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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记》
 | 黄裳  2012年09月14日11:03


作者:黄裳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8

书号:978-7-5399-4731-0

定价:28.00元
  作者简介:
  黄裳是著名散文家,已出版散文集30余部、300余万字,被公认为“在中国现当代散文发展史上”“具有突出贡献”的散文大家。黄裳散文的首要特征是文体的自由潇洒、挥洒自如。黄裳在长期的创作中尝试了散文的几乎所有体裁,抒情叙事散文、游记、书简、读书札记、论剧杂文、社会随感杂文……,然而事实上,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他从来不恪守传统的所谓分类的规则,在黄裳看来,“在文学问题上思想进行严格的科学性的划分是非常困难的”,“散文和杂文之间,从来就不存在一鸿沟”。
  著有《锦帆集》、《旧戏新谈》、《音尘集》、《黄裳书话》等。
  一句话广告语:最新权威修订的黄裳散文精选集
  编辑推荐:
  ★每于刊物中睹大作,病眼为明。                   ——钱钟书
  ★黄裳……那一枝笔……出入于报人之文与学人之文,出入于现实和历史,出入于散文和杂文。                      ——邵燕祥
  ★常举史事,不离现实,笔锋带着情感,虽然落墨不多,而鞭策其重,看文章也就等于看戏,等于看世态,看人情,看我们眼前所处的世界,有心人当此,百感交集,我觉得作者实在是一个文体家实在是一个文体家。                   ——唐弢
  内容介绍:
  黄裳的游记散文凝山川地理、历史文化于笔端,挥洒自如、学识广博;记人散文平朴简约,善于通过琐事和细节凸现人物个性;品书杂感随意练达,具有睿智深刻、明澈诙谐的特色。。本书精选丰子恺的散文优品,与读者共飨。
  目录:
  第一辑秦淮拾梦
  第二辑闲情逸事
  白门秋柳003
  青藤书屋055
  莫愁湖011
  琉璃厂059
  美人肝014
  作家的手迹065
  梅花山017
  东坡二题069
  后湖020
  品茶073
  明太祖与徐达023
  酒话077
  秦淮拾梦记032
  重过鸡鸣寺038
  王介甫与金陵043
  扫叶楼048
  第三辑驻足闲览
  第四辑羁旅山川
  兰亭081
  音尘125
  瑶琳085
  海上书简129
  新安江之雾091
  虞山春135
  好水好山095
  游邓尉141
  敦煌107
  富春147
  豫行散记113
  昆明杂记162
  江村180
  天津在回忆里185
  第五辑榆下梦痕
  第六辑弦中意绪
  闲191
  葛岭山居231
  东单日记续篇节选196
  胥涛235
  如梦记206
  春游杂感240
  老板211
  好快刀248
  买墨的故事216
  几乎无事的悲剧250
  书痴220
  桃花扇底看南朝255
  药渣225
  精彩书摘:
  辑一秦淮拾梦
  白门秋柳白 门 秋 柳
  我们到南京时是一个风沙蔽天的日子。下关车站破烂得使人黯然。站外停着许多出租汽车,我们坐了其中的一部进城去。原想借这冒牌的“华胄”的风姿可以有点方便,不料车到挹江门时仍得下车接受检查,这任务是由“宪兵”执行的,严格得很,几乎连每一个箱子的角落都翻过了。又凑巧同行的×太太替他的兄弟带了许多行李,甚至脸盆、洗衣板之类都不遗漏。于是这检查就成为一种繁难的试验,我们得回答“宪兵”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件东西的出卖所、价格、用途,以及其他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全凭问话者的高兴。我们得编造若干小故事予以满足,直至他们感到厌倦了为止,然后就拿起了另一件东西……
  等到全部审查竣事以后,几乎每一个箱子都盖不上盖,只好把多出的衣物向车厢的角落里一塞算数。
  接着我们就轮到接受另一种磨难了。所有比较像样一点的旅馆都没有了房间,南京的所以如此热闹,是那两天正在开着什么会,“冠盖满京华”了的缘故。南京的街道是那么宽而平衍,我们的破车子在萧条的街道上行驶,找寻着栖身的处所,最后是在朱雀路的一家旅馆门口歇下来。
  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光景了。
  我们开了两间房间。×太太自己住一间,我和W合住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这屋子里充满着冷气,房中间的一个炭火盆渺小得可怜,表面是一层烬余的灰,灰下面的黯淡的红色就像是临终者脸上的光彩。这是怎样森寒的一间屋子。
  ×太太洗脸以后第一件事是命令当差检视适才翻得一塌糊涂的行李,有没有遗失什么,当她拣起每一件从上海带来的东西时,脸上就发出微笑来,好像欣幸着它们的生还。我们对这工作不能有什么帮助,却欣赏了她叫了来的南京的小笼包子、肴肉、咸板鸭。这些也真不愧是南京的名物,我们吃得饱饱的。看她的“复员”工作一时还没有完结的征象,就告诉她我们要到街上去看看了。
  我们又站在这飞舞着风沙的城市的街头了。
  多长多宽阔的路。除了北平以外,恐怕在别的地方很难看见这么宽广的街道了罢,然而又是多么空旷呢!对面的街上有一家书店,我们踱进去看。里边放着几本从上海来的杂志和北方来的《三六九》(戏剧刊物),另外有一册南京本地出版的《人间味》。在屠刀下面的“文士”们似乎还很悠闲地吟咏着他们的“人间味”,这就使我想起“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的话来,这虽然是仙人的说话,也正可以显示今日的江南的无声的悲哀。在无声中,也还有这种发自墙缝间的悲哀的调子。
  打开一张地图一看,才知道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离秦淮很近,就出了书店向夫子庙前走去,地图上标明着贡院的地方似乎已经变为什么机关之类了,有一片围墙围着。从一条小胡同里走进去,有不少家旧书店,进去看看,实在没有什么可买,想买一部《桃花扇》,却只有石印本和铅印的一折八扣本。翻到了几本《同声》,里边有冒鹤亭、俞陛云的文章,还有着杨椒山先生墨迹的影印本,后面有着“双照楼主人”的跋文。说明着清末他被关在北京的牢狱里时,曾经整日地徘徊在杨椒山先生手植桧的下面,因为他当日所住的监房正是杨继盛劾严嵩父子后系狱的地方,想不到住在陵园里的“双照楼主人”在呐喊着“共存共荣”之余,还有时间想到这些旧事。因为这杂志是由他出资办的,所以厚厚的一本书,定价只要一元。
  再走过去就是有名的夫子庙。那一座黯黑的亭子,矗立在一片喧嚣里面,远远的看过去神龛里被香火熏得黯黑,如果这里面真是供着孔夫子的话,那厄运似乎真也不下于在陈国、蔡国的时候罢?天色已经薄暮,远远望过去,在板桥的后面,是一座席棚式的小饭馆,题着“六朝小吃馆”。好雅致的名字。
  小吃馆的前面就是那条旧板桥,有一部记载明末秦淮妓女生活的书,就题作《板桥杂记》。我和W立在这渐就倾颓的旧板桥上对着落日寒波,惆怅了许久。
  桥右面有一棵只剩下几枝枯条的柳树在寒风里飘拂,旧日的河房,曾经作过妓楼的,也全凋落得不成样子了,那浸在水里的木桩,已经腐朽得将就折断。有名的画舫,寂寞的泊在河里,过去的悠长的岁月,已经剥蚀掉船身的美丽的彩色,只还剩下了宽阔的舱面和那特异的篷架,使人一看就会联想到人们泛舟时可以作的许多事情,吃酒、打牌……这种零落的画舫似乎可以使人记起明末的许多事情,如《桃花扇》中所记,其实它们至多也不过是太平军后的遗物。当南京刚刚规复以后,当时的统帅,“理学名臣”的曾国藩为繁荣这劫后城市所颁布的第一条办法,就是恢复秦淮的画舫,想从女人的身上,取回已经逝去了的繁华。知道这故事的人恐怕已经很少了。
  一路走着,我们沉醉于南京的市招的名色的多样性而有趣,纸店,装池店,甚至嫁妆店都在匆匆一望中使人流连。虽然市面是那么萧条,在暮色苍茫中走过市街,想想这已经沦陷了五年的城市,在满目尘沙中,很自然的想起了“黄昏胡骑尘满城”的诗句。
  晚上在那间充满了冷气的大屋子里,坐下写一封信,告诉上海的朋友在我们的长途跋涉的第一段旅程中所得的印象。想起了昨夜的别宴,她们都上了装,还赶了来,那是一个凄凉的聚会,浅浅的红唇,失去了风姿的笑靥,那一种沉重的感情,真使人觉得难于负载了。
  第二天早晨,从枕上看到窗玻璃上结着冰凌,北风一夜都没有停,炭炉里的微火,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熄了。太阳光微弱的黄焰,简直没有一点温暖。
  ×太太要到市场去买东西,要我们陪了去,几个人坐在一连串洋车上,从铺着石子的小巷里穿过,车子的底座上都装着响铃,在车夫如飞的脚步中叮当的响着,打碎了这古城的角落里死一样的寂静。久违了这种洋车的铃声,不想在这里还好好的保存着。
  我们走过市场里的一家服装店,这一家里有十几个伙计,顾客却只有我们一起,所以全部的店员都跑来接待,从他们过分的殷勤中,更看出了商业的凋零。
  从市场里出来,我们又浩浩荡荡地回到旅馆里去。×太太又要出门访友去了。留给我们的任务是替她看守房子,她还告诫了我们关于行旅人所应注意的事,我们的任务于是就成为很必要的了。
  我和W寂寞的在炉边向火,剥着橘子吃,把橘皮投向炽热的炭上,让它烧出一种很像鸦片的香味来。
  我们却打算着怎样在这仅有的一天的勾留中,看看这大城里的几个地方。
  在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和W到鸡鸣寺去。这是从极南到极北的一段路,在车夫的平稳的脚步中,我们坐在车上,浏览着街景,任北风从大衣领子里吹进去。南京的大陆性气候在冬天特别显著,这种气候给人的是一种僵冻的感觉,手部脸部都在北风里隐隐地痛,实在并不必要等风刮在脸上才有如割的感觉。
  在北风中捱过了三刻钟,车子在一片陡坡前停下来。一片红墙蜿蜒在高处,一段曲折的台阶,衬得山门高高的,远远的。慢慢地踱上台阶,抬头看见那个竖立着的小小的匾额,“敕建古鸡鸣寺”。山门两侧的红墙上,墨书着“大千世界,不二法门”两行字。一种娟秀而又阔大的气势,很和谐地予人一种美的印象。
  这是一座废寺,走上去却费了我们很长的时间。供着山神土地的殿宇里,门窗都失去了,神像也有的破碎不全,座前的石香炉里却还有不少香烬,应当是不久以前还有香客来过。我们经过每一个院落,每一条小径曲折地走上去,很可以领略这古建筑物结构的精巧。
  因为是这样一个严冬的傍晚,寺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自然更没有品茶的人了。我们走了许久寻找豁蒙楼,始终没有找到。绕过了寺后的和尚墓塔,还走进掘得深深还十分完整的堡垒,这应当是二十七年冬天战后的遗迹。这曲折的沟垒真是阴森得可怕,不时还可以发现许多兵士的遗物、稻草、标语,我们都有一种重过古战场的感觉。最后在堡垒的顶上向下看时,整个的南京城都在眼底了,眼前的一所宽广的建筑物的每一个房顶上,都飘拂着一面青天白日旗,可是上面多了个三角形的小黄条,这就是那一出丑恶的傀儡戏的演出的地方。
  我们拣了路上台城,疾速地走着,急遽的呼吸着干燥而寒冷的空气,肺部有着燃烧似的感觉。立在这一片六朝故垒的顶上,不得不油然地使你缅想着古昔。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江天,一片荒寒的白水,疏落地散布着几个小洲,在一片夕阳里,无数的水鸟飞起飞落,多荒凉的地方。这时风更紧了,呼呼的吹着,我们坐在平台上已经颓了的残垒上,打开了地图,它像一片金属似的在风里振动着响。我大声地叫喊,然而耳朵里只听到虎虎的风声。
  重新站起来,让劲急的北风,戏弄着我们的衣襟头发。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渺小的人,站在这么一个古老而空阔的地方。
  我们想起了还在下面等着的车夫,不得不离开了台城走下去。找到了车夫以后,看看地图上远在西隅的扫叶楼,觉得是要有待于他日的重来了。不料车夫却答应了在日落以前赶到,就重新坐上车去。
  这时已经是五点钟左右。车子在一些不知名的小巷里穿来穿去,看看那生活在卑陋的屋檐下面的人们时,不禁有着非常亲切的感情。这些靠着小本营生糊口的人们,他们的停滞在手工艺时代的技巧:装池,打铁,木作。从这些渺小的人们的手里,精致的雕琢出一些小器具,传到我们的手里时,使人不缺乏亲切之感,不是那些Mass Production的制成品所可及的。可是恐怕这一些仅存的技艺,也将要慢慢地消灭了。
  车子离开了陋巷,又出现在一条宽阔的街上了。我打开地图看,回头去告诉W这是“随园”的遗址,这是曾经藏了丁丙善本的龙蟠里。光线越来越暗,路却越来越荒凉了,在路上我们看见了不少牵了马的兵,看那黄呢军服,尖尖的帽子,和圆圆的皮枪壳,以为是“皇军”的巡逻队,仔细看去,才知道也是一些“同胞”,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这在薄暮时出城去的人,使我们也不禁惴惴然。
  最后车子停在一片山坡的下面。这时虽然还没有全黑,太阳却早已落下去了。得了车夫的指示,我们跑向一个寺院的旁门。到了门口才知道门是关着的,门口贴了一个什么筹备处的条子。我就不管这些上去敲门了,心里却猜疑着会出来怎样的一个人物,一个大兵呢,还是一个副官?半天以后才传来了悠长微弱的声音:“谁?”
