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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惊悚》 
 | 姜琍敏  2011年04月20日16:00


作者:姜琍敏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年4月

书号:978-7-5063-5734-0

定价:33.00元
作者简介:
  姜琍敏,男,1953年4月出生。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理事、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雨花》主编。
  1976年迄今,在《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各种文学作品约500万字。部分作品被全国各种选刊及中短篇年选所选载。散文集《禅边浅唱》获中国散文学会冰心散文奖;小说类曾获省五个一工程奖、省紫金山文学奖和其它奖多项。有作品译为墨西哥西班牙文。
  主要出版物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不幸的幸运儿》、《愤怒的树林》、《美丽的战争》、《红蝴蝶》等7部;长篇小说《多伊在中国》、《黑血》、《女人的宗教》、《喜欢》等8部。
内容介绍:
  上床容易下床难,这是一则地球人都知道的常识。
  一个有着罗曼蒂克幻想却毫无生活经验的小知识分子爱上了一个心机奇深的“爱才”女子之后,等待他的情感生活自然是云谲波诡。
  小说描写了一个人的荒诞史。年轻的男主人公因一夜风流,而导致了此后几十年精神生活的巨大创伤,最后才发现:自己几十年来躲闪和畏惧的东西一直在被虚构、被创作,那个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纠结数十年的私生子原来是……
  男主人公是冷酷现实中的弱者和牺牲品,一次个性张扬的身体解放,化为数十年的频频被恫吓、要挟、敲诈。书中的“血亲”关系以“被伦理”的方式任由女性捍卫着,文学画廊中,一副千古倒霉蛋的鲜活嘴脸便跃然纸上。
  作家姜琍敏有着善于刻画荒谬事物的才华。小说从八十年代一直讲述到当下,这部小说几近案发后的心路资料,既是小人物的荒诞史,又是现今整个中国男女关系的缩影。
  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良知、有道德精神的男人在这个现实社会中的可悲和败北,让我们对这个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情感的扭曲变态而感到不安、恐惧。
目录:
  第一章    这个雪夜如梦似幻
  第二章    一步错步步错
  第三章    恭喜你,你做父亲了
  第四章    芳草尽成无意绿
  第五章    夕阳都作可怜红
  第六章    字字血声声泪
  第七章    慈母手中线
  第八章    崩溃
  第九章    恭喜你,你当爷爷了
  第十章    叫儿子太沉重
  第十一章               天哪,天哪,我的天哪……
正文:
题记
  摩押女子路得说: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
  你的国就是我的国。
  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圣经《路得记》
 第一章         这个雪夜如梦似幻
1
  1980年的最后一天,整个白天都阴霾沉沉,藩城仿佛还浸淫在昨夜的梦里,但给人的感觉相当温暖。风很微弱,苍白的冬阳,上午还短暂地露过几次脸,中午起就深囚于逐渐增厚的云层中,挣不出来了。与往日相比,今日的天色比平时暗得早,到景予飞从食堂吃过晚饭回寝室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此时的他没有意识到今年的第一场雪会如斯降临。
  他坐在岑寂的办公桌前慵懒地吸完一支烟后,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漫漫长夜。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最让他感到无聊和孤独。头脑昏沉,心里空落,离睡觉时间还早。看点书吧,一时打不起精神。走亲访友吧,对于一个刚从下面县里借调上来没多久的孤家寡人,亦无从谈起。
  单位里的人都回家了,所有的办公室都像个幽闭症患者似的,冷漠地紧闭着眼睛。老旧昏暗而墙皮剥落的楼道里,只有最东头的机关会议室里尚有些动静。那是和他一样也长住单位的收发老吴头,独自在里面看《新闻联播》。相比起来,景予飞觉得自己眼下的境遇连老吴头都不如,老吴头掌握着会议室的钥匙,单位里唯一一台21英寸彩电仿佛是他的。有时候自己凑去看看,总有种侵入他人领地的感觉。况且老吴头的口味和他完全不同,只要有咿里哇啦的戏曲节目,那个频道就会被他锁定。坐在那儿的感受比闷在寝室里实在也好不了几分。
  好歹去听会儿新闻再说吧。景予飞这么想着,便站了起来,这才注意到窗玻璃上细微的沙沙声,和漆黑的院子里那翻飞在昏黄路灯光晕中微弱的亮点。他俯向窗玻璃,诧异而又有几分欣喜地发觉外面正在下雪,而且那雪的来头还不算小。
  景予飞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些冷。他关严窗扇,打消了去会议室看电视的念头。就这么隔着窗玻璃安静地凝视着窗外的雪花,心里涌动起莫名的甚至有些暖洋洋的情愫。
  家乡也下雪了吧?他想:雪花就像一条大被子,把屋子和世界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后半夜气温降下来,雪一定会积厚的,那该会多有诗意呵!哦,这样的夜晚!这么静,这么美,连一丝半点风声都听不到。
  这时他意外地听到寝室门似乎被人敲了两下。声音怯怯的,若有若无。
  这时候会有什么人上门来呢?
  可是,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是两下,却比先前响了些,而且分外真切。
  谁呀?问话的同时,他上前拧开了门。但随即又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门口出现一个穿着件紫红底黑隐条布质棉袄的女孩,笑吟吟而又带着几分羞涩地看定了他。而她那乌亮的瞳仁里,刚好清楚地映现出吊在头顶的白炽灯温暖的光泽,和景予飞有几分迷惑的脸庞。她那有些蓬松的头发上还沾着几絮未融的雪花,苍白的面颊和鼻翼上,则如晨露般凝着几点雪花融化而成的小水珠。
  景予飞的心呼呼作响地悬了起来:你是找我的吗?
  话出口的刹那,他已经认出了她:许小彗!
  女孩微微点了点头。景予飞不由自主便侧过身子,将她让进了门。同时,他下意识地探出头去,向楼道两旁飞速地扫了一眼。楼道里暗寂如故,只是他门前的地板上留下一小摊浅浅的水渍和几个残存着雪迹的淡淡的脚印。
  景予飞脑海中倏地闪亮了一下——今晨他出门时,曾注意到门前有一小摊泥迹和一长溜蔓延开去、深浅不一的脚印。当时他十分迷惑,怎么会有脚印留在门前?难道就是眼前这个多少有几分神秘的女孩的?可是,昨夜她怎么没敲门而今夜却……
  他想关门,却又迟疑了一下;不关,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将门轻轻掩上。
  不料,那女孩的胳膊似乎不经意地往后一靠,咔嗒,门锁被她碰上了。
2
  粉碎“四人帮”后第一年,1977年夏天,国家恢复了高考。而此时的景予飞刚好从藩城地区师专物理系毕业。作为工农兵学员,尽管热爱自己的专业,并且学习成绩相当突出,但他留校的愿望还是落了空。按照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他被一刀切地分配回泽溪县去,在城郊中学教初中物理。
  本来,他也没什么奢望,打算就在家乡平静地混一辈子算了。父母都吃了一辈子粉笔灰,自己也算是子承父业吧。然而,毕竟时代不同了,风生水起的改革开放大势,恰如潮水一般,给年轻人裹挟来无穷的生机。中央召开的全国科技大会,又如春风化雨,催发了地区科技局的诞生。
  从小就崇拜高士其、迷恋《十万个为什么》和儒勒·凡尔纳系列作品等科幻、科普类作品的景予飞,授课之余曾尝试着写过几篇科幻小说和科普小品,有一篇科幻小说还上了省科技馆出版的《科普天地》,还被《藩城日报》选用了好几篇科普小品。没想到就此引起地区科技馆的重视,1980年元旦刚过,一纸公文发到了泽溪县城郊中学,将景予飞借调到地区科技馆宣传科工作。
  人生的另一扇大门由此洞开。
  虽然科技馆初创不久,编制尚紧,但景予飞已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信心。因为景予飞的伯乐汪馆长在试用了他几个月之后,明确向景予飞承诺,科技馆的发展前景是肯定的,向行署编办申请的新编制随时会下来,到时候,将优先办理景予飞的调动。
  草创之初的科技馆和地区科技局都挤在同一座颇有些年头的老院落里。据说这里原先是晚清一位藩城著名画家的私宅。院子倒是不小,新粉刷的围墙圈出一块上百亩的天地和一座长方形的四层大楼——这就是科技局和科技馆的办公大楼。宽敞的院门后有东西两排厢房,现在是科技局的传达室和后勤科用房。局里有两名炊事员的小食堂和水房也设在这里。
  平时,在食堂吃过晚饭后,景予飞常常独自登上后院的清秋亭,有时还攀上亭后的土山顶端,久久眺望院墙外的风光,心中隐约驿动着铮铮的豪情。
  院外的风光还是相当美丽而富有情趣的。因为人迹罕至,所以大片大片的杂花野草得以开怀疯长,火焰般漫向远处一段残存的古城墙下,有的藤葛类植物甚至攀上了城墙的半腰。
  景予飞有几次登上过那段古城墙,它的后面静静地流淌着不知从何处蜿蜒而来、又不知向何处曲折而去的亮晃晃的护城河。河的此岸常年栖泊着绵延不绝的木排和竹排,也不知它们来自何处,最终又将要去向何方。河的彼岸那密集的青砖小瓦、错落有致而新旧杂陈的民居,在夕阳的涂染下尤为古朴,暮霭晨雾里,显得辽远而亲切。景予飞一眼就觉得那和家乡泽溪的街景十分相像。这样一想,一股淡淡的乡愁便会如晚烟般萦绕在胸中,久久不散。由此,他还会心潮涌动地想起“文革”时偷偷读过的《红与黑》:那个木匠的儿子于连,不也曾经在麦草垛上梦想未来,矢志要爬升进上流社会吗?
  景予飞并没有于连那样的野心,但却为今天的机遇而暗自庆幸。起码,他已看到了脱离平庸的希望,看到了新生活的曙色。
  景予飞一直记得幼时看《创业史》,作家柳青说过的:“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紧要处只有几步。”自己很可能正处在这“紧要处”呢。那么,眼下的孤独寂寞和卑微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新单位不理想的办公环境缘于草创伊始,各方面的条件尚不完善,办公场所也逼仄了些。老院落里原有的三进正房在“文革”间被推平,重新建起一座与原本不乏优雅的环境显得很不协调的四层砖混筒子楼,才十多年已显得老旧不堪,从远处看,甚至有一种歪歪倒倒的错觉。楼里上上下下的房间加起来倒也有几十间,但都不大,住家还差不多,让科技局和科技馆六十多号人,十来个科、馆、室全都挤在一起办公,就显得相当局促而落伍了。
  景予飞就栖身于西边倒数第二间朝南的办公室里。房间靠窗处放着张办公桌,边上有两张黄褐色的旧皮沙发和一个漆皮差不多磨尽了的木茶几。紧挨沙发处安了一张床,床对面则是两个铁皮文件柜。床自然是景予飞的,那张办公桌却并非景予飞的位置,而是汪馆长的。景予飞所在的宣传科连他共挤了三个人,加上资料柜之类,不可能再放下一张床。景予飞初来的两个月睡的都是地铺。对此他是有思想准备的。毕竟自己的户口和工作关系都还在县里,又是单身,不需要自己花钱而能有这么个地方安身已是相当理想了。至于将来,只要能韬晦、勤奋,最终正式调来,还怕没有面包和牛奶吗?
  或许不日后汪馆长便注意到了景予飞的窘况,就让他在自己独用的办公室里安了张木床。白天他把被褥卷起来放上文件柜顶,汪馆长下班后再拿下来铺在床上。由此,馆长办公室就成了他的“家”。景予飞因此对汪馆长心存了一份特别的感念。
3
  三天前的下午,因为是周末,手头没什么事,汪馆长又出差不在,景予飞就溜回住处看书。汪馆长的文件柜里有不少杂书,其中还有几部新翻译进来的热门著作。这几天他读亨廷顿的《大趋势》正上劲,一有机会就翻上几页。
  就在这时,那女孩出现在门口。
  听到响动,景予飞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刚好撞在一起。女孩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哈了哈腰:馆长,你好。
  景予飞赶紧声明馆长不在,自己是宣传科的,暂时住在这里而已,并问女孩找馆长有什么事。女孩的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她吐了下舌头,眸子闪闪地嬉笑道:我说这个馆长怎么这么年轻呢。
  这一神情,以后的好几天里都在景予飞眼前闪现。
  景予飞招呼她坐,她也就大大方方地在景予飞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就那么笑眯眯地,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景予飞打量着,却不再开口。
  独自面对着这么个年轻的女孩,景予飞倒不自然起来。他避开她的注视,说了一句自己也随即意识到了的蠢话:你找馆长……你认识馆长吗?
  好在女孩并没在意他的话。
  她说:我不认识任何人。来这里就是想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可以借来看看的科普方面的资料,天文、地理,或者百科知识之类的材料,随便什么都可以。有的话我想借一些,或者买一些……不,虽然我平时也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些怪七怪八的问题,但我今天是为我父亲来的。他在厂里出了工伤,腰椎压缩性骨折,躺在床上两个多月了。你可以想象他有多么无聊。对对,他喜欢。他平时什么爱好也没有,就是特别喜欢这类知识,而且还写了不少科普文章。他还在《藩城日报》发表过好些篇作品呢。
  哦,请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也看过他的文章呢!
  他叫许方向。发表文章时就叫方向。
  哦!景予飞立刻想起了方向这个名字。《藩城日报》的科技版他是常看的,方向这个名字又很大气,所以容易记住。但印象中这个方向其实并不能算是科普作家,发表的似乎都是些有关生活或科技类的小知识,如吃苹果削皮好还是不削皮好,扇子或房子是谁发明的,一年二十四节气的来历之类的。但他并没有这么说,而是表示赞许地点头道:是有印象,我看过他不少文章。
  这么说,你也是科技馆的,一定也写过好多文章吧?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说不定我也看过你的文章呢!
