里喷射出来的火焰,那火焰一束束都在向刘及第燃烧。古里的心早已让愤怒悲伤的火焰烧焦了,他咬牙切齿道:
  “刘--及--弟,给老子跪下,面朝--满家庄--”
  刘及第不跪,脖子梗得一蹦一蹦的。古里气得脸像一只吹胀的了猪尿脬,几个队员不等命令,呼啸而上,按头的,揪脖子的,一下子却没有把刘及第弄倒,一个队员急了,抬脚向腿弯猛地一踹,刘及第这才轰然跪倒。古里从一个队员手中接过马刀,给手心吐了口唾沫,狠狠地举了起来。刘及第仰起头,昂然说:
  “队长,砍了我,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我想在人头落地前,问一句话:为什么砍我的头?”
  “咦,你狗日的还问这问题,你去阴曹地府问问满家的老弱妇幼吧。”古里手中的刀仍高举着,刀锋却在空中犹豫着。
  “我现在知道了,不该杀满家的妇女儿童,但是,当时,一个是天黑,我不知道,一个是我刚参加队伍,不知道这些规矩,执行任务前,也没有人给我安顿这些事情,我只想既然是革命嘛,都是你死我活的,我不要别人的命,别人就得要我的命。”
  古里手中的刀在空中像一棵风中的杨柳枝,摇过来,晃过去,一个队员上前来,给古里耳语几句,古里的刀不再犹豫,狠狠地斫下来,刘及第感觉脖颈凉了一凉,就不凉了。刘及第知道命暂时保住了,但无法确定命还能保留多少日子,他梗着脖子激古里,古里几番抡圆了刀,却在最后关头,收了手。古里咬牙道:
  “你狗日的牢牢记着,你这命是握在我手里的,是握在全体队员手里的,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全体队员可以不等任何命令,都有处死你的权力!记下了没有?”
  “记下了!今晚满家庄的事,只有等我们都到了阴曹地府后,听阎王爷的发落!”刘及第说完,向满家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当天晚上,他们来到密林,在月光下,大家站成一排,古里从头到尾,在每个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包括刘及第,共拍了十七下,然后,他站在队伍的前面,脸色凝重地说:
  “我们共十八个人,以前我们是人民的战士,我们在给人民打天下。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红军战士,不再是父母的儿子,不再是哪个婆娘的男人,不再是哪个娃娃的爹,我们是罪人,我们是人民的罪人,我们是组织的罪人,我们是天下所有劳苦大众的罪人!本来,我们现在就该自己就地挖坑把自己埋了,可是,我们还没有权利现在就死,因为我们是罪人,我们只有为人民,为组织,为满家老小,勇敢战斗,哪天死在战场上了,死在为人民利益的事情上,我们才算在阳世里解脱了,至于到了阴间,该咋办就咋办,那时候,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担。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有不同意的没有?”
  “没有!”
  在整齐庄严的应答声中,古里说:
  “既然没有不同意见,那今天就是我最后提起这件事了。如果谁以后感觉到自己嘴痒痒了,或者后悔今天的表态了,那好办得很,先给自己挖一个能埋得住自己和全家的坑,自觉的,自己把自己和自己的全家埋了,自觉性差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给他帮忙的权利和义务。我说的话,有没有没听明白的?”
  “明白了!”
  后来,十八个人每逢作战,无论是和国民党、日本鬼子、汉奸武装、土匪作战,还是在日常的生产生活劳动中,每一次,都抱着一腔求死的决心,奇怪的是,一心求死的,无论怎么看,都必死无疑,却硬是死不了,直到所有的战争都彻底结束了,十八个人还是好端端的十八个人,由于作战勇敢,做任何事都是一马当先,十八个人每个人都立了不少功劳,有几个现在已经干到很高的位置了,要不是古里和刘及第一直小错不断,至少古里不会是当下这个位置的人了。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打听到关于满继鼎的消息。
  自那个夜晚以后,刘及第从来没有离开过古里,古里走哪里,都非要把刘及第带上不可,组织上如果不同意,古里哪怕撒泼耍赖也要带上。好在,刘及第一直都是一个小角色,组织上一般很少为此事驳古里的面子,好些人问过古里,以此开过古里很难听的玩笑,古里只是笑一笑,并不多说话,要说,也只有半真半假几句:在一起时间长了,我知道他的深浅,他知道我的长短吧。包括马赶山也开玩笑说:古里,你爱和女人搅和,不至于和男人也搅和那些事情吧,古里说,我想跟你搅和,咋看都看不上你嘛。
第十三章
  今夜,县长有女人陪伴了
  马赶山没有离开会议室,他和古里一直坐在那里一锅接一锅吃老旱烟,旱烟的品质越好,烟味越是浓重,室内已完全被烟雾笼罩,两个人像是供奉在庙里的两尊罗汉,香火旺盛得令他们身形因为飘然而显得恍惚。过一会儿,刘及第便要推门进来汇报一次情况,他一进门,必然要连咳几声。第一次进来汇报情况时,他以往常的习惯走近古里,悄声刚说了一句,古里眼珠子凌厉一瞪,呵斥道:
  “你在给谁汇报工作?”
  刘及第马上意识到了,忙把身子转向马赶山,马赶山漠然一笑说:
  “及第同志,你坐那儿,大点声说话,没要紧的。”
  刘及第退后到距离两位领导都合适的地方,一手背后,扯过了一只木凳,屁股往下缩了缩,在离凳子还有一拃高时,屁股不往下缩了,开始往上收,收到形成弯腰站立姿势时,他开始汇报街上的情况。最后一次汇报街上情况时,已是晚上九点了,会议室的汽灯恍恍惚惚,像是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婆娘。局势在按照事先设想的方向走,离家近的大量的妇女在夕阳西下前,结伴回家了,离开县城时,个个兴高采烈,跟赶了一趟集一样。往常赶集时,有男人的监管,有娃娃的羁绊,还要采购针头线脑之类的事由,这次,纯粹一心不操,就是耍,先前认识的姐妹,这次遇见,格外亲切,不用交头接耳,大声说话,大声调笑,先前不认识的,天下妇女是一家,街上男人少,用不着太多顾忌,说几句放肆话,放肆地笑几声,原来这就是自由,就是解放啊,驴日的自由就是好,狗日的解放就是好。抬头看看天,阳婆有回娘家的意思,很多妇女从欢快中恍然一惊:哟,我家的猪不知道那个死鬼男人喂了没有,我家的娃娃不知道吃上饭了没有,我家那个死鬼男人除了白天像牲口那样干活儿晚上像牲口那样咥活儿,连锅开了是啥样子都不知道呢。也有聚在一起编派婆婆的,咒骂男人的,哭哭笑笑,鼻涕眼泪,看见身边有婆娘逶逶迤迤要回家,忽然也想起了什么,抬手一抹泪眼,笑道:真是早不忙,夜心慌,天黑了,才借灯油补裤裆哩,给那驴的鞋底才纳了一半呢。
  在现场值勤的所有人员都回来了,常委们略一交换意见,决定让家在县城的同志回家休息,明天天一亮,提前进入各自岗位,单身的同志再辛苦一下,晚上照常休息,但要格外提高警惕,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出现场,然后直接去县政府值班室汇报情况。常委们留下开碰头会,根据大家掌握的情况,今夜没有回家的妇女共二百四十五人,其中,有九十人是因为家远,天黑前赶不回去,另外一百五十五人是可以赶回去的,看来重点在这一批人身上,她们中间可能有相当多的人是要铁定打离婚求自由解放的。所有滞留县城的妇女都得到了妥善安排,吃的,住的,人身安全,都一点问题没有。马赶山暗暗地长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
  “同志们都辛苦了,战争才结束没几天,想想打仗的时候,比这辛苦多了。打仗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现在虽然没有危险,但同志们千万不要因为刀子割哩,小看了那一朵朵肉,失败的阶级敌人是不甘心失败的,他们会趁我们的工作失误兴风作浪的,明白了这一点,同志们该辛苦还得辛苦,现在少跟婆娘睡一觉,闲一晚上两晚上的,没啥,出了大乱子,毬闲的大概就不是一会儿半会儿了。今晚,我在县政府宿舍值班,值勤的同志有事随时找我,大家辛苦很长时间了,都去休息吧。”
  常委们考虑到县长在基层都半个月了,马不停蹄赶回来,又马不停蹄投入工作,连展腰的空闲都没有,都纷纷要求值今晚的班,马赶山笑着一挥手说:
  “别给我假模假式的,先低头看看你们的裤裆,都成无名高地了,快回去和你们的婆娘打攻防战吧。”
  马赶山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要再揪扯了,免得把他的一肚子大粪给揪扯出来,大家笑着,纷纷离座起身,开着轻松的玩笑,这时,小锤子忽然没头没脑闯进来,快步走到马赶山面前,低声说了一句话,大家看见马赶山脸色忽然变了,都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小锤子,也投向马赶山。马赶山故作轻松,笑说:
  “赶紧回家吧,闲事情。”
  古里正色道:
  “赶山同志,我们都是老战友,都是革命同志,战场上互相信任,互相帮助,我们才活到了今天的。”
  “你说的什么挨话!”马赶山还是轻松一笑。
  古里明知道有重大事情的,要不像小仇这样政治经验丰富的老警卫员,怎会随便闯进常委会的会议室里。古里转身对小锤子严肃地说:
  “小仇同志,你既然擅自闯进了常委会议室,那么,你给一个常委汇报的事情,就必须要让所有的常委知道。你不会不明白这个规矩吧?”
  “我,我……”小锤子额头上忽地汗如泉涌,一眼看古里,一眼看马赶山,不知如何应对。马赶山朝古里一笑,淡然道:“你家弟媳妇来了,你这个大伯子哥,黑天半夜的,还要管弟媳妇的事儿不成?”
  一听是马赶山媳妇来了,大家不答应了,纷纷请战,要值夜班,让马赶山回宿舍陪媳妇。马赶山突然脸一冷,又笑道:
  “放心吧,该干的事我照干不误。”
  大家都知道,他下乡那一天倒是回家了,却并没有在家过夜,也就是说,一个多月了,他和婆娘没有亲热过了,也没听说他和别的女人有什么明里暗里的来往,将心比心一想,工作再忙,哪怕是后半夜回家,总还是回家了,在婆娘的热身子上哪怕蹭一蹭,也说明自己是有婆娘的人。可马赶山年纪轻轻的,说是光棍吧,枝枝杈杈的一家子人了,说是有家的人吧,过的日子比光棍还光棍,作为革命同志,有些事代替不了,能替换的却不去替换,说得过去吗,大家都劝说,马赶山干脆一概不理,眼看都走到院子了,大家无奈,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扔给古里。古里双手无奈一摊,笑说:
  “你们眼睛贼兮兮地看我顶用,人家耍起了死狗,谁能有什么办法?”
  “县长辛苦!”
  大家只好这样跟马赶山打招呼,马赶山笑道:
  “赶紧都给我回家陪婆娘睡觉去,谁辛苦,谁的知道。”
  马赶山不走,大家还在那儿依依不舍,有感念的因素,也有不好意思的因素,马赶山干脆扭头朝县政府大步流星走去,没有街灯,霎时,他和小锤子都淹没在黑暗中了。经过半个月的奔波劳累,时而苦口婆心动员那些榆木疙瘩群众,时而又电光石火和那些冥顽刁钻的人争强斗狠,要不打马在山道上身体动荡,要不扎在人堆中心灵动荡,又经过了今天在县城的大规模动荡,他既兴奋,又疲惫,宛如大战恶战以后,身处乍然宁静下来的战场,那宁静便是死亡般的宁静,不是死了的人死了,而是活着的人死了。夜幕下,白天妇女们的嘈杂声还声声入耳,她们用小脚、解放脚、大脚激荡起的尘埃,还在天地间飘浮,而真切的声音,只有重一声轻一声的脚步声,那是他和小锤子的脚步声。他不愿意走快,小锤子根本不是在走路,他一手按在腰间枪柄上,一双眼睛同时在搜索着四面八方。他跟随马赶山打过几年仗,危险、残酷的场合他去得多了,但好像从来没有今夜这么紧张,似乎天上地下,每棵树后,每个院落里,随时都有威胁首长安全的意外发生。马赶山看见小锤子这个样子,心下感动,又感内疚,这个小伙子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好几年,从跟随他那一天起,好像自己是不存在的,首长的安全,首长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和平了,他仍然消停不下来,还要为他人担惊受怕,马赶山故意说,我说小锤子,你不大大方方走路,在那儿鬼头鬼脑的,是不是看上了谁家女子了,要我给你当媒人?小锤子不搭茬,还是戏台上丑角出场那样走路。马赶山说,嗳,我说小锤子,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小锤子恨声恨气地说,听见了。马赶山说,我还以为你耳朵让驴毛塞了呢,听见了,咋不说话。小锤子说,你先把自己的浆水罐子涮干净了再管我的事。马赶山说,我的浆水罐子又不脏,涮它做什么,再说了,我就没有浆水罐子嘛。小锤子一点都不受干扰,他边观察四周,随口说,嫂子等你大半天了。马赶山说,咦,你这个小锤子,竟然说我婆娘是浆水罐子,还是不干净的浆水罐子,等我给我婆娘告状,小心人家撕你的皮嘴。小锤子这才彻底转过身来,牙疼似的咦了一声说,首长,你好像不是一个日弄人的人啊,马赶山大笑几声说,不日弄人的人,要是日弄起人来,一沟子就会把人日弄到深沟里的。
  进了县政府院子,小锤子一下子放松了,他声调有些忧郁地说:
  “首长,嫂子都等你大半天了。”
  “爱等不等的,爱等,再多等几天。”马赶山大咧咧地说。
  “不知道嫂子……有啥事没有?”小锤子闪烁其词说。
  马赶山嘿嘿一笑说:
  “我说你个小锤子,婆娘找男人再能有啥事?赶紧睡你的觉去,放心睡,最好睡得跟死猪一样,今晚跳蚤大点的事都不会发生。”
  小锤子犹犹豫豫转身走了,他的单身宿舍与马赶山正对门,中间只隔了一方小花坛。这是一座由箍窑围起来的院子。县城两边都是陡峭黄土山,中间又被一条洪水沟隔断,民居大多依山凿土窑洞而建,县政府所在的院落却在平地上,原主人也没有像别人那样打地坑院,或购买石料木料建房,而是平地箍出了窑洞。先用大块平板麻石条铺了地基,再用土基子一圈圈隆起。土基子和土坯是两回事,土坯是用稀泥拌碎草拓出来的,专门用于搭土炕,土基子则是把不干不湿的黄土,填入两尺长一尺宽的木框模子里,力气大的男人用尖头石础或铁础反复夯砸而成的。这种窑洞比依靠地势凿出的窑洞更结实,比再结实的房子都结实,不怕火烧,不怕水淹,除非用大炮轰,手榴弹在院子爆炸,箍窑颤一颤,也就罢了。马赶山离自己的宿舍还有两步远时,门哗地开了,大女侧身站在门口说:
  “你咋才回来,忙完了呒?”
  马赶山不言语,沉了脸,一步跨进屋子,只觉眼前一亮,一屋子都是清新之气。挂在墙上的马灯,捻子被压到了最低,灯苗明灭闪烁,光线朦胧,刚够看见屋里的陈设。平时,虽有小锤子的打理,毕竟是男人家的粗手笨脚,屋子还是像狗窝一样。又是半个月不在了,马赶山按照往常下乡回来的情景设想,一定是一屋子灰尘,现在又是春天,风沙连天的,原野上的草木还没有茂盛,窗户关得再严实,屋里还是要铺一层绵细的黄土粉的,每次回来,都困极了,倒头便睡,哪管得了土不土的,打了多年仗的人,在土窝里过夜是常事,一觉睡起,小锤子打扫半天,屋里清亮了,还得闻半天的土腥气。今天倒好了,啊呀,女人和男人还是不一样啊,人说女人是家里的月亮,其实,女人白天是太阳,晚上是月亮,在野地里干活要靠男人,回到家里,男人至多是星星的光亮啊。马赶山心里感叹着,像在家里那样,看都不看大女一眼,冷着脸说:
  “你来县里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干什么?婆娘寻自家男人,再能干什么?”大女帮助马赶山把外套脱了,挂在墙壁的木钉子上,又忙把已经沏好的一搪瓷缸子茶端过来,嘴里不轻不重,有些骚情意味地说着话。
  “你到底来干什么?是不是也要跟我打离婚,要自由,要解放?”
  “哎哟,就你长了个会说话的嘴!是不是和哪个咪叨叨缠上解不开了?我正想听你一句话哩,你倒先把尿布片儿搭在我身上。”
  “咦,你这个婆娘,耳朵还长得很,到哪里听的闲话?”
  “满庄子人都在说。”大女一边散淡地说,一边把床都铺好了,马赶山伸手在被窝里一摸,炕是热的,心里便有些热。他也随口说:
  “人那样说,你也那样信啊?人说我把驴日了,你都信?”
  “哎哟,我叫你设套骂人。”大女在马赶山腰上掐了一把,赌气说,“要是信,我就不来了。”
  大女一没留神,马赶山已把自己脱剥利落了,他猴子一样,一纵,就钻进被窝了,在钻进被窝前,拽了大女一把,大女看见房间还有无需要拾掇的地方,回头一看,立即飞红了脸,她轻轻呻吟了一声,喃喃说:
  “电壶里有开水,你不……洗一下子吗?”
  “就到你的尿盆里洗吧。”
  大女随口吹灭马灯,如战地军人一般迅速,飞快地钻进了被窝。
  一个多月没有在一个被窝钻过了,两人居然都有些陌生,兴奋,紧张了一霎,很快地,都熟悉了。都欢乐得累了,大女方才万分畅意地长出一口气,把身子深深地埋入马赶山怀中。马赶山说:
  “公粮缴够了没有?”
  “没。”大女哧哧笑着说。
  “咦,我这婆娘骚情得很嘛。”
  马赶山的劲头被激发出来了,却被大女死死抱住,动弹不得。马赶山说:
  “怎么了,粮库满了?”
  “粮库又没底底儿,哪能满了?”
  “那怎么不收粮了?”
  “减租减息呗。”
  “咦,大撒手长工,碰上了一个抠门掌柜的。”
  “把长工挣坏了,掌柜的地就得撂荒了。”
  两个人在被窝里斗嘴,马赶山是从来斗不过大女的。这时,马赶山想起大女刚才说的话,便说:
  “你刚才是说着耍,还是真有人说闲话?”
  “什么闲话?”
  “就是咪叨叨屎叨叨的?”
  “我哄你干什么,你自己回家听听嘛。猪嘴说没说,我听不懂猪话,人嘴里都在说哩。”
  “这简直是沟子嘴嘛,哪有这事儿?”
  “人说是人说,我又没说。”
  “咦,要是出了那样的事,你是最直接的受害人,你倒没说?”
  “我的男人我最知道了。”
  “咦,说大话都不怕闪了舌头?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是咋样的人。”
  “这都有可能哩。可是,我知道的。”
  “我认识的,认识我的人那么多,没有一个人这么一口咬定他对我有多了解,你咋敢那么肯定的?”
  “浮皮潦草地哪能真的了解一个人呢。”大女说着,一手在马赶山某个要紧地方捏了一下,马赶山稍一愣神,立即明白过来了,他由衷地说:“没想到,你一个大字不识,一步大门不出的丑婆娘,倒还有些见识哩。”
  两人缱绻了一会儿,马赶山忽地想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无比重要,他把大女从怀里往稍远的地方推了推,急切地说:
  “你给我老实说,说闲话的人既然那么多,爹妈对我是啥态度?”
  “爹只说了一句话:我打断他狗日的腿,权当是给共产党清理阶级队伍哩!妈说,我娃不是陈世美,二妈说,我生的娃我知道的。”
  马赶山很感动,过了一会儿,他幽幽地说:
  “爹咋能那样说话呢。”
  “也怪不了爹,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做事没礼数。”
  “我做啥事了?”
  “装?自己把事做了,还要装个进不去出不来。一人说话,八个耳朵在听,一人做事,一百个眼睛在看,也难怪别人说闲话。”
  “我到底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噙着冰糖打呼噜装睡着?”
  “你要说赶紧说,不说,把皮嘴撮得紧紧儿的,我还不听了!”
  “呀,当了县长了,咋还是个驴样子?做出的事儿,理儿不长,说出的话,理儿却比驴还长。你忘了上次回家了?”
  马赶山索性给大女扔一个脊背,呼噜气喘地装睡。大女摇一摇他,他不搭理,看来,他还真没意识到或忘了自己做的事了,再说,他也是一个天塌下来,都敢掏出自己的家伙当柱子的男人,也不至于这样蔫里吧唧的。她说:
  “真的忘了?你上次回家,天眼看黑了,却不到家里住,不要说别人有看法,我都有想法哩,心里难受得一晚夕没睡着。”
  “哦!”马赶山这一惊,简直惊得他全身的眼眼儿都在冒凉气。他一下子意识到,他自己的心态没变,别人看他的眼睛变了。先前打仗时,别说天快黑了拔腿就走,有几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刚爬上婆娘的身子,还没动作几下,突遭敌情,他舍不得当下的快乐,倒是婆娘比他冷静得多,一把将他掀下身子,一跃起身,把他的衣物装备准确无误地递给他,率先冲出门去,确定无事,才反身招呼他逃走。那时候,他没觉得什么,婆娘也没觉得什么,别人也没觉得什么,打仗嘛,就是这回事,有命,啥都有了,没命了,啥都没了,谁也不会在乎他当下的什么身份,别说一个还在造反的首领,天下是谁的,神仙还都说不清呢,比你大多了的官儿又能咋的,上了赌场的钱不是钱,上了战场的人不是人,眼睛一眨,睡在地上再也不眨眼睛了,你还能咋的?现在不同了,和平了,在老百姓眼里,县长是多大的官啊,县太爷!说一句话,那不是人嘴里说的话,是县太爷说的,带着生杀的话,做一件事,那不是人做的,是县太爷做的,可以杀人,也可以活人的事啊。对待乡邻,对待家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自己倒没觉出什么不同来,别人会从中找出异样来的。当县长的男人很久没有回家了,终于回家了,天眼看黑了,却揣着拍拍沟蛋子走了,难怪人说闲话,哪个婆娘又受得了这种侮辱和轻蔑!这段时间里,大女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压力啊,可当满庄子的人,包括最亲的人,都在怀疑她的男人时,唯有她,仍然坚信她的男人不会变心,她应该有着马莲河那样多的泪水和怨言的,但她却没有,她是那样的心地坦然,让他这个大男人都觉得自己皱巴巴的。马赶山想给大女认个错儿,试了几试,嘴像是用红胶泥塞了:哪有男人给婆娘认错的道理?终于说不出口,他一把将大女像摊煎饼那样摊平了,两人又是一顿山呼海啸。
  马赶山一觉睡醒,屋子里全亮了。窑洞里面要是全亮了,太阳肯定已经出来了。他还想睡一会儿的,还是坚持睁开了眼睛。多长时间了啊,他感觉至少有十年了,都没有睡过这么踏实这么香甜的觉。他翻身趴在炕头上,像一个刚下出来的牛娃子,睁着迷茫又好奇的眼睛四处乱看,屋里一片敞亮,到处都是清新,大女在地上忙活着,这儿擦擦,那儿抹抹,连他的办公桌上都归整得这是这那是那的。他说:
  “几点了?”
  “我又认不得你那洋货。刚才小仇说,快九点了。”大女边说,边把桌上的怀表拿过来。
  “啊,九点了都!我把你个猪婆娘,挨糊涂了,不叫我?”马赶山从被窝里一蹿而出,眨眼工夫,已穿戴得像个县长了。大女佩服自家男人的麻利,心里却羞愧得不行,县上许多人都知道她来了,平时自家男人误不误公事儿,那是另一个说法,今天要是把公事误了,人咋说我嘛,羞死先人哩,八辈子没见过男人,这么没皮没脸的。大女一时惶恐,在地上乱转圈圈儿,几乎要无地自容了。洗脸水早已兑好了,伸手一试,热冷适当,牙膏牙刷都准备得停停当当的,他飞快地洗漱完毕,见茶缸在桌上,像往常那样准备沏茶的,却见茶早已沏好了,浓淡适当,温度也正好下口,他一气子喝下大半缸子,舒坦地呻唤一声,咂咂嘴说:
  “还是自家的婆娘好啊,老话说,旧鞋养脚走长路,真真的嘛。”
  马赶山在那儿独自感叹着,完全没有注意大女的情绪变化,他抓过烟袋,一边给烟锅揉捻旱烟末,头也没回,一边嬉笑着说:
  “受活了没有?”
  这是两口子的私房话,专指对那事的身体感觉,离开特殊场景,夫妻间,好朋友间也可拿这话耍笑,马赶山这时说这种话,显然还是指晚上的情事,他以为大女羞得抬不起头的,乡下的婆娘都这样,晚上才是两口子,个个如狼似虎,白天像大姑娘那样容易害羞。过了一会儿,不见她的动静,他回头一看,她竟坐在炕边抹眼泪,鼻子一滴答一滴答的,他不知道她怎么了,转身训斥说:
  “你在成什么精?好好的,尿水子滴滴答答的?”
  大女不说话,还在一把一把抹眼泪,马赶山生气了,两步赶过去,一把抬起大女的下巴,提高音调说:
  “到底怎么了吗,再不说话,我不管了!”
  “我把你的事儿耽搁了。”
  “耽搁我啥事了?”
  “昨天那么大的事,今日个事情肯定还没完,我害得你起来迟了。”
  马赶山一听是为这事儿哭鼻抹泪的,又好气,又好笑,他一甩手,丢下大女的下巴,说:
  “操的闲心,与你不相干!你多亏没长,你要是有那耍货,用不坏,都让你给愁坏了。”
  大女一听没事儿,心一下就放了下来,她一把抹掉眼泪,不好意思地问:
  “你吃啥呀?那会儿小仇来过,他把饭从大灶上给你端了回来,在他宿舍里温着,等你睡醒,他给你端过来。”
  “不吃了,都让你气饱了。”马赶山故意给大女耍态度,她也不搭理他,拉开一扇门,把头伸出去,没说话,就听小锤子说:
  “马上好了。”
  小锤子端了两份早饭,四个银面椽头蒸馍,一罐子小米粥,还有一碟腌辣椒。马赶山昨天晚上只吃了一只干馒头,接着,又劳累了一晚上,累坏了,也饿坏了,抓起馒头,一嘴叼下一大豁子,又叼起一根大号的火辣子,一口咬去大半截,肚子还没有什么垫补,直接辣到了空肚皮上,一下子辣得他几乎要胃痉挛了。大女忙说:
  “慢点,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忽而惊叫一声说:“看我这猪脑子,差点忘了!”她手忙脚乱从包袱里翻出一只羊皮口袋,倒出圆滚滚的十颗煮鸡蛋来。大女顺手抓起两只鸡蛋塞到小锤子手里说:“你自己剥了吃。”小锤子推说吃过早饭了,大女说,小伙子家的,大灶上饭吃了跟没吃一样一样儿的。小锤子不再客气,三下五除二剥了鸡蛋,这时,大女也剥出两只,顺手从办公桌上扯过半张旧报纸,把剩余的鸡蛋裹了,递给小锤子,说:“留着你们改天吃,记着,一天只能吃两个啊。”小锤子嘴里塞了鸡蛋,叽里呱啦说不清楚,马赶山嘴里也刚塞进鸡蛋,也叽里呱啦说不清楚,大女终于听明白了,他俩都问的是一天为啥只吃两个,大女说,鸡蛋难消化,也难吸收,吃得多了,等于白吃了。马赶山和小锤子都很惊讶,这哪儿的话啊,打仗时,有时候,好多天吃不了一顿热饭饱饭,逮住一次,往死里吃,别说一天两个煮鸡蛋,他们还一顿吃过十个煮鸡蛋呢,那个馋,那个饿呀,恨不得把十颗鸡蛋用绳子拴住,一下子塞进嘴里。另一颗鸡蛋也塞到嘴里了,小锤子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扑哧一声,差点把还囫囵着的鸡蛋喷出来,他叽里呱啦说:“两个?呵呵,两个,我凭什么吃两个!”他朝马赶山做一个鬼脸,一手捂嘴,吞咽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大女不明白小锤子突然地笑什么,马赶山也不明白,一转眼,忽然明白了,那颗鸡蛋也正好艰难通过了食道,跌入肚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回声。他吭吭一笑,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忙扯过碗来,喝了一大口米粥,气勉强通了,才笑出声来。大女说:
  “好好的,你两个日鬼捣棒槌的,笑个什么?”