  门随着开开了。一个穿了黑色袈裟的中年的和尚,一只手竖在胸前,“二位居士的兴致真好。”
  我们惊异着在落日孤城里见了这样的人物,就告诉他我们明天就要离开南京,想用了这匆促的时间看看扫叶楼的意思。
  我们被导引着从一道孤悬着的楼梯走上去,走近了一间小楼。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昏黑了,楼里边看不见一点东西,只依稀看见四壁都是白垩了的,还挂着许多木刻的楹联。W走近去仔细看了其中一幅的下款,告诉我这是江亢虎的,我说:“那就不必看了罢。”
  我们凭了窗槛下望一片迷蒙的莫愁湖,和那一片城堞。从和尚的口里,我们听到了关于石头城的许多故事,和胜棋楼也已经倾圮了的消息。他的黯淡的声音,缓慢地述说着一些兴亡的史迹,好像听见了低回地读着的一首挽歌辞。
  最后他告诉了我们他的身世,是一个军人半路出家了的。他诉说着寺里的贫苦,全仗春秋两季卖茶的收入维持,而现在却是寒冬,难得看见一次游客。我们捐出了一点钱,他感激的收下了,点上了一个灯碗,引我们到他的禅房里去。在暗黄的浮光里,我们走进了一间森寒黑暗的屋子,他从零乱的壁橱里找出了一册寄售的谈金陵古迹的书相送,还有一幅他自己画的兰草,并不十分高明。这些我们都已经寄给上海的朋友了。
  从扫叶楼出来,我们坐上原来的车子,回到夫子庙前去。车子沿了石头城的女墙跑着,很久很久,才看见稀疏的灯光。
  这正巧是一个三角形,连接了这个城市的三个角落。我们毕竟又从荒凉黑暗里回到响着歌声弦管的秦淮河畔了。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很大的馆子,一间间白漆木隔开了的房间里多半空着。我们找了一间坐下来以后,先要了一个火盆来烤手。谈着这几小时的游踪,那个和尚,翻着他送的那一本书。我想到离沪以前所作的一点小小的工作。搜集了不少材料,写了个以南唐历史作背景的戏,因为匆促没有能上演,这时大概还压在和平村一间房子里的一堆琴谱下面吧?
  吃了点黄酒,走到街上时,从雪亮的电灯光下面的地摊买了黄黄的橘子剥了吃。到哪里去呢?去听听有名的秦淮的清唱吧。走上了一间楼厅,在进门的“皇军”处验了市民证,坐下来看戏了。清唱的那一种姿势使我很厌恶,想想这就是秦淮河畔,这些商女和这歌声。又想起了朋友K在一小张报道商情的报纸上编着的一个副刊,那正是“一二八”以后,上海几乎是万籁无声的了,那一张小报上却还经常的有短短的杂文在发表。有一次在记载电影女明星“晋京觐见”的消息之后,附了一句“不禁有‘烟笼寒水月笼沙’之感”,被嗅觉灵敏的吧儿闻到,K就被挤下来的事。坐在这悬满了“玉润珠圆”之类的锦额,映着雪亮的灯光,充满了嘈杂刺耳的弦管歌声的茶楼里,我重复着唐代诗人同样的感情。
  第三天,就要离开这城市了。又是一个严寒的天气。早晨起来到邮局去发了一封航空信。看着地图,穿过许多窄得几乎容不下一辆人力车的小巷,其中有一条就是乌衣巷。这里全是一些狭小的房子,贫苦的人家。巷子的尽头,有一片池塘,旁边堆着从各处运来的垃圾。地图上却标明着“白鹭洲”,一个雅致的名字。这冬天的早晨,洲边上结了不少冰碴,有几个穿了短短的红绿棉衣的女孩子,伸着生满了冻疮的小手,突了冻红的小嘴,在唱着一些不成腔调的京戏。从那些颤抖着的生硬的巧腔,勉强的花哨里,似乎可以听见师父响亮的皮鞭子的声音。
  等到这些女孩子的花腔熟练了,就让她们走到台上去,用那一种姿势表演,万一得到什么人的青睐,成了什么“总统”、“亲王”,那么她的“师父”或“父亲”就可以得到一笔很大的财富。这正是一种颇有希望的“行业”,多少人都投资进去,让他们的——有许多是买来的——小女儿在这寒冷的早晨到这一湾臭水前面来喊嗓子。
  这就是秦淮,一个从东晋以来就出名了的出产着美丽的歌女的地方。
  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二日
  莫愁湖
  莫愁湖在水西门外。这一带是过去所谓的水码头,当铁路还未通时,这里是南都水运的集散地,至今登水西门楼下望,还可以看见市街的繁荣状态。街的形势也全不是新式的,鲜货庄、米行,在那儿的街上一走,极易使人想到旧小说如《七侠五义》所写,仿佛走入汴梁的大街上去了。
  还有一个联想,说来也颇可笑。往日听旧戏,《四进士》中宋士杰在公堂上被打以后,走出衙门,看见了他的义子义女,唱道:“你不在河南上蔡县,你不在南京水西门。”听了以后留给我一种凄然之感。这个在尘世被压迫的小人物就住在那样凄凉而寂寞的闹市中。今日走到水西门外一看,虽不必在斜阳里,那感应正是相同的。
  经过一条已经将近朽腐了的木桥以后,再走过一条街(这街就叫莫愁路)右折,有一片空地,远处是一座小庙围墙,就是华严庵。
  进庵门,有一条砖石铺成的路面,两旁杂植柳树,正面即是胜棋楼。相传明太祖与徐达角棋于此,达胜,太祖遂以此楼赐之。  这事的可信与否不可知,楼的旧址原是郁金堂,出于沈佺期的诗句“卢家少妇郁金香”,为纪念莫愁者。据朱《图考》,莫愁有三说。第一个根据梁武帝《河中之水歌》中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说明莫愁是洛阳女儿;其二据《唐书·乐志》,“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石城乐”,说她是金陵人;第三说见洪容斋的《随笔》,说她其实是竟陵之石城女而非金陵人。这些在我并无兴趣,揣想古时女子大约有不少名莫愁者,与现在的娟、华之类相类。不过这名字的确好,而因沈佺期的一首诗,卢家莫愁遂名传千古,有如公式。在昆明看见过陈沅的石像,在成都也看见了薛涛的石像,在这里,就又有了莫愁的石像。都刻在石碑之上,经过多少年来的摩拓,石面也都乌黑的一片,风姿也大抵相差不远,总是那样的宫装的纤弱古美人。这儿也有不少对联,而且佳制颇多,大概因为地利的关系,英雄儿女混在一起,做起排偶来也格外容易生色的吧!
  最有名的是王壬秋的联语,据刘禺生说,原联本做“莫轻他北地燕支,看艇子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尽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依旧,春来桃李又芳菲”,后来经过“江南儿女”的抗议,加以删改,所以现在挂在胜棋楼上的对联,“无颜色”已改为“生颜色”,“青山依旧”改为“青山无恙”了。这一删改,自然离开原意颇远,而且上句颇为矛盾,使人有不知所云之感。联后有跋语:“同治十年(1871)重新莫愁湖亭,桂芗亭司使邀游索题。余按乐府词,莫愁以河中人嫁卢氏,卢亦北方名族也,石城艇子,说者歧异,盖丽质嘉名,流传词赋,如宋子齐姜之氏,不宜侪于苏子真娘也。故为附引,以谂好事。”说法颇通达,不过名教之见犹存,斤斤于名分,其实莫愁倒实在与真娘是一流人物,绝非齐姜那样的贵族。
  此外薛慰农(时雨)的一联也颇好,“山温水腻,风雨常存,几人打桨清游,倩小伎新弦,翻一曲齐梁乐府;局冷棋枯,英雄安在,有客登楼凭眺,仰宗臣遗像,压当年常沐勋名。”
  这里就正是英雄儿女对照的写法,下联所说压倒了常遇春与沐英两位“宗臣”的中山王徐达的遗像,就挂在楼上,不过我想这大约也并非真迹。使我觉得有趣的,倒还是楼下的一幅。这是一幅新画,为徐氏裔孙所制,画的是徐君在阶上俯伏的样子。据上面的题词,这故事是“一日,(太祖)与公之邸。强饮之,罪(想系醉字之误)蒙之误舁卧正寝,醒而惊,趋下阶俯伏称罪。帝觇之大悦,乃命有司即旧邸治甲第,表其坊曰‘大功坊’。”
  这图上所画的俯伏的样子,实在好笑。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头部不见了,只有冠上的璎珞还在。画虽不高明,我想实际的情形倒是差不多的。无怪太祖大悦,以为这是极好的奴才,要加以赏赐了。
  关于这事,我想以后再来谈。
  与仁渊到莫愁湖去的一天,是先到了扫叶楼的。沿城走到水西门,便出城到湖上,十分疲倦,就在湖楼临窗处泡茶来喝。湖里满满的都是田田的荷叶,拥塞得非常,使人有一种局促之感。一片石头城沿湖西去,远远看,倒还有点烟水苍茫的意思。就在湖中有几个小女孩子,撑了木制的小艇,好像浴桶一般的小艇,在那儿采莲。
  这里就只剩下了这孤零零的一座楼,旁边的阁子都已经倾圮了。没有倒的几所,看来也都摇摇欲坠,柱础都歪了。
  在这旁边,本来是有一个曾公阁的,祀曾国藩。上面有曾的画像,并传说联语有“江天小阁坐人豪”之句,很多人都常常称道。现在曾公阁没有了,遗像也不知何处去,只有一张照片还挂在胜棋楼中,穿了大布袍子,长髯垂拂,大有“仙风道骨”之意。曾在重收金陵之后,重建湖楼,恢复秦淮画舫,然而却不曾因此而被骂成叛徒,俨然仍高踞“道统”之尊,选古文,修文庙,除了中兴了清朝的统治之外,也中兴了从韩愈以来就衰微了的“圣道”。虽然到了现在,社会上的毁誉不一,有的痛骂,有的大捧,一部《家书》,也成了升官的秘册宝笈。然而在南京,曾的遗迹真是零落殆尽了。  一所祠堂现已改为蒙藏委员会,几进大厅都成了办公室或宿舍,只在这里还可以看到一张照片。
  在这里喝喝茶,女侍拿上来了瓜子。开了窗子,湖风飒然,远处清凉山在日光下面一片红色,上面覆了一小片青翠,倒还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何绍基有一首题莫愁湖的诗:“烟水荒寒不可收,昔年曾作冶城游。湖山自有佳时节,儿女宽心且莫愁。”诗人的情感,总是相通的。无论楼阁如何破败,湖水怎样荒寒,在这儿小坐,总还可以有片刻的闲静。古时候的少女喜欢取名莫愁,未必真正是整日在娇憨地做天真态,然而别人看来却好像永远是不知愁的,如王昌龄笔下的“闺中少妇”,这大约也是一个永恒的悲剧吧!
  “美人肝”
  南京是所谓六朝古都,秦汉以前不谈,仅自孙吴大帝黄龙元年(229)建都开始,到现在已经是一千七百多年了。其间虽然经过多少次变革、兵火,到现在,总算仍旧是政府所在的地方。想看看南京的文化,极容易联想到古昔,事实上似乎也只有“古昔”还可看。要想找民国三十五年度的新文化,可以说并没有。除了中央研究院的房子还漂亮之外,似乎只有一二种仿效上海方型小报的豆腐干周刊了吧?说也难怪,胜利虽已一年,干戈却尚未化成玉帛,乒乓之声起于天末,又哪里有闲心逸致来讲求礼乐弦歌之事呢?因此,要在这方面找材料,就异常干枯,而且这仅余的一点“古昔”,也将为当局的“粉饰”而日益消亡。灵谷寺改为阵亡将士墓,豁蒙楼上住了防空的大员,“南朝四百八十寺”这一修饰会弄得古迹荡然,阮步兵的墓碑上刻了党徽,朋友说笑话,不料这位晋代的狂诗人千年之后却变成了“本党同志”,阮公地下有知,不知当怎样“咏怀”也。念郁达夫遗诗,“唱破家山饰太平”,即使在多晴好的秋阳之下,也不免有些愤懑了。
  提起文化,这应该是历史流传的结晶品,这中间自然包含了两种,其一是太平盛世,衣食丰足之余的余绪,另一种则是世纪末人们疯狂的享乐。前者可以举出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官江宁织造时,曾刻《楝亭十二种》,其中有《粥谱》等一二种,讲究吃而及于吃粥,可谓精致了。原书少见,读者大抵还都熟习《红楼梦》上宝玉挨打以后吃莲叶羹的情形吧?至于后一种则可以举出较近的南明作例,一翻《板桥杂记》之类的书,总该惊异于那些“名士”、“美人”是怎样的在吃着,玩着,穿着。却说明朝的南京,与现在稍有不同,现在繁华中心的新街口一带,当时还是“大内”,商业集中处还在聚宝门(今改中华门)一带。如果想了解明代金陵的繁昌情形,我想是非在中华门内外一带多走走不可的罢?自中华门沿城西行,在现在已经十分荒落的西南隅里,正是当时的达官贵人们的园囿所在之地。仅举一例,阮大铖的石巢园即在此处,当时人称之为“裤子裆”,现在是库司坊,还有一湾小池,两片断石,正是当时咏怀堂遗址,上演《春灯》、《燕子》的所在。中华门外,过长干桥,经雨花路,两旁的店铺古色古香,还都十足的带了“旧味”,我想当是太平军后的遗迹吧,自然,时代逐渐加上去的色彩也还是有的。在这里,在仅余一楹的大报恩寺的对过有一家十分不起眼的小店——马祥兴。
  店虽小而却十分有名,是一家清真教门馆子,以一味“美人肝”驰誉当世。听说当汪逆兆铭开伪府于金陵时,曾经时常深更半夜以荣宝斋小笺自书“汪公馆点菜,军警一律放行”,派汽车到这里来买菜回去。这事至今在南京的小报上还津津乐道,甲申三百年祭,金陵就更有了新的马、阮,如果依照“历史循环论”讲来,也真是“并非偶然”的吧?