  我叫景予飞。风景的景,给予的予,飞就是飞翔的飞。文章嘛,倒也算是写过点。笔名就叫予飞。
  哦!女孩一下子挺直起了身子:真是太荣幸了,原来你就是予飞老师啊!一点不骗你,我就是看过你的文章。你写的才真叫科普文章呢。尤其是一篇关于彗星的文章,我还把它剪下来了。因为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从小就对彗星有一种特别特别的感情。我的名字叫许小彗。原来不是彗星的彗,而是智慧的慧。高一时我自作主张把它改成了彗星的彗。因为嘛……你还不能理解吗?彗星的形象多么美妙呵!其他星辰看上去都亮晶晶的,却傻傻地、一览无余地天天呆在原地,千年万年,寸步不移,太没劲了……
  我可以插句话吗?星辰可不是一动不动的。浩瀚宇宙中就没有静止的物体。所有星辰,一切天体,不管是恒星还是行星,哪怕是细小到肉眼根本无法辨识的尘埃,每时每刻都在剧烈地永恒地运动着,旋转着、变化着,分裂着或积聚着,循环往复,乃至无穷。所谓不动,只是我们观察者的一种错觉或者无知而已……
  对对,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说的是从表面现象上看,它们不是都好像一动不动的吗?可彗星就不是那样的啊,我特别喜欢它自由自在,特立独行,来如风去如电的潇洒形象。而且,你不觉得彗星特别美丽、特别清高、特别自由而且还特别神秘而孤傲吗?一个人要是能活得像彗星那样,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不是特别有意思吗?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神情,景予飞不禁表示欣赏地直点头。
  彗星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乃至普通民众心目中的形象历来不是很好,诸如扫帚星、会带来晦气或厄运等无稽之谈由来已久。而眼前这个看起来个子矮小却颇有心气的女孩,独能有这样一种很不一般的认识,不由得让他刮目相看。
  但也许是出于对科学的尊崇感,又多少也有些卖弄的欲望在吧,他还是忍不住又给许小彗泼了点冷水:说真的,我很欣赏你的浪漫,还有……相当的诗意和激情。只是,如果要我说实话的话,我还是想补充一点不同看法。就是,彗星可决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浪漫、潇洒;甚至,它和别的星辰一样,是决无所谓自由可言的。首先,它也有固定的运行轨道,受制于星球间的引力,因而它的来去也有轨道和周期限制的。比如著名的哈雷彗星,它就是七十六年一个循环而运行到我们地球人肉眼可见的空间。它想早一天来,或者晚一天来,都不可能。还有——当然,这是顺便说说的,而且我相信你也不会是个迷信的人——彗星在古人眼里可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形象。你应该知道,它就是所谓的扫帚星,是不吉利的象征;古人由于缺乏起码的天文知识,总是将它与地球上的灾难、战争等联系起来……
  我才不信这一套呢!许小彗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纤细的双手也大幅度地比划起来:恰恰相反,正因为有这种误解,我才更觉得彗星的形象有意思,特别让我神往呢!而且,就算这种说法有道理又怎么样?老实说,我才不管它什么好啊坏的呢,我就想要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是吗?景予飞心里一动,对她的想法和率直颇觉惊讶,但脸上没有流露出来。他本想再说点什么,但斟酌了一下,还是附和了她:像你这样有个性的女孩,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呢。
  许小彗更加眉飞色舞,几乎不假思索地接着道:像你这样有知识又……那个的人,我也是第一次遇见呢。和你比起来,我的文化知识就太欠缺了。比如,你一定知道星相学吧?外国很流行的。现在中国人相信这个的也越来越多了。我在同事那里看过一本她亲戚从香港带来的星相书,我就觉得蛮好玩也蛮有道理的。对了,可以问问你是哪一年哪一月出生的吗?
  我是1954年5月出生的。
  我是1960年8月出生的。我想想,1954年5月出生的应该是哪个星座的……
  对不起,我不可能相信这些东西,虽然我也了解一些这类说法。我从来把它当游戏看。我觉得你也没必要依据这套胡言乱语来生活。现在改革开放了,国门打开,禁区也少了,这很好。但很多旧迷信、洋迷信也跟着沉渣泛起了。比如星相之类,在我看来都是些不值一提的无稽之谈。道理太简单了,把彼此相距极其遥远的一组恒星系形成的星座,依据动物或人和神话形象来命名,只是天文学上一种便于标识的形象的分类方法而已。就此牵强附会,说什么人是什么座的,什么座又决定了人的性格或者命运之类,作为一种文化游戏或者审美心理还可以,当真就太可笑了。稍有点天文知识的人就可以明白,所谓星座,是由一组恒星组成的小星系的代称,肉眼看上去似乎像什么,实际上它们包含着许多远比地球大得多,有的还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天体,而且它们彼此也相距有几光年到几十几百光年的距离。说它们组成的某个“座”,能影响与它们相比而言微不足道的地球上更微渺到无法形容的某个个人的命运和性格,扯得上吗?
  何况,这些星座和我们地球的距离也都是以光年计的,一光年就是光飞行一年的距离,而光一秒钟就要运行三十三万公里,一光年是多么多么遥远的距离呵!想想看吧,我们今天活着的人看到的某个星座的光芒,实际上还是它们在几年前甚至几百几千几万年前发出来而刚刚到达地球上的,凭什么说它能影响、左右我们“现在”偶然存活于地球上的人的命运?就算真能够影响或左右,那什么处女座、狮子座或天秤座等星座,总共只有几个或几十个,地球上的人口却是以几十亿计的,这样势必就应该有许多人的性格和命运是相类或雷同的,事实是这样的吗?我们都很清楚一个基本原理,就是说,世界上是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的,也绝无两个人——即便是双胞胎——的性格和命运是完全雷同的……
  哎,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这些道理呢?
  许小彗明显是被景予飞的滔滔雄辩所吸引了。她几乎一眨不眨地瞪大眼睛,细密的睫毛兴奋地扑闪着,扑闪着!她满含崇拜、认真得就像是海绵吸水般贪婪地谛听着景予飞的每一个言词。景予飞的话刚落音,她就由衷地赞叹道:景老师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你这么有知识,有思想,起码应该是大学毕业生吧?
  景予飞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应该算是吧,你呢?
  唉,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从小我爸就怪我太爱幻想,好高骛远,对周围的生活和俗人从来都看不上眼,也太不把学习当回事了,结果读到高中都勉勉强强……不过也有个原因是,我妈退休了,按政策可以顶替一个子女,家里就让我顶替她进了人民商场。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工作,更不喜欢周围那些婆婆妈妈的小市民,我简直厌烦透了。今天能碰见你,真是太幸运了!
  这也没什么的。你还这么年轻,完全可以再自学或者上个补习班什么的,现在这类机构不是越来越多了吗?将来各种各样的事业机会肯定也会越来越多的。景予飞建议道。许小彗莞尔一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4
  门锁碰上的声音很轻微。但那坚定的咔嗒一响,却如引信般,骤然引爆景予飞胸中某种久抑的欲望。周身的血液突然被一股神秘的火苗点燃般,呼呼腾涌,头脑里也仿佛灌下一大口烈酒般温和而晕眩起来。
  那一刻,两个人靠得是那么近,以至许小彗转过头来的时候,那几根轻轻掠过他鼻翼的发丝,那一缕久违的、令他分外渴望又有几分畏惧的异性的体息,让他此前还虚无枯萎的情怀,突然像春花怒放的山谷,繁华而绚烂。
  一个岑寂的夜晚,一个神秘的雪夜,一个精灵般热情而率真、大胆地突然降临的女孩!
  景予飞差点就伸出手去,将许小彗揽入怀中。但实际上,他却是大大地后退了一步,转身到桌上抓起暖水瓶,毛手毛脚地要给许小彗倒茶。外面一定很冷吧?他的嗓音也多少有些颤抖起来:请坐请坐,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不要不要,我不喝水。许小彗紧跟着他来到桌前,伸手按住暖瓶不让他倒水。
  两人的手相距那么近,差点就碰在一起了。景予飞只要一翻掌就能轻易地握住她的手。景予飞也注意到她的手是那么的纤细娇嫩,只是上面明显有两朵早春初绽的红梅般的冻斑。他的心又悸动了一下,怜爱之情油然而生:你穿得太少了吧?都生冻疮了。
  许小彗缩回手去,轻轻抚揉着,却不说话,又像那天下午一样,热烈而专注地凝视着景予飞,灼灼目光里分明吐露着无穷的意味。景予飞有些发窘地避开她的注视,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好,竟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但手掌在半路上又转了个向,直接掠过许小彗的头顶,又收回自己的颈前,似乎他是要比划一下两人的身高:
  你好像有……
  一米六○。许小彗顺势站到景予飞身前:我是不是太矮了点?
  不矮不矮,我也只有一米七八。
  许小彗似乎有点不相信,她夸张地踮起脚来,抬手按在景予飞头上,往自己身上一划,两人变得差不多高了。许小彗咯儿一声笑了,景予飞心里又涌过一阵暖流,却仍然有些拘谨,平时的伶牙俐齿像是被什么风给吹走了,只会再一次请许小彗坐。许小彗却还是摇摇头站着不动,并且又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他微笑。景予飞这才注意到她的面颊两面,也各有一个分币般大小的冻疮斑,在发烧般红润的脸色和柔和的灯光映衬下,两朵桃花别有异样的魅力。他的心因此又哆嗦了一下:你真要多穿点衣服呢。
  我不冷。一点也不觉得冷。
  外面在下雪呢。
  我知道。
  其实下雪的时候倒是不太冷的。呀,才多长一会儿呀,窗台上都积满雪花了。树上也是,外面一定是漫天皆白啦。
  许小彗却又不出声了。
  一会儿你怎么回去呢?哦,我是说,我真没想到……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身后还是没有回音。景予飞从窗前回过头来,目光正好撞在许小彗灼亮的眸子上,那么热切而灼烈的目光,那么纯真而动人的笑容——
  那天我回家后,一直都想你的……
  许小彗的声音很轻,吐字却分外清晰,霎时像一根高举的鼓槌重重地擂在了景予飞的心坎上。他更加不知所措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哦了一声……
  许小彗又逼近他一步:你不相信吗?
  景予飞兴奋却又回避着许小彗的目光,他错乱地点了点头。
  你呢?
  景予飞猛地张开双臂,将许小彗揽入了怀中。这才发现,许小彗的脸颊火一般发烫,身子也触了电般一瞬瞬地痉挛着,以至她那细碎而洁白的牙齿也在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窗外的雪花好像在窃窃偷笑。雪片里夹着细碎雪粒,扑簌扑簌地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静夜,听起来分外真切、多情。
  雪夜温馨。
  5
  哟,快十点了,你该回去了。
  不嘛……
  再不走就走不成了,十点半门卫要关大门的。
  我不管。
  那怎么行?不回去你家人要着急的,天又下着雪。哦,雪好像停了,可是树上全白了,真是银装素裹呀。天空也发亮了呢,还有点红兮兮的,看上去真是美极了。不,应该说是凄美呢。不会是月亮出来了吧?哦,准是云层散开了,雪的泛光把天空映亮了。真美呀,大自然真是壮美幽深啊,而且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着神奇莫测的奇观。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
  那还不赶快穿衣服。
  我在想,人真的就没有命里注定的运数吗?三天前刚见你第一眼时,我怎么就有一种很熟悉、很亲切、很依恋的感觉呢?我想我以前一定见过你。
  不可能吧?我就没有这种感觉。
  怎么不可能?完全可能。不在现世,就在前生!当然,也可能是……最近你有没有到人民商场买过东西?说不定就是在我柜台上买的。要不然就是以前,我在学校门前或者就在科技馆附近的马路上见过你,我家住得离这儿很近——嗯,是仓台街51号,一个大杂院,你可别去那儿找我。我讨厌那个地方,都住着些庸俗不堪的下里巴人;大门前的小破巷也挤满了乱七八糟的小摊点,成天乱哄哄的,所以现在我走后院上下班,改骑自行车,不走这边了。但以前我坐9路公交车下班在藩城门下车,都会经过你们院门口,步行十来分钟就到家了。你没有印象不等于我没有印象。反正我的印象是很深刻的。你长相很特别的,又这么有气质。所以我一看见你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心里还有点慌慌的。哼!你倒好,说什么对我毫无印象,气死人啦。
  别这么说。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在外面碰上你的可能性不大,要知道我借调到科技馆还不到一年,在藩城无亲无故的,又不太爱动,所以在上下班的时候我都呆在馆里,很少上街的。好了好了,这个话题以后再说吧。快起来回家去,真的不能再拖啦。其实我也觉得这对你残忍了些。天这么晚了,外面那么冷,地上还有雪,你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回去。抱歉的是,我不方便去送你,否则让收发室老吴头或者门卫看见就不好了。
  我才不怕他们呢。
  哎!还是小心为妙。现在的人……我不是说了吗?我现在是借调关系,就是说,我还不能正式算是科技馆的人。要想早一天调过来,各方面就都得特别小心、特别努力才行。这可是国家正规事业单位,想来的人太多了!要是我有点儿流言蜚语的,那就前功尽弃了。
  这个我懂。不过要是我,才不会把这看得太重。泽溪不是挺好的吗?听说这几年乡镇企业发展得非常红火。调不成你还回去当你的老师不也蛮好吗?我向来对藩城没什么好感觉,人老土,方方面面都保守,还自以为是大城市,了不起。改革开放也唱了好几年了,就是看不出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前几天报纸上不还在说什么反对穿直筒裤吗?真好玩呢!电视上看,上海北京早就有人穿着满街跑了,还有许多小屁孩拎个双卡录音机到草地上搞舞会。凭什么藩城人就不该穿直筒裤?对不起,我扯远了。我想说的是,我从小就想当老师,可惜当不成,万一你那个的话,我就跟你到泽溪去,也找个什么小学或者幼儿园——其实我最喜欢孩子了,当年要不是家里人反对,死脑筋认准什么国营企业铁饭碗,我真想过要考幼师的——到泽溪,我当不成正式教师,想办法当个代办的总可以吧?
  一对上过床的男女,似乎在不经意的谈话间回到现实。
  一阵突如其来的燥热,夹杂着某种阴郁的恐惧,袭上景予飞心头。许小彗的话里有一种特殊的意味,让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这女孩的头脑实在有点天真呢。中国人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吗?而且,她的性格也未免有些自以为是,总这样的话,恐怕难以和她对话呢!听听她都想到哪儿去了!要跟我回泽溪?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出来,这怎么可能!就是我不得不回去,凭什么还得带着你?
  但时间不容许他多想什么,于是他再一次换上笑脸,哄孩子似的催促许小彗:别耍孩子气了。起来吧。要不我帮你穿……我要掀被子啦……
  不行。你还没说呢!
  说什么?
  那句话。
  什么话?
  就是那句人人都会说的话。
  景予飞心里隐隐地明白了是什么话,但却依然装糊涂地直摇头。
  我——爱——你……
  这个嘛……其实这种话说不说……好好好,我说我说,我……我爱你。
  话音未落,许小彗像只小狗般呼地蹿出被窝,紧紧抱住景予飞的脖子,把一个响亮的热吻狠狠地灼在他滚烫的面颊上。
  6
  可是,磨磨蹭蹭穿好衣服,终于挨到门口的许小彗,突然肩膀一挺,一个急转身,把景予飞拉开的门又给顶上了。景予飞正要开口,许小彗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她双手紧紧搂定他的腰,脑袋在他胸口一个劲蹭磨着,耍赖的孩子般娇声道:我不走,我就是不走嘛!
  怀中的许小彗面色绯红,眼波闪闪而簌簌战栗着,景予飞感觉自己揽着的简直就是一个灼烈而执拗的火团,推不开又吃不消,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丝紧张,脸上却丝毫不敢流露出来,只好捺住性子温言劝慰。而许小彗回答他的却是一连串的“不嘛不嘛”或者:我回家也是睡不着的,干脆就让我等到天亮,他们开门再走就是喽……
  这可不行啊!景予飞慌得直摇头:要知道这不是我的家。这是我们馆长的办公室,他经常天不亮就要起来早锻炼的,没准就心血来潮到单位转一转,那样的话就太可怕啦……
  好说歹说,许小彗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不再说不,却也不肯马上离开,一只手还在他胸口上划来划去地似乎在写着什么,然后逼着景予飞猜她写的是什么字。原本无心在意的景予飞只好让她再写一遍,她还没写完,他心里就明白了,可是却依然装糊涂。许小彗哼的一声重重地刮了他鼻子一下:不就是个心字嘛!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明白?我就要你答应我,一定要像我一样,也给我一个真正的心!