  马赶山不言语,掐起一根火辣子,上下牙铡草般,咔嚓咔嚓几下,辣椒就没了。他伸手又去抓蒸馍,大女按住他的手恼道:
  “你不说,就不要吃。”
  马赶山笑说:
  “边吃边说。”
  有一次,马赶山和小锤子化装侦察,在一个农贸集市上看见给牲口配种,那匹种马连续跟两头草驴,两匹骒马交配过了,又有人拉过来一头草驴,种马大概累了,或烦了,死活不愿意工作,主人拿皮鞭抽,它也不肯就范。这时,只见主人从身边的褡裢里摸出两颗生鸡蛋来,在一只铜勺里磕了,端给种马,种马呼啦几口吃完,仰天一串长啸,笑眉喜眼地上了草驴的身子。马赶山是知道这一行当规矩的,种马既不叫种马,也不叫儿马子,叫拉庄马,如同赌场的庄家一样,是这场合的大拿,是不倒庄的。主人为了保证拉庄马的体能,除了足够的草料,还有每天两颗生鸡蛋的特殊待遇。那时,马赶山他们正处在极端困难阶段,别说吃鸡蛋了,一年半载连鸡蛋都见不着几回的。马赶山悄悄对小锤子说:
  “等革命胜利了,咱也享受一下拉庄马的待遇,一人每天吃两颗鸡蛋,到那时,简直是美儿爹和美儿妈入洞房哩,脚后跟儿都能美麻了。”
  没想到,一个人每天只能吃两颗鸡蛋,原来是有说道的。大女说,你们呀,一天受那么大的罪,哪来的精神使坏哩。忽而,又觉不对,这么一个故事嘛,小锤子不至于笑成那样啊。她看见马赶山边往嘴里塞东西,边朝她坏兮兮地笑,猛地就明白了。她一下子红了脸,说:“这个小锤子,跟上啥人学啥人,等我不撕烂他的嘴!”说完,捂了嘴,笑得胸前一抖一抖的。
  马赶山吃得差不多了,大女把剩下的一个蒸馍,掰开,夹上咸菜,呼啦啦吃了,她说,你赶紧去上班吧,公家的事耽搁不得,马赶山故作轻松说,裤带断了,裤子在上挂着,掉不到地上。大女迅疾朝门外看了一眼,嗔道,大白天的,没个正形!马赶山说,大白天咋了,我说我的东西,又没说别人的。大女知道说这种缺油少盐的淡话,越是有人不爱听,马赶山说得越疯,便不搭话,改口说,我赶紧要回家了,你自己小心点,本来,本来,唉,还是不说了。马赶山最见不得人说这种露半截夹半截的话,立即恼了。他的恼还在脸上,嘴里的恼话还没说出来,大女赶忙赔笑说,哟,哟,我知道你要夸我的,就不夸了吧,把你挣坏了,活活地心疼死人哩。我本来是不来找你的,知道的人了,说是家里有急事,不知道的人了,还要乱嚼蛆,说人话的,说我是熬不住,想男人了,不说人话的,还说自己男人让咪叨叨把魂勾跑了,我贱兮兮地跑来跟人家争男人哩,爹妈催了我几次,我都推三拖四的,又怕惹老人不悦意,才厚着脸皮来城里的。大女不是一个啰嗦人,一席废话风凉话,说得马赶山满身像是抹了观音土,既燥又糙的,大女装没看见,继续说,你刚离开家没几天,家里差点出了大事,你的脚又野,不知道到哪里寻你去,多亏没出啥事,耐活了几天,爹妈还是不放心,催着赶着让我来寻你,又怕你多嫌我,好歹见了一面,回去给爹妈也有说的了。看看马赶山真的着恼,大女才把家里发生的事情说了。
  第十四章
  革命者昏天黑地的蜜月
  马赶山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爹倒是亲爹,妈却不是生身妈,他和几个姐妹都是二妈生的。村里人按习惯,在背后地里,把赶山妈叫大婆,赶山二妈叫小婆。所以,赶山小时候和伙伴打嘴仗,伙伴们声调扯得长长的满庄子喊:大婆,小婆,都是老婆!他回去问爹,挨了一顿捶,再不敢问了,问爷爷奶奶,他们说:那些碎驴日的,胡吼冒吆喝哩,不理识他们!问妈,问二妈,她们说的话,和爷爷奶奶说的一样。马赶山也无心追究这些烂脏事,吃饱穿暖耍美,比干啥都好。渐渐懂事后,他却为此由衷地自豪,别人只有一个妈,他却有两个妈,两个妈待他都好得比亲妈还好。全家人娇惯了一个人,爷爷奶奶,两个妈,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在娇惯他这个唯一的男孩,连妹妹稍稍懂事后,都知道娇惯哥哥了。只有爹,似乎像别的娃娃的爹一样,从不给儿子什么好脸色,但,马赶山是感觉出的,爹为了儿子能够平安,能够成器,恨不得反过来把儿子叫爹。一个大家庭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家人娇惯,村里人也是掂量出轻重的,对马赶山便格外宽容些,马赶山干了什么坏事,当骂的,瞪一眼罢了,当打的,骂几声罢了。马赶山也不含糊,无法无天地生长着,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没有他不敢说的话,但这只培育了他敢说敢做的个性,却并没有让他学坏。为啥呢?相当固定的乡村道德和行为习惯,给人的自由空间是有限的,一个娃娃的被娇惯,在家里也不过是吃得好一些,穿得暖和一些,该男娃干的活儿,一样都不会少,该女娃干的活儿,也不会因为有人娇惯而少干多少,恰好因为娇惯,还要比别的娃娃干得出色一些。马赶山在六七岁时,就和村里别的男娃一样,上山斫柴,赶着驴下沟驮水,等等的,他只是比许多同龄男娃多了一份优越,可以进学堂念书。他所干的坏事,其实都是被大人们控制在男娃的调皮捣蛋范围内的,也无非是上高爬低,偷别人家的青果馋嘴,和伙伴打架骂仗之类的,顽劣而不恶劣,他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干,可以干到什么程度,什么事情绝对不可以干,比如对别人家女娃动手动脚。人把乡村里的小偷小摸一律说成是偷鸡摸狗,其实,那是纯粹胡说,这中间的差距大的,可以用革命者口头常说的敌我矛盾来衡量,小娃娃偷吃了谁家的青果之类的,那不算偷,那是小娃娃正常的馋嘴,偷者和被偷者,都不会当回事的,假如偷了谁家一颗鸡蛋,那绝对是偷了,因为在乡村人的概念中,青果就是让人吃的,树在那儿自由自在生长着,谁吃了都一样,限度是,现场吃,别拿走,鸡是主人家辛苦喂养的,主人家要靠鸡蛋去街上给家里换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关乎一家人的生计了。这些道理,其实也没有人对一代代娃娃耳提面命,但每个娃娃到了懂得人事的年龄,这些规矩都种在心里了。马赶山也一样,家人和村里人对他的娇惯和宽容,只是培养了他敢作敢为自由自在的个性,这种个性在那个秋天,差点让全家人绝望:他居然跟着红军游击队跑了。
  当这一既成事实摆在面前时,赶山爷爷赶山奶奶一病不起,赶山爹赶山的两个妈,本来也都活不下去了,看见二老是那个样子,他们只好把自己丢开。村里人说什么话的都有,口口声声集中到一点:一家人把娃惯坏了。一年后,马赶山回家探亲,身上斜挎了一杆钢枪,一把马刀,人也长得壮实了,威风凛凛的。人还活着!活着就好。听说他在家只能住一晚上,天不亮就要走,全家人刚活过来,眼看又活不下去了。赶山爷劝不下孙子,忍痛动了家法,他喝令孙子跪在老影面前。马赶山像服从队长命令那样,乖乖跪在了挂在墙上的一片画像面前。他从小在这些画像面前跪惯了,年头节下,爷爷总要把这些面目模糊的鬼影子双手从某个神秘的地方捧出来,小心翼翼掸去灰尘挂在墙上,全家人跪下,又是焚香上献饭,又是作揖磕头,爷爷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他都习惯了。爷爷喝令他对老影发誓,再不去当兵打仗了,马赶山的誓倒是发了,可他发的誓,又差点把全家人气死。他跪在老影面前,右手握拳,高高举起,铿锵说,我,马赶山,向列祖列宗发誓:我是一个革命战士,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我决心把自己的全部献给伟大的革命事业,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精神永不丢!列祖列宗作证,我,马赶山,一名红军游击队战士,今后如果做了任何对不起革命的事情,情愿死在离家门一千里外的地方,绝不给祖先丢脸!
  马赶山发誓毕,自己站起来,头昂昂的。赶山爷气极而笑,一步一挪,奔到马赶山面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那个手劲,多年以后,马赶山的脸颊还火辣辣的。赶山爷说:
  “你真是我的好孙子!”
  “我知道爷爷对我费心了,爷爷的心没有白费!”马赶山原模原样站着,头昂昂的,说话昂昂的,好像刚才抽的不是他的脸。
  赶山爷长叹一声,一字一顿说:
  “你要干啥,没有人能挡得住你,也不挡你。但你听着,马上成亲,在家里住半个月,要不然,你先把全家人的命革了再走,你不是有枪有刀嘛,拾掇几个老弱病残,应该不费啥事吧,要不要我老汉给你搭个手?”
  马赶山昂然说:
  “一点问题没有,但我必须回部队一趟,要向队长请假,革命纪律是铁打的。赶明儿我肯定回家。”
  赶山爷再没有说什么,全家人都没有说什么,自己儿郎的禀性自家人最清楚,他虽然只有十五岁,说话做事,却是昂昂的。马赶山连夜回部队了,赶山爷托媒人连夜与亲家商量给孙子完婚的事情。两家订的是娃娃亲,赶山三岁,大女五岁时,两家已给两人挂了锁儿。马赶山当兵走了,大女家遭受的打击不比马赶山家小,按乡俗,定了亲,挂了锁儿,等于已经成婚了,只剩下举行过门仪式了,马赶山要是死了,或是马家退婚了,大女只能做望门寡,要嫁人,也是寡妇再嫁。马家提婚,大女家哪有不乐意的,全家人一扫萦绕在心头一年的阴霾,当即敲定:赶早不赶晚,特事特办,明儿个马家来娶人。第二天日当正午时,马赶山回来了,他前脚进门,大女也刚娶进门。马家只请了最亲的几个亲戚和村里几个年长的人,大女家也只来了几个送亲的人,一切从简。夕阳还在半天挂着,赶山爷就将小两口赶进洞房,把窑门倒锁了,两家人同时出了一口长气。
  马赶山果真在家里踏踏实实住了半个月,白天小两口起来吃三顿饭,本来是只吃两顿的,赶山奶奶说给我孙子一天得吃三顿饭,马赶山说,三顿就三顿,给我吃饭哩,又不是下沟担水,吃八顿都行哩。赶山奶奶笑眯眯地说,娃,看把你能的。吃完饭,两口子窑门一关,再不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胡闹些啥,晚上喝完汤,两口子嘴一抹,又回自己的新窑,哐的一声,门缝里连风都吹不进了,直到第二天太阳冒花儿才开门,大女倒尿盆干啥的,马赶山刷牙洗脸干啥的。住够半个月,那天一大早,马赶山比往常起得要早一些,大女一开门,爽爽利利收拾几下自己窑里的事情,一头扎进了厨窑。老两口住在厨窑,赶山奶奶人老没瞌睡,听觉却极其敏锐,她听得出不是两个儿媳中的一个,而是孙媳的脚步。新媳妇过门第二天,就要给全家人擀一顿长面的,一是向亲戚六人显示手艺,一是要叫新媳妇懂得,嫁作人妇,比不得在娘家,上要敬老,下要爱小,要手脚勤快,不可贪恋床笫之乐。大女过门后,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时,就摸摸索索从被窝往外钻,被还在熟睡的马赶山一把扯了进来,马赶山说,这么早,你死哪儿去,大女说,我要趁早把面和好,让面醒得好好的,要不,到时擀不开,丢人丧德的。马赶山冷笑道,安心睡你的觉,咸吃萝卜淡操心!咱们做咱们的事。马赶山还要做那事儿,大女吓坏了,也愁坏了,从昨天午后,到半夜,几乎没有断过头儿,过一会儿一次,过一会儿一次,她的下身都不觉得疼了,全身像朽木似的。鸡叫三遍时,马赶山又胡骚情了一回,这才老实睡了,她却睡不着,身上的麻木渐渐散了,转为疼,上下里外都火烧火燎的。嫁人真不好,当闺女时,村里那些新媳妇,老媳妇,在一起,唧唧咕咕,又是哭鼻抹泪,又是嬉皮笑脸的,风言风语中,她听她们在说夫妻间的事,她听得最清楚,也最让她心里不踏实的几句话是:男人有气打婆娘,婆娘有气男人打;婆娘家的太恓惶了,白天让男人打,晚上让男人压。这话倒真真的,村里那些婆娘,哪个没有让男人打过,经常不是这家鸡飞狗跳墙,就是那家上吊抹脖子。只是晚上的情形她不大明白,一夜间,她明白了,原来比挨打还难受。没想到这么快就过门,马家提亲的当晚,大女的妈把姊妹们赶到另一个窑里,母女俩收拾了半夜东西,妈给她闪烁其词地说了一些话,有些她明白了,有些她一脑子都是糊涂,她记住的只是,从今后,她是别人的媳妇了,给人家做媳妇千难万难的,但是,该受的气要受,不该受的气还要受,想做的事要做,不想做的事还要做,总之,一切都不比在娘家。
  大女不想跟马赶山做那种事,但马赶山想做,她还得做,眼看天都大亮了,马赶山好歹才老实了。新人要做的第一顿饭是赶山奶奶亲手做的,太阳都冒花儿了,两个婆婆不见儿媳开门,又不好喊她起来,这顿饭她们又不能做,蹑手蹑脚到厨房,准备请示婆婆该怎么办,推开门,却见公公斜靠在炕边吃烟,婆婆正在擀面,擀面杖一扬,五合毡那么大一张子面,在面案上翻飞。她们赶紧上前,齐口叫了一声妈,婆婆头也不回,斥道:当婆婆的没个礼数?跑进厨窑干啥,都给我出去,我给我孙子媳妇擀面!她们又要给婆婆打下手,反倒挨了一顿训斥,只好出了厨窑门。平日这个时候,在厨窑忙惯了,一下子闲了,倒不知该干些啥,在院子里,这儿摸揣一下,那儿挖抓一把,到底还是找不到该她们干的活儿。
  赶山奶奶的茶饭手艺远近闻名,尤其长面擀的,那叫个举世无双!她可以用半丈长的擀杖,擀满擀杖的面,也就是说,一张面的直径可以达到半丈。那样大的面张子,别人没有力气煽起来,有力气,和面手艺不过关,等不到擀开,面张子早撕裂了。面张子大,面条自然就长,她可以把面条切得跟纳鞋底的麻绳子那样细,面又筋道,煮到锅里,面条不沉底儿,一根根毛线似的在水面上飘荡。有人给她擀的面编了一段谣儿,说是:煮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筷子上打秋千,吃到嘴里嚼不断。大媳妇进门后,婆婆偶尔还擀一回面的,主要是为了招呼上门的老亲戚。那些老亲戚上门没有别的事儿,早就声言是为了吃一顿赶山奶奶的面专程来的。他们说,吃一碗赶山奶奶的长面,就手死了,在阴间地里都是有面子的鬼。按乡俗,年过七十的老人是不可在别人家过夜的,哪怕是女儿家,讲究的是万一一口气上不来,给人家造成麻烦,再说,一个人如果没有死到自己家里,算是横死,于儿孙后辈不祥。这些老人大多都选择在夏天,由孙子牵着毛驴车送来,吃一顿面条,天黑前回家。两个媳妇都进门后,赶山奶奶就纯粹不动手做饭了,两个媳妇的茶饭手艺在同龄女人中,算是过得去的,比起她们的婆婆来,那火候就差多了。不过,婆婆有时也在案板前给她们做些指导,多年以后,她们的茶饭手艺也有些名头了。
  本该自己做的饭,奶奶却亲手做了,大女知道这顿饭的分量,一筷子面条下肚,满身的不舒服立即让感动代替了。大女虽然还是少女,却是一个明事理的人,这一天以后,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她是马赶山身上的一分子,马赶山要手她给手,要脚她给脚。半个月后,马赶山走了,那天黎明,马赶山一觉睡醒,一把扳过大女来,又可着劲儿拾掇了一回,便钻出被窝,匆匆洗漱完毕,一手提枪,一头扎入黢黑的野地。大女惊恐无着,心想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哪担当得了,便顾不得身子疼痛,强撑着爬起来,自己一个当儿媳的,黑天半夜去打公公婆婆的门不方便,就径直去了厨窑,爷爷奶奶早被惊醒了,大女拖着哭腔说,爷,奶,人家走了。黑暗中,赶山爷说,我娃不着急,那狗日的当下还不走,还回来的。大女说,枪都拿走了。赶山爷说,娃不着急,你要是有心,就给你男人做一顿饭吧。大女一想,给人当了半个月的婆娘了,给自家男人还没有做过一碗饭,只知道昏天黑地地不要脸。大女一下子羞臊得无地自容,好在屋里黑暗,呼吸间都看不见脸色。大女还是低了头,抖抖索索点亮豆油灯,赶山爷摸黑已装上了一锅旱烟,就着灯,吃上了,赶山奶相当麻利地把自己装扮起来了。过门后,大女没有做过饭,连锅都没有洗过,面对厨窑的设施一眼睛的恍惚。早饭该做些什么呢,过门后,每天早饭,都由二妈给她和赶山的碗里各卧两个荷包蛋,再就是蒸馍米汤咸菜,尽各人的胃口吃。她现在明白了,那是两代老人们对两个新人的格外照顾,她心里感动着,可是,由她亲手做饭,到底还该不该这样做呢。要知道,鸡蛋那是金贵东西,谁家都一样,除了病人、宝贝娃娃,家里最老的老人十天半月吃上一回,就了不得了,她和赶山却连吃了半个月,她亲手做,给自己肯定是不能做的了,给男人做,大道理上说得过去,可是,毕竟是自己男人,让老人们咋说呢,说这个媳妇,过门没几天,心里便只有自己的男人了,碰上那些恶婆婆,还有更难听的话哩。她还在那儿犹豫,赶山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早饭不用做那么麻达的,就按以往的做,厨窑你还不熟悉,来,奶奶动嘴,你动手。蒸馍米汤都是现成的,大女迅速把米汤热在大锅里,架起蒸笼,把冷蒸馍馏上,灶膛里搭上火,这一头,就不用管了。在奶奶的指挥下,她找出咸菜,切碎了,拌了一盘子。她从瓦缸里摸出两颗鸡蛋,哐哐磕破了,先存在碗里。奶奶说,你咋打两个鸡蛋?大女低头说,他吃两个就够了。奶奶说,还有你哩,大女说,我不吃了。奶奶说,看这娃说的,咋不吃,家里有的是鸡蛋,几十个鸡婆在欢欢地下蛋哩,你能吃多少。大女红着脸,低头说,我真的不吃了。奶奶自己颠着小脚,风一般颠到盛鸡蛋的瓦缸前,伸手摸出两颗,哐哐两声,蛋皮是蛋皮,蛋仁是蛋仁,比大女手底下干净利落多了,她边磕鸡蛋边唠叨说,娃娃家的,身子骨还没长起来,不要亏了,女人家的,一辈子事多,年轻时,咋着都没事儿,上一点年岁了,啥啥子毛病都出来了。
  厨窑里的一切大体都弄妥帖时,天已经麻麻亮了,马赶山游魂一般闪进大门,身上露水淋漓的,全家人都起来了,赶山妈说:
  “大清早的,你野哪儿去了?”
  马赶山还没有回话,赶山爷从嘴里拔下旱烟锅,散淡地说:
  “给老先人磕头去了,再干啥去了?咱家的娃,心里啥时候都还装着老先人哩。”
  全家人都坐齐后,赶山奶摇摇晃晃端来一碗荷包蛋,双手递给马赶山说:
  “娃,这顿饭是你媳妇给你做的。”
  马赶山接过碗,似乎才想起了什么。确实,大女自过门后,还没有做过饭呢,他两口子,反倒都由老人伺候着。这个时候成亲,他是一百个不情愿的,他这样做,带有赌气的成分,心想你们不让我参加革命,无非是怕我挨了枪子儿,马家绝后了呗,那我就给你们好歹闹一个娃娃出来,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们都在想什么啊,目光咋就那么短浅呢,抱着好奇的心理参加了革命,参加革命后的这一年里,他在队伍上学到了不少革命道理,日本鬼子大兵压境,亡我中华之心昭然若揭,各地大小军阀拥兵自重,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得满世界冒烟,政府呢,又不积极抗日,却把刀口砍向了红军,国家成了这个样子,整个民族眼看要亡国灭种了,你们却一心想着给自家延续香火,比起整个民族的香火来,你那一小撮撮儿都硬不起来的香火算个锤子!我是红军战士,是革命者,红军战士也是人生父母养的,革命者也是有家有舍的,反正你们让我做的,我已经尽力了,大女能不能给你们马家生出个娃娃来,生出的到底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既是你们马家庄稼地的事,也是你们马家种子的事,我只是个种地的,与我不连筋。呼呼两口,两个荷包蛋下肚后,马赶山恍然意识到,全家人,年老的爷爷奶奶,已经不年轻的爹妈,对自己抱有多大的希望啊,整整给他两口子吃了半个月的荷包蛋,而且,整天除了关起窑门没黑没白地胡闹腾,自己一把活儿不干,大女也一把活儿不干,哪家的新婚夫妻,享受过这种待遇啊。马赶山喉头有些枯涩,而这时候,哪怕是一念的动摇,他都有可能留下来的。他知道他在家里的分量的,他不在了,这个家里就没有明天了。他低了头,拼命地往嘴里扒饭,使劲地往下咽。饭吃完了,他的主意拿定了。他撂下碗,扑地趴在地上,拖着泪腔说:
  “爷爷奶奶在上,孙子给二老磕头了!”
  朝炕上正中位置磕了三个头,又向炕边那个方向跪下,妈和二妈不在那儿,但爹在那儿,就等于她们也在那儿了,马赶山擦了一把眼泪,哽噎说:
  “爹,妈,二妈,不孝之子给你们磕头了!”
  没有人说话,空旷的窑洞里只有空旷,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马赶山踅进里屋,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见他扑通跪在大女面前,大女大惊失色,吓得往后跳了几步,又往前跳了跳,失声大哭说:
  “你这是干啥吗!”
  马赶山磕了三个头后,抬头说:
  “大女,委屈你了。只要我马赶山能活着回来,你永远是我马赶山的婆娘。”
  赶山爷一直在默默地吃老旱烟,这时,突然插话说:
  “儿子娃说话哩?”