  我与朋友也自然是想领略一下这名菜的。坐在暗黑的房子里边,据了一张古老的座头,与堂倌商量,回答却是没有。原来所谓“美人肝”是一种鸭胰,每只鸭子只有一只胰脏,大小约一吋罢?如果要拼成一盘菜,似乎就非几十百只鸭子不办。店中经常派人在市场上面收,收得与否是没有一定的。
  我们就另外请堂倌推荐两样拿手的,就又要了“凤尾虾”与“蛋烧卖”,要半斤黄酒,没有“美人肝”,究竟未免有些遗憾。
  看看这家店,前面一间是柜台与锅灶所在地。后面一大间就是卖座的地方,上面搭了席棚,听说战前不是这样子,这是轰炸以后的遗址。里面用木板搭起来的一间,则是“雅座”了。与我们并排而坐的,正是一些“贩夫走卒”,短蓝衫,大肚皮,一杯一杯的喝着。再隔壁,就又有衣冠楚楚的“上流人物”,还带了“红襟翠袖”来。如果讲“民主”,这里却还有一点点,“上流人”的台面亦只不过加上一张白布单,因为他们是在请客。
  一会,胖胖的老板用荷叶包了刚刚收到的一些鸭胰给我们看了,他的脸上充满了欣喜之情:“刚刚收到了这一些,就给你加一只美人肝吧。”我们自然欣然接受了。多美丽的质朴的“人情味”。
  我的确觉得这是古昔的文化的所在了。我又想到北平的沙锅居,与另外一家吃烧牛肉的地方。也是这么一个逼狭老旧的小房子,也是这样的九流三教拥挤一堂,一同欣赏他们的美味的方式。西欧与英国人似乎还可以欣赏这些,美国商人大抵绝对不能了解这个了。无论生意多好,沙锅居每天只卖半只猪,决不增加,宁愿让十一点来的顾客失望而去,明日请早。清朝的大臣们早朝退班后不及更衣,全副盛服,抬起一脚与贩夫走卒一起围炉烧牛肉吃,老板没有想到“雅座”,更不必说“女招待”了。这大约是中国人的一种特别想法吧,在南京也曾有过陈后主的“临春”“结绮”,但是词人们总是慨叹于“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坍了”,很自然地归结于“知足长乐”、“满招损,谦受益”,融合了道教分子的所谓儒家思想就是这样。它的好坏与留给中国人民的影响不提,这是地道的中国文化的遗留的事,总是真确的吧?
  看题目好像是要大谈其“食道”,不过这个我是不懂的。“美人肝”在我看来殊无异于炒鸡丝,虽然更多一点清淡味,而且它的名字又那么好。此外,我们的便饭实在只用了很少一点钱,比到什么“三六九”之类的地方还要便宜。
  十月九日
  半山寺与谢公墩
  在南京城里,东面的一角本来是明故宫的遗址,不过现在却连废堵断石也少见了。听说这些都已经被什么人搬了回去作了庭园的装饰。不用说,这自然也是“雅”得很的事。如果想出城,到明孝陵去,走近中山门,左望一片荒芜,还有那一草不生的“富贵山”,实在使人寂寞得可以。其实这儿就正是王荆公故宅的半山寺的遗址。几次经过那一带都不曾去看,因为害怕这已经十分荒落,会连一点遗迹也寻不到了的。后来离京日近,才去匆匆地看了一次,印象不错。自然,那颓败荒凉原是早已料想到了的事。
  我们沿了明故宫的废址走去,这儿虽然已经找不到一些遗迹,可是御河的旧道还存在。悬想当日这一带正是南明弘光的小朝廷的所在地,也好像真的能想象出那位“虾蟆天子”的一举一动,他身边那些女人吹奏的细乐声……
  御沟拖出了一道水田的水道,两岸有着垂杨,水田里有着鸭群,看见人来了,都逃了开去,发出怪声来。我在很窄的一条田垅上走着,踏着湿而软的泥,有点惴惴然。不久,从柳荫中发现了一角危亭的影子,好美,该是摇摇欲坠的样子了吧?我想到了“危亭翼然”的话,那似乎真是“危”的,有点凌空飘举的意思,“翼”字也好得很。
  再走近一些,可以看见两株高得很的古柏,——抱歉得很,不说不识菽麦,树的种类我也分不清的,——一条小径穿进去,在城边上,地势高起来了,亭子就在山上,旁边是一堆破烂的房子。
  不出所料,这一堆破烂的房子就是王荆公的故居了。
  先抄一点关于“半山”的故实。
  《舆地纪胜》:“由城东门至蒋山,此为半道,故名。”悬想宋时这一带正是附郭的地方。王荆公住在他的钟山南面随分作的园囿里面,是可以一下就看到紫金色的蒋山的。没有现在的一垛墙围着,人们出城上山大约也都经过这里,不像现在的非经过朝阳门(今中山门)不可的。
  我们走进了寺门。一片荒凉,院子里满是堆过稻草遗留下来的乱梗残叶。看看墙上镂空的窗户,木已经无存,却有些庭园的趣味。在空落的耳房里,地上架了四挺机关枪。
  这就是王荆公的故居了。
  刘成禺《金陵今咏》中有一首诗:“废址无人听水来,半山亭半寺门开。马房傍殿僧难住,又是争墩笑一回。”诗后有注说:“半山寺由荆公舍园为寺,谢公墩在寺旁,前岁与鹤亭、拔可、葆初诸公往游,全寺夷为马房,殿芟草秣、死驹纵横。僧人云:谢公墩亭兵欲眠马,予辈以死争之……”是了,是了。这是民国二十三四年的事。现在马已没有,兵却还在,自然不是当时的兵,但穿了破烂的黄布短衫裤总是一样的。那个以死力争的和尚大约也自知徒然而走去了吧?找不到一个和尚。
  徘徊在耳房里,在墙上忽然发见了一块石刻,是清道光十六年丙申(1836)九月钟山戍客奎光所题。有一颗“戎马书生”的小印,开头时说:“半山寺故址,乃宋相王介甫园囿。介甫罢相闲居半山园时,命舆于钟山白荡之间,往来游眺,题诗甚多。后遂舍宅为寺……”
  我仿佛可以看见熙宁罢相以后的王介甫,一个清癯的老头儿,在这里的左近徘徊。环境是寂寞的,荆公的心事恐怕更为寂寞吧?在现在看来,王安石的理想自然不能算太高,然而就是这并不算太高的理想,就已经弄得寰宇骚然,“正人君子”如司马光、苏氏父子都出来说话了,于是乎罢相(英宗治平四年即公元1067年,以安石知江宁府),做了一个闲官。在金陵住了十七年(1084),在元丰七年,他请以所居宅舍为寺,赐额“报宁”。
  这真是可怕的寂寞呀!没有一点同情,到处都是一闪闪着的白眼,甚至连他所关心着的、为了他们而弄得如此狼狈的老百姓也不能了解他。宋人话本中有《拗相公饮恨半山堂》,加以嘲骂,这自然还是有些受了苏洵宣传的影响,“囚首丧面而读诗书”,简直把他描画成一个怪物,连他是为老百姓的幸福而工作着的事都给遮没了。到现在,小朋友们恐怕还在读着那篇有名的“宣传文”——《辨奸论》吧?在老百姓的想象中,半疯的不近人情的王安石后来终于疯狂了,他一生所造的“孽”全由他的儿子偿付,半夜的噩梦中,他看见了他的死去的儿子在阴间受着怎样残酷的刑戮,满身血迹,王安石从噩梦中惊呼着醒转来。
  我想起了屠格涅夫所作的《工人与白手的人》。
  王介甫在寂寞中死去,我还清楚的记得他在没落的哀愁中所作的一首诗:
  自苦英雄亦苦辛,行藏端欲付何人。
  当时黯犹承误,末学纷纭更乱真。
  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
  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出寺门,左折,一片假山——也许是真的山也说不定,不过那装置,排列,是异常工致的,也自然得很。石头上杂生了小树,那个从远处望起来秀整得很的亭子就在山上。要到山上去却又发生了困难,“一位同志”肩了枪说是不许上去,看那样子似乎是再动动就要开枪的样子了。向他交涉也无效,后来还是跑到半山寺后的小屋子中找到了两位军官,他们倒客气,一挥手,我们就安然无阻地走上去了。
  这又是一座可怜的亭子。里边堆满了稻草,碑看不见了,不过悬在亭子顶上的两块匾还可以看出来,一块是“谢公墩”,一块是“临风怀谢”。是谢安的遗迹。传说谢安与王羲之曾经到这里来登临过。谢安的侄子谢玄,就是曾经破苻坚大军的名人,他的孙子谢灵运也曾住在这里。谢安有一段很有名的故事,他少时即有重名,征辟不出,隐居东山,以妓自随。这是后人很好的画题。我前年在重庆的故宫书画展里看见一幅明朝郭诩所画的《东山携妓》,至今不忘。画中的谢安石,宽衣大袖,戴了唐巾,胡子清清楚楚的一根根可以计算得出。不过立在他后面的几个妓女,鼻子都隆起着,好像要打嚏的样子。画上有一首诗:“西屐东山踏软尘,中原事业在经纶。群姬逐伴相欢笑,犹胜桓温壁后人。”阳夏在现在的河南,画里的东山据说是在会稽,今上虞西南四十五里处。不过看诗语及谢玄传,他后来是做了桓温的司马的,指挥他的侄子与苻坚作战,住在建康,那么现在的谢公墩,很可能就是当时集妓之处了。
  王安石还有一段小故事,非常有名,那一首诗小时背得极熟:“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后人称之为“争墩”,那位与兵士以死力争,不得眠马于亭内的和尚,也给加上了“争墩”的雅号,其实是差得远了。
  匆匆一看就下山来,感到满意。这种地方,是破败也有破败的好处的。如果一个好地方,名胜之区,看不见一位“同志”,在我,那反而是要感到意外而觉得“遗憾”的吧?
  沿了原路回去,又经过了那两株古柏前面——有的书上说是桧——远远望来是两株,近处看是各有两株的,一共四株却分成了两组,一株已经上半枯萎了,另一株却还繁茂得很。
  梅花山
  很早就知道汪精卫葬在南京的梅花山。在重庆时就从朋友的信中知道汪的遗嘱还要人家为他树一块“诗人汪××”的墓碑,这是效自叹“误尽生平是一官”的吴梅村的故技的。这梅花山的名字也许与史阁部的梅花岭有着影射的作用。总之,汪是在弄得身败名裂之余也还想使人家相信他是“爱国者”。当汪作的一首《不寐》诗传到大后方以后,很多人都注意了。郭沫若先生还作了“考证”,终于不知道“如含瓦石”那一句说的是什么。原诗如次:
  忧患重重到枕边,心光镫影照无眠。
  梦回龙战玄黄地,坐晓鸡鸣风雨天。
  不尽波澜思往事,如含瓦石愧前贤。
  郊原仍作青春色,毒山川亦可怜。
  (原注:《广雅堂集·金陵杂咏》有云:
  “兵力无如刘宋强,励精图治是萧梁。
  缘何不享百年祚,毒山川是建康。”
  其然,岂其然乎?)
  这诗很能写出汪的心事。这诗作于南京,金陵四战之地,郊原春色,大约很使这位投机者心中不能宁帖了。诗中那句“鸡鸣风雨”,使我想起一个故事。听说有一位老先生重游南京,登鸡鸣寺下望考试院,知道这就是汪的伪府的办事处以后,喟然叹曰:“汪逆不愧为风流人物,傀儡登场,还选了这样一个风雅的地方。可惜处身于饿鬼道、辱井之间,不覆败何待?”