  那当然,那当然……
  其实景予飞心里是咯噔了一下的,但转而想想:这不算什么特别的承诺,自己本来就是真心相待她嘛。于是他就继续打着他的马虎眼。可是许小彗的脸上却顿时又洋溢起孩子气的欢欣来:好!我就等你这句话!
  说完,再不用景予飞哄,一把拉开门,干干脆脆走了!
  景予飞贴着虚掩的门缝,看着许小彗的身影消失在过道口,又探头看了看东边的过道,确信没有人迹后,才放心地关上了房门。
  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刚才一丝丝的厌惧甚至变成了一缕缕的流连。
  身上还是热乎乎的,脑子里也活像刚喝过酒一样晕晕乎乎。回头看看床上那散乱的被褥,真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先前的一切,但那一切又分明恍如一帧帧电影画面一样飞快地闪回于眼前。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床铺,被褥掀动时,鼻息里又钻进了许小彗身上特有的那股淡淡的气息。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发起怔来。
  是真的吗?简直像一场梦呵。他不由自主地掐了一下胳膊:简直就是现实版的“聊斋”呢——许小彗呵许小彗,你到底是人还是狐狸精啊?
  问题是,我是不是太鲁莽也太轻率了些?我对她的情况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又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我也完全不了解,怎么就一下子到了这种地步?
  她的性格也真是很吸引人呢,这么大胆,这么率真,这么热烈。刚见过一面就主动跑来了,毕竟是晚上哪,还下着那么大的雪。她真把我看成她什么人了吗?真要是这样的话,这事情也未免荒唐呢。不过,她那份孩子气倒也很讨人怜爱的——可是,她也幼稚得有些冒头呢。刚才她说什么来着?要是我调不成就随我回泽溪去,这未免也太任性了……也不问问我的想法、我的实际情况,好像她已经是我的什么人了,这怎么可能!
  景予飞忽然觉得异常疲惫:今天恐怕是太冲动了!可别惹出什么麻烦来啊!
  想到此,头顶上日光灯镇流器的嗡嗡声,好像也突然出了故障似的异常放大了。
  到了这时,景予飞才有所忧虑。许小彗的出现,先前的一夕狂欢,在他的潜意识里原不过是一场意外之喜、一时欢娱或者说是一次欲望本能的满足而已。虽然他也在许小彗的要求下说出了“我爱你”这个在许小彗看来也许是理所当然的词汇,但实际上,在他这一头,压根谈不上这一步,至少不可能成为他的承诺。他的实际情况根本不允许他再对喻佳之外的女性作出任何承诺。或许,如果没有喻佳的存在,他和许小彗没准有可能就此恋爱下去,但至少在现在,这纯粹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景予飞完全没有这种思想准备。
  他和喻佳是同乡,也是大学同学。喻佳小他一岁,也晚一届毕业,同样分回了泽溪。因为她学的是中文专业,分在县文教局当办事员。算起来,两人正式恋爱已逾五年,关系一直很好,而且早已得到双方父母的认可。如果不是景予飞借调来地区科技馆,他们本来计划在今年结婚的。
  对他的借调,喻佳是支持的。她本来就是个温顺而宽厚的人,而且特别善解人意,相处几年来,她从来没在任何大问题上拂过景予飞的意。景予飞一向不喜欢当教师,改变人生方向的想法可谓是一种渴望了。何况,人往高处走,这个道理她很明白,因此她也乐意景予飞有个好前程。两人因此约定,一旦景予飞调动成功,他们就结婚,再以照顾夫妻关系的名义将喻佳调到藩城来,毕竟喻佳也是向往大城市生活的。
  可是现在,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景予飞茫然地望着窗玻璃,脑子里也像外面白花花寒凛凛的世界一样,一片混沌。日光灯镇流器的嗡嗡声,好像突然又尖厉起来。由于室内外温差的关系,窗子的四边模糊不清,蒙着一圈雪凝的霜雾,那玻璃看上去仿佛一个小小的荧屏,景予飞恍若看见喻佳的影像忽明忽暗地叠映在上面,正神色峻烈地逼视着他。
  想到先前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负疚感。我太冲动、太草率了!而许小彗并不知道我的内情,看她那副炙热的表现,显然是没把这事当游戏。恐怕我得悬崖勒马!赶紧找机会和许小彗好好谈谈,把我的实际情况跟她讲清楚,一切都太快,也太突然了些,她应该能谅解我的。毕竟我们才刚刚开始,或许,她的这种表现也不过是一种任性和幼稚的冲动而已,绝不至于会对我有什么真正的感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景予飞想着。
  这么一想,景予飞感到心情舒展多了,于是,起身去喝水。可是刚刚端起茶杯,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他又一次强烈怀疑,自己今晚是不是碰上狐仙了——因为积雪的缘故,外面很亮,透过玻璃,窗外的一切都历历可见;距他窗外大约十米处的老樟树下,分明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恰是许小彗!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茶杯扑到窗前,打开窗子仔细再看,树下却又空空的杳无人迹。
  他失声笑了起来:我这是怎么啦?见神见鬼的。
  可是关上窗子后,他又觉得不放心了。难道真的发生了幻觉,否则如果不是她,能是狐仙吗?
  最终,他索性打开房门,悄悄出了楼道,小心地来到那棵老樟树下。定睛一看,心霎时又被拎了起来——樟树下有一个明显的足迹形成的纷乱的雪窝,说明的确有人在此站过。而一行细细浅浅的脚印又划了个半圆,拐到通道上,然后延向院外。
  他比了比,那脚印明显偏小,毫无疑问,那只能是许小彗的。
  第二章一步错步步错第二章一步错步步错
  1
  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的大雪,在不知不觉中又杳然消逝。
  寒潮毕竟只是寒潮,短短几天之后,市区里就看不到一丝大雪的踪迹了。天气异常晴朗,大街、房屋、行人的表情,都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明媚。
  天气变化鲜明,世道人心同样也变化多端。虽然气象台警告市民,目前仍属一年中的最冷月,回暖只是暂时现象,新一轮寒潮很快就会降临,但大街上还是有不少姑娘穿起了裙子,心急的小伙子则穿上了越来越时兴的西装,扎着五颜六色、软不拉塌的领带招摇过市。
  只有到了藩城郊外,尤其是地势较高、丘陵起伏的耳湖地区,才会感到冬天的威势犹存。背阴的北坡上,松枝、崖壁和灌木丛上,或多或少还残存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积雪。开阔的湖面上不时有清冷的阵风掠过,把平静的水面搓揉得纷乱,宛如皱纹密布的老人那苍老的愁容。
  不过,景区的入口处还是颇有生气的。园方一定是考虑到了季节的变化,主道两旁和通往半山亭阁的甬道周围,种植的大多是玉兰、针松、冬青、石楠等常绿植物。阳坡上还点缀着一丛丛已是繁花满枝的迎春花,在正午的阳光下,那点点温暖的金黄,令人心情振奋。
  再看入口处的那片腊梅园,不仅数量多,而且大多高大繁茂。或许是这两天气温陡升的缘故,腊梅一树一树竞相吐艳,枝头一片娇黄,远远望去浑似一派淡淡的黄雾,秾香如薰。风歇的时候,那花痕枝影投映在光滑如镜的水面上,仿佛仙境一般。
  2
  对照鲜明的,或许还有景予飞和许小彗的心境。
  许小彗的情绪明显要好过景予飞。两人在郊线车站碰头时,她早早就站在那里,向着景予飞来的方向,偏着个脑袋张起了手臂……再等迎近景予飞时,她就像一抹灿烂的阳光一样飞射过来,她紧紧挽起他的手,亲热地揽在肘弯里,一句怨言也没有,一路上笑眯眯地紧偎着他,乐乐呵呵地有说不完的话。
  在公交车上,许小彗旁若无人的表现更让景予飞感到分外窘迫。
  虽然今天晴好,但毕竟不是星期天,出来散心的人并不多,车上还算宽松;但由于郊线车班次少,所以当景予飞和许小彗上车时,还是没能占到座位。景予飞站在后车门边,拉着扶手。许小彗紧挨他站着,起先也撑着点椅背,车开不久,她干脆就双手抱住了景予飞的腰,把头埋在他肩窝里,随着汽车的颠荡,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景予飞虽然出生县城,到底也在藩城读过几年大学,自忖不是保守的人,但许小彗的这种姿态仍然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他偷眼看看周围的乘客,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于是也就随她去了。没想到,许小彗竟偷偷踮起脚尖,乘着车身的晃荡,嘬起嘴唇在他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景予飞本能地偏开头去,可是许小彗却追着他的脸又来了一下。景予飞慌忙偷看身边,视线刚好和后排座上几个人撞在一起。其中一个穿着身灰布中式棉袄的中年妇女,故意将身子一扭,向着他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景予飞顿觉脸上烫起来,于是赶紧附向许小彗耳畔悄悄警告道:别这样,后面有人看着我们哪。
  可是,许小彗回应他的,是一个不屑地翻向后排的白眼,和一个更明显也更热烈地贴在他唇上的吻。同时,双手还在他腰间使劲搔弄了几下!
  景予飞无奈,只好高高地仰起脸来,假装关注车外的景色,再也不看周围一眼。
  许小彗今天的衣饰也透着鲜艳的春天气息。她穿的是一件显然是新买的粉色春秋衫,色彩和式样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紧绷绷的胸前还露出件绣着几朵鲜艳玫瑰的开司米毛衣,颈子上又束了条淡绿色的绸纱巾,浑身洋溢着青春的芳息;加上她那娇小玲珑的身材,看上去更是轻盈可人。
  相比起来,景予飞的穿着就黯淡多了。身上还是那件穿了快一个冬天的厚棉袄,外套颜色灰扑扑的,前襟还有一小条明显的油渍;脚上的皮鞋出门前倒是擦了一下,毕竟心不在焉,擦得马虎了些。皮鞋太旧了,看上去皱巴巴、脏兮兮的,人都显得没精神。
  其实更没有精神的是他的心境,甚至可以说是灰不溜秋的。今天尤甚,本来是他约的许小彗到耳湖来玩,但从早上睁开眼睛,他就觉得振作不起来,眼皮涩涩的,心头还莫名其妙地慌慌的,好像有一股股暗流,时不时地涌动一下。他很清楚,隔夜自己睡得不踏实是一个原因,但那个这几天一直在心头盘桓的“目的”,才是首要的原因。
  这个“目的”就是:他一定要和许小彗好好谈一次,越早越好,把一些她不知道的情况和她说清楚,把两个人的关系,作一个准确的“定位”。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也太缺乏心理准备了,宛如那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
  一切又都发展得太迅猛了,仿佛这几天升温的天气,几乎由不得自己掌控,甚至还由不得自己去体味和思量。事情,即他和许小彗的关系和定位,似乎就已经像阳光一样明朗无误而自然而然了。虽然他从一开始就曾企图将它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但他的人生经历里此前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由于侥幸心理的作用而缺乏对后果充分的预判力,以至事态的发展越来越超乎了他的可控范围。
  几乎是不经意间,自己已然失控了。
  这几天里,他们又幽会过数次,机会应该说是充裕的。奇怪的是,一到那个时候,他好像就不会说话了,只要一见到许小彗,好几次话已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看见许小彗那满心欢喜满脸幸福又理所当然的神情,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扫自己的兴,不忍扫她的兴,一而再地把话头咽了下去。
  关键的关键还在于自己的犹豫和迟疑(当然也不乏暂且贪欢得过且过的苟且之心)。景予飞深知自己个性中的某些软肋:生性谨慎,却又有所迂阔;心地善良,却又易在需要果断时心肠太软;虽也不乏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基因,却又往往失之于优柔寡断。其次,许小彗那几乎从一开始就显露无遗的明快、果敢,并由此而形成的理所当然的姿态,以及她性格中似乎是先天具有的独断特质,始终对景予飞形成一种无形的制约力,控制得他俯首帖耳,难以突破。
  但景予飞心里很清楚,突破是必须的。话更是越早说明越好,否则后果难以预料,否则会越来越对不起喻佳,最终也势将伤害到许小彗。
  虽然在那个雪夜,许小彗走后,他即已从先前的狂欢和意外的满足中清醒过来,以至当夜竟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虽然,从那时起,他心里其实已越来越强烈地生成了自己或许已铸成一个大错的预感:两人的关系无论如何是不正常的,而且也实在是走得太远也太快了些,几乎连一点铺垫都没有就到了这种地步,以后该如何收场?但更多的时候,他更多顾虑并深感有愧的是面对喻佳。后来和许小彗的几次接触,才使他逐渐意识到,或许今后他更该顾虑和应对的还有许小彗。
  他隐隐感觉到,表面看去天真无邪、娇柔率真的许小彗,其性格的内层或许并不柔软或简单。外表看上去单弱而柔曼的许小彗,实质上其个性及意志中的刚烈、执拗与坚韧,决不亚于耳湖边那饱经风吹浪打的礁岩,或裸露于浪滩边那些久经磨砺的老树的根。
  3
  耳湖是公园内的一片小水泊,因其形似耳朵得名。
  一泓清澈秀丽的柔水,浅浅地弥漫于起伏的峰峦脚下。在它相对较为窄些的“耳垂”处,一座九曲长桥把游人送到对岸。顺着缓坡上去,便是这个景区的最佳处:半山亭。从下面望上去,半山亭掩映在低矮但浓密的马尾松间,只露出一个六角形亭阁的顶部,好像一个老人戴着的笠帽。亭子下面那青铅色的裸岩中间有一道明显的裂隙,裂隙间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石磴小径,就是有名的“一线天”。
  景予飞正想过九曲桥,许小彗将他拉住了,也不征求景予飞意见,就向桥畔一侧一个代客照相的遮阳伞下的摄影师招了招手:帮我们来一张吧。
  伞下立刻跑来一个喜滋滋的老头,指挥着他们以桥为背景合影。景予飞僵在那里,心里颇觉犹豫,有心拒绝,可是看见许小彗兴奋得像孩子般红光满面,又开不了口;转念再想,照就照一张吧,一般男女朋友或同事之间,照个合影不也是常见的事吗?
  于是两人便倚着桥栏,摆好了姿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刻意把身子站直,两手插在裤袋里,脸上也笑得很是节制。不料许小彗一把就抱紧了他的腰,还把头依偎在他的怀中,露出一脸阳光般幸福的妩媚。
  这样不太好吧?景予飞婉转地表示了自己的担忧。
  有什么不好?许小彗依然抱住他,笑眯眯地看着镜头。
  毕竟我们还……万一让你家人看见的话……
  没关系!