  “儿子娃说话哩!”马赶山昂然说。
  “你干你的事去,留不住你,也不留你了。”赶山爷说。
  马赶山爬起身,回到洞房,眨眼工夫装扮起来,一溜烟,消失在原野深处。
第十五章
  革命者的爹娶了两房老婆
  马赶山这一家人,好几代人了,人丁都是断又断不了,旺又旺不起来,赶山爷在儿子十六岁时,就给完婚了,听人说,奶头大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儿子娃,他托了好几个媒人,在四邻八乡物色儿媳妇,赶山妈进入了媒人视野。赶山妈比赶山爹大三岁,媒人说,女大三,抱金砖。满庄子人都这样说,这话赶山爷也知道的,他撇嘴说:抱锤子的金砖哩!我家没有金砖,也不需要金砖,金砖能吃能喝?没有儿子娃继承香火,要金砖扔着打狗吗?我家需要能生儿子娃的媳妇,像老母猪那样,一窝子一窝子地生,生多了养活不起,好办得很,让狗日的排着队要饭去!真是瞅得准准儿的,丢得光光儿的,赶山妈过门十年,肚子一点响动没有,咋办呢,休了?赶山妈从进门第一天起,就是一个贤惠媳妇,绺子里,渠子里,没有不顺眼的地方。再说,休媳妇,羞媳妇的脸,羞媳妇娘家人的脸,也羞咱马家人的脸哩,人都会说,人家是上好的河川地,旱涝保收的,你马家的种子只发霉不发芽,驴走不快,倒怪起打驴的棍子了?赶山爷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忽然,灵机一动,为啥不能给我娃娶一个二房?大房不生养,娶二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托媒人一张罗,赶山二妈家,儿子多,女儿多,日子过得要鞋没袜子的,赶山二妈的娘家爹,狠狠地向亲家敲了一笔彩礼,把三女儿嫁给赶山爹当填房。赶山二妈用大家认可的眼光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生儿子娃的女人,胸脯平得能当案板,沟蛋子又圆又小,腰细得不够男人双手一掬,相亲时,赶山爷长叹一声说:买骡子掏了一个马价钱,能不能生儿子娃,看老天爷的眼色吧,马家真的要是让我眼睁睁看着绝后,不怪我不怪我娃,怪老先人把人亏了!赶山二妈倒不含糊,过门不满三年,就给马赶山生出两个姐姐,第四年的腊月就生出了马赶山。
  马家人以为这个二房媳妇,这一下会像用漏勺漏凉粉鱼儿那样,给马家漏一炕娃娃,哪怕多生几个女娃,那也能增添无数的烟火气,生顺当了,生出几个秃葫芦娃,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马家对这个媳妇恨不得像母鸡那样养起来,赶山奶也是盼孙子盼昏了头,经常不由自主地做一些违反常规的举动,鸡婆在下蛋期间,家里人害怕把蛋撂在外面,鸡婆下蛋一般在午后两三点,快要到中午时,往往要把鸡婆捉住,用手在肚皮底下揣一揣,叫揣蛋,如果怀了蛋,就会有人操心这只鸡婆的,婆媳三人在一起做针线时,赶山奶时常会冷不丁问一声:他二妈,有啥动静吗?赶山二妈红了脸叫一声:妈!赶山奶不放心,说让我揣揣,你们娃娃家不懂得的。赶山二妈只好红了脸,半捂了衣襟,任婆婆把手伸进去,这儿揣揣,那儿揣揣。赶山二妈哪晚没睡好,早晨起来脸色有些发黄,赶山奶便会大惊失色,不让做这,不让做那,不许坐着,不许站着,不许蹲着,不许弯腰,不许快步走路,赶山奶的理由无可挑剔:怀娃婆娘不能动了胎气。最离谱的是,赶山二妈还在月子中,昼夜都有婆婆陪着,赶山爹和赶山妈另睡一屋,赶山爹和赶山二妈根本没有接触的可能,赶山奶仍时不时地,或正在吃饭,或正在做别的事,都要恍然一惊,抽出手来,蹀躞到赶山二妈跟前,郑重说:快拿我揣揣!生下马赶山后,赶山二妈虽已生养两个娃娃了,按年龄,却还不满二十岁,还是一个大姑娘的性子,脸皮薄得像白绸子,面前有人出气粗一些,都会随风飘荡的,哪经得住别人这样摸摸揣揣的,可毕竟是自己的婆婆,又不能对老人使性子,便只好红了脸,期期艾艾叫道:妈!马赶山的降临,一下子吊足了马家人扩张男丁的胃口,赶山奶兴奋得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刚过七天,她竟然揎拳捋袖,又要揣二儿媳的肚皮。生了男娃的赶山二妈,一下子理也直了,气也壮了,脾气也有了,她一把拨开婆婆伸出的那只神圣不可侵犯的手,冷了脸,凶凶地叫了声:妈!这一次,赶山二妈的脸生白生白的,一丝红都没有,赶山奶的脸突地红了,她讪讪地缩回手,喃喃地说:唉,人一老,就瓜了啊。子午县的人,把傻愣痴呆一类人,统称瓜子,把不懂事的娃娃,叫瓜娃娃,把不懂事的女娃,叫瓜女子,把做事没头没脑的人都叫瓜子。赶山二妈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但她被婆婆这样摸揣了几年,心里是憋了不舒服的,也就装了个不在意。婆婆蹀躞着出了月婆屋子后,赶山妈笑着说:妈真是的,人还没老,却老瓜了,鸡婆刚下了蛋,就来揣蛋了,都不让鸡婆的屁眼眼儿歇缓歇缓。先后两个就捂了嘴笑。
  北地人的怪话怪叫法很多,比如先后。先后就是妯娌。妯娌让人费解,先后多好的,有先有后嘛。赶山妈和赶山二妈,这两个女人名义上是先后,其实和先后还不一样。别的先后各有自己的男人,她俩却只有一个男人。别的先后在一个大家庭里过日子,经常闹得你死我活的,婆婆把谁夸一下,把谁瞪一眼,往往都会引发先后之间的一场恶战,哪怕是分门另过,关系好的先后都不多。而这两个女人关系好得胜过了亲姐妹。为啥呢?亲姐妹如果各过各的日子,互相体贴,互相照应,关系自然会好起来的,假如两人共同嫁给一个男人,那么,女人毕竟是女人,免不了争多争少的,而哪个男人也没有能力,在任何事情上都能把一碗水端得绝对平。赶山二妈进门前,和进门后,两家人和双方的媒人,四方都把话说得明白:马家娶的是二房。马家的家法严,赶山二妈过门后,新婚三天,洞房不能空着,这是铁打的规矩,三天后,婆婆把两个儿媳召集起来,先冷了脸子,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赶山二妈说,不知道你娘家妈给你说清楚了没有,你是二房,做二房要像个二房的样子,啥时候都不能乱了章法,她把右手食指移向赶山妈,对赶山二妈说,这是你大姐,你以后要是生了娃娃,不论男娃还是女娃,你大姐都是娃的亲妈,你是娃的二妈。赶山二妈说,妈,我知道的,大姐就是我的亲姐姐,我要是生了娃,大姐就是娃的亲妈,我知道的。赶山奶说:知道就好。赶山奶给两个儿媳规定,两人分居两窑,男人在两个窑里轮流过夜,谁也不能多,谁也不能少,如果出现男人偏向这个,冷落那个的事情,那不是男人的错儿,在这个家里,男人永远都是正确的,错的只有婆娘。
  赶山二妈年纪很小,对男女那些事儿,不但不上心,感到的只是恐惧和厌烦,她巴不得男人晚上不回她的屋里来。赶山妈呢,自己给人家当了多年媳妇,却生不出一男半女来,她一直觉得心中有愧,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再说,自己年纪渐长,这一辈子肯定是生不出娃了,不说马家绝后的事情了,自己老了怎么办,死了连个捧丧棒摔纸盆子的人都没有,她巴不得男人不分白天黑夜在二房那里,万一生出个娃来,生不亲养亲,无论谁生的,我拉扯大了,哪有娃不认妈的理儿。两个婆娘的心思,让赶山爹少了一层这样的烦恼,又多了另一层烦恼,晚上轮到去大婆那儿歇息了,大婆却早早地插死了门,不让他进屋,他只好去小婆那里,小婆也早早把门插死了,大婆不开门,好坏还有个说头,她隔着门缝劝他说:你跟我瞎捣鼓个啥?拿个大男人,大事小事都掂不清!小婆根本不给理由,他擂半天门,屋里死活不出人声儿。只有轮到在小婆屋里歇息时,小婆当仁不让,伺候男人把饭吃得饱饱儿的,早早儿把炕烧热了,给婆婆打过招呼,又去给姐姐打过招呼,独自在豆油灯下做针线,男人忙活完了,一进屋,就催促他赶紧上炕,她也不懂得怎么才会怀上娃,她从生活经验出发,婆娘的肚子和庄稼地一样,勤快了,务弄得精心了,收成自然会好一些的。从身体,到心底,她都不爱做这些事,可她明白她担负的任务,这不是她个人喜好不喜好的事情,如同种庄稼一样,谁爱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像牲口那样忙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瓜子都想过这样的日子哩。一晚上,一晚上,赶山爹简直像一头套在磨道里的驴,一垧面不磨完,不可能得到休息的。开始,赶山爹觉得受活,心想自己娶了一个热突突儿的小媳妇,心里美得滋儿滋儿的,眼看天亮了,他倒有些意犹未尽,轮到去大房那里过夜了,他心中不乐意,面朝小婆紧闭的屋门,心里意意思思的,身上也意意思思的。可这是妈的决定,不能为这种事儿惹妈不高兴。大房不开门,他心里暗暗高兴,不是我喜新厌旧,是人家不愿意。可小婆也不给他开门,他心里的意思就真的成长为意思了,身上的意思让他火烧火燎的,这时,妈却出面了,她火冲冲到大媳妇门前,随意撂一嗓子:哪有把自家男人关到门外的婆娘?话音刚落,屋门哗地开了。但晚上两口子如何睡觉的细节,做老人的却管不了的。赶山爹的心火在小婆门前被撩起来了,大婆却把自己看护得滴水不漏,任凭丈夫硬来软缠,都不能得逞。当地人把不生育的女人叫豺豺,大婆的理由很简单,她说,我又是个豺豺,你不是不知道,好钢要用到刀刃上,赶山说,我又不是没有钢,大婆回嘴说,你舍得你的钢,我还舍不得我的炼钢炉呢。
  这样忸怩了不到一个月,赶山爹对大婆由埋怨转为感激,觉得还是发妻会体贴男人,他到小婆那里挣一夜的命,人简直要虚脱了,到大婆那里,倒头一夜昏睡,又觉得活过来了,再轮到小婆那里时,他勉强可以支撑下来了。当确知小婆已怀上娃娃时,赶山妈把儿子强行赶回大婆那里,为防意外,她陪二儿媳过夜。赶山爹在大婆那里将养半个月,精力恢复了,又不老实了,大婆才让他解解心慌,也只是隔三间二敷衍一次,再坚决不让他得手的。小婆生娃眼看生顺当了,给马赶山生了一个妹妹后,家里人眼巴巴等着她再生男娃的,一连等了几年,她的肚皮再也没有响动了。赶山爹和大婆小婆之间的生活,才回到正常轨道,赶山爹还是在两个婆娘那里轮流过夜,但凭他的兴致,这里多几夜,那里少几夜,谁都没有搁在心上。小婆每生出一个娃娃,在娃娃断奶后,都由大婆照看,娃娃又生得稠,一个与一个最多也只间隔一年半左右时间,都断奶早,对生身母亲也不像别的娃娃那样依恋。他们只有懂事后,才在乡邻的风言风语中,知道自己是谁生的,而此时,他们和大婆已经很亲密了,遇到大事,他们还是听妈的话,见了自己的生身母亲,还是叫二妈。
第十六章
  县长遭遇两个疯疯癫癫的女干部
  马赶山家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多少年,爷爷奶奶相继下世,马赶山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相继嫁人,马赶山也有三个儿子了,蒙在马家几辈人头顶男丁缺乏的乌云一扫而光,谁料到,当马赶山当了本县县长,马家成为本县最有威望的人家时,一桩麻达事儿找上了马家,而这桩麻达事儿的策划者竟是马赶山的老战友、下属、县妇联主任柳姿。
  马赶山离开员外村后的第二天午后,柳姿和县妇联干部高红泥进村了。柳姿资历老,但级别低,不够资格配备专用马匹,组织上考虑到她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又是女性,便给她特批了一头骡子,以供下乡时代步之用。骡子也不是她的专用脚力,平时由县交通局骡马大队饲养,她要用时,给县政府打招呼,持条子去骡马队调用,用后归还。高红泥刚参加革命工作一年,十四岁进入边区工农速成文化培训学校学习,三年期满毕业后,补充到干部队伍中,子午本土妇女中,能认得自己名字的人都是千里挑一,她便是难得的土生土长的有文化的女干部了,人年轻,长相也不错,加之泼辣大方,在老革命成堆的子午县党政机关里面,仅有一年革命资历的高红泥,很快成为响当当的人物。那些打了多年仗,立有不小功劳,转业到地方工作的干部,很多还是光棍,而他们的功劳和职务以及年龄都极不相称:年龄不大,功劳不小,级别较低。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的有文化的女干部一出现在公共场合,必然会引来一阵肆无忌惮的骚乱,这些提着头,从火线一路冲杀过来的单身革命功臣,当然完全有理由追求自己心仪的伴侣,他们无不把自己当成高红泥的最佳丈夫人选,做事巧妙点的,请人转达爱意,上门孝敬未来的老姨夫老姨娘,有那些做事不顾眉眼的,直接杀上门来,一把拽上高红泥,又是请她看戏吃饭,又是干这干那的。当然,他们身上纪律观念并不因为脱了军装而被丢弃,他们只是动作言语粗鲁,并不会伤害高红泥的。为了争夺爱人,这些多年的老战友,经常相约在城外打架,一拨拨,这一拨战火未息,那一拨战端又起,在大城市长大的何自叙倒是遇到过争风吃醋的男人,也在书上读到过为争夺女人决斗的男人,可是,他见过的差不多都以斗心眼耍手段为主,他读过的都是书上写的,而他遭遇的却都是一些从血泊中滚爬过来的革命功臣,他们又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没有打死人,受一些皮外伤,输赢双方没有一个人向组织申诉什么,而实际情形却已经很严重了,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干部队伍的团结,更会损害革命工作。党的干部归党管,他这个县委书记不管谁管,他找了几个参与打架的人谈话,根本无从谈起,人家一口咬定,身上的伤是自己不小心碰撞的。他只好去向马赶山求救,马赶山听了,哈哈一笑说,管他!那些狗日的皮贱了,看他们能打出什么眉眼来。何自叙正色道,赶山同志,我们都是党员领导干部,对这么严重的事态怎么能听之任之呢,再说了,这些同志都是革命功臣,眼看着在个人生活上犯错误,我们的阶级感情哪里去了?
  马赶山最怕何自叙给他讲大道理,他曾在私下场合给几个老战友说,我革命多年,什么苦都吃过,什么危险都经历过,就是没有坐过敌人监狱,听坐过监狱的同志说过,敌人为了对付我们的同志,来硬的,什么坐老虎凳啊,灌辣椒水啊,皮鞭抽啊。来软的,什么封官许愿啊,大吃大喝啊,美人计啊,乱七八糟的,不是说大话,敌人的这些伎俩我马赶山都能从容应对。假如有一个像咱们何书记那样的敌人,给我讲三天大道理,我也许能够应付,讲上半个月,我可能就要变节投降了。老话说,忍痛容易忍痒难,何书记痒得人受不了嘛。
  私下的玩笑话,听话的人又都是多年的换命兄弟,马赶山也只是说着玩,无聊过嘴瘾,却不知道哪个拉老婆舌的把这话传出去了。俗话说,东西越捎越少,话越捎越多,捎着捎着,话就变成了,何自叙曾经是敌人,用各种酷刑折磨革命者,又曾以各种卑劣手段软化革命者,而马赶山曾经就被他软化过,一个是当年的刽子手,一个是变节投降分子,如今却是子午县的一党一政,子午县这个全国金牌解放区县,革命来,革命去,又回到反动派手里了。这还了得!马赶山的革命历史不用调查,他没有坐过敌人的监狱,没有被俘过,一切都清清白白,而何自叙却有着漫长的白区工作经历,但是,他的档案中也写得明明白白,他没有坐过敌人的监狱,更没有监狱工作经历,他的公开身份一直就是中学教员。那么,风是雨的头儿,屁是屎的头儿,这么严重的话是从哪里开始的,地区纪委立案侦查,查来查去,话头却在马赶山自身。祁如山先是把何自叙叫到地委安慰了一番,何自叙表示他自参加革命以来,把个人的生命完全彻底地交给了组织,他完全相信组织,完全拥护组织关于他的一切决定,哪怕是因为一些暂时无法澄清的问题使他蒙受冤屈,他也无怨无悔,因为那个叫何自叙的人早在他投身革命的那一刻起,就不存在了,他已经化为这个伟大组织的一个细胞,化为这个伟大组织所领导的伟大事业的一个小兵,一个永远只知道往前拱的小兵。祁如山摆摆手说,自叙同志,这些就不要说了,组织上不信任你,能让你担任这样重要的职务吗?他开玩笑说,把自己定位为革命队伍中的一个小兵,这没有错,但小兵不能后退倒是应该的,只知往前拱,也是精神可嘉,向左向右,也是可以的嘛,这要看走哪一路对革命事业有利了。那次,祁如山一直把何自叙送出地委大院,在大门外握手告别时,他忽然冷了脸,口气严肃地说,你让马赶山立即来地委找我。
  北地地委所在地设在泥阳镇,离子午县城直线距离只有九十多里路,中间隔一条马莲河,如果不发洪水,骑马小半天就可轻松到达。何自叙骑术一般,为了他的安全,组织上专门给他挑选了一匹走马,马的个头矮小,走路脚步很碎,但耐力好,稳当,善走长路。何自叙黎明时从县城出发,正好赶上地委大灶的午饭,与祁如山说话大约半个小时,然后他就打道回府了。骑在马上,他也高大了许多,视野也开阔了不少,他左顾右盼,一路饱览高原景致。正是初秋时分,原野上秋庄稼已成熟了,挺着火红头颅的是高粱,挂着五颜六色胡须的是玉米,低垂着黄灿灿头颅的是谷子,虽然他还分不清酒谷子和米谷子,但他知道,这两种作物今年铁定是要大丰收的。九十里路他和警卫员小陈没有说过一句话,小陈和他说话时,他也只发出一些嗯啊不代表任何意见的音节,小陈也不再说话。但小陈好多次都瞥见何书记挂在嘴角的笑容,他猜想,何书记一定是想起某些美妙的故事了,只要首长高兴,警卫员自然是高兴的,他就可以把全部身心用在保卫首长安全上。回到县城,天已黑定了,何自叙这才说了一路上唯一的一句话:去看看赶山同志在不在,如果在,让他等一等再休息,我去看他。早上去泥阳时,何自叙没有说过话,返回时,也没有说过话,憋了一天,此时,他太想说话了。小陈把两匹马牵到后院,交给饲养员,嘱咐了几句,匆忙赶往县政府。何自叙独自在办公室,先给自己冲了一杯茶,烫烫地呷了口,洗脸,漱口,一天的奔波,他觉得身上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塞满了尘土。此时,他太想让小陈烧一桶开水,扒光了,把自己里外擦洗一遍。他生长在南方,那里虽然夏天把人能热死,冬天能冻死,却满眼青山绿水,哪像子午这个鬼地方,森林倒是蛮多的,黄土照样可以随风飘荡。不过,这地方也有这地方的好处,夏天不算热,冬天只要待在屋里不出去,把炕烧热了,还是挺舒服的,有条件再搭一个小火盆,向火读书,整个窑洞都是暖意融融的。
  一会儿小陈回来了,说马县长在办公室,县长本来要来看书记的,我转达了书记的意思,县长说他在办公室恭候。何自叙向小陈微笑了一下,小陈明白,首长对他的做法表示满意。离开县城虽不到一天,走在街上,还有乍然的感觉,好像离开很久了,一离开县城,尤其到了泥阳,他找不到主人的感觉,地位比他高的人,当然是他的上级,地位比他低的人,仍然是他的上级,只有回到县城,他生出的是老农走在自家田园的那种味道,一地的庄稼都在向他颔首致意,一地的粪土都向他散发着勤勉服务的喜悦。他来子午县刚满三个月,他在大路边上的乡村视察过一趟,对全县的情况还不够熟悉,对县城他已经很熟悉了,他认为,一个县的最高领导,没必要去了解全县的角角落落,下面有方方面面的机构和人员,就让他们去掌握方方面面的情况好了,他只要把这些方方面面的机构和人抓在手里,全县就都抓在手里了。可是,现在还没有完全抓住,这地方土多,据说是地球上黄土层最厚的地方,在土窝子长大的人,说话土,做事也土,给他们说洋话,按洋规矩要求,根本不管用,麻烦的是,土化自己,使自己成为土著干部的一分子吧,等于他被同化了,那又怎么显示他的不同呢,如果特立独行吧,他发现他像一根农家拴在种牛角上的红头绳,看起来随风飘荡,艳丽而招摇,实则一点用处没有。但是,我是子午县的最高首长,所有的人向我看齐才合乎规矩,哪有我屈就别人的道理。他来到子午县的第二天,就发现了,马赶山是子午县所有干部的领袖,包括那些外地来的干部,都让马赶山给潜移默化了。这怎么行,他终于抓住了马赶山的短处,并利用在白区工作时得心应手的传递情报的经验,人神不知地让地委大院人都知道了,他从祁如山的口风和脸色中知道,马赶山未必因为这件事会栽什么大的跟头,但敲打一下他,从而敲打一下全县的干部,还是有作用的。
  县城就这么北街放屁南街听,用当地人的话说,还没有驴长的街道,不论何自叙怎样一步三挪,还是没有足够的距离让他体会愉悦的心情,夜色朦胧下,他看见马赶山站在县政府大门旁,他快步迎上前,握住马赶山的手,动情地说:
  “赶山同志啊,我说天不早了,你工作那么辛苦,有话明天说,可是,由事不由人啊。”
  “书记辛苦了,这么远的路,一天打个来回,别说何书记这样的秀才,就像我这种老兵痞,也够喝一壶尿水子的。”
  “哪里,哪里,我正在努力学习当地同志那种吃苦耐劳的革命精神,还请赶山同志多帮助,多指导,都是为了革命事业嘛。”
  马赶山嘴里没词儿了,只好不搭话,在前面带路,到了办公室门前,闪在一边,笑说:
  “书记请!”
  何自叙急忙也闪在一边,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
  “主人先请。”
  按官场礼节,马赶山再礼让一次,何自叙就可很尊严地先进门了,但马赶山却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万一有地雷,先炸我吧。”
  进屋坐定,马赶山面前的茶杯还冒着热气,小锤子很快给何自叙沏了一杯茶。何自叙轻轻呷了一口,笑说:
  “时间不早了,咱们长话短说吧。其实只有一句话,祁书记请你去地委一趟,他可能有什么重要工作给你布置的。”
  “这个挨的祁拐子,腿拐了,做事也奇奇怪怪的,有啥话,让何书记带回来就罢了,害得老子还要跑一趟,是老子的走手好看吗?”
  祁如山是马赶山的老上级,战争期间,左腿受了伤,救治条件差,落下了残疾,两个人在一起胡说乱骂惯了,战争结束了,一切都有了严格的规矩,马赶山却还是原来那种风格,何自叙听马赶山居然用这样的口气说顶头上司,心里不觉一愣,又一疼,心里暗道,这个马赶山确实是个二杆子,迟早要吃他那张臭嘴的亏的,另者,能这样和上司胡说八道,可见人家的关系非同寻常。他只好说:
  “还是去吧,无条件服从组织纪律,是党员干部义不容辞的义务嘛。”
  “那当然,我也只是说说,敢不去嘛,把这拐驴的性子惹翻了,一蹄子会把老子的踢断的。”
  何自叙听不下去了,万一谁把这些话加油添醋说给祁书记,本来是马赶山一人在说,他也脱不了干系的。一做这样想,他心里一个激灵,忙站起身说: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长路呢。”
  “你也休息,今天日乎一天了。”马赶山也站起身说。
  何自叙听了马赶山的话,头皮那里炸炸的,却不好说什么,他也懂得一点子午土话了,日乎,其实不是什么脏话,指的就是人和牲口走路时,一闪一闪的样子,本来很贴切,很形象,很生动的话,但一个领导干部不看时间地点不看说话对象,随口就这样说,还是让人听着不舒服。马赶山一直将何自叙送出县政府大门,握手告别后,何自叙想起自己今天一天的奔波,心里说:明天够你日乎的。何自叙都走出十来步远了,在夜幕下,马赶山只能看见前面一高一低两个人影在一高一低日乎着,正要反身回去,却见那个低的人影停了日乎,翻转身来,叫道:
  “赶山同志,请等一等!”
  马赶山又看见两个一高一低的人影,朝自己日乎过来,到了跟前,日乎停下来后,那个高的人影,又向旁边日乎了几步,马赶山说:
  “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呵呵,指示不敢当,是请教,啊,是请教。”何自叙客套毕,在夜幕下笑了笑说,“赶山同志,那个高红泥的情况,你大概是了解的,这样下去恐怕不行,一是影响干部队伍的团结,都是革命功臣,都是从血与火中拼杀出来的战友,为了一个女孩,争来争去,甚至动刀动枪的,不出大事,影响恶劣,出了大事,那是自毁长城,让那些被推翻的反动阶级怎么看待我们革命政权,让那些暗藏的人还在心不死的阶级敌人因此大做文章,给革命事业造成重大损失,明知后果会如此严重,我们却听之任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最好不出现什么严重后果,如果出现了什么严重后果,首先是我们两个,就是在对自己的同志犯罪,在对革命事业犯罪,在对新生的人民政权犯罪,在对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前途和命运犯罪,这种种的严重性,不知道赶山同志考虑过没有,反正我是为此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啊!这二呢,腐蚀干部队伍。被卷进这场风波的同志,在拿枪的敌人面前,都是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好同志,革命胜利了,如果在个人生活那里出了问题,甚至出了大问题,毁了一个革命同志的名誉,乃至因此犯错误,严重点甚至犯罪,虽然是罪有应得,但作为一级组织,那是对自己同志的不负责任,当然,也不可能全体参与者都会犯罪,但有一个同志因此陷入泥坑,表面看是一个具体人的具体问题,其实,这关乎子午县整个干部队伍的纯洁问题。如此等等的重大问题,你作为一县之长,尤其是那些卷入其中的同志,基本上都是和你同甘共苦的战友,种种严重的后果,你考虑过没有?”
  马赶山抬手擦一把额头的汗水,缓了一会儿,终于缓上来一口气,他说:
  “我觉得,那都是人家沟子底下的事情,所以,就上挂镰刀,没往心上搁(割)。再说了,也难怪这些同志着急上火,提上头干了多年革命,那些不革命的,甚至反革命的,头子一夜一夜欢欢地抡着,而这些打江山的人,长着一根枪杆样儿的好东西,好像是专门用来尿尿的!而现实情况是,八个伢狗,一个母狗,谁晚来一步,就没有他的狗了。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要多招收女干部,有多少狼,就有多少肉,管饱吃,要是还有狼为了一口肉争得你死我活,那就不是什么好狼。”
  何自叙已经擦了好多把汗了,马赶山的话终于说完了,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话,马赶山却说:
  “何书记是南方人啊,怎么这么怕热?再说也不热啊,入秋都好多天了啊。”
  “嗯,有点热,有点热。”何自叙再擦几把汗,说,“赶山同志,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也为这些同志着急。可是,这些事情得慢慢想办法解决。眼下的事情,必须要立即解决的。”
  “好办得很。”马赶山刚出门没有带烟具,他以为把人送出门就会回来的。小锤子看见话长,早溜回去,给马赶山拿来了烟具。马赶山装满一锅烟,美美地吃一口,烦躁纷乱的心眼见得踏实了,说起话来,又是那么漫不经心的。
  “赶山同志,对这件事,我们必须抱着对革命同志负责,对组织负责,对革命事业负责的精神,千万不敢掉以轻心的。”
  “把高红泥调到县妇联工作,事都没有了。”马赶山边使劲吃烟边说。
  “有这么简单吗?”何自叙偏着头,扯长声调说。
  “柳姿是一头随时都在发情的母老虎,哪个公狗敢到她那儿胡骚情?把狗日的家伙给卸了,看谁还骚情得起!”
  这倒是一个不是主意的主意,何自叙偏脸想了想,当下也只能这样了。
  这是去年秋上的事情。
  马赶山的这个主意是突然冒出来的,并不是处心积虑的产物,高红泥到了柳姿那儿后,果然老兵们老实了,他为他的这个绝招得意了足足半年之久。他只是没有料到,半年后,借着宣传实施新《婚姻法》的强劲东风,高红泥协助柳姿,这两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把全县的妇女撩拨得一时都疯疯癫癫的,让马赶山好好头疼了几回。
 第十七章
  因为女人避难的县长
  妇女们在县城闹离婚那些日子,那天早上送走大女后,开始,马赶山并没有多想自家的事情,有父母在,有二妈在,有大女在,家里的事儿他是很少操心的。那几天,他也来不及想自家的事情,眼前的事情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大多的妇女听了劝说,有的当天回家了,有的坚持到第三天,就坚持不住了,剩下的一百二十名妇女,无论谁出门劝说都不顶用,软说软缠,硬说硬扛,不离婚绝不离开县城。何自叙不在,古里和那个咪叨叨的事情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只要他出面,不等他开口,那些胆大嘴刁的婆娘,开口就是一段现成话:
  “你上面说的是最好听的,下面弄得是最好看的,你还到处尝鲜哩,难道就让我们吃一辈子剩饭?”
  让古里出面做妇女工作,等于在给妇女火上浇油,而真正给妇女火上浇油的却是柳姿和高红泥。那段日子,她俩像两个大义凛然的女革命者,剪着短发,每人手捧一本新《婚姻法》,哪里人多,便去哪里宣讲,中心意思就是,所有的女人都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所有妇女都是家庭的奴隶,只有离婚,女人才像女人,不离婚的女人,一辈子活得不但不像女人,连人都算不上的。她俩诱导妇女们当众诉苦,本来大多都是常见的家庭矛盾和生活烦恼,在她们的发挥下,都演变为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有些妇女情绪已经稳定了,理智有些恢复了,在她们营造的那种氛围下,听着别人哭诉得恓惶,越想自己越恓惶,很快地,又情绪激昂了。马赶山找柳姿谈话,柳姿双手捧着《婚姻法》,慷慨激昂地说:
  “县长,你是县长,在日常工作中,我应该服从你,也一直服从你,可这是国家的法律,任何敢于蔑视国家法律的人,无论他是谁,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马赶山竟然一时说服不了柳姿,只好想办法给她派了一个差事,让她带着高红泥,去乡村深入调查子午县妇女生活状况。这个任务要完成,至少得一个月。这是正常工作安排,柳姿不得不服从。这两个女人走后,马赶山长出一口气。他把县委县政府两大系统的头头脑脑们召集起来,要求大家严守自己的工作岗位,一要严防妇女上街闹事,绝对不能酿成群体事件;二要做好细致扎实的劝说工作,最好是做单个工作,一个个瓦解,最后实现全部瓦解;三是这段时间不能判决离婚案件,正常的离婚案件都不能判决,免得给那些要求离婚的女人留下希望;四是无论妇女们怎么闹,所有的公职人员必须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谁要是在这方面出了问题,轻则党纪处分行政问责,重则法律追究。
  大会结束后,马赶山单独留下几个常委,关起门来给大家说:
  “我们都是在一个个家庭长大的,家有穷富,家有幸福和不幸福,但对于娃娃来说,父母都在,哪怕父母整天拌嘴打架,都是一个完整的家,好比门扇,两扇门哪怕都是旧的,裂了缝儿了,合不拢了,关起门来好赖是一个完整的家,总比一扇门是新的,却把另一扇门扔了,要好得多。《婚姻法》是国家法律,必须严格执行,谁也不敢在这上头胡抓乱挖,但,死抠政策,不讲策略,肯定是不行的。这样吧,我出去一趟,古里同志留守,协调各方面工作,人都知道何书记不在,现在县长也不在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谁要想马上离婚,你们就说要等书记县长回来开会研究,给她拖着,反正没有人不许她离婚,咱们既不违反国家法律,那些拖不起的妇女,只好乖乖地回家过日子了。同志们千万不要把这看成是咱们给老百姓耍死狗,不是的,按老话说,宁破万贯财,不破一桩姻缘,这都是积功德的好事,按新的说,家庭是社会稳定的基础,我们在做稳定社会的大事情。在这个问题上,大家一定要头脑清楚,否则,现在那些鼻涕娃长大了会把我们从坟墓里扒出来的。”
  第二天,马赶山果真走了,他不是悄悄走的,而是和小锤子骑着马,从街道正中间招摇而过。街上碰到有妇女问他干什么去,他高声大气说,去地区开会,问他开多长时间的会,他说那谁知道,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月儿四十,上面让开多长时间就开多长时间。他骑在马上远远地看见了狼茬婆,狼茬婆有躲他的意思,他却打马奔到她跟前,故意说:
  “那天,你不是回家了吗,啥时候又来了?”
  狼茬婆忸怩了一下,脸红了。只红了一霎,她勇敢地抬起头,昂然说:
  “我是准备回去的,一想回去又得和那个死鬼钻一个被窝,又不想回去了。”
  “不回去怎么办,你在县城又没有家?”马赶山说。
  “离了婚,就会有家的,柳主任说了,逃离旧家,建设新家。”
  马赶山看见狼茬婆说这话时,眼里闪射着一团梦幻般的神采,随即笑笑说:
  “那多好的,祝你心想事成,啥时候喝喜酒,别忘了言传一声啊?”
  狼茬婆突然反应过来了,她说:
  “县长,你这是出远门吗?”
  “嗯,去地区开会。”
  “开多长时间?”
  “不长,也就月儿四十的吧。”
  狼茬婆举头一想,惊道:
  “这么长时间,还不长?你走了,我们找谁离婚去?”
  “那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不去开会吧?”
  狼茬婆眼里的神采忽地暗了,像是被风吹灭的油灯。
  马赶山不再说什么,和小锤子骑着马,在县城转了一圈,一出城,便拍马疾驰而去。到了没人地方,马赶山让小锤子回家看看父母,他有大半年都没有回家了,早想家了,只是县长就他一个警卫员,他不放心县长,县委县政府是有一个警卫排的,找一个战士代几天班是符合规定的,可是,小锤子说,别人不熟悉县长的工作方式和生活规律。小锤子家和马赶山家的方向是相反的,出城到了分路口,马赶山便让小锤子回自己的家去,小锤子说,那你咋办,马赶山说,我当然回我家了,还能咋办,小锤子说,那可不行,要回家,也得我送你回去。马赶山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到了马赶山家,马赶山从自己的马背上卸下一个稍大的行李包,打开,里面裹着两个小行李包,他见小锤子在那愣怔,这些事情向来都是由小锤子打理的,走了一路,小锤子居然没有发现县长的马背上有这东西,自感惭愧,也觉惊讶,马赶山朝他撇一个诡谲的眼色,扔过来一个包,说这个你带回家去,趁早走,几十里地呢。小锤子不愿意走,打算进他往常来居住的窑洞里,马赶山说,你不回你家去,这是我家,小锤子说,我不放心,马赶山笑道,我在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想投降变节,也找不到敌人啊。赶山爹和赶山妈看见儿子回来了,都跟声儿颠出窑洞来,听见儿子在赶小锤子走,很不高兴,赶山爹怒道,有你这样待客的吗,官没当大,头比身子大了!赶山妈赶紧礼让小锤子进屋歇着,小锤子既不走,也不进屋,站在那里怏怏呆呆的,马赶山说,赶紧回家去,就不留你吃饭了,免得耽搁时间。二妈和大女双双从厨窑蹀躞出来,也一片声礼让小锤子进屋,根娃带着两个弟弟,嘴里喊着小仇叔叔,也奔了过来。小锤子分别摸摸三兄弟的头,才分别问候三位老人,又问候了大女,这才说:这几天县上有事儿,县长要回家住几天,我又不能住在这里,他注视大女一眼说,嫂子,不要让县长随便出门,我很快就回来了。说完,手里提着马赶山扔给他的小包裹,在马家人的苦留中,苦了脸,出门上马而去。
  没有留住小锤子,赶山爹很生气,几步跨进大门,开口就骂儿子。马赶山说:
  “为了跟我,小仇半年都没有回家了,人家也是有爹有妈的。”
  赶山爹一愣,立即气又壮了,他说:
  “那你不能好好给人家说吗,你看你那个日本鬼子脸!”