  “饿鬼道”是说梁武帝饿死地的台城,“辱井”则是胭脂井。
  一九四二年冬过金陵,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向晚时分,登台城一望,伪府的那些崇楼高阁上插了不少旗帜,当时心想过几年收京之日再过此地一看,一定会有今昔之感的。
  经过洛阳,看见汪精卫、陈璧君两逆的铁像跪在街旁,小便满身的样子,完全是仿效西湖岳坟前面秦桧夫妇的格局,当时即想他日归来,伪府的一切,大约要给人打得粉碎了吧?要想看看傀儡的遗迹也将不可得。其实这倒是过虑了。考试院还是考试院,那样漂亮的房子怎么舍得拆掉呢?也不曾在前面树起一块碑,记下当年汪逆精卫曾经傀儡登场于此之类的话头,有点遗憾。更遗憾的是那“青山不幸埋奸骨”的梅花山也很少有人知道了。打听起来颇为费事,而且走到那里,即使已经站在那地面上了也还不知道,遗迹破坏得非常彻底。不用说,在我这样有一点点“历史癖”的人觉得缺憾,即使是有“正义感”者想去小便一通也没有了目标,真是可惜之至。
  打听梅花山这名字,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南京是不大有人能说出它的坐落来的。只得到一点印象,说这是在中山门外,与中山陵在一起的。真不知道一个“有鬼论”者将要怎样想象,孙中山先生也许要派了阴兵来将汪精卫赶出去的吧?有如《今古奇观》上所写的羊角哀的故事一般。一夜风雨之声,金戈铁马之声,结果是地面上斑斑点点的血迹……
  现在却已经有另外的一批人将汪精卫赶走了。也神秘得很,至今没有人能说出这是一批怎样的人物,只知道梅花山上现在是已经没有什么墓的了。
  听朋友说在明孝陵的宝城上面可以望见汪墓。一天与C出城,先跑到了孝陵,天很热,站在孝陵的宝城上披襟当风,看满天骄阳,和那像蒸笼一般的南京城。在眼前,有一片浅浅的湖水,好像也将要为强烈的太阳蒸发得干了的样子,去找那小山岗,却总是找不到。四顾荒芜,没有一个地方像是曾经起过墓的样子。
  口干舌燥了,到茶馆里去吃茶去。就在孝陵前面,有两家茶馆,卖茶,也卖汽水,生意很不错。豆棚瓜架,一头小毛驴睡在草棚旁边。我们在葫芦架下泡了两杯浓茶,歇歇疲乏的脚。茶博士是一个小孩子,走出走进忙碌得很。我们向他问了些我们所需要知道的事,他忙得很,只回答一两句,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样,经过好几次的问答,我们知道了一些事。
  梅花山就是茶馆对过的那座山。梅树的确是有的,小得很,好像刚刚弄起来的树圃,更加上半人高的荒草堆满了山,更显得荒芜了。
  这山本来是吴王山,据说吴大帝孙权的墓在这山上。不过后来我们跑了好久,终于没有找到一点断碑残碣——听说是还有一块碑的。
  汪精卫的墓就在这山上。胜利之后这里忽然又热闹了一个星期,便衣人布满了岗,没有人准许到山上去。白天没有动静,晚上听见隆隆的炸声和一阵阵的火光,还有一批批的卡车在那条新辟的山路上来往。一星期后,一切寂静,山上也再没有什么遗痕了。
  付了茶钱以后,穿行于没胫的蔓草之间上了山。当路之处有几座小房子,是陵园管理处之类的机关。再向右折,有一条汽车路,旁边堆满了还没有用的水泥碎片,杂树丛生。走到上面,四望廓然,明陵与中山陵都在眼底,这是一块孤悬的高地,再向下走就没有路了。
  这里就是曾经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发掘过的地方,奇怪的是完全看不出发掘的痕迹,好像又用压路机压平了的样子。只留下了几块断石,其中一块是只余一半的断碑,碑面磨得平滑得很,上面还不曾刻上字迹。
  发掘出来的事物运到了什么地方,没有人能知道。
  又从什么小报上看到过这样的记载,当初汪的棺木运到这儿之前有过另一次出丧,也许葬在此地本来即是“疑冢”。
  到底实际的情形如何,没有人能知道。
  后湖
  玄武湖一名“后湖”,系与城东道上的“前湖”——燕雀湖相对而言,据说是当年宋孝武帝练水军之处。极易使人想起的是“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回”的诗句,仿佛可以想象当年一艘艘战船在那湖里荡来荡去的情景。这地方在南京极有名,如果到南京来玩而不到玄武湖,那将如画大观园图而忘掉了刘姥姥,正是所谓“缺了典”。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条件,是必需带了女朋友或太太来。我们这些光棍,其实是并无游玄武湖的资格的。朋友某公告余,《金陵杂记》中的玄武湖一章应该留给他去写。这在原则上当然是应该的。不过单身汉游湖也有好处,有一些地方,小姐们大抵是不要去的。而这些小地方如果不去,就又正是“缺了典”了。
  玄武湖又以吃著名。临湖有几家小馆子,竹亭水榭,名字也都甚雅,叫做什么“又一村”之类。这里的干丝是有名的。可是问问老南京,又说这里的干丝没有道理,不及夫子庙远矣。不过坐在那种水亭之上,远望湖光,倒还有一种趣味。
  在一个盛夏的早晨与仁渊在山西路口相遇,一起走到玄武门,顺了那一条堤岸走到有亭子的地方去。热得很,找了一副临湖的座头坐下了。吃茶,远处的钟山上照满了骄阳,游人很不少,都是红男绿女,一对一对的。我们只是谈着闲天,这地方因为有名,大抵很有一些名人来过了的。茶馆附带照相,有成品陈列在外面,看看全是女性或成双成对,也全是站在某一块奇怪的石头下面或船上,千篇一律,使人兴趣索然。谈天也没有什么好谈,翻翻书,知道这儿本来是五个小洲,过去的旧名不详,现在却叫做什么欧洲、亚洲……即所谓五洲公园者是,有点煞风景。不料忽然发现,原来在那“澳洲”上有着郭璞的墓,名郭仙墩。郭君的《游仙》诗是有名的。别的不谈,他那种神仙的奇想总可佩服,后来的方士、道家的奇怪行径差不多都由那里脱胎而出。这样的名迹怎么可以不去呢?就到柳阴之下,雇了一只小船,仁渊会划船,我只能拿一只桨在水上乱搅,搅来搅去,“澳洲”到了。
  这“澳洲”上生满了野桑,有几个渡口,停泊了几只油漆剥尽了的“画舫”。我们正想上岸,一个乡下女孩子警告说,桨是会给人偷了去的。于是不得已,每人肩了两只桨,钻进桑林里去。
  桑林极密,中间只有一条小径可通,转来转去,前面有了人家。有一个孩子在那里拾野草。没有办法,问他郭仙墩,果然不知道。又问是一个坟,他回答他的外祖母葬在那边,完全不得要领。这时因为肩了木桨的关系,弄了一身大汗,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所以还是向前走。有几家人家在作木器生活,问问他们,也是不知道。
  最后是决定了自己去发现,就在高粱堆里、杂树丛中走来走去,钻到一处,有一片桃林,上面结了半青半红的桃子,有一个乡下人在那里看守。问了他一句,他却以为我们是打桃子的主意的,笑而不答,毫无办法。后来想想,大约是因为我们都穿了“老虎皮”的缘故。
  找到了原路,走回渡头,下船,摇回去。这就是“按图索骥”去找郭璞墓的经过。我想这在小姐们,大抵是不肯的吧?
  回舟经过一处桥洞,停舟洞下,一时有五六只小船全部挤在一起,真是了不得,走不动了。风来,极凉爽。舟身动荡,用手去扶了洞壁,乃忽然发现,这都是用有字的砖砌了起来的,上面大抵是一些年号与官衔之类。看那规制,大约是明朝的遗砖。南京的风雅即在此等处,不论是太平门外贫民的房子、鸡鸣寺的山路、这里的桥洞,全都是用了古砖,而这种气派也的确大得很。这些有四五百年历史的砖,在美国,也许早就进了博物馆,而我们却拿来铺地。
  梁武帝太清二年(546),侯景自寿阳举兵反,至建康,曾经表演了一次决堤灌城。那时的玄武湖可以练水军,与长江相连,当然不是现在这样逼窄的样子。
  三年多以前,离沪西行,道经南京,曾经在一个薄暮,与宗江到这里来。从鸡鸣寺侧的台城上望后湖,严寒,朔风怒号,我们的衣服都给风吹得飘起来。打开一张地图,也被风吹得铺不开。台城上有几座洞口,已被利用了来作了防空洞,走进去看看,还有残零的钢盔,悬想大概是南京围城时战士的遗物。那时的玄武湖,才是真的一片荒寒,芦荻萧萧,白花似雪,在疯狂的北风里宛如翻天的浊浪。虽然那么冷,我们毕竟也还站了一刻钟光景。
  等顺了城垣走下来的时候,就又看见了考试院那座宫殿楼顶上的许多旗帜,青天白日还是老样,不同的是上面都添了一个小三角黄旗,当时是颇有一点感慨的。
  这一次重游是早秋的头与残夏之尾。南京的天气热得是有些特别的,而且游兴也不及从前了,往往是顺便走过。一次是看了梁漱溟先生之后,还有一次则是去“宫殿”里去访问傅斯年先生,正遇见他在午睡,无聊已极,就又到了玄武湖。又赶上了雨,满湖烟荷,为雨一激,更多了一层朦胧之致。照了一张相,朋友看了,都猜不出这是哪里的风景。心情淡漠,早没有了从前的激情,一个人在水阁中看雨,坐了半天,倒也没有什么要作诗的意思,这大约也不能说不是一种进步吧?
  明太祖与徐达
  明太祖在中国的皇帝中,有着极特别也极典型的一种性格,又由于他的影响下及子孙,所以“明朝的皇帝十九凶恶”。他的儿子,燕王朱棣也是一个出色的魔王。明朝开国以后,屡兴文字狱、党狱,恐怖政治,使一时的人心震吓至极。相传明初的大臣,上朝之前先要与妻子诀别,因为他们不知道是否还可以平安的回来。俗语云:“今日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又云:“伴君如伴虎。”用来描写当日的大臣的心理,可谓得当。关于朱元璋,吴辰伯(晗)先生有一册《明太祖》,可供观览。关于他们父子的暴政,也已经有很多人说过了。现在我想从明代的野史中选择一二故事,多少可以看出朱元璋的性格的,加以铺叙。也连带说及他手下第一员大将的徐达,由这两位共过患难的老朋友同时也是君臣的人物之间的关系,大约也可以看出一点当日恐怖政治的面影来吧。
  明朝在南京建都了两代(其实是一代加上一点零头),燕王永乐靖难以后,大约是他看见在南京所流的血太多了——在明故宫的广场上,今日就还立着一块靖难诸臣的血迹碑——近自朝廊,远及附郭的雨花台,都血迹斑斑,难免目击而心有不安,所以毅然迁都到了北京。南京此后虽然寂寞了二百年,然而杀人的事实总不是容易抹去的。碧血青,到现在也仍然存在,在南京城里城外走走,随处都可以踏到那一个恐怖时代所遗留的残迹,虽然秋郊明媚,风日澄鲜,也总不能免去一种肃然之感。更何况,历史又往往会表演轮回的好戏,朱元璋虽然已经死去了三百多年,流风余韵,正未稍斩。也正因为这个,我的翻古书、抄旧记,也还未能看作“骸骨迷恋”;“游山玩水”,“赏咏流连”,也未必即是新的“遗少”。
  朱元璋出身微贱,做过牧儿,做过和尚。年荒岁乱,和尚都无法混下去了,才当了兵。渐至成事,做了皇帝。然而他并不说谎,如唐朝的李氏,一定要找老子来做祖宗;汉朝的弄一条蛇来耍弄一套赤帝白帝的把戏。《皇明纪略》中记:“太祖开国之初所降诏书,一则曰‘朕本淮右小民’,一则曰‘朕本淮右布衣’。”这故事大约是真实的,第一次还爽直,第二次则改得文绉绉的,虽然仍然是诚实。不过这情形未能持久,马上得天下的人多少总对读书人有些猜忌,疑心日益增加,总疑心这批读书人暗地里在玩他的花样。明初的文字狱是有名的。无论写文章、进贺表,尽管字面用得堂皇典雅,却往往被这位大皇帝看出了破绽。有些故事,简直近于猜谜,卷帘……的一套花样,直使我们平常人一望不易知其得罪之由。这一类故事极多,杨仪《明良记》记一故事:
  袁凯佯狂避世,太祖命题画虎诗,曰:“画得花斑斑,只是难相聚。虽有父子情,相亲复相顾。”太祖虽知其意在讽剌,然惜其才,不忍加罪。后因雷震田父,题于长安门曰:“雷哥哥,近前来,我和你说个缘由。耕牛田父,与你有甚冤仇?怎么不拣一个大得人憎的,与他一个辣手!”太祖见之,批其后曰:“袁凯这厮,放纵不才。打他四十,为民当差。”既放归田里,遣使潜察之。凯益为狂废,以糖和熟米,抟为犬豕粪状,夜密弃墙根草际,尽取为食。使者见之,以为食犬豕粪也。归陈状,得免祸。后闻太祖崩,始归理发,有“从此一梳梳得去”之句。
  这是颇珍贵的材料。两位都写白话诗,这在四百年前大是难得,可惜胡适博士未曾看见,否则在杨诚斋、朱敦儒之外,岂不又得了一个“同志”?老实讲,太祖的白话诗文还不只此,其所为御旨中,也常常间杂了无赖的口吻。这大约是一种风气,元朝的碑文就是白话的,我想如果要编一册《皇帝文学史》的话,这些都应该是上乘之作,而乾降的诗不与焉!