  话音未落,耳边咔嚓一响,一切已成定局。
  事已至此,景予飞不便再说什么,默默地付了钱。回过身来准备写邮寄的信封时,许小彗却已在一边写好了。景予飞见她写的是自家的地址,不禁又有点担心起来,许小彗挥挥手:没事。我家人不会拆我信的。
  景予飞于是又闭上了嘴巴,心里却更加忐忑了。
  两人手挽着手走过九曲桥时,眼前出现一块红漆大字的石刻:漱玉泉。
  石刻下有几行黑漆小字:漱玉泉系因耳湖下丰富的沼气不断上涌而形成。一串串不断涌起的气泡好似一串串美丽的珍珠,向人们送来无尽的祝福。更妙的是,不断涌腾于水面下的无数细密的气泡,仿佛是一张宽厚的气垫,但水面上看起来依然平静。传说湖底有条青龙,气泡正是它的呼吸。谁若将硬币放在水面上而能漂浮不沉,青龙会保佑他和家人都平安吉祥,并满足他许下的美好心愿。
  景予飞念念有声地看完说明后咧嘴一笑:看来,想托青龙之福的人还真不少哪。
  他指的是身后的水面下那白花花一大片静静沉落着的分币。
  他一时兴起,从崖边找来根枯树枝去搅那些分币,不料许小彗一把夺下他的树枝:别这样!那里面躺着好多人的美好心愿哪!
  你还当真啦?景予飞不以为然地看了许小彗一眼,不禁大发感慨:巴掌大一块水面,有什么青龙嘛,还满足什么心愿!难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这种动物,那不过是先民想象出来的一种图腾罢了。什么四海龙王、泾水龙王、《柳毅传书》的,也统统不过是些神话传说而已。子虚乌有的东西,能满足什么心愿?把它当真的人,纯粹是迷信。或者就是脑袋愚昧,思维不会转弯!好玩的是,中国人的龙情结还真是发达,仿佛见庙就想烧香,见块有点意思的水就想到龙。而说到龙,就想来求这求那!其实这地方不过是周围丘陵水系形成的一个小小潟湖,底下冒点沼气,也来附会出什么青龙。这么点大的水面下就是真有条青龙,它又能有多大能耐,竟能够满足芸芸众生的愿望?比如我想当皇帝,它就能让我当皇帝?我想长生不死,它就能让我长生不死?
  那当然不行,你不能太贪心嘛!
  不贪心?那我希望它保佑我升官发财总可以吧?或者,今晚就捡到哪怕是五块钱也好呀……
  许小彗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读书多,见识大,不愧是科普工作者。可你也别太认真了。这些许愿的人,多数也是试着玩玩而已。真信的人呢,多少也有点心理安慰,不是蛮好的事吗?好比我妈,去年是她的本命年,系了条红腰带还一天到晚忌这忌那的不安心,后来我又给她买了个红肚兜,她就感觉轻松多了。一年下来,还真是平安无事呢!
  说某种做法有点心理安慰我信,但你这种一年下来平安无事是系红腰带辟了邪的说法,我还是没法苟同。本命年不本命年的说法在我看来,本来就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而已。因为它压根儿就没有任何科学道理。而且,属相不过是东方人的一种文化习俗,西方人就从来没有这一套瞎讲究。至于年代啊,历法啊,也完全是一种人为的时间划分,并不是真有那么一个与猪有关或与狗有关的“年”的存在,谈何本命年不本命年的?世世代代的西方人从来不讲这一套,更不会特意系什么红腰带,他们死绝了,或者都中邪了吗?最滑稽的是穿红辟邪的说法,要多幼稚有多幼稚!你想嘛,就是真有什么本命年不吉利、坎坷多的规律的话,那么这个能影响人的命运、吉凶的“邪”,一定魔力非凡。既然魔力非凡,一点红颜色就能把它吓倒了?何况,真要是一根软不拉叽的红腰带就能驱散的“邪”,本身又能有多大法力,你又何惧之有?
  哎,你这么说倒是有点道理,一般人真不会这么想问题的。许小彗咯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满脸敬慕地轻捶着景予飞的肩:你这个人哪,头脑还真是不一般哎!我敢肯定,你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不过你啊,有时候也实在太顶真了点。看你看你,又皱眉头了!你就不怕老得快吗?其实呀,我还就特别喜欢你这份顶起真来傻里傻气的劲哎!
  话是这么说,可是两人离开泉边没几步,许小彗还是恋恋地站定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许个愿。就当是玩玩不行吗?
  景予飞对这种名堂当然没兴趣,但见许小彗一脸的虔诚,又不忍拂她的兴,便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分币给她:那你就玩玩吧。我说过了,真能浮起来,也丝毫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许小彗早已俯身到水边,小心翼翼地将分币轻轻地置于水面上。可是一连两枚都迅即飘飘摇摇地沉入水底,和那一大堆白花花的分币做了同伙。
  许小彗显然是当真的。眼见得她的脸色已变成了一张白纸:不算的不算的,一二不过三,第三次才算数的。
  说完,她双手捂胸,念念有词地默祷了几句什么,屏住呼吸又放上第三枚分币。这回,那枚分币居然真的像一片叶芽般在水面上漂了起来——哇!成啦成啦!许小彗拍着手,开心得双脚都跳了起来:你看你看!它真的浮起来啦!
  话没落音,分币又晃晃悠悠地沉入了水中。
  许小彗一把拉住景予飞的胳膊,使劲儿地摇晃着,眼角边竟溅出两点泪花:你看见了吧?你亲眼看见它浮起来过了吧?后来沉下去应该是没关系的了,谁也不可能让它永远漂浮在水上的,能浮起来就应该算是应验了吧?那个说明上也没说它要浮多少时间才算数嘛!
  景予飞赶紧安慰她:没错没错,我亲眼看见它浮起来的,当然应该算数的。只不过,你到底许了什么愿啊,这么当真?
  当然是关于我们俩的。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唐玄宗和杨贵妃不是也在长生殿许过愿吗?
  许小彗突然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安地看着景予飞:虽然他们后来……可不管怎么样,他们的感情是千古流芳的。谁能说他们现在不是一对快乐地飞翔在天堂里的比翼鸟呢?
  景予飞骤然感到一阵心绞。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拉起许小彗往山坡上走:天不早了,我们到亭子上看看吧。
  上半山亭需要经过一线天。好在此处的一线天不过是一种附会的说法而已。两面石壁中间的通道虽然不宽,但并不陡,高度也不过十来米。只是那些石磴砌得有些马虎,大大小小,厚薄不一,凹凸不平。有些还被周围树木蔓延过来的裸根覆盖着,且因崖壁的渗水而变得湿滑,踩上去不小心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景予飞拉着许小彗的手,自己在头里先走。没走几步,许小彗就不动了。景予飞回头问她怎么了。她闭着眼睛说路太难走,她害怕。景予飞说这路又不险,有什么好怕的?许小彗眼中闪出一线黠光:你不怕就背我嘛!
  景予飞想了想说:背就背。他真的俯下身子,许小彗也就真的伏在了他的背上。
  景予飞吃力地挺直身子,刚迈上一个石磴,许小彗却又咯咯大笑着让景予飞放她下来。景予飞不理她,顾自往上走。许小彗咚咚咚地捶着他的背,硬是从他背上挣脱了下来:真当我这么娇气啊——我只是想看看,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说着,湿热的嘴唇又把他嘴唇紧紧裹住,发出叭的一声响:真想把你一口吃下肚!
  景予飞一时闪开去,佯装没听清道:你说什么?
  恨不得把你吞到我肚皮里,这样你就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了。
  开玩笑,我有什么好的嘛……半晌,景予飞试探地说。
  就好,就好,就好!说着她又把嘴唇贴了过来。景予飞的心更紧地缩起来,不由得直往身后躲,直到倚在石壁上,闷闷地喘开了粗气。
  许小彗诧异地凑上来,抱住他说:怎么,你不高兴啦?怪我不好,把你累着了吧?
  景予飞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顺势抱紧许小彗,嘴凑着她耳根颤声道:不对不对,你没有错。要怪都得怪我,早就该把话说清楚的,而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应该说是……一心不能二用,请你一定要体谅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小彗霍地挣出景予飞怀抱,两眼睁得大大的,像一只猝然受惊的兔子,直愣愣地逼视着景予飞。景予飞赶紧躲开她的目光,期期艾艾地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太阳开始滑落,像一只硕大的灯笼,红红地栖在耳湖对面起伏的山巅上。山腰间那一大片苍郁挺拔的杉树林上空,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灰喜鹊,看上去起码有五六十只,吱吱呀呀地互相招呼着,上上下下盘旋着,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留下一串串姿影;随即又在枝杈间起起落落着,似乎是要归巢了。景予飞忽然浮起无限感慨,不禁喃喃道:你看那些鸟呵……有时候想想,这人哪,还真不如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呀,看它们亲爱友善、无拘无束的,多好……
  可是许小彗显然已意识到了什么,根本无心听他的感叹,甚至头也没回一下,她脸色苍白地使劲儿搡着景予飞,催他快把话说清楚。
  景予飞倒觉得心里平静了些,于是把自己和喻佳的关系和盘托了出来。而此时,他却再也看不到许小彗的表情了。他没讲几句,许小彗就一个大转身,背对着他,深深地垂下头去,仿佛要逃避什么似的,紧紧咬着一根手指,再也不看他一眼。景予飞多次歪过头去,想看看她的表情,她却又坚决地转开身去;景予飞想去搂她,反被她狠劲一下推倒在石壁上。景予飞越说越没底气,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但他还是硬着心肠,把自己认为该说的话说完了。
  骗人!许小彗突然迸出一声尖叫,把景予飞吓得打了个哆嗦:鬼才信你的鬼话呢!
  我以我的人格起誓,刚才说的没有半句假话。
  人格?你还好意思说人格?那天晚上你怎么不说人格?你有人格,怎么可以对我做那种事?那种事是一个正经的人、一个有人格的人随随便便可以做的吗?而且,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后来那几次你怎么还是只字没提什么喻佳?什么早和她谈了五年了……现在你玩够了我,倒来跟我说什么人格了!我跟你说,你看错人了。我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任你玩,听你骗。你应该很清楚,我从一开始就是认真的。刚才在泉水边上,还掏心掏肺地许愿……
  这我知道。正因为我越来越感觉到你的真心,不忍心让你受到伤害,所以才把实话告诉你——不信你可以看看这个。景予飞说着,从胸前掏出他特意带来的一本小相册。那上面都是他在过去几年里和喻佳的照片,有合影的,更多的是喻佳的单人照。他刚要打开,许小彗一把夺过去翻开来,刚看了几张,她的脸又扭歪了,红一阵白一阵,随即哇的一声恸哭起来,一只手抹着泪,另一只手则紧攥拳头,雨点似的直往他肩膀上捶。
  你别哭,你别哭,你……你冷静点好不好?
  虽然早就预感到今天的摊牌会有一些麻烦,但真的面对许小彗的反应尤其是眼泪时,景予飞还是感到十分意外。他完全乱了阵脚,慌得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只好下意识地去搂许小彗。不料脑门上啪的一声,被许小彗用相册重重地敲了一下。景予飞想去接相册,脑子一阵迷眩,相册掉在石磴上,又跳到下边的泥沟里。他扑过去捡起来,相册上已沾了些许泥水。他还没顾上擦拭,一扭头才发现许小彗已经飞快地跑开了。那身影矮小却敏捷,一跳一蹿的,活像一只拼命逃避恶狼的小羊。
  许小彗,许小彗你别走呀!小心,小心地滑……
  可是,许小彗已经像一只受惊的岩羊般,跳跃着,转眼就跑到了九曲桥上。景予飞追了几步,蓦然怔住。但见许小彗抓住桥栏上面的栏杆,双脚蹬在下面的栏杆上,做出一个投湖的姿态,厉声道:你敢过来,我就跳下去!
  你……你千万别动!千万别跳!好好好,我不过来,我保证不过来,你看你看,我就在原地等你。你冷静点好不好,有什么话都可以商量,千万别做傻事!
  许小彗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一溜烟地跑过九曲桥,很快消失在对面的林间小道上。
  4
  三天过去了。
  五天过去了。
  许小彗毫无动静。
  越是这样,景予飞的神经就绷得越紧。因为许小彗那天回去后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清楚。而不确定性是相当磨人的。他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想什么。虽然他直觉事情不会就此了结,却又不由自主地希望这就是结局。虽然他希望这就是结局,却又不由自主地希望至少不是这样的一种结局。
  白天,景予飞坐在办公室里,在人前像模像样地办着事,实际上眼睛几乎就没落在纸面上。脑后稍有动静,他便会紧张地扭过头去,既期望又不希望看到许小彗出现。上食堂或者到大院外去办什么事,他也会警觉地四下窥探,总觉得许小彗会在哪棵树下或什么拐角处等着他。晚上在寝室里还是什么都做不成,看书更心不在焉,时不时地会打开门看看,许小彗会不会又悄悄地站在门口。经验告诉他,许小彗是可能这么做的。
  科技馆只有一部电话,安在走道尽头的小木几上,供所有人公用。电话外面加了个木盒子,白天盒子开着,傍晚下班时,办公室主任回家时会将盒子的拨号盘锁上,这时的电话就只能接听而不能向外拨打了。以往景予飞对它的存在并不太在意,因为人生地不熟的他极少会接到电话。现在,他却对它多了一份特别的关注,一听到铃响就冲出去先接,生怕万一许小彗打来电话让别人接到。而别人先接了电话,他也会支起耳朵留意着,猜测会不会是自己的电话。他这么牵挂着也不是没根据的,去耳湖前许小彗就曾打过几次电话给他。
  但是没有,电话没有,信也没有,人更是没有半点踪迹或声息。
  也许这就是她的性格吧?真的像彗星一般独往独来,来得轰轰烈烈,去得干脆利落?再说,事情本来就只能如此了。她又是聪明人,要强而不愿意示弱的人。我的情况都摆得明明白白,态度也坚决而客观,并无商量的余地了。她就是一万个不情愿,还能怎样?爱情不像做买卖,可以讨价还价,或者是两国交兵,可以打打谈谈。爱情是两厢情愿的事,你爱我,可以,但我不爱你,或者说没法爱你,你总不能逼着别人把心切一半来遂你的意吧?而我,未免也太高估了这件事的影响。虽然我和她是发生了肉体关系,但那并不是我欺骗的结果,而是她主动找上门来的结果。虽然我没有及时告知她真相,可是在那种彼此并没有确定什么的情况下,几乎就不可能多说什么嘛!况且,就是我不好,不是也及时止步了吗?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了,人的观念和承受能力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重大的变化。许小彗不是自比彗星吗?她总不至于像一般人那样过深地受制于从一而终之类的传统道德观念的束缚吧?她对我肯定是有感情的,但这么短短的几天,这份分明是一厢情愿式的感情又会深到哪里去呢?她对此变故无疑是不情愿的,但也至少应该比世俗之人多一点心理承受能力吧?何况,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吗?这世上好女人多得是,许小彗虽然长相挺好看,又这么年轻,但真以为人家会像呆子一样,只会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不成?