  冷不防,马赶山被逗笑了,这是他长这么大,听见他爹说的最有才气的一句话。心想,你又没上过抗日前线,你咋知道日本鬼子的脸是啥样的?收了笑,他说:
  “我不赶,他不肯走嘛。他不放心你娃,你娃都是大人了,人家还是个娃娃,看你把娃惯得多没出息的。你娃是娃,人家娃也是娃。”
第十八章
  县长两次认不出自己的女人
  马赶山是故意气他爹的,倒把他爹气笑了,想张口骂点什么,见儿媳在场,嘴皮动了动,又没有骂出口,狠咂一口烟,反身跟三个孙子热乎去了。大女赶紧上前来,把地上的行李一胡噜都抱进公公婆婆住的窑洞去。这是家里的习惯,也是规矩,小辈出外回来,首先要问候长辈,无论带回来什么东西,都要先给长辈看了,是吃的,由长辈给全家人分配、保管,是穿的,是给谁买的,都经由长辈的手分配下去。赶山进了爹妈屋里,打开包裹,里面有给娃娃馋嘴的糖果,有给爹买的云南卷烟,有给妈和二妈买的平绒软底鞋,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件桃红开襟羊毛衫。赶山妈给三个孙子各抓了几颗糖果,哥仨叫嚣着到院里耍了,看见赶山爹进屋了,把烟递给他,笑说:看娃多孝顺他爹的。赶山爹说,哪天把老子气死了,才算孝顺呢。赶山妈把两双鞋端在手里,凑在眼前,笑眉笑眼地对赶山二妈说,他二妈,快来看,世上还有这么强的婆娘哩,看这针脚细的。强,是当地人夸女人的专用语,夸女人长相,就是漂亮好看,夸能力,就是心灵手巧。赶山笑说:妈,那不是手工做的,是用机器轧的。赶山妈笑说:我说呢。她抖开羊毛衫,细看做工,笑说:这恐怕也是机器织的吧,人哪有这么强呢。赶山说,就是的。赶山妈连声喊大女,没有回应,她又叫嚷:根娃,快叫你妈回来!院子里立即传来三个娃联翩的叫妈声。大女边答应,边从大门外风火回来,腋窝下夹着一捆干柴,根娃率先迎上去说:妈,奶奶叫你哩。勤娃慢一步,说:妈,奶奶叫你哩。见娃落后两个哥好几步,迎上去说:妈,奶奶叫你哩。大女一手夹紧干柴,一手捞起见娃,在那张小脸上香香地嘬了一口说:给妈说,奶奶叫妈做啥哩?见娃说:爹有糖哩。
  大女把干柴放回厨窑里,双手掸着身上的灰土,走到门口说:
  “妈,你叫我吗?”
  “快进来,快看!”大女看见婆婆手里抖着一件鲜艳的羊毛衫,心口那儿立即嘣嘣乱跳,腰软了,腿也软了,脸红了,耳朵都红了,她强抑住内心的兴奋,接过羊毛衫,轻声说:
  “这是啥吗?”
  “这是根娃爹给你买的。快回屋里穿上,让我和你二妈看看。”赶山妈兴奋地脸上也有颜色了。
  “咦,妈,我哪敢穿这么好的衣服哩,这是城里的洋女人穿的。”大女忸怩说。
  “咋还穿不成?城里洋女人穿得,我家媳妇就穿不得?去,买上了就穿,现在就穿,怕啥的。”赶山妈说着,一手把大女往门外推。
  大女怀抱毛衣去自己窑洞的路上,衣服还没有穿在身上,她就知道这是好衣服,她激动得几次差点跌倒,这是我的男人给我买的衣服,我的男人是县长,全县所有的人都抬起头仰望的人物,而他是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心中有我,我手中的衣服我敢保证全村的人都没有见过,全县有多少见过,我不敢说,敢说的是见过的人不会多。凭着拿在手里的重量、手感,抱在怀里的那种贴心的温度,她又感到惭愧,这么好的衣服,我配吗,穿在我的身上,人会不会说这是麻雀头戴王冠黑老鸹身上插孔雀翎?如果不是我这个又土又丑又是睁眼瞎的婆娘,我的男人就会娶一个又靓豁又有墨水又会骚情的洋女人,两口子整天出双入对,在人面前有人撑门面,回到家里有人伺候茶饭,而就是我这样一个婆娘,给自己的男人做一顿粗茶淡饭洗衣服倒洗脚水的机会都不多,我的男人说起来是县长,风风光光的,众星捧月的,可实际上要多恓惶有多恓惶,和光棍没啥区别,连乡下的有些男人都不如呢,乡下男人再苦再累再穷,回到家就是老爷,饭是热的,水是热的,炕是热的,自家婆娘娃娃的脸是热的。只有十几步路,大女激动了几回,惭愧了几回,回到自己的窑洞,只剩下惭愧了。她双手紧紧抱着衣服,呆坐炕头,不觉泪流满面。赶山妈等着看儿媳穿上新衣服的样子,借此给娃脸上增些光彩,给全家添点喜兴,半天却不见儿媳过来。支儿子去看看,肯定支不动,自己去看,也好像不合适,她叫来根娃,悄声说:去,看你妈在干啥?根娃见奶奶说得神秘,也神秘地溜到窗外伸头一看,他妈坐在炕边抹眼泪。他大惊失色,几个蹦跳,回到这边窑洞门口,却忘了自己在执行秘密任务,惊慌失措叫道:奶奶,奶奶,快,快,我妈坐在炕边哭哩!
  这一惊非同小可,所有的人都愣了,赶山妈赶忙扯一把赶山二妈,急道:
  “他二妈,咱俩快去看看!”
  马赶山心里也急,又觉得是自己媳妇,不能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太上心,便恨道:
  “不要管她,婆娘还成精了!”
  赶山妈先后俩并没有受儿子的干扰,格拐着缠了半拉子又放开的解放脚,到窑洞门口踮脚一看,大女一手抱着衣服,一手在抹眼泪,脸上却是又羞又臊又愧又恨又欢喜的样子,她们一时闹不清媳妇今天是咋的了,互相交换一下眼神,赶山妈故意咳嗽了一声,再瞥眼看窑里,大女像是猛听得一声炸雷,浑身一抖,一手忙抹去眼泪,顺势站在地上,一手抖开衣服,却不知该怎么办,一身的忙乱。赶山妈顺手推门进去,笑说:
  “衣服不合身吗?”
  “我还没顾得上试呢。”大女低声说。
  “那你快试啊,我还等着看哩。来,我和你二妈帮你。”赶山妈说着,就动手扒儿媳的外套,由不得大女的推辞忸怩。大女事实上也不再推辞忸怩,两个婆婆催促她,她也安心了。做儿媳的,丈夫给自己买回来东西,千万不敢显摆,自己本不打算日眼别人,但别人看你日眼,说:那谁谁谁驾不住鸡嘛。听听,你连鸡都骑不了,还骑得了高头大马?天生的卑贱命!在一个家里过日子,这些生活细节要特别注意的。乡下人也是穿毛织品的,毛线是春天剪下的绵羊毛,用手提陀螺纺成毛线,用土颜料染色,晒干,织成毛衣、毛袷袷、毛裹肚子、毛裤、毛袜,暖和倒还暖和,但毛线没有经过精加工,膻味臭味祛除不干净,又极为粗糙,贴身的衬衣薄了,都会很扎人的,而且,毛衣穿在身上,男人上身显得粗壮臃肿一些,倒还不大碍眼,女人穿在身上,按当地话说就是:日肚赖海。说的是,像溃烂的猪肚子,一片儿暴起,一片儿凹陷,一片儿硬邦邦,一片儿软塌塌。
  大女脱得剩下一个小夹袄时,不愿意再脱了,赶山妈掂一掂毛衣的分量,再看看毛衣的纹路直刮刮垂下来,水似的,就知道这种衣服是很贴身的,她训斥说:这媳妇成精作怪的,又没有外人。大女只好脱去小夹袄,只留下贴身的肚兜儿。她飞快地穿上毛衣,穿上了,却像没有穿上,轻得简直是一张纸嘛。她怀疑自己没有穿衣服,回环四顾,确实穿上了。如同饿极了,一碗可口的饭适时下肚,她自感精气神从心底蹿出。眼前就有镜子的,又不好意思马上就去照,她怕婆婆说她驾不住鸡,她想让婆婆催促她去照镜子,身边却悄无声息,抬眼左右一扫,两个婆婆一左一右,眼睛直勾勾地看她。大女只见过自家男人这样看过她,那是在晚上快要熄灯时才有的眼神儿,白天在任何时候,她都没有见过他的这种眼神,村里的个别逛三,偶尔在路上撞见,她也见过这种眼神儿,她只觉反感、恶心,撞见一次,好几天心口都是堵的,夜深人静时,默默流一阵眼泪,低声咒骂几声不学好不成材的,心气才觉通畅些。两个婆婆这样看她,她知道她们因为什么才这样看她,心里一下羞怯得不行,赶山妈也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她推在镜子前,万分欢喜说:
  “媳妇儿,快看看你自己!”
  大女忸怩说:
  “妈,是不是难看得很?我不看了。”
  二妈顺手端起镜子,闪在大女面前,说:
  “我给你拿着,你看。”
  镜子里那是个谁呀?镜子里有一双瓷娃娃的眼睛,只一眼便看得大女脸飞红云,无地自容。赶山妈在身后推着儿媳,快活地说:
  “走,快走,快让根娃爹看看!”
  两个婆婆簇拥着媳妇来到这边窑洞口,里面父子俩在吃烟说话,屋外院子里,三个娃娃在吮糖豆、玩闹,突然看见一个陌生人来到家里,三个娃娃嘴里都停了活动,身子立正不动,眼睛呆滞滞的,忽然,见娃朝大女一指,说:
  “妈!”
  根娃和勤娃也认出了,脸上喜着,嘴里却说不出话。见娃却嚷道:
  “强的,强的,尾巴拉得长的!”
  根娃冲上去在见娃的脖项里斫了一掌,斥道:
  “瓜娃,哪有娃这样说妈的!”
  赶山妈先后俩儿,忍不住笑了,大女羞红了脸,也低头笑了,见娃知道自己出了洋相,也懵懵懂懂笑了。
  确实,谁家娃这样说自己的妈,肯定是不合适的。谁家娶新媳妇时,村中顽童跟在迎亲队伍身后,观察新媳妇辫子长短,辫子以粗长为美,如果辫子不够粗不够长,他们会用双手卷成喇叭筒状,模仿吹鼓手的步态,叫喊:
  “新媳妇儿,啊呕啊儿,夜黑睡觉搂个伢狗娃儿!”
  如果新媳妇的辫子又粗又长,便挺胸腆肚,叫喊:
  “强的,强的,尾巴拉得长的!”
  大女常引以为憾的是,她的头发薄,色暗黄,一过门,男人就撂下家出门打仗了,这是送命的差事,而且,一走多年没有音讯,村里人便说她天生命薄。马赶山再度回家,根娃都六岁了,他的胯骨屲里挎着短枪,身后跟着警卫,没有带回来自己在外找的婆娘,一副很恋家的样子,
  人们的说法变了,据说是什么相术上说的:黄毛坐金殿,黑毛卧驴圏。还有贵人不重发之类。他们讲的道理似乎是对的,说一个人头发又黑又粗又厚,说明气血旺,气力足,脑子却不够灵光,天生是出苦力打老牛后半截种地的命,头发薄色又淡的人,体弱却内秀,把劲儿攒到了脑子里,能读书做官。有人反驳了,说赶山媳妇头发薄色淡,命好,那么赶山的头发又黑又粗又浓的,为啥人家是当官的,媳妇却是在家里守活寡的。懂得的人又说,夫妻同体,赶山的命在大女那里,大女的命在赶山那里。大女听了这话,不敢完全相信,心里却甚得慰藉。
  两口子自圆房以后,虽在一起住了半个月,但马赶山那时只有十五岁,大女也只有十七岁,还都是瓜娃瓜女子,又都知道自己肩负的重任,马赶山一心只想着给爷爷奶奶留个孙子,他就安心革命了,大女一心只盼着能给马家生一个儿子,自己有面子,也终身有靠,并没有留意对方的长相美丑。其实,两口子结婚后,都是长了个头的,马赶山两年蹿成了大小伙子,又高又壮的,大女怀娃时,人没留意她的个头变化,生了根娃后,人们发现她比出嫁时足足蹿出半个头。这又印证了一个流传久远的说法:女要长,大夯,男要长,热屄烫。都是因为性生活,才刺激了男女的茁壮成长。村里有些骚婆娘,悄悄问大女,说你家男人是不是那个东西很大,大女不知道那个东西是哪个东西,骚婆娘发现她不是装的,便明说了,大女羞道:我哪能知道大小,又没见过别人的!骚婆娘觉得有趣,让大女比画一下,大女一眼瞥见地上有一根一拃长擀面杖粗细的木棍说:和那个差不多。
  大女的这些言行使得她成了村里永久的笑谈,人们都说马家娶了一个瓜媳妇,脑子不整齐,行行子不满,啥话都有。出这些洋相时,大女虽已生下根娃了,其实,还只是一个从小没出过门,没接触过外人,嫁人后,更没出过门,没有接触过外人的世事不懂的瓜女子,当她懂事后,人们又这样到处编派她,话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段时间她的心理压力极大,忧愁,悔恨,羞愤,愧怍,等等,折磨得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精神垮了,身体也垮了,婆婆感到事态严重,问死问活,她只低声饮泣,什么话都不说,问急了,只说一句话:我没脸活人了。全家人思来想去,媳妇从不出门,家里四个老人,平时总有人在家的,也都把大女当宝贝,不可能有人欺负她啊。大家合计来合计去,都想到赶山身上了。想想也是,十七八岁的小媳妇,男人离家而去,干的又是随时都有可能送命的买卖,媳妇心里生了动荡,又不好开口说出来,太正常了啊,都是人嘛。全家人便百般安慰、宽容大女,好歹给她做些补偿。那时候,赶山奶奶还活着,婆婆和二婆婆从媳妇那里套问不出情况,奶奶和孙媳隔代亲,晚上睡觉便由奶奶陪伴,话说得顺嘴了,大女哭着说:我把根娃爹害了。奶奶一想,要说孙子害了孙媳,还说得过去,孙媳明明是受害者嘛,怎么会有这话呢。老年人人生经验丰富,不动声色继续套问,大女才把实情说了出来。奶奶一听是这事儿,心放下了,想笑,又不敢笑,心说:真是瓜媳妇。问她怎么把根娃爹害了,大女说,把人家的名声弄坏了。奶奶这才笑了,说你是给我孙子扬名哩。大女以为奶奶在宽她的心,奶奶说,男人那个东西像个东西,才像个男人。大女再三落实,奶奶再三确认,大女才宽心了。从此,也落下了害羞的毛病。
  那年春上,马赶山所在的队伍返回子午县,长大懂事了,他想爷爷奶奶、妈和二妈了,请假探家。进了家门,发现院子里枣树下坐着一个年轻媳妇,手里正在做针线,身边一个男娃在刨土耍,他没认出那是他的媳妇,当然,更没想到,他真的让爷爷奶奶抱上孙子了,再看,也不是姐姐妹妹,心想可能是哪个亲戚吧,他只是朝大女点点头,急切地叫了声:爷爷奶奶,我回来了。大女也没认出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男人离家时,还完全是个娃娃,个头倒不算低,细细瘦瘦的,如今却像一根碾米的石磙子,又高又壮,灰布军装憋得紧鼓鼓的。听见他叫爷爷奶奶,细一端详,眉儿眼儿就是她的那个不成材不学好的!她慌簌簌站起身,人家却不再理她,直往爷爷奶奶那里扑。自家男人回来了,看见媳妇和娃却像看见了二闲旁人,再看他身后带着跟班的,她一下子心底涌上一股凉气,不觉悲从中来,眼泪禁不住扑簌簌泛滥了。赶山奶奶倒是一眼认出了孙子,双手胡乱抹着眼泪,坐在炕上,朝院里喊叫:
  “大女,大女,快,快,进屋来!把根娃也抱进来!”
  到底是进屋去,还是不去,大女站在那里进退维谷,只顾了抹眼泪。马赶山听奶奶叫他媳妇的名字,瞥眼朝院里看,只见刚才进门的那个女人,并不见有别人,便朝奶奶笑说:
  “人在哪呀,你胡吼乱吆喝的?”
  “我眼睛花了,你也花了吗,那么大的活人,你看不见?”奶奶抹着眼泪说。
  “在哪儿?我看不见嘛。”马赶山把头伸到门外,还是没有看见。
  大女从马赶山急切搜寻的眼神中,忽然意识到了,他没有认出她来。心下一喜,又一恼,暗暗恨道:真是个不成材不学好的!
  大女抱着根娃,红脖涨脸来到奶奶跟前时,马赶山定睛一看,才从眉眼上依稀判断出,这竟然是自己的媳妇!再看怀里的那个娃,和自己活剥了一张皮,当即不好意思起来,也红脖涨脸的,双手搓磨着,进一步退半步的,不知如何是好。爷爷骂道:
  “没出息的货!”
  马赶山悄悄瞥了大女一眼,难怪他没有认出来,眼前的媳妇要不是那双眉眼儿,他真的认不出了,个头细高,手脚细长,胸前鼓鼓囊囊的,沟蛋子甩甩打打的,哪是原来那个媳妇啊。
  此后,几年间,马赶山离家近了,一年半载,总能回家一次,勤娃和见娃也相继出生,大女慢慢地和男人也熟悉了,白天见面,有人没人,她都羞得不敢正眼看他,他也像村里所有的男人一样,在自家婆娘面前,脸板得像驴脸。天刚黑,奶奶懂得年轻人的心思,又是当奶奶的,对孙子孙媳什么话都能说,她也说得巧妙,她朝孙子喊叫:
  “还不睡觉去,山高路远的,看把我孙子累成啥了!”
  马赶山不好意思这么早就吹灯睡觉,大女更不好意思,她叫根娃爹去睡觉,自己要和奶奶说话,奶奶便骂:
  “我哪来那么多的闲话跟你说?睡觉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两个人却都放不开,好几年了,大女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死是活,马赶山本无家庭之念,当年结婚好像不是自己在结婚,而是为爷爷奶奶和爹妈结婚,他也按照要求和那个女娃一炕滚了半个月,他已尽孝了,尽心了,尽力了。七年间,转战陕甘宁,又远赴华北抗日前线,看惯了太多的血腥,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真切地体会到了生命的可贵,还有亲情的重要。一回到家乡,部队驻扎完毕,他就向上级请假,要求探家。得到上级批准后,他本来要独自回家的,上级不许,他只好带上警卫员连夜出发,一百多里山路,只用了大半天就走完了。马赶山看着大女陌生,大女看着马赶山更陌生,两人在屋里磨蹭了一会儿,几乎同时记起了曾经的半个月的黑白颠倒的日子,马赶山的身体首先恢复了记忆,从而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欲望,大女在这个窑洞的这盘土炕上睡了七年的,此时,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这孔窑洞有了关联,又和这盘炕有了关联,然后,和自己有了关联。这是一对拥有七年婚龄和一个六岁男娃的夫妇的新婚之夜啊,马赶山不再畏葸,大女也不再忸怩,这一夜,马赶山确认了他的这个个头长高了的媳妇,大女也把她的这个不再青涩身心沧桑的男人,深深地嵌入自己的灵魂中。
  大女穿上新衣服,马赶山居然又一次一眼没有认出媳妇来。这是自己的婆娘吗?一个长年劳作的乡下妇女,眉目是那样的清秀,身形是那样的挺拔,步态是那样的轻盈,开言动语是那样的温婉悦耳。应该把她带在身边,让她过城里人的日子,这个念头刚像火花那样一闪,立即被他一把扇灭了。我不在家,大女又走了,我们走了,必然要把三个娃娃带走,爹妈、二妈怎么办?一个国家,如果人人都为自己着想,这个国家离灭亡就不远了,一个家里,人人都为自己打算,这个家很快就会散的。
  前几天,大女来过县上,两口子的那场事情倒不是十分的紧迫,但,从人情道理说,马赶山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上次回家又没有在家里住,回还不如不回,又都是真正尝到夫妻乐趣的年纪,两口子独处时,大女已不再羞涩,不再忸怩,她的态度和她的身体一样理直气壮。那时候,马赶山已萌生了在全县范围内开展妇女扫盲活动,两口子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欢快中,他说,你想不想去县上念书识字,大女轻轻捣他一拳,骚骚地说,刚拿前面把人捣鼓了,又反过来拿后面捣鼓人哩。男人的前面有武器,后面没有,却拿后面捣鼓人,那是糟践人的行为。她以为他在拿耍话挖苦她。念书识字那是多么尊贵的事啊,是我这种乡下土婆娘敢享的福吗,生出这个想法,都会遭天雷殛的。他笑说,你狗吃杏核儿想(响)得脆!把我前面劳累了,还想劳累后面?我给你可把话说了,你不去是你的事,到时候别怨我。大女心底猛地一抽,突如其来的幸福如同突如其来的打击,顿时让她遍体抽搐,头晕目眩,她紧紧地抱住他,好似一松手就会坠入百丈悬崖,颤抖着说:真的吗?我行吗?他笑说,你又不是瓜子愣子,叫你念书识字,又不是叫你挨哩。大女的情绪再度高涨,他的情绪再度高涨,窑洞里一时像是炉火正旺的烧炭窑。再度冷静下来后,大女幽幽地说,你心里有这个想法,我都高兴死了,人是啥命就是啥命,要认命哩,不认贱命的人,连贱命都保不住的,咱们都走了,爹妈、二妈谁管?我不去念书识字了,到底能识几个狗爪爪字儿,倒是小事,贪识字哩,把自己的本性丢了,就再也找不回了。
  那一晚,马赶山受到的心灵震撼无与伦比,他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婆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第二天清晨,大女悄悄起身,给马赶山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去给家里的牲口添草,给小光棍喂精料,赶全家人起来时,她已忙活半天了。赶山妈发现她还穿着旧衣服,责备她说,咋不把新衣服穿上?大女笑道,穿上那种衣服,我咋干活嘛。赶山妈说,你穿你的,干不了活,我干。大女笑说,弄脏了,我还舍不得呢。赶山妈说,弄脏了就弄脏了,你才穿过几件好衣服,就舍不得了?大女还是不愿意,赶山妈将她推回屋子,冷了脸说:我就在门口守着,你不把新衣服换上,就不要出门。马赶山已经醒了,还习惯性赖在被窝里,回想夜晚的甜蜜光景,院里的说话声让他警觉起来,大女悄悄进屋后,他装作睡着了,大女从头前轻脚经过时,他猛地伸手将她拉上了炕,她没防备,吓得吱哇一声怪叫,他嘿嘿一笑,她才反应过来,恼道:把人月经都吓出来……话没说完,她立即意识到婆婆还在门外,一下子羞臊得真的哭了。他也吓坏了,忙说,我跟你耍的,这么不依耍的?大女悄悄指一下门外,他本来就很机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故意提高声调说:把人丢到自己的妈跟前了,怕什么嘛。大女还是不能释然,他问她刚才在外面跟谁说话,她把事情说了,他笑说,还是妈有见识,你想想,趁现在不穿新衣服,上了年纪,想穿都穿不出去了。她说,人家实在舍不得嘛,他说,城里女人吃饭舍不得,穿衣服可是舍得下血本呢。大女一想,毅然决然脱下旧衣服,大大方方穿上新衣服,大大方方出门做家务了。
  俊鸟知道马赶山回来了,前几天在大街上和这个大伯哥说了一会儿,让人美美地嬉笑了一场,当时觉得难为情,离开现场后,一想起心就乱跳,跳着跳着,心口那儿就甜得不行,心底泛酸水儿,口齿冒酸水儿,真是个有意思的男人哩,而这个男人却是我的大伯哥,还是神一样别人想看都看不见的县长哩。她很想来大女家磨叽磨叽,也没有特别的想头,弟媳妇跟大伯哥还敢乱想什么,能偷偷地瞄上一眼,就像烟瘾大的人终于吃了一口烟,烟雾冒了,随风散了,烟灰弹到地上,化入泥土了,什么都看不见的,心里却熨帖了,要的就是那吃烟的过程和那一丝苦涩而呛人的感觉。她知道大伯哥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回家都是带着工作的,他一定会去田地里察看庄稼长势,还会走家串户访问民情的。大清早,她借口去给菜园子里除草培土,其实,还不到做这活路的时令,不过,勤快的人,提前做,多做几遍,也是好的,要不,咋把种庄稼说成是务庄稼呢,要紧的就是一个务。她家离马赶山家隔着一畛子地,可她家的菜园子却和他家的菜园子离得很近。俊鸟在菜园子务庄稼,没有多少活路,这些活路可干可不干,可当下干,最好是再过半个月干,所以,眼前的这些庄稼也不必太过用心去务,本来务庄稼是要弯腰,甚至要蹲下跪下的,两眼要紧盯活路,要不,一头挖不到地方,就会损坏秧苗。她直杠杠站着,双手抓住把儿,瞅一眼脚下的土地,头抑抑扬扬一下,眼睛的余光却扫向另外的地方。都日上三竿了,该出现人的那个路口还不见人影儿,而又实在找不出干活的理由,她有些扫兴,有些灰心,有了掉转身回家的念头。忽觉心口那儿一紧,一疼,呀,我这是黄鼠狼跟上猫头鹰熬夜哩嘛,脑子简直是让麻雀一膀子扇糊涂了嘛,人家多长时间没回家了,两口子还正在热火呢,我却在这儿瞎子等哑巴,即使等到了,也是有眼睛的没嘴,有嘴的没眼睛,只剩下干着急了。想起人家两口子在一起的那场景,那场景还真就在眼前晃悠了,恼意从心底冉冉而来,她挥起头,凌厉一下,定睛看,几棵绿森森的小葱狼藉在地。
  俊鸟心疼得不行,这是自己去年秋上亲手栽的葱啊,严冬都度过了,却没有逃过自己的头,又心酸得不行,世上的好东西都是别人的,世上的好男人都是别的女人的,不是自己的,咱也不贪别人的,看一眼都那么奢侈,别人的男人咱更不敢抱有什么不良企图,仅仅是远远看一眼,听他说说话儿,哪怕是跟别人说话,咱蹭着听一耳朵,都如此作难的。心念一起,顿觉心灰意冷,暖洋洋的春阳高悬头顶,身上却是冷的。她不舍得被她损坏的葱苗,弯下腰去,双手紧握把儿,像正经庄稼人那样,轻轻地挥起,稳稳地落下,将葱苗连根剜出来,蹲下去,仔细捡拾干净,准备回家去。走出几步,心里还是欠些啥的,又扭头去看那个路口。她瞥见一个人朝这个方向走来,不是她心里想见的那个人,却是那个人的婆娘。不是以往看习惯了的那个大女,而是一个像初升的太阳般鲜艳的大女。她本来是要就手走开的,一看见她,心里率先涌上的是一股惭愧,我居然想见人家的男人,我咋是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啊,继之,又是一团惶恐,她觉得她的心思就明明白白地画在脸上,有眼睛的人谁一眼就可看破的,这不是当着主人的面扳人家的苞谷吗,这个念头还没有成形,又一个念头破浪而出:我扳谁家苞谷了,我扳苞谷谁见了,我顶多只是看了她家苞谷一眼罢了,把苞谷种在野天野地里,免不了让人看,种到你家炕头上,保证没人看了。俊鸟生出决断之心,以一种精心务庄稼的标准姿势,蹲在地上,背向路口。这当儿,大女已到身后了。俊鸟听见响动,猛回头,大惊失色说:
  “嫂子啊?远远地我还以为谁家来了城里亲戚呢,哎哟哟,你可把我的眼睛都照花了。”
  “看你说得玄的,把我都臊死了。你也挖葱啊?”大女笑着,她一手提了一把头娃儿,一手提了一只柳条筐,顺势蹲在小葱垄边。
  “就是的,准备吃酸汤面的,要呛一点葱花。你也要做酸汤面吗?”
  “就是的。这个季节,人不爱吃晒的干菜了,新菜又没长起,再没个啥啥吃吗。”
  大女一边说着话,一手把住葱苗,一手抡起头娃儿,轻轻巧巧挖出一撮葱苗来。俊鸟猛地反应过来了,心下一阵虚怯,好似做贼当场被人捉了。葱苗埋得不深,垄距又窄,是不能用大头挖的,女人拿着大头笨重不方便,只适合拿这种头娃儿。她怕大女看出她的心事来,就失声岔气叫道:
  “啊嘎嘎,我只说你穿了新衣服,把我的眼睛照花了,还没留意到底是什么新衣服哩,这到底是什么料子吗,颜色看着咋那么鲜净的,式样又那么挺括的?”
  “听人家说,好像是羊毛的。我也不知道是啥料子,想着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吧。”大女淡然说着,手底的活儿也在干着。
  “快让我看看!”俊鸟说着,就奔了过去。伸出两根指头在大女胳膊上轻轻一捏,便失惊叫道,“咦,这是羊毛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羊毛?这么绵软的,简直是嫂子的奶头嘛!”