  再看袁凯的两首诗,在现在看来,也是平常得很的,然而连这也不许说。至于挨了板子,放归田里以后还要派人监视的一点,则大有近代作风了。终于弄得袁凯装吃狗屎,不敢头,一直到太祖死了以后才得自由。然而可慨的是《明良记》的作者还要为太祖辩护,“世传太祖用法太严,凯二诗狂悖过甚,自敌己以下所不能堪,而卒容之,于此可以仰窥圣祖容人之量,非前代帝王所及。人之蒙祸,多其自取,盖当乱国之后,蔑弃礼法,不得已而加之刑辱耳。”
  这里的辩护真是做得面面俱到。然而这也是“不得已”,因为他不想做袁凯,然而事实却毕竟记录了下来,使我现在有抄录的机会,其实还是值得感谢的。
  在这种高压之下,也自然还有一批“傻子”要来饶舌。后世史家称之为“愚忠”,我看也真有些“愚不可及”。明李贤作《古穰杂录》即记有一个标准的故事:
  高庙亦难受谏。翰林编修张姓者能直言,至不能容,出为山西蒲州学正。例庆贺撰表,高庙阅之,识其名,见其表词有曰“天下有道”,又曰“万寿无疆”,发怒曰:“此老还谤我以疆道二字。”疑之,即差人逮来引见曰:“送法司问汝,更何说?”张曰:“臣有一言,奏毕就死。陛下有旨,表文不许杜撰,务出经典。臣谓‘天下有道’,乃先圣孔子之格言;臣谓‘万寿无疆’,乃《诗经》臣子祝君之至情。今谓臣诽谤,不过如此。”闻其说良久,曰:“此老还嘴强!”放去竟不问。左右相谓曰:“数年以来,才见容此一人而已。”
  看李贤的记载,可见过去凡被疑心有诽谤之嫌的,即行杀掉,这次居然放免,难怪被认为是奇迹了。
  在朱元璋的统治下,人命真是贱极了。动不动就要杀人,像有名的胡惟庸、蓝玉两党案,被株连杀却的有五万人,这是大规模的屠杀。至于闲来无事,随便杀几个人消遣消遣,更是不足为奇的事。
  吴晗先生《明太祖》中有一段说:“在他在位的三十一年中,根据他自己的著作《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和《大诰武臣》的统计,所列凌迟、枭示有几千案,弃市以下的有一万多。《三编》所定算是最宽容了,所记进士、监生罪名,从一犯到四犯仍有三百六十四人。最优待的办法是暂赦死刑,仍回原职,戴斩罪办事!”
  清朝虽然也有过军前失利,摘去顶戴仍着办事的办法,然而与这比起来,真不可同日而语。寄下本应摘去的一颗头颅,仍然为主子效忠,我不能想象这专制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现在再来看几件“兴之所至”的杀人把戏。
  《明良记》:“高皇帝尝欲食汤饼,光禄寺上供,治具不精,多所诛戮。因言往时入一山寺中,僧进汤饼甚佳,今竟不能致。马后闻之,乃亲制数盘,极粗粝,以献帝,帝一时食尽。后问何如?帝曰佳甚。后曰:‘往时入山寺,乃当困乏时,食物觉美。今富有四海,锦衣玉食,餍饫之余,顾以口腹枉害人命乎!’遣使寻山寺僧问法,乃以嫩鸡作粉搜面为之。使复命,尽戮寺僧。”
  马娘娘是一位比较能够明白人情的人,或者正是所谓妇人之仁,在太祖晚年极坏的脾气之下,她还为可怜的奴才的性命说些好话,至今南京民间的俗传关于马娘娘者还很不少。在明故宫遗址有一座石制堡垒,已经大半倾圮了,制作颇为奇特,大有印度佛教建筑的风味,田夫野老指示这就是马娘娘的梳妆台。
  明太祖杀和尚的故事也与马娘娘有关。据说一日马娘娘在台上梳妆,和尚对她有猥亵的举动。太祖得知,即关城门大屠众僧,将庙宇一齐赶到×门外去,所以今日×门外的寺院独多。这故事显然有造作的痕迹,然而在南京居民的心目中却是极可靠的逸史,也足证明初的大屠杀留给南京人的印象之深。
  太祖对于这位贫贱夫妻厮守至老的马皇后,感情是很不错的。三湘马生龙著《凤凰台纪事》,收入《稗乘》中,所纪大多是洪武中事,也记了他们夫妇间的一段逸事:“高皇后足最大,上尝戏之曰:‘焉有妇人足大如此而贵为皇后乎?’后答曰:‘若无此足,安能镇定得天下!’”不料这一双大足,却又引出另一桩惨案。关于此事,俗传也颇多,《凤凰台纪事》的说法是这样的:“元宵都城张灯,太祖微行至聚宝门外,见民间张一灯,灯上绘一大足妇人怀一西瓜而坐。上意其有淮西妇人大足之讪,乃剿除一家九族三百余口,邻里俱发充军。”
  教他儿子的业师因为一点小事,也被腰斩,《皇明纪略》:“太祖尝命状元张信训诸王子,信以杜诗‘舍下笋穿壁’四句为字式,太祖怒曰:‘堂堂天朝何讥诮如此!’腰斩以徇。”
  太祖晚年神经的确有点失常,不但动辄发怒,也时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凤凰台纪事》有一段故事最可看出这老头儿神志的不宁静:“太祖进膳,有发。召问光禄宫,对曰:‘非发也,龙须耳。’因即捋须得一二茎,遂叱去,不复问。”一个贫贱出身,又作了别人主子的皇帝的神情,被活画了出来。
  不但是人,连自然界的静物(从前这也是被人情化的)也要加以管束,“高帝既都金陵,观山川形胜,势皆内辅,惟牛首山外向,乃特定其罪,杖之百下,发令太平府编置。今牛首税丝,独隶太平收纳。”脾气发到山的身上,还要打板子,看了真不禁使人发笑。然而我想,在他自己看来,这正是庄严而正经不过的事。世界上的专制暴君所作之事,每每类此,他们自己也都是不自知其愚蠢的。
  小时候不曾读过书,做了皇帝以后,为事势所迫,不得不与一些文人在一起,却实在看不起这一批人,想时时加以凌辱。明太祖知道文人的重要,要统治天下不能不用,所以也极为想拉拢读书人,有一些聪明人都借端离开,不肯应召;一些傻子投奔了来,用过之后,变为“药渣”,就都给杀掉了。明太祖虽然不曾以儒冠作溺器,然而对于一批儒生举在头上作为祖师的孔圣人,却极尽腹诽之能事,对考亭朱熹更不客气,称之为“迂阔老儒”。每次儒臣进讲,都为太祖大加批评。可怜的是这批文臣,对这种议论不但不敢认为“非圣无法”,还得吹捧一声“议论英发”。《古穰杂录》记云:“又讲‘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辩曰:‘攻是攻城之攻。已,止也。孔子之意,盖谓攻去异端,则邪说之害止而正道可行也。宋儒乃以攻为专治而欲精之,为害也甚,岂不谬哉!’”这样的议论,在一些老师宿儒看来,胡子都要吹断。如是小学生,早已被打屁股,现在是大皇帝,就只得说:“汉、唐以来,人君能事《诗》、《书》如此留意者,亦不多见。由其天资高迈,所以不袭故常,能将许多见识来说。”真可惜没有传下一部《洪武御批论语》来,给天下学童诵习,明朝的科举考试依旧根据了朱注,真是可惜之至。
  太祖自己是小兵出身,对军人难免有点偏爱。大宴群臣,例应作诗,然而武官又哪能与文官相比,难免不出丑。于是想了个办法:“高皇将宴群臣,预题一诗,命武臣习之。至日,群臣应制作诗,而武臣特首倡云:‘皇帝一十八年冬,百官筵宴正阳宫。大明日出照天下,五湖四海春融融。’群臣知上意也,皆谢不能。”(《皇明纪略》)这诗一看即知为“皇帝诗”,如何也作得比他更好?只能退避了。
  我抄了这些小故事以后,有一点感想。虽然明太祖喜欢杀人,喜欢作怪事,然而作风却不脱濠濮间英雄本色。杀人明目张胆的杀,并不像后代的使异己者暗暗地死去,“杀人如草不闻声”。如果用一句史官的话来形容,这正是“开国皇帝”的气概。因为他还相信自己的控制的力量。等到后来觉得杀得有些手颤了,由公开转为秘密,锦衣卫与东西厂慢慢出现,等这些机关发展到极盛的时候,明朝也就亡掉了。
  其次,就是这些为民间所记录的“野史”,当时也未加禁止,可见除了明骂以外,记录一点这种不大好听的故事也还可以容忍一二。这也是比较气局阔大的一面。如前面所引各书,都散见明代的几部有名的丛书中,如《历代小史》、《纪录汇编》、《稗乘》,使我们现在还有可以知道当时种种情形的机会,也是可以佩服的事。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胜棋楼中的那副徐达的画像了,将不再奇怪为什么他会俯伏得那么可笑,而太祖又为什么会大喜而赏给他一所华丽的园第大功坊了。
  关于徐达给明太祖打天下的功劳,那是说不胜说的。只要一翻《鸿猷录》之类的书,就可以看见南征北讨,领兵的大半全是徐达。然而等到群雄扫定,天下太平以后,这位大将军就给留在南京,造一所大房子给他住,整天过着忧愁的日子。陪着皇帝下棋吃酒,酒醉失态,吓得俯伏了不敢动。《凤凰台纪事》中有一段动人的故事:
  高皇微行大中桥傍,闻一人言繁刑者,语近不逊。上怒,遂幸徐武宁第。武宁已出,夫人出迎,上问王安在?夫人对以何事在何所。夫人欲命召,止之,乃曰:“嫂知吾怒乎?”夫人谢不知,因大惧,恐为王也,叩首请其故,上曰:“吾为人欺侮。”又请之,上怒甚,不言久之。命左右往召某兵官帅兵三千持兵来,上默坐以待之。夫人益惧,以为决屠其家也,又不敢呼王。少顷兵至,上令二兵伺守大中、淮清二桥,使兵自东而西诛之,当时顿灭数千家,上坐以伺,返命乃兴。
  这真是古今少见的暴君,人性灭绝。徐中山王夫人的恐惧,读了这一段至今犹可以想象。
  在山精舍,我借读了一部明小字本《皇明开国功臣录》,定远黄金著。所记徐达、常遇春……诸人事迹极详,在徐达的一篇里,我发现了太祖给的铁券的原文。当时曾经抄录,可惜现在找不到了。那话说得是非常有趣的,大意是说,因为你的功大,所以赏你铁券。除了造反不赦外,可以赦你两次死罪,赦你儿子一次死罪。君臣之间,完全是一副讨价还价的口吻,话说得又非常干脆,除了我的老本不许动之外,小错可以马虎了吧,而且还有两次的优待。真是天下的奇文。
  这位大将军,大约是因为有着铁券而又善于俯伏的关系吧,总算得到善终。在廖永忠、朱亮祖、周德兴、傅友德,都被杀死,据说会造《推背图》的刘伯温也给毒死以后,终于轮到了徐达。在我所能看到的书里,都说他是病死的,却不知病死的还别有花样。吴晗先生的《明太祖》中说:“徐达为开国功臣第一,小心谨慎,也逃不过。洪武十八年(1385)病了,生背疽,最忌蒸鹅。病重时皇帝却赐蒸鹅,只好流着泪,对使者吃了,不多日就死了。”
  【附记】关于明太祖赐予徐达的铁券原文,前两天检书时寻到了,就抄在下面:
  朕闻自古帝王创业垂统,皆赖英杰之臣,削群雄,平暴乱。……尔自起兵以来,为朕首将。十有六年,廓清江汉淮楚,重归两浙。……朕无以报尔,是用加尔爵禄,使尔子孙世世承袭。朕本疏愚,皆遵前代哲王之典礼,兹与尔誓: 若谋逆不宥,其余若犯死罪,免尔二死,子免一死,以报尔功。……
  原文见《皇明开国功臣录》。全书三十二卷,明刊小字本,嘉惠堂丁氏藏书,现归山精舍。定远黄金著,金字良贵,成化甲辰(1484)进士,历官吏部郎中……首有国史兼经筵讲官余姚黄序,已残阙。开国诸臣常遇春、李文忠、吴良、吴桢、康茂才、邓愈等皆有传,所收至为详尽。
  徐达死去以后,明太祖却大表演了一次,“上恸悼罢朝,亲为文祭之”,给葬在钟山之阴。后来又对群臣发表谈话说:“大将军为朕股肱心膂,戮力行阵。……而太阴屡犯上将,不意遽殒其命,天何夺吾将之速!朕夜来竟夕不寐,欷流涕,思尽心国家为社稷之重,安得复有斯人?乃欲有心报之,无所用其情耳。”
  徐达墓在太平门外。与仁渊跑到天堡城上去的一次,曾经在山腰上远望,太平门外的公路上丰碑高矗,在那一带绿荫中显得特别突出。后来亲自去看了一次,那块神道碑的规模的确宏伟,比明孝陵中四方城内的一座还大些,碑石甚佳,现在看来字还清楚得很,碑文是明太祖亲撰的,有圈点,颇为特别。墓在碑后的小阜上,荒榛没径,仅有一条牧童赶牛羊踏出来的小径,翁仲都立在荒草之中,牵马人的头都没有了。站在墓上回头一望,钟山的两峰凹处正对着那一块碑,在太平门外诸墓之中,这里的形势是最好的。
  在城里的大功坊,现在也仅存其名而已。有一条瞻园路,路上的瞻园也是徐氏的故园,现在是内政部的所在地,不曾去看过。只在大全福巷后找了很久,找到了在高阜上的那一块玲珑山石,倒还站在那儿,四周全是脏东西。据朱《图考》,这块石头上面本来是还有老藤的,现在没有了。本来是在人家的后院内,四围都是高墙的,现在是在一大片敞地上连瓦片都不见一块。夕阳影里,下望夫子庙和城里的人家,都已笼上一层淡灰色的暮霭。这石头多寂寞,多孤单。
  至于徐氏的遗裔,更有一段绝顶凄凉的故事。
  吴梅村集中有《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一首五古,里边有几句:
  回头望鸡笼,庙貌诸侯王。左李右邓沐,中坐徐与常。……重来访遗迹,落日唯牛羊。吁嗟中山孙,志气胡勿昂。生世苟如此,不如死道旁。惜哉裸体辱,仍在功臣坊。
  故事记在《板桥杂记》中:
  中山公子徐青君,魏国介弟也。家赀钜万,性豪侈,自奉甚丰。广蓄姬妾,造园大功坊侧,树石亭台,拟于平泉金谷。每当夏月,置宴河房,选名妓四五人,邀宾侑酒。……弘光朝,加中府都督,前驱班列,呵导入朝,愈荣显矣。乙酉鼎革,籍没田产,遂无立锥。群姬雨散,一身孑然,与佣丐为伍,乃至为人代杖。其居第易为兵道衙门,一日与当刑人约定杖数,计偿若干。受杖时,其数过倍,青君大呼曰:“我徐青君也。”兵宪林公骇问左右,有哀王孙者,跪而对曰:“此魏国公之公子徐青君也。穷苦为人代杖。此堂乃其家厅,不觉伤心呼号耳。”林公怜而释之,慰藉甚至,且曰:“君尚有非钦产可清还者,本道当为查给,以终余生。”青君跪曰:“花园是某自造,非钦产也。”林公唯唯,厚赠遣之,查还其园,卖花石、货柱础以自活。