  东想西想,自圆其说间,景予飞的心慢慢安定了一些,虽然直觉还在提醒他,事情恐怕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其实现在景予飞最担心的不是能不能和许小彗分手,而是希望能尽量减少对她的刺激和伤害,从而也最大程度地减少自己的内疚、愧怍和惶惧之感。他的愧惧源自自己内心固有的某种道德感,也与社会环境密不可分。虽然1981年的中国,思想解放风生水起,经济改革如火如荼,但观念领域的许多禁区和忌讳依然如铁幕深垂,极大地制约着人们几乎所有的思想言行。尤其对于“男女关系”,其认知仍可谓极端敏感,它依然是道德之大防所存焉。对此,景予飞这个年纪的人,潜意识里不可能不有所浸润而戒备或自制,其七情六欲之本能虽可能逞露于一时,“道德感”却更可能制约其一世。因此,在与许小彗的关系上,尽管他不断地自我开脱,心中却始终笼罩着大大的阴影和压力,终觉得无论这事是不是自己主动引发的,自己作为男人,在这事上是做得不当的,于情于理都是亏欠的。虽然自己还没结婚,但是一个有了固定女朋友的人,再与别的女孩发生性关系,从大义上来说,是不道德的,私下说也是少年轻狂,纵欲发昏,怎么说也是对许小彗的不负责任。而且,怎么就那么轻率地走到那一步,又那么仓促地就葬送了许小彗的希望(可是不“仓促”的话,岂不是更不好吗)?或许,真像她所说的那样,在第一个晚上就把自己的实情和盘托出,对她的伤害也不至于这么大吧?
  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事上应该,也可以处理得更好些。
  许小彗骑在栏杆上作势欲跳的情景,像电影里定格的镜头,在他的心屏上闪现。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会如此刚烈而执拗。恐怕她只是威胁威胁我而已。但万一她一时失控真跳下去,或者,这几天里,她又做出别的什么糊涂事来可怎么得了!
  他这么想也不是空穴来风。许小彗的性格里有许多逐渐显露出来的特质让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缺乏驾驭她的信心。就说那天耳湖分手的事吧。本来他以为许小彗只是一时任性跑开去,等一会儿还会回来,或者会在汽车站等他一起回去。没想到他紧跟着她的踪迹追到汽车站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人影。他问了站上的人,先前并没有汽车发出,于是就在站上等,直等到天黑透了,仍然见不到许小彗的踪影,最终,只好忐忑不安地独自坐末班车回去。
  这也是他这几天一直特别不安的原因之一。难道她那天没坐汽车,独自走回去了?从耳湖回市区有十来公里远呢。
  五天过去了,什么音讯也没有。这说明什么呢?至少说明她没有做傻事吧,否则,最起码她家里人早就找上门来了。就算她家里人可能不知究竟而没有来找他算账,报纸电台和周围人的表现,也没有任何异常迹象呀?
  看来是我多虑了。事情就这么个事情,顶多像一块石头。石头再大,落进水里不过溅起些或大或小的浪花来;炸弹才可能血肉横飞,惨不忍睹——这么件事情,再怎么也成不了炸弹吧?
  可是景予飞很快就听到了轰隆隆的爆炸声。虽然那只是他心理的震荡,但却再清楚不过地证明了,他所面对的这个人,这件事,绝对不像一块石头落水那么简单。或者说,就算这是一块石头,也是颗从天而降轰轰烈烈把地面砸出个泥浪翻飞、人仰马翻的大陨石!
  中午时分,大家都下班了。景予飞端着搪瓷饭盆正想去食堂时,迎面看见局里收发室的老吴头举着封信走过来,笑眯眯地递给他。这个明显有几分诡异的笑容首先就给了他一个不祥的直觉,老吴头的话更让他一下子面红耳赤:
  你的信,刚送来的。小姑娘蛮漂亮哩。
  他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含含糊糊嘀咕了一句,接过信便迅速塞进口袋里,假装没听清老吴头后面的话,扭头就跑出楼道。看看四下无人,一哈腰钻进路边的树阴里,立即摸出信来。信很薄。信封上只写着“烦交景予飞先生亲收”几个字。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许小彗的字体,从此这字体便刀刻斧镂般镌刻在他脑膜上了——许小彗的字迹一个个都像是小人儿般紧紧站列在一起,有的高些,有的矮些,却几乎是一样的虽然细瘦、稚嫩,却都昂首挺胸,倔强无比。
  这第一印象再次证明了他的某种判断。他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信的封口,看不出拆动的痕迹,心稍稍平静了些。然而,撕开信刚瞥了一眼,脑袋里就嗡地一响,仿佛真有颗火光直冒的陨石在自己头顶炸落。
  一整页信纸上只有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十几个字和好几个惊叹号:
  我做不到!我离不开你!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令景予飞心惊肉跳差点晕倒的还不是这几个字句,而是那些字和标点,统统都是褐红褐红的,也就是说,这是一份血书!
  天哪!用血写的?有这个必要吗?这哪里是要求?更不是请求,而是……是命令!哦,她怎么这样啊?看那副模样,她可是一点儿也不像个烈性子的人啊。这下麻烦大了……
  饥饿感早已烟消云散。他打消了去食堂的念头,掉头走出了大院。
  街上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车流喧哗,汽车的尾气和它们卷起的尘埃,让每个行人都捂起嘴巴或皱起一张苦巴巴的脸。正是午饭时分,人们步履匆匆,目不旁顾。但是景予飞却觉得似乎有很多人都在诡异地打量着他,悄悄地指点着他,甚至还有人捂着嘴窃窃地发笑。头上的太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黯然失色,视野里一切都灰蒙蒙的,显得那样失真,那样不怀好意。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努力在人流中搜索许小彗的身影,但毫无踪迹。
  他停住脚步,倚着一棵法国梧桐发了一会儿愣,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插在裤袋里的手又触到了许小彗的来信。他下意识地又摸出来看,这才惊愕地发现,信的另一面,还有一大片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写就的小字:
  我不是傻瓜,一开始就怀疑,我爱你而你不爱我!但是我找不到理由,也想不通我做错了什么,老天爷才让我这么不幸,让你对我侧目而视,对我看不顺眼,就像从一面破碎的镜子里看我一样。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因为我从第一眼见到你之后就没有办法地爱上了你。我爱你身上所有的特点,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爱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和每一个动作。虽然你看起来并不算太英俊,但是我爱你的智慧和才华,这一切都对我十分珍贵,在我心里再没有任何人可以超过你。
  那天夜里,那个可怕的夜晚,我不知怎么回到的家。我一分钟也没有合上过眼睛。我什么也没对家里人说,什么也想不清楚。回忆中只有我们短短的相处中一串串的片断和想法,我们的共同点和不同点,你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笑容。这一切在我脑海中飘飘而过,又反复飘回,像是夜空中的一颗颗流星。我也想要狠狠地抽你一个嘴巴,再昂起我受伤的头,骄傲离去。但是最终的结果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只能老老实实地爱着你。我还想象着你也是真真实实地爱我的。这是一份多么合乎我们心意的难得的爱情。世界上简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相比!我们心心相印,就像早晨树林里的鸟鸣一样,和谐自然。包括头上的青天,天空的白云和地上的树木,都希望我们真诚相爱,白头到老!
  可是,为什么你就不能放下架子,真心爱我一点点?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了吗?你怎么还这么固执?而且,这根本就不是架子不架子的问题。就算是没有喻佳,至少到现在,我也没法和你心心相印!
  景予飞心烦意乱地在心里嘀咕了一阵,挨了火烫一般团起了信纸。心头愈加无助地呆愣了片刻后,垂着头拐进了附近一条僻静些的小巷,心神迷茫,步履僵硬而漫无目的地一阵乱走。身后,一只瘦长而委顿的土狗无奈地紧随着他,沿着高低错落的白灰墙边走了好一阵子,才慢了下来。
  5
  天刚黑下来,一直在科技局院门外的梧桐树下焦灼徘徊的景予飞果然看见许小彗出现在大院对面的石拱桥上。
  他立刻迎了过去。
  两个人对了下眼神,景予飞并没有返回大院,而是快步超过许小彗,越过石拱桥,隐入对面的巷子里。
  许小彗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走到护城河边上的树阴下,景予飞才放慢脚步,回头招呼了许小彗一声,并解释说,最近晚上常有人留在单位加班,在宿舍见面不太方便。
  这个没关系。许小彗说话时眼睛看着身边的水面:在哪儿见都一样。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表情却比景予飞想象的平静得多,只是没像往常那样主动去挽他的胳膊,而与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借着路灯的光照,景予飞偷眼细看,心又抽搐了一下。她的气色与前些天大相径庭,脸色异常苍白,以前叮咚叮咚泉水般不断翻涌的笑容,也像是被两天来重又来袭的寒流冻住了,脸上僵硬而萎黄。整个感觉,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下午快下班前,魂不守舍的景予飞终于接到了许小彗的电话,说是晚上会来看他。景予飞刚应了一声,她就挂断了电话。霎时,景予飞眼前却掠过老吴头那暧昧的笑语,顿时担心起来,目前这种情况下再在寝室里见她,既不合适也没那个心绪。于是他早早到食堂吃了点饭,就一直在院门外等着许小彗。
  对此,许小彗毫无异议地配合,倒让景予飞感到了几分宽慰。
  可是许小彗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的心揪了起来: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真的不想为难你。这几天我一直在挣扎。夜里根本合不上眼睛,只好爬起来在房间里转;白天勉强去上过两天班,可是眼前总是一片漆黑,怎么也看不到光明……做不到,我根本做不到,我没法欺骗我自己!我不可能离开你!遇到你,是老天给我这辈子唯一的机会,我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话可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我们的相识其实还是很偶然的,相处的时间也不长。当然,分手对你来说确实是残酷了些,所以你的心情,我也能想象得到。一下子要接受自己不情愿的结果,谁都难以做到。其实,这几天我也很难受……景予飞吭哧吭哧道。
  你有什么好难受的?一切都是我的错,鬼迷心窍了,没头没脑地跳进陷阱里!
  怎么是陷阱呢?我真的不是刻意在伤害你,或者故意利用你的情感。这一切对我也活像一场梦——它真要是场梦倒好了,大家都不受伤害。
  哼,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你的目的达到了,正好轻轻松松地甩开我。我不希望这是一场梦。不,就是梦我也要让它变成现实。因为这是我这辈子活到现在的第一次真情,一旦失去,就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所以,我不能就这么真的像颗流星似的灰飞烟灭。
  别这么想好不好?就是我们不怎么了,你也不至于就会像流星那样灰飞烟灭呀,你的生活天地还大得很!实话讲吧,你这样的想法和那天差点跳湖的做法……都有些极端呢。今天那封血书,也让我很害怕。真的,我绝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们的相处虽然短暂,今后还可以是……朋友,或者兄妹。
  兄妹?朋友?亏你说得出来,兄妹和朋友能是我们那样的吗?
  我是说……
  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就想听你说一句话:你真的就这么狠心吗?真的非要甩了我吗?
  这不是甩不甩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法子的事情。或者说,爱莫能助……
  好的好的!总算又听到你说到了“爱”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好,我再问你一句,从头到现在,你心里对我有过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爱吗?
  ……怎么说呢,一切都那么短暂。而且,如果没有喻佳的存在,如果我们有可能友好相处或有更多时间……至于现在……我想应该是有过的。但是,这和我跟喻佳的感情是不同的,毕竟我们谈了五年了,双方家里也早就认定了。如果不是我借调来藩城,我们可能都结婚了。站在我的立场上,你试着想想,我怎么可能抛弃她而……
  又来这一套了。难道爱情也有先后的区别吗?难道爱了五年和爱了五天也有什么不同吗?一个人要是真有爱心,有什么不可能的?下个狠心不就行了?
  听到许小彗的歪论,景予飞心里陡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差一点就想说:你这种话未免也太偏私了,如果我能对喻佳下个狠心,为什么就不能对你下个狠心?但是他清楚这话是说不得的,尤其是对许小彗这种性格的人来说,除了引发更大纠葛,使事情更复杂化,更难了断,什么作用也不会有。但究竟该怎么说才好,怎么才能真正说服她,心里乱哄哄的他,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话来。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没想到,许小彗竟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诺一样,突然扑上来,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腰,而且搂得是那么紧,浑身明显地颤抖不已。答应我,答应我好吧?她不停地央求着。
  景予飞想挣开她,但还是忍住了,话音却明显焦躁起来:答应你什么?我能答应你什么嘛!
  从头开始,一切都从头开始。就当我们俩没有过任何关系,你和她也没有过任何关系,我们三个人都从头开始,这总可以了吧?哪怕你试着再爱我一回也好。好不好?好不好嘛!
  你的意思是……什么从头开始?事情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了,怎么可能从头开始?真当有谁可以把梦境变成现实吗?
  我不管!你也别给我装傻!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让你装傻的!
  不是我在装傻,而是你真的太傻了。明明知道是没有结果的事情,我不过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男人,何苦还非要吊住这棵歪脖子树不放呢?
  没错没错。天下大树好树英雄树多得是,可我就是只看上你这棵歪脖子树了——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什么啦?
  景予飞当然明白许小彗的意思。若要反驳,他有无数词藻来反驳;若要否定,他有无数雄辩的理由。可是,他还是无奈地又堕入了自己性格的某种泥淖,仍然采取了自以为和缓或委婉的言词。没想到许小彗不容他多说什么,烦躁地捂住耳朵,大喊一声:我不听!我什么也不想听了。紧接着,竟然一个转身,就此走了!
  景予飞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去追她。却见许小彗已小跑起来,很快就隐入了护城河边的树丛中不见了。
  这下,景予飞真的有点傻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就这么说定了,我和她说定什么了?简直就莫名其妙嘛!
  6
  真正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而摸不着头脑的是喻佳。
  从早晨起床开始,她就感到一种难言的压抑感。心里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梗在里面,细想却想不起最近有什么值得自己不安的事情。但就是提不起精神来,喉咙里也总好像粘着片菜叶子,咳不出又咽不下,以至呼吸也明显不畅,时不时地便要深深地吸一口长气,这才稍稍松快一些。骑车上班的路上,她感到自己找到答案了。今天的天气也太阴沉了,气压显然极低,欲雪非雪的,暗无天日。湿滞的雾气裹挟着尘埃般弥散不开的浊气,把灰蒙蒙蠕动着的行人和没精打采的行道树都埋没成一团。天空就像一口黑沉沉的大锅倒扣在城市头上,半空里还飘浮着零零星星的细碎雪花。不是吗?这种似雪非雪的天气,鬼才振奋得起来呢。
  可是很快她就明白真正的压抑来自哪里了。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那个女孩在喻佳的办公室外露了一下脸,喻佳看了她一眼,不认识,见她没进来的意思,就埋头忙自己的事了。可是没多会儿,她又出现了,这次是侧着身子站在门外,歪过头来专注地向里探视。喻佳的视线投向她,她就把视线挪开,却仍然不开口,也没有进来的意思。
  喻佳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同事,今天出去办事了,喻佳以为是找他的,也就没搭理她。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再次抬起头来,发现那女孩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就迎向门口,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女孩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说的竟是:找你。而且,目光更加专注地上上下下审视着喻佳。
  喻佳奇怪了:我不认识你呀?