  “不德行的,你咋不拿你的做比哩,你又不是没有?”大女红了脸,剜了俊鸟一眼。
  俊鸟哈哈笑着,说:
  “我有倒是有的,同样的奶头,长在城里女人身上是金蛋蛋,长在我身上就是土疙瘩。”
  “我不跟你一样嘛。”大女嘴里恨声恨气的,心里却甜着。俊鸟想说,我哪敢跟你一样,你虽在乡下,那个东西可是城里人享用的。又没敢说,只捂着嘴哧哧笑。大女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娇叱道,你这个骚婆娘,笑什么笑,吃了喜娃妈的奶了!俊鸟又捂嘴笑了几声说,你刚说听人家说什么什么的,人家是谁呀?大女笑说,人家就是人家嘛,还能是谁。俊鸟说,前几天,我在街上还见到过人家,人家叫我问话哩,把我吓死了,也臊死了,又不敢不去,那时候人家不是咱家人,人家是官,咱是人家管的小民百娃子啊。大女其实不知道这个情况,故意说,人家说过,那也是没奈何的事情。俊鸟心里一凉,那人怎么啥话都跟自己的婆娘说,唉,唉,把这种话都给自家婆娘说,说明人家心里没有别的婆娘嘛。俊鸟想象着两人钻在被窝里说这话的情形,便强忍住心中的酸楚,笑说,人家回来了吗?大女说,昨晚回来的。俊鸟失声说,哦,我说呢,看上去嫂子咋和往日不一样了,穿的衣服不一样了,走手不一样了,开言动语也不一样了,脸脸子光鲜鲜儿的,奶奶子翘翘儿的,腰腰子软软儿的,腿腿子撇撇儿的,说话腻腻儿的。大女羞红了脸,恼道:要死啊你,你再说这些疯话,我真不理你了。俊鸟笑说,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嫂子不理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哩,赶紧回去给人家擀臊子面吃吧,吃得有劲儿了,呵呵,不说了,不说了。
  俊鸟磨磨蹭蹭转身回家,大女一手挎起柳条筐,一手随意甩着头娃儿,回转身,走出几步,忽地想起俊鸟哪里不对头。哪里不对头?仔细一想,不觉心下莞尔。俊鸟的牙白生生的,她本来就长了一口米牙,齐蓬蓬的,两面脸蛋上两个小小的酒窝儿,一笑,开口一说话,一张脸就像一只刚掰开的香瓜。大女真的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牙膏的味道。俊鸟刷牙了?我说她的牙怎么那么白呢。先前可不是这样,所有的乡村男女一样,都不刷牙的,牙有好坏,一律都是黄腻腻的,像是玉米粥黏在牙上,讲究的镶一颗银牙或金牙,不是天生的牙,咋看咋别扭。大女先前也是不刷牙的,马赶山随军回防后,有一次探家,给她拿回了牙膏牙刷,让她学着他的样子刷牙,她不刷,她觉得毛刷是用来刷牲口皮毛刷鞋用的,却在嘴里捣鼓,捣鼓得满嘴流白沫子,像是干那活儿。大女突然想起,刚成婚那阵儿,马赶山就是刷牙的,早上哪怕起来多迟,都要刷牙后才吃饭的。那时候,她知道反正人家半个月后就要走的,这一走,就不是自己的男人了,再说,她以为那是队伍上的规矩,就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又让她也学他的样子,在嘴里胡捣鼓。看她不愿意,他竟然说:不刷牙,嘴臭得跟驴沟子一样,谁跟你在一起睡觉!大女怀着满肚子的委屈,第一次刷牙。他走了,她就不再刷,又怕他突然回家,便隔三间二刷一次牙。刷着,刷着,一天不刷牙,竟然满嘴苦涩,自己都闻得见自己的嘴臭了。村里那些婆娘偶然发现她的牙白了,问是怎么回事儿,任她们如何套问,她都不肯说。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丢人的事儿。全村人,无论男女,只有她一个人刷牙,后来,她由先前的惶恐转为暗暗的得意:我就是跟你们不一样嘛。如今,俊鸟不言不喘地也刷牙了,这让大女心里少了一层孤独感,又生出一丝不忿:你刷的什么牙嘛,你男人又不是县长!
第十九章
  革命革到革命者家里
  马赶山在家里待到第三天,总觉得家里缺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到处看看,似乎又什么都不多,什么也不少。但,分明的,真是哪儿多了点什么,哪儿少了点什么。这一夜,他和大女欢乐毕,两人说闲话时,他突然问:
  “你给我说说,这段时间家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啊,你不是看见了嘛,老人都好着哩,娃娃都乖着哩,连牲口都没有什么病啊痛啊的。”大女尽量把说话的口气调整得轻描淡写。
  “你要是不说,我就不理你了,你心里没有把我当自己的男人嘛。”马赶山真的背过身去,扔给大女一个没有表情的脊背。
  “真的没事嘛,你听谁的闲话了,疑神疑鬼的?”大女伸手扳马赶山的肩膀,没有扳出来话,也没有扳过说话的嘴来。
  “爹妈不让我给你说嘛!”她又扳一扳,还是没有扳过来说话的嘴,也没有扳出一句话来。
  “爹妈是怕你担心,我也是怕你把不住脾气得罪人。”一扇脊背像一块冰冷的门板横挡在大女的眼前,她低声抽泣起来。那扇门板呼地矗起来,低声吼道,哭,哭,叫你说话你不说,尿水子倒收管不住了!
  那一夜,马赶山听到了一个让他无比震惊无比气愤又无比痛心的事情。
  马赶山离开员外村的第三天,柳姿和高红泥就进村了。高红泥双手捧着一个小本本,说是奉马县长的命令下乡宣传新《婚姻法》。马村长不敢怠慢,立即把手中的那面破锣,敲得破了似的聒耳。全村人很快集合起来了,高红泥照着手中的小本本给大家念了一遍,向大家宣讲了颁布新《婚姻法》的重大意义。接着,她直接点了赶山一家人的名。说是一夫多妻,那是旧社会的罪恶,是把广大妇女不当人,新社会了,要移风易俗,彻底实行一夫一妻制,而且,哪怕是一夫一妻,也要建立在自由恋爱的基础上,凡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都算是包办婚姻,这种婚姻,最大的受害者是妇女,所以,妇女要求离婚的,政府无条件支持,有些妇女因为各种各样顾虑,不愿离婚的,政府要动员她们离婚。她的一席话,让全场的人都噤若寒蝉,老人害怕孙子孙女没了妈,没人照看,男人怕没了婆娘,身上没穿的,嘴里没吃的,娃娃没人照管,女人怕没了家庭,自己就是寡妇了,没儿没女没男人,自己变成孤魂野鬼了。高红泥眼看会场有了骚动,大声说,法律是国家颁布的,县上只是执行的,你儿子是县长,大家应该首先拿出实际行动支持自家人的工作。她站在高处,指头指着赶山爹,数落他娶两个婆娘的不道德行为,又指着赶山二妈,说她只不过是马家的生育工具,是赶山爹的性奴隶,这还不算,又指着大女,说她也是马家传宗接代的工具,和县长毫无感情可言,她甚至说,你都不想想,赶山县长是革命功臣,是县长,你是什么?你一个大字不识,不但对县长的革命工作没有任何帮助,还拖了县长的后腿。最后,她希望所有和赶山家类似情况的,很快去县上办理离婚手续,争取主动,谁要是拖延,政府将采取强制措施。
  高红泥宣讲完毕,柳姿带上她,信心满满地又去了下一个村庄。员外村的男女老少齐聚打麦场,开始面面相觑,接着失声痛哭,大家联想到前几年搞土改时,马赶山对爷爷都不留情面,前几天回家,都不在家里住,显然是有外心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原以为咱员外村出了一个县长,脸上挺有光彩的,谁知道出了一个祸害!能让我们沾一点光,我们就沾一点,不让我们沾光,我们也没有指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倒好,把独木桥都给我们拆了!不认自己的婆娘,古来就有陈世美的,这还说得过去,还没听说过,哪个娃当了官了,连自己亲妈都不认了?”
  赶山爹听不下去了,他感到震惊,气愤,羞愧,赶山二妈只知道在那儿捂着脸呜呜地哭,赶山妈簇拥着赶山二妈,陪着流泪,不知该怎样安慰自己的老姐妹,大女顾不得自己羞臊伤心了,也簇拥着二妈,陪着流泪。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难听,赶山爹走到人面前,大声说:
  “我娃做的事,有我在这儿担着!我要说的是,我娃虽然不学好,还不至于做这么出格的事情,我现在就去县上,问问他狗日的,要真是这样,我先打断他狗日的腿!”
  赶山爹说完,转身就走,马村长上前扯住,说:
  “赶山爹,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既然这是国家法律,赶山只是照章执行,别说你敲断他的腿,你把他杀了,换一个人当县长,还得这样做。再说了,娃是你娃,这不假,可是你娃是子午县的县长,你能管了你的娃,你还能管得了县长?”
  赶山爹脖子一梗,说:
  “咋了?娃当了县长就不认他爹妈了,他从老母猪后腿缝里蹦出来的?不要说一个烂县长,皇上也是他妈生的。别人当县长咋弄,我管不着,只要不是我娃做这种缺德事情就行了。”
  在众人的苦劝下,赶山爹终究还是走不脱,大女抹了眼泪,走上前说:
  “爹,你先消消气。我相信根娃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我明天去县上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当即有几个年轻媳妇,表示要陪着大女一起去县上看看。第二天,大女和几个伴儿,一同去了县上,走了一路,担心了一路,到了县上,打听到马赶山不在,而县城到处是要求离婚的妇女。她们感到事态严重,赶紧回家了。大家知道这个情况后,悬着的心,想放下,却放不下,要悬起,又悬不起,没有见到马赶山本人,不听他亲口说,员外村的人都不敢乱说乱动。马村长和几个长辈商定,每天派出几个人去县上,轮流去,直到见了本人,当面问了他为止。
  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了,大女回来的那一晚,把她见到的情况如实给家里人说了,全家人无情无绪默默吃了晚饭,一会儿只听根娃像被恶狗追着似的,惨声嚎叫着奔回来,大女一把拽住他,问他怎么了,根娃急得说不出话来,只知一只手指着外面说:
  “二奶奶……柴窑……”
  赶山爹一听,心里当下明白了,一跃下炕,精脚片子就往柴窑跑,大女随后赶来,赶山妈也跌跌撞撞跟在身后,大女到了柴窑门口,只见公公怀里抱着二婆婆,柴窑是落顶的破窑,用一根木柱将窑顶横牮起来,木柱上挂着一个绳圈儿,晃晃荡荡的。大女全明白了,跟着赶来的赶山妈也全明白了,婆媳俩手足无措,只知放声大哭,赶山爹大喝道:
  “哭,哭!”
  哭声戛然而止,婆媳俩扑到跟前一看,那个轻生的人嘴里吐着游丝儿,脸上挂满泪珠,这才放下心来。赶山二妈回到家里,只要寻死不歇,赶山妈和大女苦劝不下,赶山爹火了,一手扯起二房,一手抓过一根皮绳,大喝道:
  “不想活了,走,我送你上路!我看咱家把老先人的脸不丢光,你不甘心嘛。”
  赶山妈和大女火急扑上前去,根娃、勤娃,还有见娃,也懂得事情大小了,都哭着扑上去抢夺二奶奶,赶山爹喝道:
  “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人家要死,就让人家去死,人家死了,我再死,你们跟着死,全家人死不干净,人家心里过意不去嘛!”
  赶山二妈强辩说:
  “我有那么狠心吗!”
  赶山爹说:
  “你还不狠心,你把全家人往绝路上逼,还要多狠心才算狠心?”
  赶山妈看见事情有转机,上前一把推开赶山爹,从来不对自家男人说重话的她,厉声训斥说:
  “滚得远远的!我们先后的事情轮不着你管!”
  大女趁机推开公公,婆媳俩簇拥着赶山二妈,在大女的屋里,说了一晚上的体己话儿。赶山二妈的意思是,只要不赶她出马家的门,过啥苦日子都行的。赶山妈训斥说,妹子你瓜了吗,娃瓜了,你也瓜了?再说了,这是不是娃的意思,还没见娃的一句话呢,要真是那样,我给他狗日的摔命去!
  马赶山回城那天,正好轮到了大女、俊鸟,还有两个年轻媳妇上街探听消息,俊鸟听了马赶山和别人说的话,特别是和自己说的话,心里便明白,那个名叫高红泥的女子一定是歪嘴和尚念错经了,她本来对马赶山就有好感,回家后,把自己见到的听到的,加油添醋逢人就说,那两个媳妇虽没有她说的这么真切,基本意思都是可以互证的。大女和马赶山住了一夜,她的身体准确地告诉她,她的男人还是她的男人,她便把家里的变故堵死在嘴里。
  听了大女的诉说,马赶山在家里再也无心待下去了。
第二十章
  县长女人送给县长警卫员一双新鞋袜
  马赶山这次回来,全村的人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实际情况到底咋样,他家的动静大小就是信号。如果赶山二妈还是他的二妈,村里类似的家庭就会高枕无忧,大女还是赶山的媳妇,别人家的媳妇就不会翻了天。谁家的媳妇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回来的呢。平时,村邻常去赶山家串门的,这几天,没人去了,谁都担心马赶山会顺手拿他家开刀。一连三天,马赶山家异常平静,比平常平静多了,平静得让人心里瞀乱。当下,大秋作物都基本种上了,再没有什么要紧的庄稼做,每天黄昏,赶山爹照常下沟饮牲口,驮水,赶山妈和赶山二妈照常在自家庄院里忙活,三个娃娃照常疯闹,平时就难见大女抛头露面,这几天,倒还远远地能看见人影子了,比起先前来,一下子鲜鲜亮亮的,明眼人老远就能看出,这是一个身体内外都处在快乐中的年轻媳妇儿。
  员外村的人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意想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在马赶山回来的第四天太阳快要当顶时分,却听到了响亮的马蹄声,他们看到了一个打马飞奔的人。人都认得出的,那是马赶山的贴身警卫小仇。马赶山在屋子里和两个妈说闲话,早听见马蹄声了,拴在后院的小光棍在马赶山没有听到马蹄声时,已经响鼻连连。赶山妈也听到马蹄声了,看见儿子坐在杌凳上身子胡格歪,便对赶山二妈笑说:
  “唉,野鸡到几时都喂不成家鸡!”
  说着,两人便结伴往厨房格拐格拐走。大女也听到了马蹄声,撂下手中的活儿,跟着两个婆婆往厨房走,赶山妈挡住她,说:
  “我和你二妈做饭,你给人家收拾东西去。”
  “没有啥收拾的嘛。”大女嘴里这样说,还是进了她居住的窑洞,把这几天给马赶山洗净缝补妥帖的衣服叠整齐了,把两个婆婆和她做的两双新鞋,三双袜子,几对子鞋垫,一一码放整齐,她还给小锤子赶做了一双千层底布鞋,纳了两双鞋垫,都取出来,准备亲手交给他。
  一会儿便听到根娃哥仨在门外嚷嚷叫叫的,叔叔长叔叔短的,格外地热络,比叫他们的亲爹口气亲热多了。马赶山早已魂不守舍,根娃率先跑进院子来,喊道:
  “爷爷,奶奶,二奶奶,妈,小仇叔叔来了!”
  马赶山斥道:
  “你到底要给谁说?一气子喊了那么多的人!”
  小锤子跟脚就进门了,一手抱着见娃,一手拽着勤娃,朝马赶山嘻嘻笑。马赶山沉了脸说:
  “给了你一个星期的假,才三天,你怎么跑来了?”
  小锤子嘻嘻笑,不说话。大女从屋里笑吟吟出来,忙礼让小锤子进屋,她急忙返回去找茶缸了。马赶山问了小锤子家里的情况,小锤子大概说了,再没有什么事儿。一会儿,大女端过来一搪瓷缸子茶,小锤子顺手接过来,不顾烫,只顾喝。大女转身出去,再度进来,手里捧着一双新鞋和鞋垫,递给小锤子,红了脸,笑说:
  “小仇,你试试,看合脚不,做得不好,你不要笑话。”
  小锤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给马赶山的鞋,顺手接过来,递给马赶山,说:
  “首长,嫂子让你试鞋呢。”
  “给你做的鞋,你让我试?”马赶山笑说。
  “给我的?”
  小锤子愣在那里,回头看大女,大女说:
  “上一次,你来,我相了相你脚的大小,试着做了一双,你看合适不?”
  小锤子内心感动,生怕鞋不合脚,倒把大女的心意冷了,便说:
  “嫂子费心了。回县上再试,嫂子的眼光不会差的。”
  马赶山说:
  “你的脚又不在县上,你试一试,有些人还想显摆手艺哩。”
  大女的脸更红了,剜了马赶山一眼,勾下头,不说话。小锤子只好把旧鞋脱了,旧鞋真叫个旧,每只鞋上都打了好几个补丁。小锤子的爹妈属于那种生娃不管娃的人,娃娃生下来,断奶后,往那一撂,长成啥样是啥样。他很长时间没有回老家,回去后,那些从小的玩伴把他当宝贝,簇拥着,大呼小叫着,这家进,那家出,忙个不停,家里又没人照应他的生活,几天都没洗过脚,鞋一脱,就后悔得不行,这么脏的脚,这么好的鞋,真是辜负了人家的心意了。他红了脸,大女看出了他的尴尬,想走开,又想看看新鞋到底合不合脚,马赶山说:
  “那怕啥,再脏的脚也是你的脚。新鞋和新媳妇一样,新媳妇新婚之夜一过,就是旧媳妇了,新鞋一落脚,就是旧鞋了。”
  大女恨得牙痒痒,又羞得无地自容。小锤子只好把脚上的土抖抖,小心地穿上新鞋,站起来一试,大小肥瘦简直一毫不差,小锤子高兴得脸更红了,大女也高兴得脸如原野上的山桃花,马赶山心里得意,嘴上却说:
  “瞎雀真有碰上谷穗子的时候哩。”
  小锤子舍不得穿,赶忙脱下,大女说,你等一下,转身出去,一会儿端来一盆滚烫的水,搁在小锤子面前,笑说:
  “把脚洗了,就把新鞋穿上吧。你那鞋袜都穿不成了,有些人只管给你派工作,不管你的生活。”
  小锤子还在那儿犹豫着,马赶山笑说:
  “有人伺候多好的,真是打光棍的命。”
  看见小锤子洗脚了,大女又转身出去,一会儿手里托着一双白土布袜子,递给小锤子说,把这个也换上。公职人员实行的都是供给制,服装每人一年两单一棉,鞋袜却是不管的,小锤子正是好动的年龄,又跟了一个好动的首长,脚上的鞋袜很少有新的时候。说是女人看脸,男人看脚,换上新崭崭的鞋袜,往那儿一站,眼见得威武了不少。马赶山笑说:
  “穿上新鞋新袜子,正好去相亲。”
  大女说:
  “小仇找着对象了?在哪儿,再回来带上,让嫂子看看。”
  小锤子红了脸,说:
  “哪有啊。”
  大女给马赶山说:
  “你想办法给小仇端详一个嘛。”
  “你操的闲心!我们这样的材料,还用得着别人操心?都打发不及哩。”
第二十一章
  被县长当牲口使唤的女人
  吃过午饭,两人打马飞奔,不一会儿就到了县城。马赶山立即让小锤子叫来古里,一问情况,还有一百多名妇女滞留县城,不离婚决不回家。几乎所有的妇女,丈夫都来县城往回叫了,大多都赶着毛驴,提着衣物食物,那些男人个个苦着脸,可怜兮兮的,给自己的婆娘好听话说得能装满几褡裢,可她们就是不回去。许多家庭娃娃没人管,整日大的叫,小的闹,日子没法过,男人们只好撂下农活儿,都来过几趟了,还是叫不回自己的婆娘,严重地影响了农业生产。马赶山说,古里同志,咱们都是农家子弟,一个婆娘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你我都是知道的,我们不能因为迁就一个婆娘的什么感情,而拆散一个家庭,你敢不敢负责?你不敢负责,你就请假,躲到外面去,我准你假,你要是敢负责,哪怕坐牢杀头,我陪着你,你陪着我,就像当年在战场上一样,该下决心了。古里嘁一声说,孙子才当逃兵哩,问题是下什么决心,总不能打人骂人吧。马赶山说,那当然了,我是这样想的,县城周围是我县主要产粮区,可是,在前年打仗时,农用大牲口,先是让敌人搜刮了一茬子,还没缓过劲儿来,去年又让我军征调了一批随解放大军西进了,男劳力损失更大,让敌人屠杀了一批,一批又支前没回来,你也看见了,一个大村庄,找不出来几个像样的男人嘛,去年的冬小麦没有劳力畜力耕种,那么多的地撂荒了,现在,眼看要错过农时了,再不抢种一茬秋糜子,明年春上这几个村庄的口粮是个大麻达。古里说,你是县长,你说咋办嘛,我执行就是,犯了错误,我和你一起担当就是了。
  马赶山当即让小锤子火速把县公安局牛局长叫来,他和古里关起门来商量事情。牛局长来后,马赶山只递给他一支纸烟,没有说让他坐,他就站下,马赶山说:
  “你赶紧回去派人,分头给我把县城东西南北四个村子的村长喊来,我和古里同志有重要事情安排。”
  午饭后,太阳离西边的地平线还有两人高时,牛局长带着四个村长来到县政府,马赶山给每人让了一支纸烟,自己摸出旱烟锅,点着吃了一口,开门见山说:
  “把大家召集来,只有几句话,说完,大家火速回去准备。今晚,你们让自己村里有撂荒地的人家做好准备,犁杖,糜子籽种,都给我准备好,明天一大早,我派人来帮你们揭地。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哪个村里有一块撂荒地,县公安局牢房给哪个村的村长拾掇了一溜子睡觉的地方,谁家要是敢把土地撂荒了,哪怕是沟子大一坨农田,县公安局也给那家管事的拾掇了一溜子睡觉的地方。你们今晚把这话给各家都说到,没有说到,是你们的责任,说到了,哪家没有做好准备,是哪家的责任。去吧。”
  村长们走了后,马赶山命令牛局长回去组织警力,连夜将滞留县城的妇女编为四个义务劳动大队,明早七点准时开饭,七点半出发,分头开赴各村,每个大队由四名公安战士维持秩序,对不服管教者,采取坚决措施。
  这天早上,太阳还没有睡醒,县城的居民起得早的起来了,起得迟的还没有起来,妇女们吃过早饭,分成四路大队,每个大队排成三路纵队,朝县城的四个方向走去,每支队伍的最前面、最后面和两边,各走着一个公安战士,每人手持一根胳膊粗细的白桦木棒,神色庄严。妇女们不知押送她们到哪里去,走着路,不忘了朝四周偷看一眼,有的还低声互相咕哝一句什么,这些小动作,若正好被公安战士看见了,就会遭到一声严厉的呵斥。早饭后,她们就得到了严厉的警告,这些都是不被允许的,她们也都是做了保证的。狼茬婆被分配在去西郊的队伍里,一看这阵势,开始胆有些虚,快出城了,把警告忘了,悄声对同伴说:
  “不知道押送咱们干啥去,敢不是卖到哪里当婊子吧?”
  同伴嘴使劲一撇,说:
  “就你?嘿嘿,你倒是天生的当婊子的料,只怕你得给嫖客倒贴!”
  周围的人都捂着嘴窃笑,走在旁边的公安战士大喝道:
  “谁在这儿乱嚷嚷?把你那烂东西都给我夹紧了!”
  “报告!是我在说话,我想把东西夹紧的,就是太松了,夹不紧嘛,咋办?”狼茬婆一本正经地说。
  “我帮你!” 公安战士说着,笑笑地冲上前来,一把将狼茬婆从队伍里面扯出来,一手揪住她的头发,抡起棍子朝她的屁股上结结实实来了一下。
  “你咋还真打?”狼茬婆叫道。
  “你以为谁跟你耍?念你是初犯,再敢捣乱,不见血不会撒手的!”
  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地步,这几天图了自在快活了,想着离婚不离婚没什么要紧的,和这个男人离了,还得跟另一个男人,谁知道要遇上什么男人哩,反正有人管吃管住,自从嫁人后,都是咱伺候别人,终于有人伺候咱了,咱也享几天地主婆的福。真是骚情出来的病,有些妇女后悔了,心里说,我赶紧回家去还不行吗,你把我弄到哪儿去吗,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还得回家过日子哩。可是,话只能在心里说,说出口,就得挨打,听棍子扇起的风声,那是真打。
  妇女们到了村庄后,被各村的村长强弱搭配,三个人一组,分散开来。三个人一犋犁杖,由村长指定田块,由主人家供饭供宿,指定的任务必须按时完成。两个妇女在前面像大牲口那样,把牛隔头套在肩膀上拉犁,一个妇女在后面握犁把儿。农田的主人大多也是妇女,心里怪不忍的,可是,这是村里下达的硬任务,那么大的责任谁敢担当。本地农村都是用牛揭地的,两头壮牛拉一犋犁杖,一垧地揭下来,牛都要累虚脱的,一茬庄稼种下来,牛一直要歇到秋上种冬小麦,才可缓过劲儿。毛驴的力气比人大多了,不到万般无奈,主人是不用驴揭地的,一茬子庄稼种下来,再壮实的毛驴,都会累趴下的。那些养不起大牲口的人家,也有用人力拉犁揭地的,但那得两个壮劳力轮换着才可撑下来。一畛子地揭到头,前面拉犁的妇女已经累瘫了,想坐下歇口气,远远地看见公安战士手持木棒往这边跑,都赶紧爬起来继续拉犁。
  挣扎了一天后,妇女们骨头像是被拆散了,吃饭端不住碗,睡觉放不平身子,一晚上呻吟不休。第二天一大早,当妇女们在一声声喝喊中,艰难爬起来把犁杖套妥帖,用最后一点力气拉犁揭地时,却发现她们的男人差不多都闻讯赶来了。这时,那些往日与自己的男人心有怨恨的妇女,一眼看见,禁不住涕泗交流,那些平日不待见自家男人的女人,恨不得立即扑上去热热地扒一个包子。蔫梨也来了,狼茬婆还要逞强,蔫梨扑上去,一把从她的肩膀上卸下牛隔头,厉声说:婆娘家的,逞什么能!你以为是在家里?蔫梨虽蔫,出蛮力,狼茬婆哪能跟他比,他和另一个男人套上牛隔头,拉起犁杖,呼啦啦,泥土随犁铧翻飞,看上去,倒像不费什么劲儿似的。
  为了减轻田地主人家的负担,要求离婚的妇女和她们的男人在谁家住,县政府给每家每天补贴两个人的口粮。马赶山给牛局长说,你去给那些男人说,套上自家的驴揭地也算数的,牛局长放出风后,却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做,他们把驴赶在荒沟里吃草,晚上还给驴加精料,坚持自己拉犁揭地,有人劝说,驴天生就是干活的,让驴闲着,把人却累成驴了,那些男人说,人累坏了,好好睡一觉,啥事都没了,驴累坏了,半年都缓不过来的。牛局长把这当成一大笑话说给马赶山,他感叹说,无论新社会旧社会,农民到底是农民啊,咋就不开窍呢。马赶山说,还当公安局长哩,你懂个驴!
  其实,县城周围村庄的撂荒地并不多,要求离婚的妇女们懂得自家男人的辛苦,每天和主人家的妇女一道,忙里忙外,给下地出力的人按时足量伺候吃喝,好多天不在一起了,抽空子,两口子还不忘了亲热一次。四天后,所有的撂荒地都种上秋糜子了。要求离婚的妇女们和自家男人,双双对对回到县城,县民政局工作人员主动找到先前闹得很凶的妇女,要给她们办理离婚手续,她们撇嘴说:离锤子哩,离婚?你咋不离呢。跨上毛驴,自家男人在前面牵着缰绳,毛驴好似懂得主人的心思,这几天也养出了精神,风风火火出城回家了。狼茬婆也放弃了离婚的打算,蔫梨鞴好毛驴的鞍鞒,让她骑上,她两眼一瞪说:你骑你的,看你蔫成啥样子了!蔫梨笑笑的,一纵跨上驴背,高喊一声:新媳妇,啊呕啊儿,夜黑睡觉搂个伢狗娃儿!
  马赶山、古里和牛局长站在旧城楼上,吃着旱烟,笑眯眯儿地看风景。马赶山问牛局长看明白了没有,牛局长惭愧地笑笑。
 第二十二章
  木柈子向女人的屁股打去
  女人们陆陆续续骑着毛驴走了,闹嚷了大半个月的县城乍然清静下来,像是大战过后的战场,让人心里惶恐恐的,生怕眼前某个地方,突地蹿出一个死去又活来的人。经县公安局详细清查,还有二十二名妇女坚决要求跟男人打离婚,她们强硬表示,不让离婚,她们就要吊死在城门上。
  牛局长请示马赶山怎么办,马赶山低头吃烟,一连吃了三锅旱烟,把烟锅在面前的办公桌上使劲弹了几弹,烟灰飞溅开来,一屋子都是迷蒙。他霍地起身,断然说:
  “召集县委扩大会!”