  这一段故事,记在《板桥杂记》里,在《记丽》、《雅游》之中,恐怕是最值得一读的了。三百年前的接收人员,在分配“敌伪”产业的时候,似乎比现在还有人情些。那一块玲珑山石,大约当日也是由徐青君卖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还立在那儿——大功坊侧的花园外面。
  秦淮拾梦记
  在住处安顿下来,主人留下一张南京地图,嘱咐我好好休息一下就离开了。遵命躺在床上,可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好打开地图来看,一面计划着游程。后来终于躺不住,索性走出去。
  在珠江路口跳上电车,只一站就是新街口。这个闹市中心对我来说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新建的市楼吞没了旧时仅有的几幢“洋楼”。三十年前,按照我的记忆,这地方就像被敲掉了满口牙齿的赤裸的牙床,只新装了一两颗“金牙”,此外就全是残留着参差断根的豁口。通往夫子庙的大路一眼望不到底,似乎可以一直看到秦淮河。
  在地图上很容易就找到了就在附近的羊皮巷和户部街。
  三十三年以前,报社的办事处就设在户部街上。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办事处,在十来亩大小的院落里,零落地放着许多大缸,原来这是一个酱园的作坊。前面有一排房子,办事处借用了两间斗室,睡觉、办公、写稿就都在这里。门口也没有挂什么招牌,在当时这倒不失为一种聪明的措置。
  我就在这里紧张而又悠闲地生活过一段日子,也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特别是从《白下琐言》等书里发现,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小虹桥,是南唐故宫遗址所在,什么澄心堂、瑶光殿都在这附近时,就更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满足。这就是李后主曾经与大周后、小周后演出过多少恋爱悲喜剧的地方,也是他醉生梦死地写下许多流传至今的歌词的地方,他后来被樊若水所卖,被俘北去,仓皇辞庙“垂泪对宫娥”之际,应当也曾在这座桥上走过。在我的记忆里,户部街西面的洪武路,也就是卢妃巷的南面有一条小河,河上是一座桥,河身只剩下一潭深黑色的淤泥,桥身下半也已埋在土里,桥背与街面几乎已经拉平。这座可怜的桥不知是否就是当年小虹桥的遗蜕。
  三十年前的旧梦依然保留着昔日的温馨。这条小街曾经是很热闹的,每当华灯初上,街上就充满了熙攘的人声,还飘荡着过往的黄包车清脆的铃声,小吃店里的小笼包子正好开笼,咸水鸭肥白的躯体就挂在案头。一直到夜深,人声也不会完全萧寂。在夜半一点前后,工作结束放下电话时,还能听到街上叫卖夜宵云吞和卤煮鸡蛋的声音,这时我就走出去,从小贩手中换取一些温暖……总之,我已完全忽视并忘却这条可以代表南京市内陋巷风格而无愧的小巷的种种,高低不平的路面,从路边菜圃一直延伸过来的沟渠,污水面上还满覆了浮萍。雨后,路上就到处布满了一个个小水潭……
  这一切,今天是大大变化了,但有的却没有什么变化。那个酱园作坊的大院子,不用说,是没有找到。户部街的两侧,已经新建了许多工厂、机关……再也没有了那样的空地,但街面依旧像当年一样逼仄。这时正在翻修下水道,路面中间挖起了一条深沟。人们只能在沟边的泥水塘中跳来跳去,要这样一直走到杨公井。寻找旧居的企图是失败了,但这跳来跳去的经验倒还与当年无异。
  还是到秦淮河畔去看看吧!
  在建康路下车,走过去就是贡院西街。我走来走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座已经成为夫子庙标记的亭子。但我毫不怀疑,那拥挤的人群、繁盛的市场,那种特有的气氛,是只有夫子庙才会有的。晚明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提到这一带时说,“百货聚焉”、“市魁驵侩,千百嘈其中”。这样的气氛,依然保留了下来,但社会的性质完全改变了,一切自然也与过去不同。
  与三十年前相比,黄包车、稀饭摊子、草药铺、测字摊、穿了长衫走来走去的人们都不见了,现在这里是各种类型的百货店、饮食店……还有挂了招牌,出售每斤九角一分的河蟹的小铺,和为一个热闹的市井所不可少的一切店铺,甚至在路边上我还发现了一个旧书摊。
  穿过街去,就到了著名的秦淮。河边有一排精巧的石栏,有许多老人都在石栏上闲坐,栏杆表面发着油亮的光泽,就像出土的古玉,地上放着一排排鸟笼子。过去对河挂了“六朝小吃馆”店招的地方现在是一色新修的围墙。走近去凭栏一望,不禁吃了一惊。秦淮河还是那么浅,甚至更浅了,记忆中惨绿的河水现在变成了暗红,散发出来的气味好像也与从前不同了。
  在文德桥侧边是新建的白鹭洲菜场,卡车正停在门口卸货。过桥就是钞库街,在一个堆了煤块的曲折的小弄墙角,挂着一块白地红字搪瓷路牌,上面写着“乌衣巷”。这时已是下午四时,巷口是一片照得人眼睛发花的火红的夕阳。
  乌衣巷是一条曲折的小巷,不用说汽车,脚踏车在这里也只能慢慢地穿过。巷里的人家屋宇还保留着古老的面貌,偶然也能看到小小的院落、花木,但王谢家族那样的宅第是连影子也没有,自然也不会看到什么燕子。
  巷子后半路面放宽了,两侧的建筑也整齐起来。笔直穿出去就是白鹭洲公园,但却紧紧地闭着铁门。向一位老人请教,才知道要走到小石坝街的前门才能进去。我顺便又向他探问了一些秦淮河畔的变迁,老人的兴致很好,热情地向我推荐了能吃到可口的蟹粉包子和干丝的地方,但也时时流露出一种惆怅的颜色,当我告诉他三十多年前曾来过这里时,老人睁大了眼睛,“噢,噢,变了,变了。”他指引给我走到小石坝街去的方向,我道了谢,走开去,找到了正门,踏进了白鹭洲公园。
  这是一处完全和旧有印象不同了的园林。一切都是新的,包括了草地、新植的树木和水泥制作的仿古亭台。干净、安谧,空阔甚至清冷。我找了一个临水的地方坐下,眼前是夕阳影里的钟山和一排城堞。我搜寻着过去的记忆,记得这里有着一堵败落的白垩围墙,嵌着四字篆书“东园故址”的砖雕门额,后面是几株枯树,树上吊着一个老鸦窠。这样荒凉破败的一座“东园”,今天是完全变了。
  园里虽然有相当宽阔的水面,但这地方并非当年李白所说的白鹭洲。几十年前,一个聪明的商人在破败的“东园”遗址开了一个茶馆,借用了这个美丽的名字,还曾请名人撰写过一块碑记。碑上记下了得名的由来,也并未掩饰历史的真相,应该还要算是老实的。
  在一处经过重新修缮彩绘的曲槛回廊后面,正举行着菊展,菊花都安置在过去的老屋里,这时暮色已经袭来,看不真切了。各种的菊花错落地陈列在架上、地上,但盆上并没有标出花的名色,像“幺凤”、“青鸾”、“玉搔头”、“紫雪窝”这样的名色,一个都不见。这就使我有些失望。我不懂赏花,正如也不懂读画一样,看画时兴趣只在题跋,看花就必然注意名色。从花房里走出,无意中却在门口发现了那块“东园故址”的旧额,真是如逢旧识。不过看得出来,这是被捶碎以后重新镶拼起来的,面上还涂了一层白粉。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常满意。整个白鹭洲公园,此外再没有一块旧题、匾对、碑碣……这是一座风格大半西化了的园林,却恰恰坐落在秦淮河上。
  坐在生意兴旺的有名的店里吃着著名的蟹粉小笼包饺和干丝,味道确实不坏。干丝上面还铺着一层切得细细的嫩黄姜丝。这是在副食品刚刚调整了价格之后,但生意似乎并未受到怎样的影响。一位老人匆匆走进来和我同坐,他本意是来吃干丝的,不巧卖完了,只好改叫了一碗面。他对我说:“调整了价格,生意还是这么好。不过干丝是素的,每碗也提高了五分钱,这是没有道理的。”我想,他的意见不错。
  杂七搭八地和老人谈话,顺便也向他打听这里的情形,经过他的指点,才知道过去南京著名的一些酒家,如六华春、太平洋……就曾开设在窗外的一条街上,我从窗口张望了一下,黝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记起三十多年前曾在六华春举行过一次“盛宴”,邀请了南京电话局长途台的全体女接线员,请求她们协助,打破国民党反动派的干扰,使我每晚打出的新闻专电畅通无阻的旧事。这些年轻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笑语,她们一口就答应下来的爽朗、干脆的姿态,这一切都好像正在目前。
  自公元三世纪以来,南京曾经是八个王朝的首都。宫廷政治中心一直在城市的北部、中部,城南一带则是主要的平民生活区。像乌衣巷,曾是豪族的住宅区,不过后来败落了,秦淮河的两岸变成了市民经济和文化生活的中心。明代后期这种发展趋势尤为显著,形成商业中心的各行各业、百工货物几乎都集中在这里,繁复的文化娱乐活动也随之而发展。这里既是王公贵族、官僚地主享乐的地方,也是老百姓游息的场所。不过人们记得的只是写进《板桥杂记》、《桃花扇》里的场景,对普通市民和社会下层的状况则所知甚少,其实他们的存在倒是更为重要的,是全部的基础。曾国藩在镇压了太平天国起义以后,第一件紧急措施就是恢复秦淮的画舫。他不再顾及“理学名臣”的招牌,只想在娼女身上重新找回封建末世的繁荣,动机和手段都是清清楚楚的。
  穿着高贵的黑色华服的王谢子弟,早已从历史的屏幕上消失了;披了白袷春衫的明末的贵公子,也只能在旧剧舞台上看见他们的影子。今天在秦淮河畔摩肩擦背地走着的只是那些“寻常百姓”,过去如此,今后也仍将如此,不同的是今天的“寻常百姓”已经不是千多年来一直被压迫、被侮辱损害的一群了。
  从饭店里出来,走到街上,突然被刚散场的电影院里拥出的人群裹住,几乎移动不得,就这样一路被推送到电车站,被送进了候车的人群。天已经完全昏黑了,我站在车站上寻思,在三十年以后我重访了秦淮,没有了河房,没有了画舫,没有了茶楼,也没有了“桨声灯影”,这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成了历史的陈迹。可是我们应该怎样更好地安排人民的休息、娱乐和文化生活呢?人们爱这个地方,爱这个祖祖辈辈的“游钓之地”,我们应该怎样来满足人民炽热的愿望呢?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日
  【补记】偶然找到一张三十年前拍的旧照片,是当时白鹭洲公园的入口处,门上有“东园故址”的横额。
  东园是明中山王徐达的东花园,又名太傅园,其西园即今天的瞻园,两园相去约四五里。可知徐达的赐第和私园都在秦淮附近,更可见其煊赫豪奢之状。可参阅王世贞《州名园记》和正德《江宁县志》。永乐中成为外戚府第的蔬圃,正德中又经过布置改建,遂为金陵名园之一。
  清末,园已荒废。白鹭洲茶庐开始出现于辛亥革命之后,曾悬有一副对联——“此地为东园故址,其名出太白遗诗”,简单说明了取名的由来。原址辟为公园,则在北伐以后了。一九七一年南京大学吴新雷于园中发现一块断碑,系一九二四年所立之《白鹭洲茶庐建筑碑记》,茶庐的故事大抵见于此碑。碑今已不存。
  至于李白所说的白鹭洲,据《景定建康志》,当在石头城外的长江中。余怀《咏怀古迹》说,应“在府西南大江傍”;余鸿客《金陵览古》说,“西出驯象门,滨河……河东为白鹭洲,广轮二十五里,无葭苇。村村植柳,柳阴相接。柳色照行人,衣白者皆碧。旧有赏心、白鹭、二水三亭,踞城瞰洲。城下有折柳亭,宋张乖崖建,为送客之所。今城既变更,亭亦废没。”所记要算是详细的。这是清初的情况。大约在南宋以后因泥沙淤积,江流西移,洲址已与陆地相衔,不复存在了。现在这地方还有个白鹭村,属江东公社江东大队白鹭生产队。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八日
  重过鸡鸣寺
  从南京回来已经四十多天了,在手提包里带回了一册日记,上面记着几天来的游踪、见闻,还有一些零碎的感想。这大半是每天深夜在旅舍的灯光下记下的,零乱得很也简单得很。至今还保留着新闻记者的习惯,无论走到哪里,随身总带着一个小本子,时时要记点什么下来。日记,其实就是这些札记的复写,只不过少少加详了一点。我想,即使落到有出色嗅觉的吧儿们手中,也会使他们感到失望的。
  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它不如书简,能让更多的朋友分享从旅行中得到的愉乐。当然,愉乐也不会是清一色的,我们到底还不是住在完美无缺的天堂里。关于南京,我保存着好几重的记忆,这似乎有些像考古发掘中的堆集层。一九四二年的冬天,我带着一个“逃亡者”的心情第一次路过这个城市,只停留了两天;另一次是一九四六年的秋天,住的时间比较长一点,心情大不同了。一九四九年秋天又来过一次,以后还有过几次短暂的过路,接下去就是二十多年的暌隔。几次经过,简直代表了好几个不同的时代。你可以想象,当我走出南京车站的时候,心头有着怎样的“历史的重载”。我这样说,不是有些可笑吗?但它却是实实在在的。