  女孩平静地说:你就是喻佳吧?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我刚从藩城来。景予飞告诉过我你的情况。
  喻佳“哦”了一声,再一次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努力抑制着突然怦怦加速的心跳,也认真地打量了这个女孩一番,试探道:是他让你来的吗?还是……他没事吧?或者,你们是同事?他让你带什么东西来?
  不是,都不是。他现在很好,你尽管放心。但是他不知道我要来。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你这里可能不太方便吧?找个地方我请你喝茶吧。
  喻佳觉得两条腿有些发飘,恍若坐在一条动荡的船上。但她仍然努力保持着镇定,用力点了点头,甚至,还显得相当友好地笑了一笑。许小彗立刻转过身去,脚步嚓嚓响着,一溜烟地下了楼。喻佳踌躇片刻,到隔壁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关上门跟了出去。
  街上亮了一些,但感觉比先前冷了许多。风也明显大起来,一阵一阵地把枝头残存的枯叶扫下来,在地上无奈地打着旋儿,与纸屑和废旧塑料袋等乱七八糟的垃圾一起肆意飘零。风里还夹杂着一些不知是沙粒还是雪粒的细小颗粒,擦得腮帮子辣丝丝地生疼。喻佳暗暗叫苦:这人哪,一年到头怎么就没几天舒畅如意的日子?活脱脱就是自然天象的翻版,个人的意愿或者努力,根本左右不了它的变化。不是暑就是寒,不是风吹就是雨打,再不就是——看好了,保不准立马就又要来一场冰天雪地了……
  喻佳裹紧头巾,走了好一阵,身子才停住了哆嗦,牙齿也不打战了。偷眼看看那女孩,她似乎根本没有冷的意识,穿得就很单薄,还没戴围巾。可能是不想显得比喻佳矮太多吧,她的身板始终挺得很直,一直有点示威似的高高昂着头。只是说话时,目光总有些闪烁,且有意无意地闪避着喻佳的目光。
  喻佳渐渐感到不那么震惊了。
  她们并没有进茶馆。
  泽溪县文教局离城中心较远,附近除了几家机关就是普通店铺,没有茶馆。她们也并不想喝茶。两人就在一家店铺的背风处漫无意义地扯谈了一会儿,然后顺着大街慢慢向城中心踱去。而不多一会儿,那女孩(喻佳现在已知道她叫许小彗)就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喻佳也完全清楚了她的来意。
  她们实际上是一对敌人,还能喝什么茶呢?
  途中,喻佳看见一处卖羊肉汤的小店,倒是问了许小彗一句:喝点羊汤暖和一下吧?这是泽溪的特色小吃,很好吃的。
  许小彗毫不客气地翻了她一眼:什么烂东西,我才不吃呢。
  喻佳有点尴尬,便不再说话。许小彗似乎也说够了。两人就那么僵在马路上,好一阵都不说话,似乎都对自己的何去何从感到迷茫。
  许小彗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喻佳也不想粗暴地拒斥她。除了对许小彗的想法和行动感到幼稚、觉得有点可笑外,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可憎之处。这个年纪的女孩自己才经历过,她很清楚对感情会有怎样一种狂热和偏执。她甚至有些叹羡她的坦诚、率真和大胆,换了自己再绝望也不可能有勇气直接去找自己的对手解决问题。当然,她也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才相处多久啊,居然就会有这么痴的情感和这么决绝的行动,而景予飞又是怎么个人啊,至今一丝风声也没向自己透露过,现在还置身事外,让我独自来应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局面。你以为这事是闹着玩的?你等着!不管这事结局怎么样,我跟你也不会轻易了结!
  她很少说话,一直在沉默地听着,只是在许小彗又一次明确要求她“放手”时,才十分坚决地(脸上还努力带着笑容)应了一句:你觉得可能吗?即使什么也不论,就说我和景予飞相处的时间也比你们长得多啊。五年多啊,其中凝聚着多少情感,沉淀了多少梦想,结晶了多少希望啊?更不用说其中还牵涉到他家和我家两个大家庭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说放就放?换了你,放得下吗?
  许小彗显然没有想过这么多。她第一次显出了惊惶和绝望的神情,第一次直面着喻佳,放肆地死盯着不放,似乎要从她脸上抠出最后一丝希望来。
  终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真行。让我没办法恨你。可是,我怎么办?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去想景予飞。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
  她说话的语气和眼神与先前已完全判若两人。
  看着她那苍白而消瘦的脸色和被寒风吹得十分蓬乱的头发,喻佳差一点想伸手帮她理一理,手伸出去却移到了自己头上。她无奈地搔了会儿头皮,表示同情道:如果是我,恐怕也会这样吧。但是……喻佳本想说:那你就别去想他,也别去谈他,强摘的果子不甜,这世上好男人多着呢,诸如此类。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明白这些话是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而且,也无须自己说。每一个失恋者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这并不是他们的良药。唯一的良药是时间,是对煎熬的承受,是寻找一切可能的发泄渠道尽情宣泄……景予飞你等着吧,够你喝一壶的了。
  这一刻她真有些同情她了,但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就被从自己内心深处涌上来的厌烦和委屈淹没了:你们爱怎么折腾尽管去折腾好了,凭什么要让我来陪绑?走了这么长的路,跑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感到脚冷得快麻木了,心里更是冷得像冻了一坨冰,所以她希望尽快结束这个无奈而无聊的过程。
  但是,许小彗就是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两眼要么死死盯着地上,要么就翻啊翻地不时地睃巡着她。她只好使劲搓揉着面颊,径自往前走去。许小彗又紧紧地跟在她身边,不再说什么,却不时地偏过头来窥测她的神情。喻佳一看她,她立刻把头扭开去望天。这女孩怎么这样?我到天边她也跟到天边吗?
  唉……她也怪可怜的……喻佳继而想骂:
  景予飞,你怎么这么混账!
  7
  又拐过一个大弯,十字路口出现了县邮电局大楼,喻佳眼睛顿时一亮:对不起,我刚想起来。她对许小彗说:我要去给我妈打个电话,她最近身体很不好。要不,我们先就这样告辞吧?
  可是,许小彗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有就此告别的意思,而是默默地跟着她进了邮电局大厅。喻佳索性不管她,真的到柜台前填了个单子。但她要的是景予飞的长途电话。不一会儿,服务员让她到6号通话间去。她走进去,关上门,拿起话筒前偏头看了看,许小彗就在隔间门外站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她无奈地叹了一声,把身子转了过去。
  麻烦你找一下——你就是景予飞吧?
  是的,你是……喻佳,你好吗?
  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听清是景予飞的声音,喻佳的鼻子骤然一酸,眼泪便断了线的珠子般一个劲儿地滚落下来。她一手撑着头,身子倚在电话台上,使劲儿闭住眼睛,任泪珠从眼角滑落着,同时竭力保持着语调的平稳:
  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许小彗。她现在就在我身边。什么哪儿,就在这电话间外面……别喊了,老天爷也在我的头上,要是喊他有用,我早就喊了……什么意思,她的意思你还会不明白?……行了行了,你不用解释什么了。她都跟我说了。我的问题是,现在怎么办?我从单位溜出来好半天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她就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打又打不得,骂又不管用,我该怎么办?对了,她还给我带了条兔毛围巾来,红艳艳、毛茸茸的,漂亮极了,看着就暖和。她自己的脖颈里却是空空的。你倒是给我出个点子,我该回给她个什么样的礼?不相干?是的,是不相干,别忘了我也和你不相干!我们到现在还不是夫妻,她的确没理由来找我,可是她就是来了,你拿她怎么是好?坚决?你怎么不坚决?你干的好事,却拿我做挡箭牌,她自然要来做我的文章……喂,你怎么了,干吗不说话了?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他的声音:唉,我可能是有点拖泥带水,那是因为我不想多伤害她。我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麻烦。实话说,我现在也是束手无策。早知道她是这种个性,打死我也不敢沾她呀!现在也好,你知道我的处境了——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相信我,无论如何、无论有多大的压力,我都不可能选择她的……对对,都是我的不是。但是我也很难的啊!你现在也有点了解她了吧?你知道的,我这人狠不起来,尤其是对待她这么一个小姑娘。就是我真能跟她来狠的,说不定她也真会闹到我单位里去的,那我还能指望什么呢?当然,万不得已也只好破罐子破摔。不过,有些情况她跟你说过没有?据说她的身世是很特别的。她实际上等于是孤儿,生父母本是上海人,都是工程师,母亲还是个总工,“文革”中被下放到东北,生下她没多久,生父就患病死了。生母在天寒地冻的乡村根本无力抚养她,只好把她送给从藩城下放东北的一对工友,后来她就随现在的养父母落实政策回了藩城。养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又下放过,家境是很差的。就说住的那个地方吧,我前几天悄悄去看过,整个一个贫民成堆的大杂院。你可想而知心高气傲的她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会有多强烈了……她生母吗?听说现在也落实政策回到了上海,但因为养父母不放心,她和生母的联系只能是偷偷摸摸的——说起来,她的命运也真够不幸的,想到这些,我就更狠不起来。再说,你有这个感觉吗?我觉得她的性格显然因为这特殊的童年而有着极其倔强的一面,相对来说,还是有点吃软不吃硬。所以我只能婉言相劝,力求和平解决。当然,我的基本态度是绝对明确、绝对不会动摇的……好好好,那就以后再说。现在……真是太委屈你了。要不,你让她跟我说话?
  喻佳下意识地回了下头,结果吓了一大跳,许小彗的脑袋干脆已顶在电话间的玻璃上,耳朵贴着玻璃,竭力试图听到些什么。她赶紧把玻璃门关严些,并把话筒更紧地贴紧耳廓,不让她听见景予飞的话,自己也压低了声音:算了,还是我来跟她谈吧……我怎么可能不注意呢?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清楚我是不是悍妇?好吧,改天我看看工作不忙的话,就请两天假过去一趟。不过,你可要尽快把事情处理好,我不想老搅在你们中间当陪绑客,何况现在看来,我根本和不了这个稀泥。
  她放下话筒,回头再看,许小彗已经不在了。她松了口气。可是,当她结完话费走出邮电局时,却发现许小彗并没离开,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等着她。零星的雪花在台阶上融化成点点水花。她根本不为周遭的任何情况所动,两只手撑着脑袋,头深深埋在双膝间。两人目光相会的一瞬间,喻佳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不过间隔了十来分钟时间吧,许小彗的精神面貌明显变得更加委顿和憔悴。
  但是,一旦面对喻佳,她的目光里又倏地射出几分刚烈而桀骜的挑战意味,喻佳不禁暗暗抽了口冷气。
  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找个饭店随便吃点什么再说吧?
  我不吃。许小彗站起来,身子又挺得直直的了:我这就回藩城。
  那么……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了。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是可以通融或者谦让的。但有些事,任何人,包括你,我想都是不可能退让的,也根本没法退让,因为退让的结果可能会更糟。世道、人心,主观、客观,社会、环境,都是那么的复杂、可畏,所以大多数人会把自己的遭遇看成无可抗拒的天命……当然,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你……
  别假惺惺了好不好?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吗?我没兴趣听你的教训。老实说,我倒希望你今天跟我来横的。我的脾气你可能不知道,那样我是决不会轻易罢休的!现在,我承认你的涵养要比我好得多。但是……算了,不说这些了,景予飞刚才怎么说?
  他说……你大概已经听见他的话了。他的意思很明确,恐怕你还是不能接受的。
  哼!真羡慕你啊,他和你的心那么齐。那你就告诉他,这都没用!你们就是穿一条裤子我也不怕。我不会轻易被他甩掉的。早知道有今天,他就不该起那份贼心!我的感情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玩弄和践踏的!想这么随便就甩掉我?做梦!
  这一刻,喻佳几乎不敢看许小彗的脸。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却也决绝异常,眼睛里迸射着让喻佳不寒而栗的寒光:请你转告他——让他走着瞧!
  说完,许小彗挥舞着的手猛地向下一劈,掉头就走。
  你这就走啦?喻佳情不自禁追上去:我还想给你……要不把围巾带回去?
  许小彗头也没回,啪地一甩手,把喻佳递过去的围巾重重地打落在地上。
  喻佳捡起围巾,缩着脖子,一言不发地看着许小彗快步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才悻悻地往公交站走去。
  可是,当喻佳坐的那趟汽车开出没多远,她却又看见了许小彗!许小彗一个人怔怔地站在路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纷乱无序的雪花越发密集起来。
  8
  同样的雪花,此时也笼罩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藩城上空。
  此时此刻,景予飞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惶恐忧虑之余,一直被负疚和同情抑制着的怨恨和厌烦,却也火一样地蹿了上来。
  这女人也未免太任性了,简直是蛮不讲理,简直是油盐不进的四季豆嘛!我都这么苦口婆心了,居然还痴心妄想地去找喻佳。幸亏喻佳还是很通情达理的,换了像许小彗一样的女人,知道了这情况,我还有日子过吗?你许小彗自己不也得碰个一鼻子灰?就这样你还不肯罢休,真当我是什么人啦?真当我们是怕你吗?归根到底,恐怕还是我表现得太软弱了,束手束脚的,反而给了她幻想的余地。接下来我决不能再对她太客气,不能给她半点希望。我们的关系说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你没有理由再来见我,或者再纠缠什么。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还说什么走着瞧,走着瞧就走着瞧!牛不喝水你还真能强按头吗?