  在家的县委常委、副县长,还有各部局的一把手迅速到会。牛局长把情况作了通报,常委们不说话,副县长和各部局的领导,哪怕有多么绝妙的主意,都是不敢随便说出口的。小小的会议室里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在捧着旱烟锅使劲吃烟,本来就促狭的会议室,烟雾占去了许多空间,人被挤得无处容身了。没有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马赶山说:
  “你们怎么不说话?嘴让驴蹄子踢了?”
  还是没人说话。马赶山点名让古里拿主意,理由当然很充足,这一块,归古里管。古里从嘴里卸下旱烟锅,说:
  “我看是不是这样,剩下的人不多了,就让她们离婚吧?一个县不判一件离婚案,显得新《婚姻法》没权威,也显得我们执行不力。”
  会场有附和的,有反对的,大多都保持了沉默。看看讨论不出什么结果,马赶山说:
  “这样吧,让民政局的同志再给那些妇女做工作,争取让她们好好回去,万一劝说不成,再说。”
  民政局所有的工作人员立即行动,连夜去给滞留县城的妇女做工作。晚上,马赶山正准备吹灯睡觉时,只听门外传来一串愤怒的脚步声,随即,屋门被一脚踹开,又反弹关上,又被一脚踹开,黄局长一步跨进来,顺势坐在门口的杌凳子上,一手捂着脸,胸腔那里嗝儿嗝儿的。马赶山吃了一惊,接着,小锤子一手提枪,冲进来一看是黄局长,一时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马赶山撇个眼风,小锤子收了枪,提起暖瓶,倒了一杯开水,端过去,轻声说:
  “黄局长,喝水。”
  黄局长接过水杯,将一杯滚烫的开水一口闷了。他的手离开脸面时,马赶山发现他的脸上有两行深刻的指甲印。喝完水,黄局长说:
  “县长,这个局长我不当了,谁能当谁当,我不当了!老子是干革命工作的,不是给烂婆娘洗血裤子的!”
  “样子!局长是你穿破的袜子,说撂就撂了?一个老同志,动不动就是这种眉眼!你给我好好汇报工作。”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黄局长带领全体工作人员,分头去说服离婚妇女,没防备,一个女人伸手在他的脸上掏了一把。黄局长噙着眼泪,忿忿地说:
  “县长一再强调,对离婚妇女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要不是纪律限制,哪个狗日的不想活了,敢到老子的脸上乱挖抓!豁出去回家种地,也要让她脱几层皮的。”
  “这说明你的党性是很强的嘛。”马赶山说着,精脚跳下炕,把烟锅烟袋递过去,黄局长接过来,吃了几口,脸色好些了。
  第二天一大早,县常委扩大会再度召开,马赶山不再等别人发言,他指着黄局长的脸说:
  “同志们看看吧,别说是共产党政府的局长了,就是一个放羊的男人,让女人把脸抓烂了,你们说,这个男人该怎么办?”
  “捶狗日的,连几个烂婆娘都拾掇不了,我们的政权不成了骡子的锤子闲摆设?”牛局长霍地起身,大吼一声,会场里一片附和声。马赶山也霍地起身说:
  “老牛说得对!江山是我们打出来的,不打,同样坐不稳江山!这些烂婆娘就交给老牛了。老牛你给我听着:绝对不能伤人,更不能死人。出了这种问题,一切责任由你承担!”
  “没麻达!”好久没有打过仗的牛局长兴奋得一脸通红,他雀跃着奔出会议室。
  马赶山率领与会人员爬上城门楼,观看牛局长要采取什么手段。
  一会儿,一队公安战士,一手提一根木柈子,一手揪扯女人的发辫,牛局长一手端着烟锅,洋洋自得地跟在队伍后面。来到广场,那些妇女被排成队列,公安战士也排成队列,牛局长款款来到队伍前面,站定,将排头的一个女人喊出来,问她愿意离婚还是愿意回家,那个妇女说愿意离婚。牛局长手一挥,几个公安战士冲上前去,一人揪住发辫,另几个抡圆了木柈子,在那个女人的屁股上一下一下猛抽。妇女惨声叫号,开始是叫骂,后来是求饶,再后来便连连表示,不打离婚了,要回家好好过日子。
  那个妇女站到一边。
  又叫出来一个妇女,她硬着头皮说要离婚,发辫便被迅速揪住,木柈子带着风声落在她撅起的屁股上,当她表示不再离婚要回家过日子后,便和第一个妇女站到了一起。一连打了八名妇女的屁股后,剩下的妇女不等牛局长发问,都一片声表示,不打离婚了,要回家好好过日子。
  妇女们的家人牵着毛驴早在一旁等候了,见状,纷纷上前,把她们一一扶上驴背,驴背上的人抽抽噎噎,跟在驴后的人笑眉花眼,逶逶迤迤去了。马赶山笑道:
  “这个老牛真有一套呢。我以为木柈子就是用来烧火做饭的,到了老牛手里,用处就多了啊。”
  城楼上一片嬉笑声。
第二十三章
  龙凤羊肉馆的女人
  离婚风潮就这样平息了,子午县又恢复了平静,农历四月初八,这个让子午人祖祖辈辈恐惧的日子,这一天阳光像春天的阳光那样明媚,晚上和风习习,并没有出现黑霜。冬小麦正在按照人们希望的那样灌浆抽穗,一板一眼,看来,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今年将是一个丰收年。秋田作物长势喜人,这种大庄稼不像冬小麦那样金贵,怕旱怕涝怕冻又怕雹的,在哪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都是一个让人饿肚子的问题。秋田作物身价贱,命似乎也贱,只要春种时赶上节气,有一场透雨,八九不离十是要丰收的,而这一茬秋庄稼,这些条件都满足了。
  秋庄稼果然长势喜人,前几日,马赶山在乡村跑了一圈,颇有些踌躇满志。听说何自叙学习结业,从省上回来了,当了几个月班长,马赶山也想把这个班长尽快交给班长。见面略事寒暄,马赶山正要谈工作,何自叙却说,工作暂时先搁下,有更重要的工作在等你。前天,我从省上回来,顺便向地委汇报我的学习情况,也顺便请示一下子午县的下一步工作,祁书记让我通知你,让你尽快去一趟地区,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我看,赶前不赶后,你明天就去吧,本职工作咱们回来再说。
  马赶山早想去一趟地区,无奈分身不得。他回到办公室,火速命令小锤子打点行李,明早出发去泥阳。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火急上路。马赶山的马快,小锤子的马更快,两人黎明从县城出发,早上十点刚过,就到了泥阳镇。此时,太阳虽已像太阳那样红艳艳了,却还像一个十八岁的女子,有意地敛了光芒,上下内外尽显羞涩,全不像正午的太阳,纯粹是一个从男人那里尝到甜头的少妇,根根叶叶都是喷着火的。再往前跨一步,就进了泥阳镇了,跑在前面的小锤子勒住正跑得欢畅的烧撂子,轻声斥道:
  “急的坐上席啊?等着,肯定有猪头肉叫你吃哩。”
  “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哩?”小光棍比烧撂子慢些,其实也只慢两三个身子那么长,小锤子说什么,马赶山都听见了,故意这样问。
  “我和烧撂子说话哩。”小锤子说。
  “咦,你不知道烧撂子是畜生吗,再灵醒的畜生也是畜生,还能听得懂人话?”马赶山说。
  “那倒说不定,畜生听不懂人话,至少不会故意曲解人话。”小锤子淡然说。
  “咦,你这个小锤子,好像稀屎汤里还夹着干屎橛子的?”马赶山说。
  “首长,你饿不饿?”小锤子转移了话题。
  “饿,咋不饿,跑了九十里路了,饿得吊了多长。”
  “要不,咱们就在城边上随便吃一点吧?”小锤子看似请示,其实他已做了决定了,对于这些事,马赶山向来是听他安排的。
  “咦,你这个小锤子,地委书记请咱哩,他不管一顿饭?”马赶山真的感到惊讶。
  “首长,你没有饿昏吧,地委书记今天会管你饭?饭倒是给你管的,恐怕端上来的不是饭。”小锤子扯着两根马缰绳往路边的荒草地走了。
  “你给我站住!”马赶山喝一声,说,“我跑了九十里路,他凭什么不管饭?是他请我来的,不是我要来的,端上来的不是饭,是什么,难道只有山珍海味,有那样招呼贵客的吗?”
  小锤子恼极而笑,回头说:
  “首长,我跟了你多年,吃过像样的饭吗?还山珍海味哩,嘁!赶紧填饱肚子,等快下班了去见首长,那时候他饿了,急着去吃饭,你少挨几句骂吧。”
  “骂我?凭什么骂我?我又没做错事,难道因为他官大,就可以随便骂人,这个拐驴,他要是敢骂我,我……我……”
  马赶山嘴上劲大,心里却虚,何自叙才去的地委,今天又叫他去地委,按常理,如果纯粹是为了工作,要不叫一个人去,要不两个人都叫去,哪有这样背靠背安顿工作的道理呢。
  路边有一家清汤羊肉馆,很有名的,马赶山和小锤子在这里吃过几次。羊肉馆老板是个年轻女性,女人抛头露面做生意,这在刚解放才一年的泥阳镇,还是很少见的,替男人看店照应生意的有,打杂帮忙的有,自己当掌柜的却少之又少。人都把这个女老板叫荨麻。这肯定不是她的名字,一个女人能得到这个绰号说明这是一个扎人的角色。北地人嘲弄那些做事不看眼色的人,常用的有两句话,一句是,精沟子撵狼,胆大不识羞,一句是,荨麻擦沟子,找着好东西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前一句很好理解的,这后一句说的是,荨麻是一种植物,带刺儿,非常细密的刺儿,不留意是看不出来的,又不容易识别,那种刺儿一旦沾在身上,既痛,又痒,还不容易除去,而荨麻的叶儿较宽,纹理细密,人着急拉屎后,急切间找不到应手的东西擦屁股,顺手捋下荨麻叶擦了,这种刺儿沾在糙皮上,人都受不了,何况是沾在那个金贵的地方。荨麻看见两个老主顾来了,她不知道两人的身份,但有高头大马骑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而走在前面的那个目光如电,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里的小伙子,一定是走在后面那人的马弁,而那个人既不像跑江湖的,也不像做生意的,更不像当官的,他的脸色再温和,都让人能觉出杀气。荨麻急忙撇下别的客人,笑脸盈盈上前招呼:
  “二位大爷,远路辛苦,快请!”
  一个堂倌也急忙去擦抹一副靠墙的本身就比较干净的座头,荨麻说:
  “你去支应别的客人!”
  荨麻解下缠在腰里的花布围裙,将那副座头桌子板凳哗啦啦擦抹一遍,赔了笑脸说:
  “二位大爷先请坐,缓口气儿,茶马上来了。”
  荨麻风火转身回到柜台,一手提一把亮晶晶的铜壶,一手端两只盖碗子,风火而来,给一只盖碗子冲上茶,铜壶搁在地上,双手递给马赶山,再倒手,把另一只盖碗子双手递给小锤子,轻声问:
  “二位大爷吃点什么?”
  小锤子说:
  “清汤羊肉,双环儿的。”
  “好的,二位大爷先刮碗子,先歇缓歇缓,我去拾掇。”
  马赶山坐在里面,背后靠墙,一侧也靠墙,小锤子坐在旁边,两人都面朝大门。盖碗子又叫三炮台,由底盘、茶碗和碗盖三部分构成,茶是茯茶,里面伴有饱满桂圆三枚,一大疙瘩冰糖,枸杞多枚,碗盖揭起,红是鲜红,白是生白,黑是乌黑,三色互衬,茶香氲氤。喝茶时,一手托起底盘,一手抓碗盖,把漂浮上来的茶叶等物刮向一边,碗盖与碗刮擦有声,铮铮入耳,俗称刮碗子。荨麻进了操作间后,一个年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双手提着铜壶,站在一边,看见两个客人刮几下碗子,刚把茶碗搁在桌上,就急忙添水。马赶山笑问:
  “碎女子,多大了?”
  “回大爷,虚岁十六了。”
  “提得动茶壶吗?”
  “回大爷,提得动的。”
  “你干脆让我们自己来吧,看把你挣坏了。”
  “回大爷,不敢劳大爷的手,挣不坏的。”
  “不要叫大爷了,我们不是大爷。”
  “回大爷,大爷就是大爷,辈分不能乱的。”
  马赶山看见小女娃伶牙俐齿,心下大为好奇,一边刮碗子,一边和小女娃斗嘴。小锤子一点都没受影响,刮碗子时,并不端起来,而是直接搁在桌子上,右手按在腰里,左手拿盖碗,将茶末随便刮一刮,趴在桌子上嗞嗞地喝,喝茶时,眼睛仍盯着门外。小女娃给马赶山添水时,必须要从小锤子面前经过,要挡一下他的视线的,他试图把头仰起,把视线超过小女娃,小女娃乖觉,立即转身站在马赶山那边,给小锤子添水时,只能挡了马赶山的视线。小锤子心下暗暗称奇,马赶山见小女娃如此机灵,心说小了点啊,要是再大几岁,我就把她招进政府来,肯定是一个好干部,给我哪个战友说个媳妇,也是一个好媳妇。马赶山心里想着美事儿,把自己先美得嘴角像是含苞待放的山丹花儿,荨麻双手端着一只大老碗颠儿颠儿上来了,她把碗搁在马赶山面前说,大爷先慢用,又偏脸对小锤子说,这位爷稍等,马上来。两只大老碗摆在桌面上,热气腾腾的,透过雾气,碗里满当当的,全是精羊肉块子。这是专门吃羊肉的粗瓷碗,用来做洗脸盆,也是松松活活够用了。两人要的是双环儿,也就是两份肉的那种,店家又是特意优待的,一只碗里,至少有二斤精肉。火红的油泼辣椒面儿在肉汤上铺了厚厚一层,芫荽末儿撒上去,红绿相间,活活地爱死人呢。不用嘴去品尝,鼻子一闻,就知道,汤是锅底不离火,炖了一天一夜的羊骨头汤,醇香的味儿从碗里一股一股喷薄出来。两人又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多年,馋得恨不能吃自己肉的人,见了这么宽敞的肉,两副肚肠早蹦上嗓子眼儿迎接了。马赶山不客气,一手接过荨麻双手递过来的木筷,搛起一大坨儿肥肉囫囵吞下肚里。未承想,半夜只啃了一块干蒸馍,九十里坑洼土路颠簸下来,肠胃早剩一张空皮了,滚烫的肥羊肉一股脑儿下去,马赶山一下子被烫得跳了起来。小锤子吓了一跳,霍地起身,挡在马赶山面前,枪已在手,枪口直指大门。饭馆还有几个正在饕餮的客人,猛地吓坏了,忙缩头探脑朝门外看,荨麻也吓坏了,竟不由自主地挡在了马赶山面前。
  一场虚惊,小锤子很尴尬,讪讪地收了枪,坐在他的位置上,倒是荨麻机灵,忙说,二位大爷息怒,都是我泥脚面手的,做事不利落,惊扰大爷了,我给二位拿烙馍和蒜去。她撇一个眼色,那个小女娃忙上前来,给两人的碗子里添了一遍水。荨麻一手端着一只漆了双鹊逗牡丹的木盘,里面叠放着四大块烙馍,款款走上前来,搁下木盘,另只手里却拿着圆圆的一骨朵儿大蒜。用不着茶水了,小女娃手提铜壶闪在一边,荨麻站在刚才小女娃站的地方,伸出一双小巧的手,翻翻飞飞地剥蒜。按羊肉馆的向来规矩,蒜是客人自己剥的,自己剥,自己吃,要的是那个情趣儿,马赶山本是要从荨麻手中要过蒜骨朵儿的,却没有要,他看见荨麻剥蒜的手别有一种好看,就不去管她。荨麻剥出一瓣蒜来递过来,马赶山接过来,一口就咬去一大半,辣得心口那里烧烧的。一会儿,荨麻把一骨朵儿蒜剥完了,搁在两人面前。两人碗中的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各拿一片烙馍,掰碎了,泡在碗里。
  肚里有了分量,马赶山不着急吃了,小锤子仍然眼睛不离大门,马赶山说:
  “老板,这个小女娃是你的吗,这么乖的女娃娃。”
  荨麻浅笑道:
  “大爷取笑,我哪有那么大的女子啊,那是我姐跟前的,我叫来给我帮忙的。乡下女娃,没见过世面,笨嘴笨舌笨泥脚面手的,还望大爷多担待。”
  “嗳,这么乖的女子娃,还嫌人家不乖。上过学吗?”
  “嗨,大爷说笑哩,乡下女子能把自己的命好歹吊住,都进了天堂了,哪还敢做那种富贵梦。”
  “地区不是开办了免费的工农速成学校嘛,怎么不送去识几个字儿?”
  “不瞒大爷说,我也想叫这个娃识几个字呢,人家管事的说,我是什么工商小业主,不收我们这些人的子女的。”
  “你要是真想叫娃去上学,我去给说。”
  “真的吗?”荨麻脸上一时生动无比。
  “什么蒸的煮的?你看我们像胡喊冒吆喝的人吗?”刚给嘴里塞进在羊肉汤里泡软了的馍块的小锤子不高兴了,冷不丁插了一句嘴。
  荨麻吓了一跳,忙赔笑说:
  “这位大爷不要着气啊,你忘了啊,人都说我们女人家的,头发长见识短,这么好的事一下子摊到头上,欢喜得都不会说话了啊。那好得很嘛,只要娃能上学,我给我姐也有个交代了。”
  站在一旁的小女娃听说,忙搁下手中的铜壶,跑进操作间,端出一大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匀在两只碗里。正好一块烙馍泡过,碗里的汤少了,不够泡另外一块烙馍,本来这是要客人自己去窗口添汤的,小女娃如此有眼色,马赶山越发喜欢得不行,笑问:
  “小女娃,我们说话你都听见了?想不想上学啊?”
  小女娃只抿嘴笑,把一对亮晶晶的眼珠子看荨麻,不说话。荨麻说:
  “大爷问你,你心里咋想,就咋说。”
  “想。”小女娃怯怯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
  听马赶山问她的名字,小女娃一下羞红了脸,低头不说。荨麻说:
  “我那姐夫,也不知道咋想的,给女娃起了一个寒碜得要死的名字,我这外甥女自己不好意思给大爷说。她家姓连,据说,她生下来,哭声像麻雀叫,唧唧喳喳的,大家就叫她麻雀。”
  马赶山听了,也觉得好笑,小锤子想笑,没有笑出声来,低下头,忙给嘴里塞一块烙馍。马赶山笑道:
  “这名字也挺好的,人容易记住。”
  小锤子从怀里摸出怀表,一看十一点了,去地委大约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刚合适,他瞥一眼马赶山,马赶山给荨麻说:
  “那好,就这样说定了啊,我让学校的人来找你。”
  清汤羊肉、盖碗茶和烙馍的价钱是固定的,小锤子已摸出一沓纸币搁在桌子上,荨麻死活不要,小锤子不习惯这样,眼睛一瞪,焦躁道:
  “你是不是看我们像吃白食的?”
  荨麻讪讪的,心里还是不踏实,嗫嚅说:
  “大爷们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连一顿饭都不肯赏光……”
  “没人给你帮忙,我们是给国家物色人才。你以后不要叫我们大爷了,天下所有的大爷都让我们给打倒了。”
  小锤子说完,头也不回,一闪身就出了饭馆。他到旁边拴马的荒草地一看,只见刚进饭馆时看见的那个堂倌蹲在离两匹马很近的地方,两匹马前,各有一只柳条簸箕和一只瓦盆,走近看,马是刚吃了炒黄豆饮了水的,两匹马见主人来了,各打了一记幸福的响鼻,显出精神抖擞的样子。那人见小锤子来了,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满脸都是巴结的笑,小锤子说:
  “你喂马了?”
  “我们掌柜的说,大爷们是走了长路的,马也饿了,就让小人给大爷的马加一些料。”那人说。
  “谢谢你啊。”小锤子内心喜悦,也把喜悦挂在脸上,转过墙角,见马赶山和那个叫荨麻的女掌柜在说话,就不往前走了,他掏出怀表看,故意多看了几眼,马赶山就向他招手,他牵过马去,两人一跃上马,他用余光看见那个叫麻雀的女娃躲在门后,抻头探脑往外看,明亮的眼睛巴巴的。小锤子心里竟涌上一丝惆怅,可惜了,这个女娃只有十六岁,要是十八九岁,该多好的啊。进城了,马走不快,两骑前后错开半截身子而行,马赶山说,你催的让人走,又磨磨蹭蹭干什么,小锤子说,我看见首长和那个女掌柜有重要话说,不好打搅。马赶山说,你这个小锤子心眼倒多,我跟人家哪来的重要话说,小锤子说,那倒不一定呢,首长管的事儿多嘛,马赶山说,这个小锤子越来越胡说了,这是泥阳镇的地盘,我管人家的事,不是黄鼠狼吃过地界了吗,小锤子坏笑说,漂亮女人是不分地界的。说话前,他就知道马赶山要拾掇他,说着话,他双腿一夹,烧撂子已蹿出一截,他回头撂一个鬼脸。等小光棍靠近了,马赶山笑说,人说做贼心虚,今日个才真正见识了贼心有多虚。
第二十四章
  要骂人吃饱肚子再骂
  地区机关都是每天三顿饭,到地委大院时,刚十一点一刻,办完门卫手续,祁如山办公室门大开着,马赶山从门缝里看见他正在房间踱步,便知道那是他的肚子饿了,战争期间,饿肚子是常事,祁如山给大家说,肚子饿得受不了时,不要待着不动,越想越饿,越饿越想,在地上转一转,止饿哩。马赶山心中一乐:呵,来得正是时候!他在门外双脚啪地一碰,大声说:
  “报告!”
  “报告个锤子!要进来,就快点给我滚进来!”
  “啊呀,跑了九十里路,把人饿坏了。还好,正赶上饭头。”马赶山搓着手说。
  “赶上锤子头了,还饭头呢。嘿,你挨在说风凉话,我咋闻着一股羊膻味儿?”祁如山鼻头使劲蹙蹙,喉结那儿蛇一般在滚动。
  “是吗?”马赶山也把鼻头使劲蹙蹙,惊叫道,“啊,真的,我也闻到了。是不是首长这儿有羊肉,快给我吃两口,解解馋,多少天都没有闻到肉味了。”
  “你挨日眼我?小心我把你当羊肉吃了!”
  日眼,就是自己有好东西,故意给人显摆,借以引起人的眼热嫉妒。马赶山正是为了日眼祁如山,才把呼吸调整得粗重一些,极力让羊肉味儿从肠肚里鼓荡出来。祁如山念起马赶山肚里居然塞满了羊肉,顿时又饿又馋,看见马赶山气便不打一处来。他本来召马赶山来,是要给他做思想工作的,在平息妇女离婚风潮中,马赶山有过火行为,有人将他告到了地区,省上也在过问此事,他想压住的,看来压不住,心想给这个二杆子一个处分,让他今后做事说话稳重些,对他未必是坏事。人来了,他却改变了主意,处分的事情还是以文件形式宣布吧。再说了,从内心来说,他也是赞成马赶山的做法的,他遇到这种情况,也会这样做的,女人就是女人,新社会的女人也是女人。这次,专门就他的胡说八道问题,先给他敲一个警钟。不需要什么铺垫,祁如山知道,马赶山外表冒失,对什么心里都是有数的。可是,他肚子饿得正常说话都有些中气不足,便鼓足力气吼道:
  “我把你这个狗日的马赶山,你能不能把你的皮嘴管得紧一点?上次我就日嚼过你,听说你在班子会上,嘴倒是干净了些,你却在群众中胡丢冒撂一些影响同志团结的话,嗳,我说马赶山,你能不能把你那不生娃的东西夹紧一些?”
  “首长放心,保证夹紧!”马赶山啪的一个立正。他虽然一时想不起自己究竟说过什么错话不得体的话,因为心中有要紧事,不能在这种来无风去无影的事情上过多纠缠。
  “给我滚,滚回你的子午去!看见你,我毬眼眼儿都在冒气。不过,你得给我好好琢磨一下,你看你能不能管住你的嘴,要是管不住,我会帮你管的。”
  “首长放心,保证管住!”马赶山又一个立正。不过,还是没有想起他说过什么错话,继而心下一乐:反正从子午县传出来的所有错话屁话混账话,人都会赖到我头上的。
  “滚!”祁如山吼道。
  “哎哎哎,首长,大老远传唤我来,到底什么事嘛,还没吃饭嘛。”
  “还想吃饭?我要不是肚子饿了没力气,非踢你两脚不可。”祁如山气喘吁吁说。
  “这样的话,饭就不吃了,先欠着,踢两脚的事嘛,也欠着,等下一次,首长吃饱了再踢。我有一个重要事情,必须给首长汇报。是这样的,当年的许多老战友,如今都老大一把年纪了,先前一心投入革命,没有条件成家,现在有条件了,却没有合适的对象。回老家找吧,那些女子都没有文化,撂到家里吧,一个家扯两下,没法过日子,带到身边吧,又没有能力吃公家这碗饭,到城里找吧,首长也知道,狼多肉少嘛……”
  “你能不能利索点!你说的这些我能不知道?”
  祁如山打断马赶山的啰嗦,想大声吼几下,却吼不出气势了。马赶山目的已经达到,这才快嘴快舌说:
  “是这样的,地区不是有工农速成班吗,正规学制是三年,能不能给我们子午县专门办一个女子文化补习班,只学一年,顶多一年半,好坏识几个字,会简单的算术,就行。然后,一个去向是补充到各机关去,再一个,县上还准备开办一些工厂,需要识文断字的女工,同时,也可解决这些老战友的婚姻问题。”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为什么给你子午办班,别的县攀比怎么办?”祁如山的口气缓和下来,一边踱步,一边攒眉思索。
  “别的县凭什么攀比?子午县是最老的老区县,老革命最多。”马赶山理直气壮地说。
  “那好,给你二十个名额。”
  “五十个!”马赶山知道祁如山已经答应了,口气变得不可通融。
  “八百个,五十个?干脆叫成子午干部速成学校算了,三十个吧。”
  “就五十个,一个都不能少!”
  “四十个!你狗日的再敢给我说五十个,一个都不给了。”
  “好好好,唉,官大一级压死人,谁让人家是首长哩。那好,就四十个,我回去立马就招收学员了。”
  “滚,快滚!”
  “是!首长吃饭,我滚了!”
  从地委大院出来,马赶山咧着嘴偷笑,小锤子早把两匹马都牵出来,在大门外溜达。一看马赶山的样子,便知道他不但没有吃什么大亏,还占了不小的便宜。他故意说:
  “首长,让大首长骂美了吧?”
  “哼,谁敢骂我?我天生就是骂人的,骂我的人老母猪还没下出来呢。”马赶山接过马缰绳,两人并排走在空旷的地委大院甬道,马赶山得意地说:“小锤子,全地区七个县长你都熟悉的,你给我老实说,哪个县长最能干?”
  “那当然是子午县的县长了。”小锤子以夸张的表情夸张的口气说。
  “你挨的,我正经问你哩,你倒给我胡说冒撂!”
  “我说的就是心里话嘛。”小锤子颇感委屈。
  “那你给我说几个理由。”马赶山一时还自信不起来。
  “理由满地都是,还用得着找?一是革命时间长,对敌斗争经验丰富;二是长期在群众中,基层群众工作经验丰富;三是意志坚定,敢想敢干;四是为人正直,人品好;五是警卫员勇敢机灵,有能力为首长分忧解愁。等等,等等,还有很多。”
  小锤子一本正经地说完后,马赶山才反应过来,在烧撂子的屁股上踢一下说:
  “跟你的主人一样,别人不夸自己夸。”
第二十五章
  地委书记的绝版爱情
  马赶山和小锤子一路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了位于佛寺街的地区工农速成学校大门口。这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大寺院,有意思的是,名叫佛寺,寺里面除了供佛,几乎什么神仙都供,玉皇大帝,三清老子,素王孔夫子,真武大帝,城隍纪信,等等。面积几乎占去泥阳镇的十分之一,校舍虽只占据了寺院的一小块,也是一个拥有一百多间房舍的学校,这原是寺院杂役的宿舍,房间小而多,十多间原来用做库房、食堂的房间,辟为教室,小房间正好作为师生宿舍。一看两个骑马的人来了,自有不言自明的身份,看门老头忙殷勤地接过马缰绳,拴在迎门的一棵大柏树上,问他们找谁,他进去传话。小锤子说,不用了,我们找你们的那校长。两人对校园很熟悉,转过几处墙角,来到一间较大的屋门口,小锤子抢前几步,要先行通报,被马赶山笑笑地制止。马赶山左手捏住鼻子,右手轻轻敲门,尖了嗓子说:
  “请问,那校长在吗?”
  里面传出一串女人打铃似的笑声,边笑边喊:
  “马赶山,要装神弄鬼,翻过墙,神也有,鬼也有的。”
  哗的一声,门从里面拉开了,一个身披鲜红开襟羊毛衫的女人,伸手一把扯住马赶山,大笑道:
  “嗳,我说你这个家伙,都当了县长了,还没有个正形,我不知道你这县长是咋当的?”