  三十七年以前一个冬天的薄暮,我和一个朋友从秦淮河畔来到了鸡鸣寺,发现这个有名的南朝胜迹竟是这样一个荒凉破败的所在,内心充满了惊异,还有就是颓唐。当我们登上那座破烂的大殿,凭窗远望后湖时,面前差不多就是姜白石说的“游人去后无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那样一幅图画。那是严寒的冬天的傍晚,哪里有什么游人,更哪儿来的歌鼓,只看到了一两个拱肩缩背、穿着破棉僧袍的和尚,在枯瘦的脸庞上,两只圆睁的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我们这两位风雅的游客。还不等他们捧出茶盏,我们就飞也似的逃出大殿,逃出山门,逃下山来了。这就是我第一次瞻拜鸡鸣寺的经过。
  第二次游鸡鸣寺是在四年以后一个秋天的下午。那时我已经是一个记者了,刚从蓝家庄的民盟总部采访出来,想找个地方写新闻稿,就选中了鸡鸣寺里的豁蒙楼。结果碰了壁,原来那里变成什么“防空司令部”的宿舍了,后来只能跑到那间大殿里吃茶。新闻没有写成,却写了一段短短的随笔,尽量地发了一通牢骚,后来还收进一本散文集里。这回找出来重看,自己也不禁失笑,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一股怨气。随笔中出现了骂娘的字眼,用的还是英文。这种生动的词汇,在大学的课堂上是学不到的,但它对抒写当时的感情却是有用的。这也说明,在我的文字中一直就有着怎样一种粗野的文风。
  在那篇短文的结尾,我还写入了当时的茶桌上诌出的一首七律。说是诗,还不如说是从头脑里找到、凑出的一些历史的音符,还夹杂了一些无聊的情感,因此也就真正是不足道的了。
  这次的重访鸡鸣寺,则在又过了三十三年之后。那是到南京后的第二天,一早,Y就到宿舍里来访,说是要陪我到玄武湖玩。这当然是非去不可的重点风景区。我们乘电车到鼓楼,走到玄武门,顺便买了一斤小橘子。看那重新修整过的玄武门时,朴素大方,坚实稳重,还很好地保存了明初的风貌,非常满意。一进门,眼前顿时开阔,宽大的柏油路,花草树木,楼阁亭台,很像杭州的西山公园,不同的是这里有空阔的水面,因而更显得明净。
  过去我只是遥望,并没有游过玄武湖。我知道明代在这里收贮黄册,是皇家档案馆那样的地方。过去,因为年久失修,湖里长满了水草,很荒秽逼仄了。现在这一切都已有了根本的改变。不过,眼前的玄武湖好像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近代的公园,很少留下余存的古意,却不免有些可惜。
  在“梁洲”的“白苑”前面徘徊了一会,时间还早,不能走进去。这“白苑”倒是一所非常漂亮的建筑,整体都是白的。后来总算找到一处临湖的水榭,进去休息。剥了非常酸的、并非“南丰”的小橘子吃着,一面不停地驱赶一直向脸上扑来的蚊群。一点都不夸张,这里正是蚊雷成阵。也真怪,已经是晚秋了,玄武湖还有这样多的蚊子。
  在“樱洲”的一角匆匆吃了午饭,就忙不迭地穿过“菱桥”、“花架”,出解放门,踏上了微微显得有些逼仄的鸡鸣寺路。好像直到这时,游兴才终于高涨了起来。一路上注意地留心右面傍山的一侧,惟恐错过久别重逢的喜悦。可是,几乎已经走到靠近北极阁,却还不曾发现那条窄窄的石级和那座暗红色的小巧山门。只好折回来细细寻觅,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一条登山的小路,路上也还留下些残坏的砖块,但路面两侧的石砌已经没有了。走上去,最后发现了一角断垣,上面还残留着旧日的朱红,这才最后打消了猜疑,知道这确是原来山门的旧址。
  前些时翻检书丛,找到了一张三十多年前留下的鸡鸣寺山门照片。那条废砖铺起的路面,看来相当整齐。那山门,也是我所见的最经济也最古朴的古建筑。小小的一座门楼,顶端有简单的装饰,两侧各有一只鸱尾。下面是蓝地填金的“古鸡鸣寺”四字,上端小字横书“敕建”两字。下面是一座小巧的门,两侧壁上嵌着“大千世界,不二法门”的门联。侧翼各有短短一段山墙,向后微敛。这只是象征性的,其实全寺根本就没有围墙。
  整个山门涂了暗红,极素朴而庄严;门联上的八个字是黑色的,那块小小的门额则是蓝色和金色的。只是这点简单的色彩配合,就能给人带来一种沉醉的感觉。现在仅存的一角断垣,正是当年右侧山墙的遗痕。
  我们在这里停留了好一会。我又翻回去看那路面铺着的古砖,开始时几乎疑心这是一些雕成整齐方块的石料,后来发现上面有字迹,才确知这实在是城砖。经过多年行人的践踏,砖面已经油光闪亮了。砖上写着“武昌府提调官通判张勖司吏……”和“武昌府提调官县丞张时敬司吏……”等字样,字体肥重。我起初疑心是宋砖,但后来在南京博物院里看到同样完整的几块,才知道这实在是明初的遗物。这是不能不使人感叹的,竟自阔气到用六七百年前的古砖来铺路。早在几十年或上百年前,有人就已干着这种“废物利用”的勾当了。
  从山门走上去,有颇长的一段山路,树木是有的,但没有什么参天的古木,杂草丛生,一片荒秽。走到山巅,也就是鸡鸣寺的所在了。这里却有着牢固的围墙,关得紧紧的大门旁边照例也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
  沿着山墙周围窄窄的小径,拨开没胫的荒草荆棘,兜到寺的后边,那下面应该就是著名的台城。不过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杂七杂八的一些不成规制的房子,拥塞在狭狭的一条空隙里。我想,即使豁蒙楼依然无恙,凭栏远眺,也绝不会引起什么怀古的遐想,那是一定无疑的了。
  这时,“呀”的一声,后山墙角一扇小门开处,走出来一个人。他是跑来查看我们这两个陌生人的动静的。这里大概已经很久没有游客,即使有,也不会跑到后山墙外来看风景,说实在的,这里又有什么“风景”可看呢?
  只是彼此打量了一下,没有说话。我们又沿着围墙走回前面来,那人也随后从小门走进去了。
  当我们重新站在寺门前徘徊时,那人又从前门里出现了。虽然只不过隔了两三分钟,第二次见面时就仿佛是旧识。先是彼此笑笑,接下去就开始谈话,终于从他口中打听到了关于鸡鸣寺过去遭遇和未来远景的约略情况。他是一位留守,是由鸡鸣寺改建的一座电子元件厂的留守。厂是停办了,因为已经决定要恢复鸡鸣寺,重建的一百万元经费已经拨下,只是由于人工、材料缺乏,看来要一九八○年才能慢慢动手。十多年来,鸡鸣寺经过破坏,火烧,拆建,原来的遗址,据说已经没有什么留存。这时我就顺便提出让我们进去看看的请求,同时摸出了证件。那人为难地一笑,委婉地谢绝了,他说:“还是不看的好……”
  我是懂得他的意思的。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初到贾府去拜见贾赦,“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的几句话。我并不熟读《红楼梦》,这几句话在整部大书中也并不占怎样重要的地位,可是我偏偏记得清楚,又偏偏在这时想起……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剩下来就只有去找胭脂井,摸来摸去终于不曾找到。后来听说,那井是还在的,并不曾填没,可是我们就是没有能够找到。
  关于这井,作《板桥杂记》的余淡心在《咏怀古迹》中留下了一首诗,前面还有一篇小序:
  一名“辱井”,在台城内。隋兵渡江,陈后主仓卒无计,与张丽华、孔贵嫔相抱投井中,其井阑石脉有胭脂痕,故名。
  可怜陈主最风流,张孔承恩在下头。
  玉树后庭俱寂寞,胭脂井上草三秋。
  余淡心在这里简要地叙述了这个井出名的原委,但毕竟太简略了,陈后主跳井的事前事后都还有许多精彩表演。就以跳井以后而论,隋兵攻入台城,不见陈后主的下落,后来发现了这井,“军士窥井呼,不应。将欲下石,乃闻嚣声。以绳引之,惊其太重。及出,与张贵妃、孔贵嫔同束而上。”以上是从余淡心的儿子余鸿客的《金陵览古》里抄来的,而他大抵又是从《南史》或《陈书》中抄来的。
  我怀疑施耐庵“撰”《水浒》时,可能曾受到这故事的影响。黑旋风下井救柴进,也有过类似的表演。不过李铁牛声势汹汹在井下责问,却不是陈后主所能同日而语的了。
  一九八○年一月十二日
  王介甫与金陵
  历史上和南京发生过关系的名人真是太多了,南京像一座雄伟的舞台,数不清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在这里上演过悲壮雄武、哀感缠绵的活剧。当然,他们中间有正面的英雄,也有反面的丑类,更多的则是近于平凡的“中间人物”。以演员而论,就有主角,也有配角和龙套。归根结底,真正闪闪发光的名角是并不多的,而王安石则是少数使我不能忘记的名角中的一个。
  王安石一生中和南京曾经发生过几次密切的关系。当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随着在江宁府做官的父亲在这里住过一个时期。后来就是在他的晚年,两度罢相后,都回到南京。第二次一住就是十年,最后死在这里。
  南京是留下了王安石的一两处遗迹的,至少在记载上是如此。三十多年以前,我曾经按照《金陵古迹图考》的指引,寻访过这些遗迹。那就是在中山门内的半山园和谢公墩。这次重游,有一部车子,方便是方便得多了。但有一利必有一弊,也就没有了当年安步当车的方便,一下子就开出中山门外去了,我只从窗口张望了一下,什么都没有看到。不过我想,三十多年前也只不过是一个土堆的地方,今天还能留下什么来呢?很可能已经是一片崭新的建筑了。这是很自然也很值得高兴的事。只要我们知道在这一带曾经有过哪些遗址,也尽够了。
  王安石的半山园,据旧记,就坐落在宋江宁府东门与钟山之间,恰好一半路程的地方。这里原来是谢太傅(安)的园池故址,正在上、下定林寺中间。谢安也在这附近留下了一个土堆子,就是有名的谢公墩。它在半山园的后面,我去访问的时候,连一棵小树也没有,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土丘。但就是这个土丘,留下了“争墩”的故事。王安石有两首《谢公墩》绝句:
  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谢公陈迹自难追,山月淮云只往时。
  一去可怜终不返,暮年垂泪对桓伊。
  两诗之中,人们大抵只熟知第一首,但写得好的却是第二首。王介甫哪里是在说谢安,他正是在说他自己。罢相,也就是与政治生活告别,这在王安石是不能甘心的。他的诗集里像这样的作品还有不少。他有那许多政敌,却没有把这些诗拿来深文周纳,上纲上线,揪去批斗,不能不说,比起苏轼来,他是运气多了。
  三十多年以前,我到这里来访问时,对这位政治家、诗人是充满了同情的。那时他还不曾阔起来,被捧为响当当的“法家”。三十年后,我对王介甫的感情也并没有什么变化。现在,那阵喧天鼓噪所引起的反胃感觉也已消失,这就使我们可以再和王介甫平静地相处,读他的诗文,考虑他的言行。他是一位伟大的历史人物,他在九百年前进行的那一场政治改革,也是影响巨大的。就从改革引起了那么强烈的反对看,也可以知道他的政治措施的深刻意义。但这终究不是像“四人帮”的论客所宣传的那样,他的头上应该并不存在什么刀枪不入的光圈。
  清朝有个蔡上翔,作了一部书为王安石辩诬,提出了一些好意见。不过因为同乡的关系,有些强词夺理的话也说得十分可笑。其实这并不是研究王安石的好办法。前些年蔡上翔的书几乎被定为标准历史读物,当然那些形而上学的方法也被许多人继承了下来,至今也还没有很好地消毒。例如,当王安石罢相之后,苏轼到南京来看他,两人交换了许多诗文、禅机方面的意见。有的研究者就说,因为两人在政治上是敌对的,王安石无话可说,只能采取这样的应酬方法,好像王安石就像一个两面派。其实王安石在并不与政治上的反对派相对时(他有不少和尚朋友),或一个人关起门来时写下的诗文,同样的思想也是充分流露了出来的。这是想把王安石打扮得“正派”一些,不慎误将鼻子涂白的并不聪明的作法。
  王安石推行的“新法”后来终于失败了。为什么失败,研究者也还没有提出可以使人信服的分析。有人说,原因之一是,“新法”虽然意在抑制豪强和大地主,但可惜没有对他们进行更为致命的打击。这是要求王安石背叛自己的阶级去作一个“彻底的革命派”,这样的要求无疑是过高了。同时人们还指责宋神宗的态度不够坚决,都是非常奇怪的逻辑。
  “新法”的失败,我想原因之一恐怕在于执行中间走了样。本来的良好意愿,最后变成为人民带来苦难的东西。查查“乌台诗案”,苏轼在一些诗中说的一些怪话,都被一一指出了写作的动机。如“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就被说成是“讥盐法太急”。这是当权者判定的“罪案”,应该是可信的。带了镰刀上山的老头儿,当然也不会是地主。苏轼对政策的具体执行提出了意见,被打成“反革命”了。这本身,不也说明了“新法”执行者的峻急么?