  可是,想是这么想,一个人的个性和某种心理态势一旦形成,决不是轻易扭转得了的。转眼之间,景予飞的信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就像这糟糕的天气一样,狂雪乱舞了。尤其是夜里,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景予飞还觉得一肚子委屈、一头的愤慨和有无数的理由,一旦天光大亮,睁开眼第一个念头却是:许小彗今天不会闹上门来吧?坐在办公室里,心里一波一波翻涌着的,又尽是烦忧与恐慌。
  骨子里他还是渴望事情不至于变得太糟,他祈祷着能有个平和的结局最好。他投机地设想着许小彗不过是威胁几句而已,要不了多久,她还是会选择面对现实的。
  实际情况好像也真是这样,许小彗嘴上喊得那么凶,但实际上她从泽溪回来之后,表现得完全就是另一回事。她给景予飞打过两次电话,但态度都出乎意料地平和,就像和景予飞的关系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变化一样,只是要求来见见他,既不提她和喻佳见面的事,也没再逼景予飞表什么态。相反,每回还都不忘嘘寒问暖地关心他几句,说寒潮又来了,你一个人在这里,衣服够不够,要不要我给你送只热水袋来;甚至还说,我想给你打件毛衣,你喜欢粗毛线还是细毛线的?颜色是米色的好还是藏青色的好?对此,景予飞都语气淡漠(以示彼此的关系没有特殊的亲密成分)且又小心翼翼地找理由拒绝了。但心底里,他反而更添了几分狐疑和担忧,总怕许小彗是在耍什么新花招,却又猜不透她到底玩的什么把戏。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事情不会就此完结。这从许小彗那种俨然仍然是景予飞什么人的姿态和语调里就能感觉得到。而这一点,尤其让景予飞极不舒服。
  最磨人的,永远是事态的不确定性。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月就这么过去了。许小彗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其间,喻佳来看过景予飞,景予飞也回家过完了春节。虽然在喻佳来的那几天里,两人出出进进的时候,景予飞曾有好几次都惊出一身冷汗,恍然在身后什么地方见到许小彗的身影闪动,却都没有得到确认。他希望那是自己的幻觉。喻佳也认为那只是他做贼心虚、神经过敏。她还特意挽紧景予飞的胳膊,说,要是真被她看见我们俩,不更好吗?这样她就可以死心了。
  景予飞却还是紧张地挣开了喻佳的手,说:你不知道她的,这样恐怕只会更刺激她的怨恨心,还是小心点儿好。但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庆幸的。暗想:看来,许小彗这人哪,表面上风风火火,甚至蛮不讲理,骨子里还是有理性的。毕竟她不是堂吉诃德,她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女孩,一时的痴情任性难免,继续和风车大战的结果是什么,她终究还是看得到的。
  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
  9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命运很快就给了景予飞的侥幸心理一记响亮的耳光。事实更无情地向他宣示了一个残酷的预言:迄今为止,你的麻烦非但没有了结,而且恰恰只是一个开端——
  元宵夜焰火的硝烟气尚未散尽,单位开始上班的第一周,年味也如街头零星响起的鞭炮一样意犹未尽。办公室里,长假后的同事都还在恋恋议论着春节期间的各种感受。已经颇觉轻松的景予飞也来了兴致,和大家谈开了自己在县城过年时,泽溪种种有趣的年俗和特色。不料刚有些忘乎所以之际,一位同事从外面进来,把一封信递到了景予飞手中。
  只瞟了一眼封皮,景予飞浑身的汗毛就齐刷刷地竖了起来。
  许小彗,三个字闪电一般划过脑海。他立即甩掉话头,找了个借口抽身离开办公室,一边快步向楼道外走去,一边颤抖着撕开了信封。
  如先前那封血书一样,信上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内容厚实了些,言词依然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而没有任何虚饰。那字迹则因为是圆珠笔写的,与血书感觉大为不同,一个个就像许小彗本人一样,硬戗戗的,透着骨子里的倔强与刚劲,而且书写时用力明显过重,个个字力透纸背,使黄黄的却很厚实的信纸背面摸着感觉指肚上糙糙的,不少字划穿了纸页。
  我考虑了好久,还是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我刚刚看到检验报告,证实我真的怀孕了。
  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高兴。但我是高兴的,真的是太高兴了!这是耳湖的青龙对我祈祷的回应。知道你不相信这个,以前我也不太信,现在我彻底相信了!我现在天天祈祷的是,我要平平安安把这个儿子生下来。
  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和家里说,养父母是不会同意的,他们从来不和我一条心。天下所有的女人有了痛苦,有了委屈和不幸的命运时,也都不能和外人说,但最起码还可以有一个父母的温暖怀抱可以倾诉,可是我连这个港湾也没有!所以我来到了上海。现在,我那白发苍苍的苦命生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她和我抱头痛哭,她说我的命运太悲惨了。我不这样想。我觉得我有了你的孩子,我就有了希望!我就得到了满足!
  不要来找我,我现在不会见你。因为我知道你会怎么想。
  坏了坏了!这下可真的在劫难逃了……
  整个中午,景予飞粒米未进,也毫无饥饿的感觉,一直在大街小巷里没头苍蝇一般茫无头绪地乱窜着。不如此他就没法使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他坐不住,一分钟也坐不住,甚至停下来歇一会儿也没法做到。走一会儿,他就会找个背静的角落把许小彗的信再看上一遍,而实际上,他已经能背得出信上的每一个字来。那些字个个都像许小彗那尖尖的指头,幸灾乐祸地指点着他,戳得他心惊胆战。
  天气晴朗得让人生疑。春节以来一直像老天的怨气般扣在城市和楼宇顶上的阴霾,此时被笑眯眯地直立在头顶上的太阳驱赶得无影无踪。街上树影幢幢,行人的影子则淡白得若有若无。杂乱的汽车的喇叭声,还有围在一家小店门口不知为什么而开怀大笑的几个女人的笑声,听起来也都飘忽而钝化,感觉阴阳怪气的。大街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怪异,甚至恐怖。
  我上当了,我上当了!
  这么要紧的问题,我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置之度外了呢?
  这女人太狡猾了,很显然,她一开始就留着这一手了!
  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除了这些实际上毫无意义的言词,他的脑海中几乎如头上不见一丝云彩的天宇一样,一贫如洗。
  什么叫大难临头?
  这就是大难临头!
  10
  景予飞在怀疑自己一向坚定的某种信念是不是另有问题。
  难道这世上真的存在着人类不可想象的超自然的力量,以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芸芸众生的命运?一切都在上苍的计算机里预设好了,自以为人定胜天的人类唯一的出路就是顺从命运的安排,或者说,有时候简直就是种种的捉弄、戏谑或惩罚?
  景予飞自认为是个很有理性的人,冲动和一时的放纵谁都难以避免,但有头脑的人,会凭借理智和知性,将种种感性的飞扬约束在一个可控或尽可能小的范围之内。所以,从一开始,哪怕在那个惊喜而迷乱的初夜,他在和许小彗的关系上就特别地存着一份小心,唯恐一不留神怀上孩子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就算是和喻佳,虽然两人的关系早就明确,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们在同居时也从不敢掉以轻心,始终采取着必要的措施。
  为了不影响健康,他们的措施主要是用安全套而基本不用药物,实际情况也证明这种效果是值得肯定的。问题是,安全套的来源在这个年头还是个颇让人挠头的问题。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安全套是由国营药店或单位的工会及妇女组织等有限的渠道免费发放的,不像后来虽然需要花钱,但却确保了你无论在超市还是街头的性用品小店,甚至自动售货机上都可以轻易地买到。那时可不成,钱不能买到的除了许多特权和公平、正义等人格权益外,还包括安全套。
  按理说,免费发放应该是好事,实际上,恰恰因为无法购买而增加了人们正常获取和使用安全套的障碍。障碍自然来自心理禁忌。那个经济领域改革开放刚刚起步的年代,生活和道德领域的保守观念犹如厚厚的铁幕,几乎还看不到任何松动的迹象。尤其是性,可谓一切观念禁忌中的第一大禁忌。即使是合法夫妻,也得像做贼一样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向药店那蹲踞于一隅的安全套柜子里伸一次手。未婚的景予飞尤甚,每回去,总要悄悄地在药店外睃巡好一会儿,看准柜台前是个男营业员或者年纪大些的老阿姨,才敢走进去。但他从不敢直接去拿安全套,而是先买上一瓶黄连素或者一盒土霉素之类,然后趁营业员去给他找零的间隙,迅速从一边的小木盒捏出几个安全套,飞快地塞进口袋之中。
  来之不易,用起来就特别珍惜。所谓珍惜,就是重复使用。重复使用就难免出纰漏。
  没想到,最不该出的纰漏,偏偏就出在许小彗身上!
  那是他们去耳湖之前最后一次约会时发生的事情。
  本来,景予飞在和许小彗一起时,因担心不安全,是决不使用旧的。那天他心怀鬼胎(打算第二天到耳湖时与她摊牌),也没有那个兴致。但许小彗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显得格外温存,景予飞便生出了“最后一次吧”的念头。但事到临头了,景予飞才发现自己的衣箱里已翻不出新的安全套了。旧的倒是有一只,但那是上回用过洗净的,从信封里取出时已粘缩成一团。景予飞也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让侥幸心理占了上风。没想到就此铸成了大错——等他发现那东西居然脱落下来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糟了糟了!他懊丧万分地惊呼起来:这下可有麻烦了!
  他立即催促许小彗赶紧起来排尿、清洗。可是许小彗却赖在床上不肯动弹。他不得不将她拉起来,但过后依然忐忑不安。因为他深知这与其说是一种措施不如说是一种心理安慰,根本不保险。于是又一再晓以利害,央求许小彗第二天务必再来一下,他硬着头皮也要去药店买一种叫做早孕停的口服药物让她服下,以防万一。
  现在想来,恐怕是他那过分的张皇失措给了许小彗某种暗示;或者,许小彗在这个问题上过于幼稚而并不在意;更可能的是,许小彗反而将之视为一个必要时可以有效挟制景予飞的法宝。总之,许小彗当时是答应了景予飞的要求,但实际上第二天她根本没来。
  为此,景予飞曾好几天坐立不安。去耳湖的路上,他也曾抱怨过她的轻心。但许小彗始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皮:怕什么!但她后来的说法也确实让景予飞稍稍心安了几分:就那么一次,哪有那么容易怀上的?万一真有了,不也有办法对付吗?
  尽管这样,过些天再见到她时,景予飞还是特别关切地问过许小彗:这个月身上来没来?
  许小彗的回答很肯定:你烦人不烦人哪?来了哎!
  11
  接到许小彗信的那天,景予飞在大街上没头苍蝇般乱窜了一气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被潜意识支配着,来到了许小彗的家门口——蜂树巷37号院。进去,还是不进去?他的心嗵嗵乱跳。正如他对喻佳说过的,他曾因为某种考虑而在一天夜晚悄悄到这儿来探视过一番。
  37号院是一个不规则的四合院,里面有一圈低矮的平房,围绕着一棵枝干倾斜的大枣树。树下有一口井圈上绳痕深深的水井,水井周围辐射出好几条碎砖铺垫的窄路,通向四面的人家。各家的房子都差不多大小,门口也差不多都有个露天的自来水槽,和一堆堆数量不等的蜂窝煤。不同的是房前屋后各家利用空间自搭的坡棚,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错落混杂。
  哪一个门洞是许小彗的家呢?那夜景予飞根本无从辨识也不想辨识。可是现在,想辨识或打听一下,却又鼓不起勇气。万一我碰到的是她父母,我该怎么说?说不定他们正想找我的麻烦而不得其人,我这不正是自投罗网吗?况且许小彗信上说她没把怀孕的实情告诉父母,我冒冒失失露头的话,岂非只会坏事,或者更深地激怒许小彗?他犹豫良久,最终打消了找许小彗或向其家人求助的念头,转身直奔公交站——他始终怀疑许小彗是不是真的去了上海。而如果没去,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在上班。我到人民商场找她去!
  令他失望的是,他在商场假装顾客,楼上楼下各个柜台反复转了个遍,就是见不到许小彗的身影。硬着头皮向几个营业员打听,都说不认识许小彗这个人。这也不奇怪,商场很大,柜台不同,未必人人都互相认识。但令他惊讶不解的是,他最后问到的一个人却肯定地告诉他:毛线柜确实有过许小彗这个人,是顶替她母亲进来的也没错。但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工作,并在几个月前就办停薪留职手续离开了。现在在干什么,就不知道了。
  几个月前我还根本不认识许小彗。那么,她早就不在商场了,怎么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出于虚荣心还是出于抬高自己身份的考虑?不管怎么样,这个女人的水真是深得很哪!而她现在又在干什么?何以为生?这倒不必管它,我又不可能和她怎么样。怪不得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自由得很,搞不好她现在就是个无业人员,居然还要死要活要嫁给我,真把我当做她的人生支柱啦?
  天呀,我认识的(仅仅是认识倒好了),居然是这么个人!人民商场在全市商业系统应该是第一块牌子了吧,又是国营企业,铁饭碗,许小彗居然瞧不上,说走就走,真是太有性格了!这说明什么?要么说明她心高气傲,敢作敢为,将来没准会有大出息;要么说明她幼稚狂妄、冲动胡为,将来定会吃苦头——无论如何,这个人真的是很不简单呢!
  唉,现在还管这些干吗?赶紧找到她要紧。否则,真的要让这么个将来恐怕自己都无以为生的人,把我的孩子生了下来,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至此,景予飞才不得不相信,许小彗也许真的是去了上海。
  他又摸出许小彗的信仔细看了一下,信封上的邮戳还真是上海的,而且还清清楚楚地写着上海延安西路1238号的地址!此前他虽然注意到了这个,直觉中却怀疑是许小彗玩的什么花招。现在看来,我只有下定决心去上海了。时间不等人,无论如何我不能坐以待毙,任她胡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挤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上海,浩渺恢宏、博大繁华、中国近现代乃至当今最先进最发达概念之代名词的上海!作为一个小地方出生的外乡人,景予飞每次到上海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怀。一方面无比叹羡它的繁荣与文明,另一方面又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拘谨。每每仰望那林立的高楼,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缩矮了几分,内心则或多或少有着几分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气的自怜。总之,上海让他感到崇尚仰慕并多少有些望而生畏,更多的却是别扭和不自在。怎么也没想到,而今自己竟又以这样一种无可奈何的方式与之建立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联系。
  一下火车,他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此前很少去上海,对上海的情况几乎完全陌生,但一找到延安西路他就开始怀疑自己真是急傻了。延安西路这么繁华,是上海最著名的商业街之一,居民大多居住在这条著名大街后面那些毛细血管般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里。许小彗的生母再那个,也不大可能住在这个堂皇的大街上吧,我居然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冲了过来?
  果不其然,又累又乏的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找到延安西路1238号前时,彻底傻了眼。赫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家操着全国各种方言之人头攒动的鞋店。在它的前前后后,都是各种各样珠光宝气、盛气凌人的商家店铺,根本不可能是哪个居民的住家!
  这不怪许小彗,这不怪许小彗。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尊严,不管不顾地瘫坐在鞋店门前的马路牙子上,疲乏而悲哀地抱住自己热汗涔涔的脑袋,喃喃叹息着:只能怪我自己太简单也太轻信了,不,太愚蠢!太可悲!
  景予飞啊,这一切还不都是你自找的吗?
  活该啊,你真是活该!
  如果真的让一个私生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将给自己和孩子本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患?景予飞至此仍然不敢深入细想,也无须多想就知道有多么严重。可这个忮刻而愚蠢的许小彗,却依然纵情任性、一意孤行,硬生生地要将自己拖入这个无底的黑洞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尤为可恨的是她的目的。毫无疑问,她是想以此作为筹码,要挟自己满足她的情感,逼迫自己选择与她成婚。而这恰恰是景予飞最不能容忍的。相反,仅仅是想到她的这个目的,景予飞就分外反感,心底残存的几分怜悯也化为乌有。更何况,自己的实际状况,她已完全明了了,却还这么顽固,不是太自私也太不负责任了吗?而我,且不考虑个人的感情和今后的幸福,如果真的就此屈服,就此违背自己的感情,岂不也太对不起喻佳和她的家人了吗……
  唯一的选择就是制止。无论如何要说服许小彗放弃她的疯狂!