  马赶山突地一愣:我说我怎么给大女冷不丁买了一件并不适合农村婆娘穿的羊毛衫,原来心病害在这里!为了掩饰尴尬,他做出一脸痛苦状,进了屋子,小锤子问了一声那校长好,就要退到一边去,却被那个被他称为那校长的女人喊住了,她笑道:
  “一块进来喝茶,放心,我不会勾引你们县长的,我看不上他。”
  三个人笑着,前后进了屋子。屋里只有一张办公桌,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之类的简单用具,靠墙有一个书架,上面的书不多,和所有的干部宿舍一样,都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不同的是,墙上贴满了墙围花,屋顶倒贴着几幅屋顶花,窗子上有窗花,门上有门花,书架各层也都贴着纸花,这都是北地农家妇女的剪纸手艺。这样一贴,屋里一下子显得优雅华贵,土楚楚的家具,也好像有了古树名木的气象。马赶山感叹道
  “到哪里都不改苏州资产阶级小姐的生活情调啊。”
  那校长笑道:
  “你少给我扣大帽子,这可全都是当地农家妇女的剪纸艺术。”
  马赶山在屋里转来转去,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忽然叫道:
  “啊,屋里怎么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正在冲茶的那校长,停了手,回头忙问。
  “炕,或者床。”
  嚯嚯嚯,那校长笑时,屋里的纸花也跟着笑,那校长的笑声停了,纸花也不笑了。那校长笑说:“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要床干什么,又不到这儿住,每天下班还要赶紧回去伺候那一窝子大猪小猪哩。”
  那校长是祁如山的婆娘,叫了一个很尊贵的名字:那妃。她是比柳姿早两年投奔解放区的女大学生,那时候,祁如山是子午县的县委书记,在那妃到来的第二天,他俩就正式登记结婚了。那妃是满族,据说祖上还是什么王爷,到了她父亲这一代,满族被革命了,但她父亲本身是热衷学问的,江山鼎革对他没有什么大的影响,那妃正好生于辫帅复辟那一阵儿,她爹知道复辟只是那些不逞之徒在闹着玩,又得了一个宝贝女儿,一高兴,心想,你们敢拿国家大事闹着玩,我一介贫民百姓拿自己闹着玩玩有何不可,他给爱女起了这样一个尊贵而过时的名字。那妃一路小学、中学,直到进了大学,正赶上国家存亡关头,她和同学们无心学业,整天搞飞行集会,撒传单,游行示威,但,同学们对她的爱国热情好像并不看好,后来,她才知道,大家认为她的爱国动机不纯,她所爱之国,无非是要恢复大清王朝,继续让满人坐天下。听了这话,她非常气愤,她说我们每天都在宣传五族共和,中华民族是一家,你们骨子里却存着满汉之分,不像一个新时代的革命青年应有的情怀,同学反驳说,从她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你做皇妃之心不死,那个同学进而推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如今中国面临着两大不死心的威胁,一是日寇亡我之心不死,这是最大的威胁,二是如那妃之流的满清余孽,搞封建复辟之心不死,伪满洲国就是例子。
  同班同学竟说出这么伤害感情的话来,那妃宣布与全班同学绝交,自己单独开展抗日活动,要和大家比一比,看谁是真正的爱国者。她利用家庭背景,筹措了一笔经费,正打算效法古人,招募死士,开赴华北抗日前线时,抗日战争全面打响,不久,华北沦陷,上海、南京沦陷,她随父母一路西迁,到了西安,平型关大捷的消息传来,她灵机一动,悄悄改变主意,瞒着父母,用自己筹集的那笔经费,从地下军火商那里购得一百支步枪,一批弹药,还有几箱西药,趁那时国共还处在合作蜜月期,道路封锁不严,在西安雇了两挂四轮马车,装扮成棉布商人,把物资藏在棉布捆里,一路北上,竟然没费什么周折,就到了泥阳镇。她运来的都是八路军的紧缺物资,正因为东西的金贵,更因为她的一路顺风,倒给她添了不少麻烦。有关机构表面对她很客气,安排她住在八路军留守处里面,主人吃的粗面杂粮,碗里闻不到一丝油腥味儿,而她每天能吃一顿白面片,碗里还漂着三五叶,乃至十数叶油泼葱花儿。尽管这样粗糙的食物她从来没有吃过,但她仍很感动,她不是为了享受才投奔如此贫穷的队伍的,她只想投奔一支跟日本鬼子真刀真枪硬干的队伍,如果大家能把她真正当成自己人对待,那就再好不过了。没有人说在审查她,但她是觉得出的,在院子里她可以自由行动,却不能出大门去,非出去不可,就会有两个女干部一前一后随着她,说是人生地不熟,怕她走丢了,还说街上到处都是敌特不安全。上街是为了散心的,身体自由不了,心便越散越憋得慌。
  半个月后,那妃自由了。没有人给她解释为什么要软禁她,压根儿就没有人说在软禁她,也没有人向她解释,她为什么又自由了。那个黄昏,办事处主任敲开了那妃的房门。那几日,那妃的承受力已到了极限,她不再抗争,也不再在院子里溜达,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一会儿,独自抹一会儿眼泪,把心掏出来给别人,别人却把她的心当皮球踢着玩儿,那种屈辱折磨得她了无情绪,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委屈呀。敲门声持续了好几分钟,她不愿搭理,敲门声还是最初那样,轻轻的,敲三下,停顿几秒钟,又敲三下,不急不躁,不愠不火,敲到第十轮时,她自己耐不住了,孤独感已让她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里的孩子,只要看见遥远处的火光,哪怕是前来追捕她的人,她都会迎上去的。她伸出双手,将两扇门同时扯开,她心里是想了一句大义凛然的话的,临了,却没有说出来。她看见了办事处主任那张笑眯眯儿的脸。主任说:
  “那妃同志,欢迎你参加八路军。你给我们送来了珍贵的物资,当然,更珍贵的是你抗日救亡的精神,上级让我转达对你的感谢。同时,让我征求你对你的工作意向有没有个人要求,如果有,尽管提出来,上级组织会尽量考虑的。”
  那妃已经知道了,在这个群体中,同志是一个无比尊贵的称呼,别人愿意称你为同志,那么,哪怕你的人还在监狱里,你仍是这个群体的一部分,一旦没有人称你为同志了,那就等于宣布你是敌人了。她的身份还是客人,友人,还远远没有达到被称为同志的资格,没想到,这么快,她已经是同志了。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在昏暗的窑洞里关得久了,又是泪水反复涂抹过的眼睛,乍然受到屋外明艳光线的刺激,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头顶的天空是模糊的,脚下干硬的黄土院子,像是黄风激荡起来的尘埃,迎面而立的办事处主任的脸面模糊得如同一块土坷垃。她揉揉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再揉揉眼睛,终于看清了,主任的脸还是她刚拉开门时看到的笑眯眯儿的脸。她说:
  “长官,你叫我什么?”
  “叫你那妃同志啊,呵呵,难道你不愿做我们的同志吗?”
  “愿意,愿意的。”突如其来的惊喜,让那妃一时无地自容,人家把我当同志对待,而我却心事重重,总感到自己的一片真心被误解曲解,这简直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主任说:
  “那妃同志,你愿意做哪方面的工作?组织上委派我征求你的意见。”
  此时的那妃完全沉浸在被信任的感激,和自己辜负了别人信任的愧怍中,原来她设想的是,投身抗日救亡运动,就等于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一个群体了,这个群体需要她干什么她便毫无怨言地去干什么,不是自己想干什么,而是群体命令她干什么,现在却征求她对工作的意愿,这实在是掏心掏肺的信任啊,她收煞不住内心滚滚感激,慨然说:
  “请求组织给我一杆枪,我愿意去最危险最艰苦的地方,只要是抗战最需要的,就是我最愿意去的!”
  主任笑笑说:
  “那妃同志,对你的忠诚和勇敢,组织上是了解的。但是,抗战是一项伟大而复杂的事业,既需要在火线勇敢杀敌的战士,也需要大量的后方专业人才,组织上的初步意向是,你是学过财经的,而解放区最缺少的是财经方面的专业人才,八路军最需要的也是充足的抗战物资,你如果在这方面能做一些工作,就再好不过了。”
  “一切听从组织安排!从决定投身抗战事业那一刻起,那个名叫那妃的女子已经不存在了,她只是一名八路军战士!”
  “好!”主任脱口称赞一声,随即,便以命令的口吻说,“那妃同志,子午县是整个解放区的财政大县,那里特别需要财经方面的专业人才,如果你在泥阳镇没有别的事,今天下午就可以去子午县去报到了。”
  “完全可以。可是……可是……”那妃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
  “那妃同志,你还有别的要求吗?没关系,什么要求都可以讲的。”
  “我……我不知道去子午县的路怎么走。”那妃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为了说这句话,她的脸都被憋青了。
  主任笑说:
  “办事处已经有安排了,今天下午正好有一支驮盐队要返回子午县,你可以跟他们回去。以后说不定你还是他们的领导呢。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你赶紧收拾东西,我派人去给他们说。”
  那个下午,那妃走了她长这么大,所走的最漫长最艰苦的路,西安到泥阳虽然是五百里路程,但她大多时间都坐在马车上,徒步走路是因为马车坐久了,腿脚酸困,或是路边有可看的风景,泥阳到子午的这九十里路,却是一步步实打实走下来的。共十头骡子组成的驮队,每一头骡子驮盐二百斤,每一个驮夫负责赶一头骡子,自己还得挑一百斤的盐驮。骡子在哼哧哼哧赶路,上坡,下坡,涉水过河,驮夫在哼哧哼哧赶路,上坡,下坡,人和骡子一样,只能听到粗粝的喘气声,还有布鞋踩踏在黄土搓板路上的那种声音。那妃的行李很多,都是她出门常用的东西,办事处帮她打成一捆后,主任提在手里掂了掂,说:至少有一百斤。她看见主任的眉头锁住了,泥阳镇虽是国统区,可在这半个月时间里,她已经知道八路军没有一个人有她这么多的行李,包括大首长,她带这么多的行李,不像是来打仗的,倒像是来度假的。没有人说她,但她已感到羞愧了,如果没有人帮忙,她是不可能靠自己的能力把行李带到子午县的。她主动说:主任,我带的行李大多数都是用不着的,原来听说解放区缺少日用品,我多带了一些,不是全部给自己带的,谁都可以用的。这样好不好?给办事处留一部分,这里经常有咱们的同志来往,用起来也顺手一些。主任笑道:嗯,那妃同志想得很周到,这里毕竟是泥阳镇,生活还算方便,既然千里迢迢带来了,就干脆带到子午县吧,这些宝贝到那里用处比这里要大一些。主任派了一个警卫员,将那妃的行李扛起来,送往运输队。十头骡子都在整装待发了,看见这么一大包行李,十头骡子互相看了看,看见大家都一样,没有闲着的,也没有谁驮得少一些,就都把十双眼睛盯住行李包,都怕自己成为倒霉鬼。曲队长接受了,他赶着一头体形最高大强悍的骡子,绰号叫野骡子。去年,八路军还是红军时,曾把外号叫野骡子的国军的一个师长给打败了,曲队长便把师长的这个外号给了他的这头最心爱的骡子,办事处警卫员和曲队长合作将行李包架上骡子背上的盐驮时,野骡子偏脸狠狠地瞪了那妃一眼,昂首嚎出一串悲愤,并相当轻巧地撂了几记蹄脚。曲队长在野骡子的屁股上砸了一拳,斥道:骚情,有你骚情的哩,晚上到了子午县,你还骚情得动,那才算真的骚情哩!那妃觉得脸很烧,心里很过意不去,刚来根据地,给人没有留下好印象,牲口对她的印象估计也不会多好的。
  上路后,人和牲口都在哼哧哼哧走路,那妃虽是空手,也在哼哧哼哧,走出十几里路后,她感到全身都在冒汗,让她最难受的还是胸部那里。早上要出发时,她专门挑出一只据说是什么新材料产品奶罩,很厚实,胸部那里箍得很紧,她想要上长路的,不能让那两个活跃分子太自由了,甩来甩去的,耗费气力。这时,她才醒悟,她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那两个东西倒是活跃不起来了,却也挤在一起,互相温暖着,风儿吹不进来,热量散不出去,她的那里不但揣了两只刚出锅的蒸馍,还拢着一包滚开的汽水儿。实在难受得不行,好几次,她悄悄把手从衣襟下伸进去,哪怕有一丝儿凉风灌进去,也是好的,也许是热胀冷缩的缘故吧,她的那两只本来就很丰硕的宝贝,居然将奶罩撑得密不透风。她放慢脚步,想躲在队伍的后头,抽空给那里松松绑,可是,那个因为太看眼色而导致不看眼色的曲队长,她慢,他也慢,野骡子跟着慢,她说,曲队长,你先走几步吧,我随后赶上来。曲队长把肩膀上的盐驮换一个姿势,喘着粗气说,那咋行呢,把你丢了,我死都没地方死了。那妃笑说,曲队长开玩笑吧,只有一条东西向的大路,又没有岔路,我想把自己丢了,都丢不了的,再说,只有几步,我就跟上来了。曲队长说,你要是走不动,想歇了,我让驮队停下来,大家一块儿歇,一块儿走。那妃说,那怎么可以呢,大伙都挑着重担,只有我是空手,我给大伙帮不了忙,还添乱,影响了行程,怎么好意思嘛。曲队长说,既然这样,你就走在队伍中间,不要赶到前面,也不要拉在后面。
  走出大约三十里地时,到了驮队休息的时间,曲队长专门选了一个大路转弯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是给那妃提供方便的。她心里怀着感激,在一个土坑里,让凉风缭绕了一会儿身上最燥热的部位,她想直接把奶罩除了,进行到一半,她忽然脸一红,除下来的那个玩意难道要提在手上?她惭愧地差一点踢自己一脚。整理行李时,主任提醒她说,上长路,身上带的东西越少越好,哪怕是一根鸡毛,都是有重量的,越走越重。她本是有小坤包的,里面装着女人常用的那些小玩意,她没有见哪个女人背这种包,显得她和周围格格不入,上长路又是累赘,她索性全部打入行李包了。她只好又把那个玩意固定在原来的位置,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更艰难的还在后边,利用这个空当,她把自己收拾得更紧凑了些。大家都在喝水吃干粮,那妃没有带干粮,也没有带水,她肚子不饿,也不想吃,嗓子像是抹上了干辣椒面儿,扎扎地疼。大伙儿吃的是炒面,伸手从炒面袋里往外掏,一撮儿,一撮儿往嘴里喂,十张嘴在剧烈地嚅动着,时而有干面粉从哪张嘴里喷出来,嚅动一会儿,抱起水罐仰头喝一歇,便能听到一声快活的呻吟。那妃不知道炒面是用什么原料做的,散发出来的气味却是令人窒息的香。她不想吃,却对探究炒面的秘密有了兴趣。曲队长开始让她吃,她不吃,曲队长误解为她是大城市来的洋女人,看不上这种土食品。他以为她饿了,就掏出一把炒面递过来,真诚地说:你尝尝,好吃得很,也很干净的。那妃本来是不吃的,曲队长提起了干净,让她一下子警觉了,哦,我要是坚持不吃炒面,会很伤人的。她嘴里说着,我知道很干净,也很香的,只是我还饱着,口干得什么也不想吃。她还是接了过来,曲队长单手抓了一把,她必须伸出双手去接,她喊着多了多了,还是接了过来,接了满满一捧子。腾不开手,她只好双手捧着炒面,低头吞了一口。她不懂得吃炒面,一口吞呛了,炒面粉四溅开来,在她面前溅出一大片的香来。曲队长说,慢些吃,喝点水。说着,一手把自己的瓦罐递过来,罐口倾斜了,那妃双手让炒面占着,又是呛了口的急迫中,顾不得许多,忙伸嘴喝了一口,一下子感到遍体通泰,炒面的香味在体内氤氲着。她一脸的神色迷离。曲队长和他的队员看见那妃这样把他们当自己人,心里一下子暖融融的。子午县把靠体力吃饭的人称为下苦人,下苦人也是这样自称的。下苦人不怕吃苦,只怕被人看不起,他们也有他们的犟脾气,谁要是看不起他们,他们不会去害谁,但会以更大的傲慢反回来对待你。那妃这样毫不讲究地双手捧着炒面,像饮驴那样喝水,看起来穿着打扮都是洋派,人却和下苦人一样本色。一直在木然吃炒面喝水的队员们,都围上来,教那妃如何吃炒面。那妃小心地吞入一撮炒面,老牛反刍似的,炒面在口腔里濡湿了,再咽下去,跟着再喝一口水,干喷喷的炒面遇水膨胀,肠胃立即生出了充满感。
  炒面不愧是下苦人上路的宝贝食品,即将要成为子午人的那妃,对了解民风民俗有了浓厚的兴趣,她把手掌中最后一撮炒面吞入肚里,仿照其他人的样子,伸出舌头把沾在手掌的炒面粉舔了几个来回,别的人舔手是为了不浪费食物,动作也带有很明显的功利色彩,那妃的动机也是为了不浪费工人兄弟好心匀给她的宝贵食物,但内心里,和实际生活中,她却没有受过节约食物的最起码的训导和动作锻炼,她舔手掌时,显得过于认真,动作过于夸张,给人的感觉,她的舔手掌,如同婴儿舔自己的手掌玩一样。大家便都朝着她笑。她以为大家笑她是因为她不下身份舔手,手掌没有舔干净,便又把舌头伸得更长,把手掌重新舔了一遍。大家还笑,她见大家都是那种黄土高原男人特有的憨腾腾的如黄土坷垃裂缝儿的笑,知道这种笑,是友好的笑,即使带有嘲讽的意思,也不含有恶意,嘲讽的目的,不在于让自己开心,而是让被嘲讽者开心的那种笑。她也迎着他们那一张张干裂的嘴唇笑了。她这一笑,引出了一片爽朗的笑,他们都把目光朝向她,根据目测,所有的目光应该是射向她的下巴部位的,曲队长也朝她笑,他朝她了一下眼睛,她马上明白了,抬手在下巴那里一掠,便捋了一手掌的炒面粉。她摊开手掌,嘿嘿一笑,大家都朝她哈哈一笑,她忽然忆起,她曾见过一队八路军官兵,在训练的间歇,调笑逗乐时,就是这种笑容。她一下子感到了温暖。她说:
  “你们的炒面是用什么原料做的,这么香?”
  “真的香吗?”曲队长偏脸笑问。
  “真的香啊,不香的话,我能吃得这样蛮吗。”那妃说得真诚,还故意再伸手抹一把自己刚沾了炒面粉的部位,曲队长笑,大家也笑,都是那种得意的笑。那妃在泥阳镇住了半个月,已经学会几句当地土话了。“蛮”,就是她学会的其中一句,指的是那种狼吞虎咽的吃相。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大家都很惊奇,更感到了亲切,他们原以为,大城市的洋女人和他们之间,就像人和牲口的区别,即便他们自己不把自己当牲口对待,在她们的眼里,他们也是牲口,与其贴上去让人家当牲口对待,还不如离得远一点,你当你的人,我当我的牲口。事实上,他们也在心里不把她们当人对待:你还不如牲口哩,牲口吃饱了,还要干活的,你们吃饱了,就知道肚皮朝天一挺,等着野男人上呢。心里这样想,也只不过是心里在跟别人较劲,自己在给自己长精神,这样的防线其实是极端脆弱的,城里的女人,看上去就是让人心里舒坦嘛,脸是脸,腰是腰,沟子是沟子,啥东西正好长在啥地方,开言动语,听起来就是女人在说话,举手投足,看起来就是女人嘛。问题在于,城里的女人要是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这些下苦人,便会毫不犹豫地把她们低看一等,看得比他们能够想到的最低的女人还低,张口就会来一个:烂婊子!要是她们平等看待他们,他们又会无条件地高看她们一等,当成观世音菩萨,当成仙女,给你做什么都行的。那妃用吃相夸了他们的炒面,又不耻下问炒面的做法,大家的情绪一下子鼓舞起来了,争着抢着说。都说了几句,都发现他们这样说话,那妃根本没办法听,便都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掐住话头,都看曲队长,意思是让他一个人说。这下,那妃听得有些门道了,她刚才吃的是北地一带最好的炒面,主要原料是黄豆,再伴以少量的燕麦、豌豆、荞麦、小麦、黄米,佐以茴香、花椒等调料,都炒了,在石磨上磨细了,储存起来,供出门人当干粮,农忙季节,也可以当随口加餐的食物。炒面耐储存,一年半载只要不受潮,是不会发霉的,止饿,又耐饿,吃二两炒面都可以扛一天饿的。
  那妃一时感慨万端,重新上路后,也许是炒面起了作用,或者是路上的气氛活跃了,她竟然不觉得累,身上原来最热的地方也不怎么热了。曲队长给她教了一个方法,让她走路时,一手搭在无论哪头骡子的背上,就会轻松些。她心里不大相信,又不好驳曲队长的面子,便勉强伸出一只手,巧巧地搭住骡子,走了一会儿,她真的觉出好来了,好像拄了一根拐杖,或是有人搀扶着,她的身子轻飘飘的,脚下轻飘飘的,一股股凉风从她抬起的那边腋下簌簌地透进,一股风便可在她的怀抱里周游一个来回,有那么一缕缕儿风梢子,仿佛有着很强的渗透能力,硬是挤过她防范最严密的领地,像一个个浪子,咸淡着脸,惺忪着眼,招摇着手,舞蹈着脚,坏兮兮的,轻薄地,又恰到好处地把手探进某个拒绝侵犯又渴望被侵犯的地方,让人说不出的恼恨,又说不出的喜悦。乡野的风原来是这么的有趣啊,那妃不禁心里感叹连连。从南国水乡,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向西,天是越走越高了,山色是越走越淡了,水色是越走越浑浊了,而从西安离开家人出走,一路又是往北,地势越来越高了,天色越走越湛蓝了,树木越走越稀了,原野越走越像旷野了,而天地人生,一目都是无尽的苍凉。她的心在那时是紧绷着的,她是怀揣着一腔救国的梦想的,可那毕竟还是梦想,等待她的未来到底是什么,她并无把握。她不想给个人谋取什么,如果仅仅为个人着想,无论在大后方,还是在沦陷区,她都可以延续自己相当甜蜜的人生,可是,那样活着有意义吗?人与这个世界是有关联的,人的出世,就等于与世界有关联了,人死了,与世界的关联也宣告结束,那么,人只要活着,与世界的关联就没有断绝。她是在初秋时分离开南国的,一个秋天,她一直辗转奔波在西去的路上,转而北上北地时分,已是初冬了。
  初冬的北地,田野里的庄稼早已收割,树叶也被秋风刮走了,土坡上的蒿草也已凋零,远远望去,天是蓝得近于虚假的蓝,而山川原野却是一层厚厚的铅灰色。走近了看,却不是这样的,黄土是刚经过了秋雨滋润和丰收激励过的那种昂扬和肥沃,树木的叶儿落了,枝干仍在寒风中挺拔着,宛如刚迈进中年门槛的人,青春的气息仍在身心内外依稀仿佛,河里的流水,淘去了夏秋汛期的浑浊恣肆,算得上是清了,却算不得是清澈,远看是清水,近看却是淡淡的黄土色,晚上是悄悄结了一层薄冰的,早上太阳一射,又哗地散了,恰似一伙顽童,在搞什么违背大人教诲的恶作剧。旅途劳顿了半年,又孤独忧愤了半个月的那妃,身体的乍然苦累,倒驱除了心中积存的疲倦,她猛然惊觉,她居然爱上这个地方了。这让她兴奋,也让她惶恐。她是为了抗日救亡而远赴陌生异域的,她可不为了爱某一地某一人,她爱的是整个民族,整个国家,整个有关人类相处底线的道义准则,任何具体的狭隘的爱,都会使她的行动有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功利目的。再一想,爱终究是一种高尚的情感,一个人有爱,便有了心灵的归属,有了行动的目标,多少人的毁家纾国难,不就是给自己率先竖起一根形式上的标杆吗?这一番内心的感喟,那妃很想说些什么,唱几句什么,或者仅仅是吼叫几声。然而,她听见骡子的哼哧哼哧声,听见工友的哼哧哼哧声,她觉得,这个队伍里,她是唯一的闲人,本应干活的脚和手是闲的,那么,嘴也应该闲下来。
  那妃一手款款搭在骡子的脊梁上,出力的骡子皮毛上汗津津的,走动时,随着蹄脚的节律,肌肉颠儿颠儿的,皮毛颤儿颤儿的,手搭在那里,那种节律从手心传导过来,沿胳膊爬上身体,灌注于心扉,在反复的颠颤下,她的身体也不由得活泛了,心扉也一开一合的,钻进了风儿,不留神,还会钻进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来。究竟是谁,她不能确知,能确知的钻进来的一定是一个男人,是被硝烟熏黑了的那种面孔,是在熊熊烈火中往来奔突的那种身影,是一声呐喊惊天动地的那种豪情,这样的男儿,她只在书中见过,在电影中见过,在报纸的战场快讯中见过,在她原来生活的环境中,她见过一些慷慨悲歌的男儿,但她的心中实在是没有把握,把他们放在真正的血与火中,他们是否经得起血的沐浴火的炙烤?那可真是说不定呢,壮士做贼,节妇为娼的事儿多了去了。
  当夜,那妃随驮队赶到了子午县,由于她的拖累,驮队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当下已交过夜了,县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驮队的十个人和十头骡子,是因为看得熟悉了,早知道这就是白天见到的那十个人和十头骡子,在暗夜里,根据人和骡子发出来的气息,知道她仍然在这个群体中,那些绰绰魅影就是这个群体的成员,要不然,她会被吓死的。驮队来到县抗战物资转运站,交割了货物。这一会儿没人理她,她暗笑,人挑的,和骡子驮的货物,已经有人接货了,我这个跟人和骡子来的货,谁来接呢。身上释了重负,人快活,骡子快活,曲队长漫无目标地吼一声:噢,日了他妈了啊!那妃不明白曲队长在骂谁,说出的话是在骂人,可听他的口气却不像在骂人,声调充满了欢欣、惬意,还有对当下生活的赞美。后来,她才懂得了,子午县的人,在表达失望、悔恨、愤怒等等不快情绪,和表示欢乐、得意、无所畏惧等等精神状态时,用的居然是同一句话:日他个妈哟!区别在于说这话时的场景,声调,还有面部表情。当那妃明白了许多这种同样一句话而表达的意思完全相反的当地语言后,她的内心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单凭这一点,单凭我中华乡土语言的博大精深,谁想亡我国灭我族,做他娘的精沟子梦去吧!那妃自己都没想到,来到子午仅仅几个月时间,她说话、穿衣、吃饭和做事方式,都差不多子午本土化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个被她当做苦力头儿的曲队长,居然是一个老红军,大名叫做曲有福。
  初来乍到的那个晚上,驮队在卸货时,那妃回环四顾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和大地,心里生出了莫名的惆怅。她知道,她脚下是一个叫子午县的土地,她头顶的天空是一个叫子午县的天空,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像一件货物从一个叫泥阳的仓库搬到了一个叫子午的货场,她还不如货物,货物是驮在牲口背上,挑在人的肩膀上的,出货的人是收了货款的,接货的人也是付了款的,包括运货的人都是取了运输费的,而我这个货算什么呢,货主是谁,不知道,卖方是谁,不知道,买方是谁,不知道,运货人是谁,不知道,我是自己走上来的,从一个货场,到另一个货场,身在货场,是不是货物,货物合格与否,都没有人来验收。
  曲队长这样莫名其妙骂了一句,又号了一嗓子:
  “睡觉去了--”
  十个人牵着十头骡子,人兴致勃勃,骡子兴致勃勃,踢踢踏踏从货场往外走。那妃急了,赶上一步,不管不顾地拽住曲队长的衣袖说:
  “曲队长,你们走了,我怎么办嘛!”
  “你咋办?哟,这个事情嘛,我还不知道,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把你带到子午县,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啊。”
  “深更半夜的,我又人生地不熟的?”那妃已带了哭腔。
  “这确实是个问题,可是,我们明儿一大早还要运货呢,人要歇,牲口也要歇的,路上你都看见了,那可不是甩着手走路的差事。”看不见曲队长的脸色,却能觉出他的为难。
  “那么,你们要到哪过夜啊?”那妃确实急了,此时,只要不把她一个人撂在这坟墓一样阴森黑暗的地方,怎么都行的。
  “我们当然在车马店了啊,下苦人,还能住到皇宫里跟皇后公主什么的卷一个被窝?”曲队长说着,自己先笑了,大伙都笑了,骡子也嘿嘿啾啾的,黑暗中,到处都飘荡着淫荡的气息。
  “把我的行李背上,我跟你们去!”那妃决然道,后来,她反复回忆那一夜的情景,她当时,绝对是以不容置辩的命令口气给曲队长说话的。
  “给你背行李倒没啥,背你都没啥。我可要给你说清楚了,车马店都是大通铺,一盘炕上挤几十个人哩,不会有单人住的屋子的。”曲队长说的话有点暧昧,口风却是庄重的。
  “我知道的。不就是男女一炕滚,一个被窝钻嘛,多大的事情!”那妃满不在乎地说。
  “噢,我日他的妈妈哟!”曲队长撂一嗓子,工友们都撂一嗓子,狂野的吼声让宛如死了的县城,又诈尸般地活了。曲队长一手拎起那妃的行李,往肩膀上随手一撂,一手牵着骡子,放开嗓门吼起来:
  小妹妹河边洗衣裳,
  双腿腿跪在了石板上,
  小亲个蛋!
  众人接口吼道:
  小亲亲,
  那个小爱爱,
  把你的脸儿扭过来,
  小亲个蛋!