  不过,作为一个勇敢的改革者,王安石是很值得佩服的。特别是他所提出的“三不足”,“天变不足畏”是带有强烈政治斗争性的素朴唯物论思想,“祖宗不足法”和“人言不足恤”更是勇敢的宣言,是九百年前坚持实事求是、坚决不搞“本本主义”的政治宣言,直到今天都是生气虎虎的政治见解。
  从南京回来后,又找出雁湖李壁笺注的《王荆文公诗》来读。仿佛很能弥补我此次匆匆经过的缺憾,把钟山路上的景物又重温了一遍。不过有趣的是,王介甫诗最动人的篇什往往是描写春天景色的。像“春风自(一本作‘又’)绿江南岸”那样的名句不必说了,我一直爱读的是《北山》:“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也真写得好。这“北山”是否即是《北山移文》里的北山?李壁没有说,不过,在灵谷寺一带确是随处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色。也不只是北山,江南一带,这样美妙的地方又哪里没有呢?王介甫喜欢春天,这是很有意思的,很能说明诗人的精神境界。即使在退休的日子里,过着貌似闲适的生活,还保持着可贵的生机。他还写过“割我钟山一半青”的诗句,王介甫不只要向谢安“争墩”,还要求钟山“割青”,都表现了诗人有趣的心理活动。
  同样的“闲适”诗,还可以举出《钟山即事》:“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真是静极了。但不能相信,诗人在这样整天静坐的时候,就一些思想活动都没有?
  不过王介甫是不会安于投闲置散的生活的,在他的诗中,愤激、悲凉的调子也时时可以听到,而且往往更为激越和撼人心弦。如同样也是写春暮景色的《萧然》一诗:“萧萧三月闭柴荆,绿叶荫荫忽满城。自是老来游兴少,春风何处不堪行。”可能是在大病之后,舍宅作“报宁寺”,移寓秦淮时所作。诗人的心境更加寂寞,但并不颓唐。他说“何处不堪行”,正是因为“俱不得行”的缘故。
  李壁在诗笺中还时时提供了一些侧面得来的有关王介甫的资料,他记下一位任金陵酒官的朋友的话。留在王介甫身边的一个老兵时常来买酒,向他打听介甫的生活动静,老兵说:“相公每日只在书院中读书,时时以手抚床而叹,人莫测其意也。”老兵不能理解得其意,我们是多少可以知道的。李壁作笺的那首《新花》诗,是写老病中的心情的,全诗充满了一种末世的凄凉。经过十年身心折磨摧残的王介甫,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旧日的锋芒。像“驽骀自饱方争路,腰(古骏马)长饥不在闲(马厩)”那样的抗议的声音已经再也听不到了。当听到皇帝给他加封了“舒国公”的称号时,他作了三首绝句,他说:“国人欲识公归处,杨柳萧萧白下门。”这是一声悲凉的叹息,他知道自己的事业已经到了将近结束的时候了。不过他还是清醒地估计到自己的生平事业在历史上留下的印迹,他将不会为人民所遗忘。
  王介甫没有猜错。当他死后,关于他的事业的评价,就一直争论不休,几百年后也不曾停止。反对他的人还把他写进了小说,他的一个绰号“拗相公”也因此流传了下来,不过这绰号倒很能传出他在政治斗争中不屈不挠的姿态与风格。出乎意料的是,在几百年后他又“时来运转”,很阔气了一阵。多年来,不同的政治集团与个人,结合现实斗争的需要,都曾借了他的“幽灵”作过种种文章,这本是司空见惯的常事,只不过最近这一次表演格外热闹,也格外离奇而已。他有一首题为《读史》的七律: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
  当时黯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
  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
  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真像早已预见到他将被各种论客梳妆打扮上演种种喜剧、闹剧似的,早已为“四人帮”的“评法批儒”运动作了总结,多么深刻的一个总结!
  王介甫到底是值得佩服的历史人物。人们走过南京城东、半山园侧时,是不能不想到他的。
  一九八○年一月七日
  扫叶楼
  这次的重登扫叶楼,在我已经是第三或第四次了。但至今还不能忘记的是一九四二年冬去四川途经南京时的第一次来访。那是一个寒冬的薄暮,我和×路远迢迢从鸡鸣寺赶到这里时,已经五点过了。太阳早已下了山,我们走上一片山坡去敲一扇紧紧闭着的寺门。半天以后,才听到一声悠长微弱的回答,寺门开处,出来的是一个瘦削的穿了黑色僧衣的中年和尚,他欢迎我们的第一句话是:“二位居士的兴致真好!”
  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对我们在那种时世、那个季节、那样天气……在南京城里“寻幽访胜”的奇怪行为的尖锐而深刻的批判,正像高僧的一声断喝,立即使我们打了个冷噤。
  因此,当我们被引导从一条孤悬的窄窄的楼梯爬到扫叶楼上时,并没有停留好久。楼里已经很暗了,也看不大清楚。只记得四壁新涂了白粉,还悬挂着不少木刻的楹联。这就使我记起,在当时南京伪府的显赫人物当中,有不少“诗人”,他们是时常到这里来举行“冶城诗课”的,不过那大抵总要在春秋佳日举行,像这样的日子,他们是决不会有这样的好兴致的。
  第二次的来访则是一九四六年,是和另一位朋友同来的。这次登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旧日记里也只记着那位朋友的一句颇为尖刻的评论——“恶劣”。我自己的意见是:“其实亦殊恶劣,不若前三年来时之妙矣。”到底怎样“恶劣”,却一些都记不起了。
  这一次,是从莫愁湖出来以后,顺便来到了这里。和三十七年以前相比,简直好像是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崭新的所在。山坡还是有一座山坡,但门前、路边却树起了一座仿佛“太虚幻境”似的牌坊,不过那上面却是“半亩老人龚贤书”的“清凉山”三字门额;两侧各有“六朝”、“胜迹”两块八分书的侧题,是胡小石先生的手笔,不过却没有落款。
  进门以后左折,那条逼仄、孤悬的木扶梯不见了,换上了新砌的平整宽展的石阶,高处有门,上有“古扫叶楼”四字的填绿石额,是光绪中的旧物,上面还有“敕建”两字,大约指的是原址曾经有过一座庙宇。再走进去,旧楼是连影子也没有了,展现在眼前的是金碧焕彩、几净窗明的一座山楼,外面是小小的庭院,错落地点缀着花木和湖石。楼里设有茶座,我们泡了当地的名产雨花茶吃着,想想龚半千当年,恐怕梦里也不会料到他的故居会被修整得如此阔气。
  吃茶中间,我一个人遛到旁边另一座同样漂亮的楼上去看,满壁书画,都是和这楼有些关系的。可惜全部是新作,没有一张旧迹。因此我想,这里实在是一个陈列金陵八家作品的理想场所。当然不可能终年都挂着,但当春秋佳日,是可以考虑举行展览的。平时,也应该有些精美的复制品,像龚半千的画,是应该有几幅的。
  不知什么缘故,金陵八家的作品流传的很少,就连画家的名字,人们也不大举得出,只有龚半千是例外。这次在南京,因主人的好意,在南京大学看到了高岑、樊圻、邹三家的山水画轴。后两幅颇精,有浓郁的明人气息,看得出和新安派在笔墨风格上的渊源。不过作为一个流派,八家之间又并不存在一种鲜明的共同风格,只是因为他们都生活在南京这个地方而已。楼里挂着一大幅介绍,上面引用了半千请王石谷画《半亩园图》写的长诗附跋里的一节话。这是半千为石谷提供作画时的参考的,所以对这里的周围景色描写得较为仔细。其实中国古代画家画起这种图来,多半并不需要什么实地观察,只要以意为之,随笔点染就成了。不过半千却是认真的:
  ……清凉山上有台,亦名清凉台。登台而观,大江横于前,钟阜枕于后。左有莫愁,勺水如镜;右有狮岭,撮土若眉。余家即在此台之下。
  这样的景色,在楼上是看不到的,因此我们就爬到清凉山上去。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山,只是缓缓的逐渐高起来的一座小丘而已。不过满山林木,细草平坡,着实幽静得很。近处还有一道山凹,又平添了些深远的气势。一个少女,手里拿了一把竹筢正在把落在地上的松枝搂在一起,已经有了高高的两堆了。
  这地方就是清凉台的所在,据余宾硕《金陵览古》,“上有翠微亭,南唐时所建;又有不受暑亭,李后主避暑处也。”又说,“台踞山巅,俯临大江。每秋冬之际,木叶尽脱,夕阳返景,江涛浩渺,人烟寥廓……”不论是半千还是宾硕,都夸说了大江,但在这里其实是看不见“江涛浩渺”的,这不过是出现在画家、诗人云烟缭绕的梦境之中的景色。
  陪我同来的朋友提醒,这里就是杜少卿带着夫人游赏过的地方。那是在《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里,他们在清凉山的姚园里吃酒,“坐了一会,杜少卿也坐轿子来了。轿里带了一只赤金杯子,摆在桌上,斟起酒来……凭在栏杆上,流连痛饮。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
  朋友赞叹说:“这真了不起,在两百年前能写出这样的场面。”是的,在今天,携着夫人的手,不说在清凉山的冈子上,就是在大街上走,又算得了什么?但这是在两百年前,吴敬梓在这里用了一个“竟”字,可见他下笔时也有些斟酌的。围观的人都“不敢仰视”,并不是怕挨板子,其实是孔老夫子“非礼勿视”的教育在起着作用。不敢仰视,斜视或旁窥则不妨,不然他们围在那里作什么呢?酒杯还是赤金的,这自然有些可笑,不过这是为了描写杜少卿这人物精心设计的一件道具,也并非随意的拉扯。
  我们又从冈子上走了下来,回到了扫叶楼。我记起了龚半千的一首诗,这在我曾经读过的许多金陵诗中,是属于不易忘记的那一类作品:
  登眺伤心处,台城与石城。
  雄关迷虎踞,破寺入鸡鸣。
  一夕金笳引,无边秋草生。
  橐驼尔何物,驱入汉家营。
  关于画家早年的经历,至今我们还不甚清楚,也不必猜想他曾参加过怎样的抗清运动,但从他的交游朋辈、从他的作品,无论画还是诗,都能无可怀疑地断定,他是一位有着强烈民族思想的明遗民。这诗就是明证。
  《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曾经到虎踞关来访问过龚贤,这时他们结识还不久,不过已经是知交了。龚贤是《桃花扇》中的人物,虽然不曾以真实姓名在剧本中出现,但可以肯定,戏中某些人物的身上,必然有着他和他的朋友的影子。这就是他们一见就倾心如故的原因。就在这次访问以后不久,老病的龚贤受到向他索书的豪横的迫害,曾向尚任求援,还没有来得及营救,画家就死去了。最后来送葬并经理身后诸事的也是孔尚任。他为死友写下的挽诗中,有“野遗归命辰,己巳秋之半”的句子,正因此才使我们得以确定画家的卒年是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的秋半。
  周亮工说,半千“酷嗜中晚唐诗,搜罗百余家,中多人未见本,曾刻廿家于广陵”,今天我们还能看到半千所辑《中晚唐诗记》的清初刻本。他自己的诗集,也曾发现了《草香堂集》的抄本(在安徽歙县文化馆),这是一部清中叶抄本,扉页有“金阊刘建之梓”字样,所从出当是清初刻本。这也并不是全本,只存律体,还有一卷题《草香堂近集》,所收只是前期的作品(见《文物》一九七八年第五期)。
  一九八○年二月七日
  据《金陵览古》,半亩园在宋代曾是一拂祠的原址。这祠原是郑侠的读书堂,郑侠有“漏随书卷尽,春逐酒瓶开”的诗句,受到王安石的称赏,成为知己。但后来郑侠反对新法的推行,曾画过有名的《流民图》给宋神宗,并疏论新法不便,成为当时两派斗争的一件大事。后来郑侠被贬斥,“侠既去国,仅存一拂,人称一拂先生”,这就是祠名的由来。前写《王介甫与金陵》文,没有提到安石在治平初曾因母忧持服,后又曾短期知江宁府居金陵的一段经历。安石与郑侠最初相识,也就在这时。因记此补遗。
  同日夜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