  曲队长鼓足一口气,挺胸腆肚,有些歇斯底里低吼道:
  你说扭过来就扭过来,
  好脸脸儿要对那好小伙儿,
  众人在曲队长接唱时,都在暗暗运气,此时,刚把胸部挺高了,把肚皮腆圆了,同声发出一串狼嚎似的喊:
  小亲个蛋!
  那妃被这壮阔的、粗野的、要死要活的呐喊感染了,她突然觉得,和这些强壮到了野蛮地步,豪放到了粗野地步,粗鄙到了下流地步的人在一起,原来肉体竟是如此地亢奋精神放松。也许,这就是文人学士们常说的国魂民魂吧。可悲的是,这些文人学士嘴上在这样说着,却不愿跟这些有魂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在和他们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时,愿意把所有的赞美都给了他们,他们却不愿走近他们,更不愿与他们打成一片,在他们的眼里,他们就是牲口,就是没有生命的机器,就是专供他们任意驱使的工具。跋涉的疲累在这一刻像汹涌而逝的洪水,留下的只是喧嚣过后空寂的轻松。她也生了吼几嗓子的冲动,在此时此刻,正是无所顾忌地吼叫的时刻,像野兽那样吼叫,像地痞流氓那样放纵,像仁人志士那样顶天立地。那妃从小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天地中,后来,又在公子小姐群中厮混多年,但她却是一个自命不凡守身如玉的女子,因为自命不凡而守身如玉,她经受住了无数的诱惑、勾引,甚至带有强迫意味的追逐,但她从来没有让自己沦陷过。此时,她竟然生出了把自己交给任何人的冲动,不是谁要求,或请求她交出自己,而是自己想交出自己,她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交出自己,世界容纳了她,她也就接纳了这个世界。但是,交给谁呢,以什么样的方式交出自己呢,她为此而在心里踌躇着。稍作思量,她顿然心中有悟:路在脚下,天在头顶,人如货物,从哪个货场出货,在哪个货场接货,货主早有安排。那么,货主是谁呢,谁又是我的货主呢。她没有注意到,驮队中是少了一个人的,刚到货场时,一个人撂下货物就走了。
  那妃后来才知道,眼前这些脚户在本地人那里是有着特殊地位的,他们是浪荡粗野的代名词,常年行走在枯寂的商道上,依靠卓越的体力讨生活,走到哪儿住到哪儿吃到哪儿,良家妇女躲避防范着他们,心里又在牵挂着他们,他们能够给她们带来欢笑、激情,还有被撩拨、被勾引的惶恐,却也能给人生带来许多意外,而她们又不愿真的打破生活的常规,便躲避着他们,谨防意外的发生,又牵挂着他们,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使得千篇一律的生活,生出催人亢奋的波澜。本地人骂人最狠的话是:脚户日的!脚户是野男人的代名词,是野嫖客的象征。那妃初来子午县,竟是和一群野男人野嫖客搭伴的,而在深更半夜,和这群野男人野嫖客像发情的野兽那样乱吼乱叫。他们放肆地嚷嚷着,人的脚步声,牲口的蹄脚声,一个小小的县城哪能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平时,脚户运货到站,差不多都是人们熄灯睡觉时分,赶他们吵闹声歇,也刚是瞌睡袭来之时。今夜的例外,引起了县城街道两边住户的响动,小娃娃的哭闹声,大人的咳嗽声,女人的咒骂声,随着只有男人才可制造出来的那种激越澎湃的尿水溅地声,还有那没事叫三声有事拼命叫的狗们,在这个深夜,子午县城沸腾了。初冬之夜,从北边沙地南下的风,像皮子没有熟透的皮鞭,扫在人的脸上身上,带着尖锐的疼痛,从东边大森林里渗出的气流,又是那种彻骨的阴冷,而那妃居然都一无所感,她所感到的是从来没有过的心灵放纵,那一刻,她居然没有意识到,她的身体已经悄然沦陷了,只是由谁成为占领者罢了。
  快要到车马店了,那妃心里在嘀咕着,今晚这觉可怎么睡呀,和一帮子野性十足的男人在一盘土炕上滚,十有八九还得和其中的一个,甚至两个三个男人缩在一个被窝里,而她自来西北后,已经睡过几个月土炕了,在土炕上睡觉,尤其是冬天,是绝对不可以和衣睡的,脱得越光越好,穿着衣服睡觉,等于是自讨苦吃,如果要与别人共用一床被子,尤其是不能穿衣服睡觉的,衣服把被角撑起来,把自己冻死,也得把别人冻死。对于接下来的事情,她有足够的身体准备了,但却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倒不是那些守身贞节呀的可恶的世俗观念,问题是,莫名其妙地把自己丢给一个,甚至几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实在有些荒唐,让我今后咋给人说嘛。她已经看出来了,曲队长那些人,听说她答应跟他们一起睡觉,不,不是她答应,而是她哀求着要跟他们睡觉,一个个已经兴奋得裤裆里那朵肉都在跳舞了。跟一个男人,万不得已时,倒不是不可以,同时和几个男人,这算什么事儿呢?她迟缓了脚步,在心里一遍遍拿主意,能彻底排除那些事,是最好不过的,如果一定排除不了,只能和其中的一个。和谁呢,曲队长?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任何一个?拿不出最佳主意的那妃,简直都有些昏头涨脑了,这时,面前突然有了亮光。已经有些习惯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了,对亮光却麻木了,那妃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黑天半夜的,吼个啥?”
  前面一声断喝,那妃这才回过神来,揉揉眼睛一看,只见一盏马灯的光晕里,站着三个木桩似的人,人的后面有一道宽阔的破烂的大门,严格地说,那不叫门,只是一堵土墙被撕裂的一条豁口。她认出了其中的一个,那是驮队中的一个队员。只见一个走路一瘸两拐的人,忽忽闪闪上前几步,说:
  “哪位是那妃同志?”
  “我……我就是。”对各种难堪的变故都有了心理准备的那妃,此时却突然觉得胆虚,她上前一步,又退后半步,秋蚊子似的,嘤嘤应答。
  旁边那个人忽地把马灯举高了,光晕霎时笼罩了那妃。那个又瘸又拐的人,毫不掩饰地大笑几声,以黄土高坡上飞奔而下的滚木那种声调说:
  “哇哇哇,我还以为是母大虫顾大嫂呢,原来是一丈青扈三娘啊,没想到,一个有胆有识又有文墨又是娇生惯养的女娃子,却生得如此一副好模样啊。啧啧啧,好啊好,我代表子午县党政军各界以及全县人民,对那妃同志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那人说完,居然还把自己的巴掌拍得啪啪响。那些脚户没有鼓掌欢迎别人的习惯,只知道傻了眼珠子看那妃,那个手提马灯的人,猛可间,又想不出该把马灯搁在地上拍手呢,还是把马灯举得离那妃更近一些。好在,欢迎仪式很快结束了。那人说:
  “哦,那妃同志,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祁如山,子午县县委书记。”
  “哦,祁书记,久仰,久仰!”那妃伸出手来,两双手像各自从不同的险恶战场归来的战友一样,紧握在一起。
  “这手真绵啊!”祁如山心里不由得惊叹道。人说谁谁的手绵若无骨,真是没见过什么好手。一个女人生了这样一双手,无论哪个男人让这双手摸揣一把,哪怕被人关在冰窖里,心里都是暖突突的。“真是一双好手啊!”祁如山又暗暗地感叹了一声。祁如山只知道自己被那妃的手震撼了,他还不知道,那妃也被他的手震撼了,他被那妃的手震撼出了一团收煞不住的性欲,而那妃却被他的手,震撼得几乎肝胆俱裂。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人的手怎么会是这个滋味呢,她仿佛捉住了一只刺猬,或者说,她的手被刺猬夹住了,凌厉的刺一根根穿透她的手心手背,又一根根直刺她的心窝。她感到无比的疼痛,想把手抽出来,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如同大冬天手里捧了一根冰棒,冰得跳着脚,嘴里却还在使劲地吮吸着,她感到那一根根直刺心扉的刺儿,给她那一直被混沌和淤泥堵塞的心窍开了无数通气孔,她一下子觉得那里原来是一派清风明月的啊。
  “走,跟我走,那妃。”祁如山像一个气血两亏的病汉,幽幽地说。
  “走吧,我……跟你走。”那妃没留神,气昂昂了九十里山路,忽然间像是虚脱了,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她却看见满天的星星是受惊的羊群,缭乱得天地都是一派缭乱。她把千里赴戎机的初衷彻底忘了,此时的她,成了给守边夫君送寒衣的孟姜女,或是专程来前线慰劳杀敌报国夫君的大义痴情媳妇,而祁如山也不是来迎接一个投奔边区的立志革命的女青年的,好似来迎接风尘仆仆看望自己的媳妇的。本来他随便指派一个干部,暂时安顿那妃住下来,他有空了去看看,给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岗位就罢了,可鬼使神差地,办公室接到办事处电话,告诉他今天要来一个女干部后,他却莫名其妙地,一会儿亢奋,一会儿惆怅,整天坐卧不宁的,天已经大黑了,他知道那妃要跟着驮队一块来,按往常,熄灯睡觉时分,驮队才可到达的,他知道办公室的同志有的急着回家,有的惦念着别的好玩的事情,便说,我知道你们急得只往裤裆外面蹦哩,该干啥干啥去!听了这话,不管领导是不是正话反说,反正都当正面意思理解,一哄散了。祁如山躺在床头上,手里拿了一本《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眼睛在这本油印小册子的字行里瞄着,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街上的丝毫动静。我们现在是从事战争,我们的战争是革命战争,那妃,怎么叫这么一个日鬼名字呢,我们不但要研究一般战争的规律,还要研究特殊的革命战争的规律,咋还不来呢,都这么晚了,敢不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吧,嘿嘿,能出个的问题,这是解放区中心地带,又有曲有福同志照应,日本鬼子离这儿很远,敌特轻易也不敢这么深入,大家明白,不论做什么事,不懂得那件事的情形,它的性质,它和它以外的事情的关联,就不知道那件事的规律,就不知道如何去做,就不能做好那件事,这挨婆娘,总不能在大路上就挨谁的吧。小邢,小邢,祁如山实在把心放不到书本上,就喊警卫员小邢。小邢应声就到,一手抵在门扉上,轻声问:首长,叫我啥事?祁如山说,你去县运输队看看,看那个叫什么妃的婆娘来了吗,她要是来了,你给她说,挨也得趁别人的正硬的时候。小邢说,我才看过的,没来,再说了,街上连个蚊子哼哼的响动都没有的,要不这样,首长你先休息,我等着接人。祁如山准备就这样办的,心却是悬着的,便说,人家是带了贵重礼物投奔边区的,上级又把这么贵重的人分配给咱们了,咱们一定要搞些礼节。你把耳朵给我弄亮晶了,一有响动,赶紧给我说,我要亲自去迎接贵客。
  祁如山手里提着马灯,小邢扛起那妃的行李,小邢的聪明令祁如山感动了多少年,他没有请示祁如山把那妃安排到什么地方,他只扛着行李在前面闷头走。小邢走进了县委大院,推开祁如山的办公室,将那妃的行李搁下,轻声说,首长早点休息吧,有事喊我。屋里剩下祁如山和那妃后,祁如山说,累坏了吧,本来应该伺候你洗一洗的,黑天半夜的,没有热水,你就委屈一晚上吧。那妃说,好的。两人就像老夫老妻那样,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自然而然地上炕、脱衣、睡觉。那晚,那妃只在黎明时,祁如山睡着后,迷糊了一会儿,感觉眼皮刚合上,她的身体又被一个矫健而急切的身体覆盖了。天无可阻挡地亮了,那妃似乎才清醒过来,她睁大眼睛,又蒙眬了眼睛,再突然睁大眼睛说:
  “我们这是干什么呀?”
  “日屄呗,连这都不知道啊。”祁如山抻一个懒腰,一身慵懒一心惬意地说,“日他个妈妈哟!难怪多少人为了干这活儿,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比干革命的热情还高,原来确实是天下第一美事啊。”
  “你刚说什么?日,日什么?”那妃对祁如山说的话似乎懂得的,似乎又很陌生。
  “日屄呗,再能日什么!”祁如山笑着说。
  “你到底说的什么呀?”那妃真有些糊涂了。
  祁如山身子往这边挤了挤,做了一个动作。那妃明白了,她恼道:
  “粗俗,难听死了。”
  “那你给咱说个好听的?”祁如山看得出那妃没有生气,便嬉皮笑脸逗她。
  “造爱。”那妃的口气有些下了天大决心的样子。
  “一样的,一样的,猫叫了个咪咪,油炸馃子叫了个脆脆嘛。”
  “难道……难道你没有过……这事儿?”突然明白了祁如山说的话,那妃吃惊得全身都是张大的嘴巴。
  “我到哪儿,和谁做这事儿去?从十五岁把自己交给革命,十二年了啊,今天太阳落山,还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明天太阳出山,哪顾得干这活儿。啊哈,这也许就是命吧,原来我还以为我这根美丽的锤子一辈子都要沦落为尿尿的工具哩,闹了半天是给你留的嘛,说实话,只有你,才配得上我的好锤子。”
  “你说什么?你给我准备锤子干什么?是不是要给我分配抡大锤的工作?”干什么工作,那妃都不会挑剔的,但让她抡大锤,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她主要怕耽搁事儿。
  “是啊,你以后的工作离不开抡大锤了。”祁如山说着,把身子趔趄过来,抓起那妃的一只手,按在自己身体的某个地方,说,“你现在就可以抡大锤了。”
  差不多整个一晚上两人都没有停歇,那妃只感到身体的一阵阵或尖锐或麻木的疼痛外,她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一桩重要的、将会影响她一生的事情,当祁如山把她的手按在那个地方后,她一个激灵,在上学时,就有一个下流同学,曾抓住她的手按在了他的那个部位,她羞愤至极,因羞愤而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她甩手一个耳光,将那个正在全心全意享受美妙滋味的家伙,扇倒在几米开外。她的思绪瞬间飞回了那个场景,那个场景的羞愤和勇气瞬间飞回了现在,她抓住按在那个部位的手狠狠往下一按,闲着的这只手一把豁开被窝,朝祁如山脸上狠狠抽去。祁如山猛不防,下身遭此一击,疼得他几乎岔气了,毕竟是出生入死的人,飞快地接住那只迎面而下的巴掌,有些生气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这个女人咋这样,人说男人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你还没提裤子呢,就跟人翻脸!”
  “谁让你耍流氓的?”
  “我怎么耍流氓了?”
  “那么,这是干什么?”那妃的那只手还被祁如山死死地按在那里,她往外抽一抽,她知道抽不出,她示意祁如山正视这一情况。祁如山正视了,把那妃的那只手攥得更紧,更贴近地按在那个地方。他笑说:
  “这算流氓的话,那昨晚又算什么?”
  “啊?”那妃惊叫一声,这才彻底反应过来,双手虽被祁如山抓着,半边身子也被他压着,她还是一骨碌坐起身来,一把揭开被窝,好似要通过勘验现场,才可证实她确实做过什么事一样。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两个人都傻眼了,炕上铺的灰色被单上,印着一坨坨地图般的血迹。那妃呆坐那里,眼泪扑簌簌流下来,祁如山一时也不知所措,他忙揭起被子捂在那妃身上,说:“小心着凉了。”他想着那妃是城里来的知识女性,他原以为那妃会与投奔边区的女青年一样,热血报国的情况有,也有很多是因为婚姻不幸而逃离先前的生活环境的,他想那妃也是这样的,哪怕她与前夫还没有离婚,也不要紧,沦陷区和解放区是两个天地,革命队伍中,无论男女,许多在老家都是有配偶的,也并不影响他们开辟新的婚姻,组建革命家庭。没想到,那妃竟是一个没有性经历的大姑娘,他一下子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昨晚太粗暴了啊,转眼一想,心下又是惭愧,又是庆幸,唉,日他的妈妈哟,我简直是个饿疯了的叫花子嘛,逮着一顿好饭,就要往死的吃啊。他轻轻地将那妃揽到怀里,轻声说:
  “你不要伤心了,都是我不好。人说姻缘自有天定,你要是愿意,你就是我一辈子的心上人了,我一无所有,但为了你,我是舍得自己性命的人。”
  天彻底亮了,屋里的一切都裸露在亮光下,祁如山这才彻底看清了那妃,昨晚从见面到现在,能看得见她时,都是在昏暗的马灯下,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本来就好的部分,被遮掩了几分好,不好的部分又被遮掩了几分不好,这下,他再一看,她的身上竟没有半分的不好,上上下下,能看见的,看不见能感受到的,全都是个好。他不觉气血上涌,不由分说顺势扑倒那妃,又是一番兴风作浪。那妃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顺从地听任祁如山的摆弄,昨晚她真的昏了头了,稀里糊涂折腾了一夜,竟没有细心体会她的身体和人生究竟发生了哪样的变化,那双长满了倒刺的手,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手,无论挨到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是穿透的那种,都是入心入肺的那种,都是让她发狂蹦跳叫号拼命的那种,而他的身体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身体,在她的模糊的概念中,男人与女人的身体是有不同的,那也只是几个部位的部分差别,都属于人的身体的差别,而祁如山的身体好似麻条石砌起来的,还是棱角没有经过打磨的那种麻条石,只要两人肌肤交接,引发的都是一阵磕磕碰碰的疼痛。可是,稍一品味,又不是日常的那种疼痛,而是一种大约可以称之为醉生梦死的疼痛。他的腹部有碗口那样大的一片凹陷,猩红的,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她的一对胸部正好陷进去,在他的狂野动作中,那一对柔软在这个荆棘丛生的陷阱里跳跃活活,她的心尖儿如同一根皮筋拴着,皮筋的一端拽在谁的手里,一抽一缩,她的心口一个惊悸,再一抽一缩,又是一个惊悸,在反复的抽缩下,即便抽缩停歇了,她的身心内外仍在不由自主地惊悸着。而他的左腿内侧,又是一个凹陷,那一方坑里肌肉几乎被剔干净了,只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皮肤在包裹着一根嵯峨的骨头,坚硬的骨头顶入她的大腿肌肉丰厚处,她能感到那是两根干骨头在碰撞,如榔头,在一下一下敲着她,一下一下,唤醒着她曾经梦见过的某些情节。
  这是我梦中的男人,这个男人曾在梦中反复出现过,那妃此时恍然警觉,原来她千里涉险奔走西北,是要寻找这样一个男人的。就是这个正在她的身上忘情的男人吗?是那个男人的手,是那个男人的身体,是那个男人的呼吸,是那个男人排放出来的气息,是那个男人带给她的心灵震撼,可是,不是那个男人的脸。设想中的男人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是青春洋溢的,是神采飞扬的,是眉宇间电光石火的,而这张在她的脸的正上方起伏跌宕的脸,却是低眉耷眼的,却是神情灰暗的,却是胡子拉碴的,却是比老父亲还苍老的脸。他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事情,从那妃身上滑下来,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嘶嘶叫道:
  “啊哈,日他个妈妈的,我这革命没有白干啊,让我明儿个抱上炸药包炸敌人的碉堡,我都会耍着秧歌儿冲上去的!”
  身旁的那妃好半天没有动静,祁如山听见了一丝儿一丝儿的抽噎声,他心里一惊,翻过来,用半边身子覆盖了她,轻声问:
  “你哭什么啊,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没有……哭,没有哭……什么。”那妃抽噎着说。
  “还说没有哭?”祁如山替她擦去眼泪,轻声说,“有什么话你说嘛。”
  “我们都这样了,你再不要说死的话,行吗?我知道干革命是要死人的,这个我有心理准备,但是,既把革命干了,人又活着多好的。再说,好好活着,你都得把我甩到半路上的,你还怕自己死得不快?”那妃说这些话时很费劲儿,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可准确表达她的意思,她生怕她的话不符合革命要求,她还没有正式参加革命队伍,就说一些对革命不利的话,多不好的,但身边的这个人,与她有了这样一种贴近的关系,她又想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我怎么会一定把你甩到半路上?”祁如山一下子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生怕那妃误会他只是逢场作戏。
  “这还不明摆着的事嘛,你这么大年纪了,哪怕感情再深,也得尊重自然规律的呀。”那妃说起与革命无关的生活话来,顿时流利了。
  “啊?”祁如山一愣,既而明白那妃错在哪儿了,他故意说,“是啊,我们的年龄差距是有点大,你看看,我有多大年纪了?”
  “五十,挡得住吗?”
  祁如山长叹一声,心里不觉生出了许多凄楚,歪在一边,两眼盯着空无一物的窑顶,看天窗透进来的亮光是如何越来越明亮的。那妃倒同情起祁如山来,翻过身,用自己的半边身子覆盖了祁如山的侧面,无限柔情地说:
  “你的大半辈子都贡献给革命了,说到底,都是为了民族的解放,大众的幸福,我是民族的一份子,大众中的小众,你放心,我会用我的身体,我的爱情补偿革命给你造成的个人损失的,你活到七十岁,我四十岁,我一定会把咱们的孩子培养成革命接班人的。”
  祁如山苦笑道:
  “那妃,感谢你的一片诚心,不过,咱们没有那么惨的,在战场上哪天死,我说不上,要说自然规律的话,我不会让你守几十年寡的。你今年多大了?”
  “整二十。”那妃热热地说。
  “我整二十七了。”祁如山冷冷地说。
  “啊?不会吧?”那妃惊叫一声,眼里的光芒笼罩了祁如山赤裸的身体。
  “嘁,真是一个没挨过的瓜女子!”祁如山傲慢地剜了那妃一眼,自得地说,“你也不想想,五十岁的男人,能一晚上连续作战吗?”
  “是啊!”那妃心里欢呼一声,虽不大懂得男人,但这个道理却是说得通的。心病彻底消除了,那妃心里一个快活袭来,身体眼见得不能自持了。
  祁如山和那妃的婚姻轰动了整个解放区,开始有说难听话的,也有人主张给祁如山纪律处分的,后来,所有的人都觉得这实在是一桩革命的浪漫的美满的婚姻,一切俗套套都被打破了,一切小资产阶级的小情调都被革命的激情和果决克服了,该节省的全节省了,宝贵的为革命工作的时间,宝贵的举办婚礼所耗的自己的时间和革命同志的时间,还有更为宝贵的物资。
  那一早上,太阳冒花时,祁如山把屋门拉开半扇,把头探出去,喊了几声小邢,小邢应声赶来,他让小邢到县委办给他代请一早上假,日常工作,由县委办请示各分管领导处理即可,如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立即通知他。小邢转身要走时,又回头说,首长,你还吃不吃早饭,祁如山丢给一个眼色,悄声说,瓜娃,真是个瓜娃,谁还顾得上吃早饭。说着,只听咣啷一声,屋门又对外严严实实的了。回到屋里,那妃正在一试一试地起身,却起不来,祁如山忙赶过去扶了一把,那妃坐起来了,他问,你起来干什么,那妃说,天都亮了啊,他说,天亮它的亮,咱睡咱的睡,革命时期,咱们的蜜月只有一早上时间。祁如山兔子一样,一个健步,上了炕,钻进了被窝。他伸手拉那妃,那妃说,人家要那个的,他说,哪个呀,她说,一晚上都没上厕所了,他哦的一声,笑着,起身,又兔子似的,一纵下炕,弯腰从一个角落抽出一只瓦盆,搁在地上,做了一个手势,说:娘子,请了!
  那妃试图下炕,浑身却散了架,胸部灼烫如火烧,腰里虚怯无力,两腿像是乍然安装上的假腿,分不开,又合不拢,祁如山见状,上前伸出双手,将那妃端起来,像帮助小娃娃撒尿那样,蹲在瓦盆前,那妃一时还不习惯,感觉尿水像洪水快要决堤了,却撒不出来。祁如山打了一串口哨,那妃这才撒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尿。把那妃放回炕上,祁如山也觉得尿憋了,在瓦盆前蹲了好大一会儿了,只感到尿水一波波在激荡着,却出不来,尿道口火辣辣地疼,那妃见他光身子蹲在地上,屋里很冷,受凉了就不好了,催他快点完事儿,他说,你不打口哨,我尿不出来啊。想起刚才他给她打了口哨的,刚才没觉得什么,经他一说,她一想,一下子收煞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只听哗的一声,祁如山也撒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尿。重新回到炕上,钻进被窝,两人相拥着,本来是要说一早上私密话的,一走神,两人却都睡着了。这一觉,一直睡到快要吃午饭时分。
  那妃先醒来的,她是有怀表的,一看,惊叫一声,忙推醒祁如山,说:
  “祁书记,快,这下该起床了,再睡下去,我都没脸见人了。”
  祁如山费力睁开眼睛,抻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感觉腰里有些力气了,脑子也清楚了些,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他侧身双手箍住那妃的腰,说:
  “你刚才叫我什么?”
  “祁书记啊,你不是县委书记嘛。”那妃翻翻眼皮,确定昨晚别人确实是这样叫他的。
  “嘎,我说瓜女子,你真是个瓜女子啊。别人这样叫,你也叫啊,在公共场合叫倒罢了,哪有在被窝里这样叫自己男人的,你这样叫,我咋敢跟你弄这活儿?只有你男人才可跟你弄这活儿的,要是县委书记跟你弄这活儿,那就是生活作风问题了。”
  “那我叫你什么好些?”
  “当然叫名字了,将来有了娃娃,叫娃他爹也行的。”
  “嗨,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哦,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啊。哈哈,别人是不打不相识,我们是先咥活儿,后认人啊。我叫祁如山。”
  “祁如山,祁如山……”那妃反复念叨着这个她其实已听到过几次,却一时模糊了的名字,她恍然觉得,这个名字是那么熟悉,很久很久以前,她都是知道这个名字的,这个名字一直刀刻一样深藏于她的心底,犹如旷世珍宝,她怕暴露了,藏到一个极端私密的所在,本来是要让别人发现不了的,自己要观赏宝贝时,急切间,也找不到了。“好名字……是我爱人的名字。”那妃喃喃地说着,不觉间,热泪盈眶。
  午饭是在县委大灶上吃的,两人刚进食堂,干部们给祁如山打招呼,每个人都笑嘻嘻的,那笑都意意思思的,叫一声祁书记,再什么话都没了,对祁如山身旁的那妃,来一个转瞬即逝的似笑非笑,算是打过招呼了。人来得差不多了,祁如山一手拽着那妃,走到最显眼处,站定,他仰起头,大声说:
  “我给同志们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位,名叫那妃,由苏州投奔解放区的革命青年,上级领导为了壮大我县的抗战力量,专门把那妃同志分配给了我们,今天,我看同志们差不多都在,我们对那妃同志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掌声结束后,祁如山话锋一转说:
  “同志们,那妃和大家是革命同志,从今往后,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但是,需要说明的是,她是我的媳妇,我们两个是革命夫妻。不怕大家笑话,昨晚我们已经住到一起了,该做的事都做了,当然,责任在我,是我把人家生吃了,这个事情,组织上怎么处理都行,我都认的,说实话,我是想媳妇想疯了,如果因为这件事,我失去了和大家做同志的资格,我就回老家努力生产,把生产的所有粮食都贡献出来,让大家吃饱肚子,替我继续打日本鬼子,如果我还是大家的同志,同志们免不了拿这事儿说笑,跟我怎么说笑,表达的都是战友情义,但是,在那妃面前,请积点口德,人家毕竟是女人,面皮薄,算我祁如山求大家了。”
  大家起哄让那妃说几句,那妃竟然也不忸怩,当地人好闹新媳妇,目的是要看新媳妇的忸怩劲儿的,越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强迫新媳妇说出来,才有意思。那妃张口就把所有人的嘴给堵上了,她说:
  “该说的刚才如山都说了,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了,我刚加入革命阵营,对有些规矩还不懂,今后还请同志们多帮助,多指导,我先谢过大家。有一条,我想是革命队伍里必须要有的,就是既然是同志,那么就应该坦诚相见。我是昨天深夜才来的,与如山此前没有任何联系,一见面就住到一起了,大家也许会误认为我是一个不自重的女人,需要说明的是,我不是一个守旧的封建的女人,但我是一个自重的女人,一会儿请几位女同志去如山的炕上,看看昨晚我们留下的现场,也好让大家放心,子午县的县委书记,娶了一个干净的媳妇,一个一心要投身革命的女人!”
  那妃的一席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带头鼓掌的,一时掌声响亮,盖过了刚才祁如山讲话时引起的掌声。祁如山激动难抑,那妃也心下感动。她确信,她选择来解放区是对的,她昨夜不算是失足。
  当天下午,祁如山和那妃去县民政局补办了结婚手续后,那妃被分配在马列中学当教员。与别的投奔解放区分配到子午县的女青年相比,那妃的婚姻最顺利,生活上也没有受过什么太大的作难,祁如山是老资格的革命者,又是多次受过重伤的,他的人事关系也已转到了地方上,在最困难的时候,根据地对学校的支持也是不遗余力,那妃的生活待遇一直都有保障,她也没有像柳姿前后的一批女青年,经常要深入农村,有时还得去国统区、敌占区搞活动,既辛苦,又危险。那妃只有在抗战结束,内战爆发后,北地地区沦陷的近两年时间里,受过苦,她和老师们一起,带着全体学生,还得照顾自己的三个孩子,东躲西藏,白天躲避飞机轰炸,国军围堵,晚上露宿山野,继续教学生读书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