  可是,令景予飞绝望的是,到了现在他才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对许小彗人格的认知和估判,从一开始就是肤浅和失误的。相比起来,无论在心智、意志还是策略或性格上,幼稚天真的都是自己而非娇小而儿女态十足的许小彗。尤其到了现在这地步,想要制约她简直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自己已陷入完全被动而失控的境地。
  这天晚上,奔波了一天的他软绵绵地仰卧在被褥上,很想闭一会儿眼睛却丝毫没有倦意。很想结束眼前这种不明不白、束手无策的状况却又一筹莫展。时间不等人哪!可要是许小彗一直不出现,自己除了坐以待毙,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不可能,不用我找她,许小彗肯定不会长久消失的。从根本上讲,怀孕也不是她的目的,年纪轻轻的,她真想那么早就生一个私生子吗?不,那不过是她企图以此要挟我的手段,所以,她必定会来找我,试探我的反应,如果我因此就范,她或许有可能将孩子打掉。
  这么一想,他终于感到了一丝振奋。看看时间快十点钟了,他一跃而起,趁着大院没关门前,冲到桥对面的烟纸店买了一包飞马香烟和火柴。回到寝室后,他像个老烟枪一样一支接一支地连抽了几支烟,又呛又咳,可心情并没有松释,反而突然泛起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蹲在地上干呕了好一阵后,他忽觉身子发沉,自己竟无力站起来了,眼前天旋地转。摸摸额头,一手的冷汗——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醉烟,是学吸烟者的必由之径,也是他成为烟民的起点。
  12
  不出景予飞所料,就在他从上海回来的第三天傍晚,许小彗出现了。
  景予飞正想去食堂,一见她的身影,扭头就向大院外走去。许小彗乖巧得很,马上也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景予飞走得很快,许小彗的步幅也一点儿不小,两人就这么迅速地来到了外面的小巷里。
  一看周围没什么人,景予飞猛地爆发了。他一个急转身,手指差点就戳到许小彗的鼻尖:你搞的什么名堂!这么重大的事情,关系到我切身利益的事情,你居然也敢骗我!居然还一骗再骗,把我耍得团团转,你太不像话了……
  可是,许小彗似乎早有准备,她一点儿也不生气,不还嘴,任由他吼叫着,并且又像先前那样,痴痴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甚至还一脸很欣赏他发怒的样子,时不时露出一丝笑意。
  景予飞不禁气短: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你就是在冷笑!
  那又怎么样?我觉得你很好玩。你知道吗?你这种时候是最可爱的,也是最傻的。你想,你还真的会跑到上海去,你说你傻不傻?不过,这倒也说明你心里还有几分在意我的……
  胡说八道!我跟你谈正经事呢!
  许小彗也喊起来:我说的都是正经事!你不听我马上就走!
  景予飞最怕看到的就是她的这种表情和态度,他不知不觉就泄了气,不知说什么好了。
  许小彗这才又若无其事地开了口:好了好了,都怪我不好。你消消气,有话慢慢说不好吗?说着,她将手中拎着的一只纸袋塞到景予飞手上:我在上海给你买了一件夹克衫,这是现在上海最时兴的。尺寸是我估摸的,可能差不多,你回头穿穿试试,不行以后我再去换……景予飞触电般使劲抽回了手:不要不要,谁让你给我买衣服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来这一套。
  顺便的嘛。你拿着吧。
  景予飞又一次把衣服推开:这么说,你真的去上海了?那我怎么找不到你?
  这么说,你真到上海找过我了?许小彗的脸上霎时绽开一朵灿烂的笑靥,又像是得计的自得,又像是证明了什么的宽慰:你又不知道我妈住址,怎么找得到我?
  你信封上不是写着吗?难道完全是胡说八道!
  许小彗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那是顺手写的,我上海家住哪里,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有什么必要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还骗我在人民商场工作?
  嗬,你可真行啊,改行做公安啦,把我的什么都摸这么清楚,有必要吗你?
  景予飞怔了一下,立刻转换话题:也是,现在谈这些都毫无意义。你说吧,什么时候去做人流?我可以陪你去。你要明白,在这件事上我决不会任由你胡来。
  休想!许小彗的神色突然大变,转眼就成了头凶狠的母狮,又尖又厉的嗓音也让景予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你真把我看成一只傻不拉叽、任你哄任你玩的小绵羊了?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这是天意,老天爷是站在我这边的!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还有良心,是个负责任的男子汉,那就明媒正娶,光明正大地做这个孩子的爸爸;如果你负心到底,那就偷偷摸摸地做这个私生子的父亲,而且一辈子也别想见到他!
  许小彗,话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不是良心不良心的问题,也不是负责任不负责任的问题!你完全知道我没法负这个责任。
  怎么没法负?只要你有这个责任心,就能负这个责任。社会上像我们这种例子多的是,下个狠心不就完了。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感情的事……
  我问你,你对我真的就一点感情也没有过吗?
  景予飞顿时语塞。他很想直说,自己对她确实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又清楚这么说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在玩弄她的感情,这只会更加激怒许小彗。于是他小心斟酌着说: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你了。我不能说没有过感情,可你也要明白,这与我和喻佳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所以……而且你客观地想想,世上什么事都不能两全,凡事也都有个先来后到,就连上厕所也不例外,不是吗?
  放屁!这和上厕所扯得上吗?
  我只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再说,喻佳年纪不小了,你还这么年轻,将来机会有的是。
  不会有了。真正的爱情给予人的机会,永远只有一次!
  这也说得太绝对了吧?……求你千万要冷静点,你考虑过吗,这种事的后果要多严重有多严重,真要把孩子生下来,将来吃苦受罪的首先是你,孩子的命运也注定是痛苦而不幸的。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莫及。
  后悔的只会是你。至于说后果,我当然知道有多严重。但是,你现在完全来得及让它不严重!
  哎呀,你怎么还是这么固执?
  对,我从来就是个固执的人,你刚刚才知道吗?告诉你,我这个人不光是固执,也万分坚强。只要有必要,我什么后果都不怕承担,不信你看着好了。
  许小彗!
  别废话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说吧,你到底要走哪条路?
  我没有选择,也希望你……
  话没落音,许小彗转身就走。
  早有防备的景予飞一个箭步冲上去,张开双臂拦住许小彗的去路:你不能走!我们的话还没说清楚呢,这孩子到底怎么办?
  怎么办?许小彗突然抡起手中的衣服袋子,劈头盖脸地打向景予飞:你知道怎么办!你知道怎么办还来逼我!……
  虽然只是软软的衣袋子,但许小彗下手相当狠,景予飞本能地抱住头,只觉得耳边呼呼生风,脑门上啪啪作响,一只衣袋的拎把又抽过他的眼睛,他不禁“哎哟”一声叫起来,眼泪直流。
  许小彗的手停在了半空,她扑上来抱住景予飞的头,想看他的眼睛。景予飞没好气地推开她。她愣怔了片刻,恨恨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景予飞不甘心地追上去,还想拦住她。没想到一团黑影呼地飞过来,紧接着脸上一疼,细看才发现,许小彗还是把那件衣服扔给了他。
  13
  一连好些天都在焦灼地等待着许小彗的电话或身影出现的景予飞,等到的竟是一纸父亲发来的加急电报:母病速回!
  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得景予飞晕头转向。他一分钟都没耽搁,立刻跑到馆长办公室去。他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踢踏着,心怦怦跳得透不上气。他的神色一定失常得厉害,以至汪馆长一见他就惊愕地站了起来。
  景予飞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远远地把手中的电报伸了过去。汪馆长瞟了一眼电报,立马上来扶住景予飞的肩膀,轻轻拍着:别慌别慌!古人云,每逢大事有静气。什么情况下都要沉得住气。而且,这上面并没说你母亲得了什么病,病得怎么样,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你赶紧回家,有什么问题随时打电话过来——要不我派个人陪你回去?
  景予飞挥挥手,连个谢字都忘了说,也顾不上收拾什么东西,一路敲打、掐揉着不听使唤的双腿,挣扎着跑向公交车站。幸运的是,他搭上了刚刚响铃的午班客车。
  沉重地喘息了好一会儿也无法平静的他,又摸出电报反复看了好几遍。
  汪馆长的分析有一定道理。电报上光说母病,没有加“危”字。这是不是说明问题还不至于太严重?但是教了一辈子书、现在又当技校校长的父亲,性格他是很了解的。他表面上温文尔雅,瘦骨嶙峋,骨子里却相当自尊也相当刚强。“文革”中他被学生打断过一只胳膊,回家见到景予飞还笑着说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打从景予飞在外读大学几年到现在,家里大大小小也发生过许多麻烦,父母都生过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们从来都瞒着景予飞,更不曾打过电报来。许多次他事后知道了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及时告诉他,父亲总是淡淡地回答说:没有那个必要。你安心读你的书,做好你的工作。我们都是有单位的人,经济条件也过得去,也不是七老八十,平常能有什么自己过不了的坎?
  父亲的这种性格也深深影响了景予飞。自己在外,也总是报喜不报忧,遇到再大的麻烦也尽量自己克服,决不给父母增添心理压力。没想到现在,父亲竟破天荒地发来这样的电报。这只能说明一点:母亲这回一定病得很严重!
  会是什么病呢?不会是心脏病吧?似乎,过去从来没有过这个印象啊,她在我面前也从来都是健健康康的……景予飞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宽慰,心反而更紧地缩作了一团:我不知道,并不等于她就真的没有病,更不等于她身体真的很好,只能说明我平时太粗心了,对父母缺乏起码的关怀与孝心!
  这么一想,景予飞身上的冷汗又滋滋地冒了出来,恨不得一步就能跨进家门。可那汽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慢慢悠悠地晃荡着,正午的太阳也优哉游哉地在路边的河水间晃荡。
  唉!早知道这样,我真不该离开家到藩城来!许小彗那边还不知到底会是什么结果,这边又碰上这么不幸的事情!要是我不离家的话,说不定什么麻烦也不会发生,起码许小彗的麻烦就绝不会产生——唉,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去管他什么许小彗!母亲才刚过五十二岁啊!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的话……
  景予飞家中兄妹两人,母亲自然都十分疼爱。但从景予飞切身的感受来看,也许是自己从小比较多病,大了又外出读书,母亲对他总是有几分偏爱。一个简单的例子就是,在困难的年头,妹妹有时候会抱怨吃不到荤菜,父母亲也可能多日不吃一个鸡蛋,但景予飞每天早餐的面条或稀饭下面,永远会卧着一只鸡蛋。
  那时因为贫困,家里的厕纸都是裁成一小条一小条的粗草纸,厨房客厅和父母房里的电灯也都是比萤火虫光亮不了多少的三支光的节能灯,只有景予飞和妹妹住的地方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以免他们看书做作业损伤眼睛。
  另一个印象也永久地烙在脑海中。那是他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回家路上他觉得抬不动腿,在路上坐了好一阵也缓不过劲来,还呕吐了好几次,晚上回家看见香喷喷的饭菜他反而觉得恶心。父亲当时还被关在学校里,焦灼的母亲不放心,半夜里借了辆自行车,独自把他推到县医院看急诊。医生初步怀疑是甲肝,母亲顿时当着景予飞的面哭出声来。
  个子矮小也精瘦的母亲硬是不许景予飞自己走路,她沉重地喘息着,背他上下三楼好几趟去抽血、验尿。等待结果的时间分外漫长,母亲蜡黄的脸上渗满豆大的汗珠,她像是害怕景予飞会被人抢走似的,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他,只觉得母亲一直在哆嗦着,脑门上热乎乎地淌着母亲的泪水,鼻息里浓浓的,全是母亲头上的汗味……
  汽车到站的那一刻,景予飞想到了喻佳。
  要不要先给她打个电话?这时候他特别希望有她在身边。可是一想到给她打电话要耽搁时间他又作了罢:我还是先回家要紧。可是一想到喻佳,脑海中又突然闪过许小彗的身影,随即电光火石般一亮:天哪!这事会不会又跟许小彗有关?
  虽然许小彗擅自找过喻佳后,景予飞曾警告过她不许找父母的麻烦。但她能自说自话地去找喻佳,也一定能再去我家!
  随着时间推移,景予飞越来越感到许小彗有着相当狡狯而泼辣果敢的一面,但有些方面,她的智商却依然会显得十分幼稚,总以为能通过外力来左右景予飞的情感,殊不知那反而会加剧他的反感。可是,她就是这么个人,想到做到,而且什么都做得出来!虽然有关她自己的一切情况,她总是躲躲闪闪、语焉不详甚至假话不断,对与景予飞相关的一切情况,包括单位电话、家庭状况乃至喻佳的情况,她从一开始时就探问得十分仔细并且有意识地牢记在心。
  她真要找我家人的话,很容易就能通过父亲的学校了解到我家的住址——许小彗,要是真的是你把我妈给吓出病了,看我怎么样……
  看“我”怎么样?自己又能拿许小彗怎么样?景予飞根本无法想象。
  14
  “近乡情更怯”,多年在外的景予飞很早就对这句话有着特别自我的体验。每次从外面归来,越近家门,脚步越发沉重。汇聚于心最多的,并非即将与亲人聚首的欢欣,而是某种莫可名状的情愫。总好像那是个隐匿着什么不可测的危机的地方,某种隐隐的忧虑始终会在心中作梗。
  这无疑与人对亲人的爱,以及对家庭平安的渴望有关,或许也与父母总是刻意对他隐瞒生活的种种不如意有关,而这种种不如意在任何家庭实际上都是不可避免的。一旦回到家来,许多在外时不明或潜伏的情状或多或少地暴露出来,有时候反而给游子的心理造成特别的冲击。或许正是这种经验,反而使自己心中形成了某种不确定的隐忧和下意识;或许,这仅仅是感情的一种正常的表现方式,是游子对家人关切的一种特殊反应。反正,每次回家,离自己那个魂牵梦萦的家越近,景予飞都会感受到越来越蠢动而莫名的紧张和不安,脚步也不由自主地会踯躅起来。直到见过父母和妹妹,悬着的心才会有所松弛。
  今天则大为不同,因为预期明确,并急于了解母亲的病情,下了公交车,景予飞就一路小跑着奔向家中,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但是,就在他三步并作两步跃上楼梯时,先前车上闪过的那个疑惑,突然又横亘在眼前,直觉再次驱使他僵在了自家门前:万一真和许小彗有关,我该怎么说?
  他缩回了敲门的手,屏住气息俯下身去,先向屋里窥探了一下。他家住在县文教局的一座七十年代老房子的四楼。十多年下来,本来就粗糙单薄的门锁下面的薄板上,已裂开了一条斜长的细缝。透过这道裂缝,他一眼就看见了母亲,并且嗅到了从里面透出来的那股子他熟悉而又莫名感到几分别扭的家的气息。这气息中最鲜明的是混杂着淡淡的葱蒜味和煤气味儿的厨房的味道——母亲显然是刚刚做过晚饭,现在正疲惫地正对着房门,坐在客厅的八仙桌前垂着头发愣。屋里灰蒙蒙的,照例没有开灯。一抹黯淡的晚霞通过厨房的玻璃泛映在母亲晦暗的脸上。她就那么定定地侧视着窗外,神色茫然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许小彗!一定是许小彗来过了!
  景予飞完全确信了自己的预感。他用早已捏在手心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母亲一下子跳到门前,拍着双手笑道:啊,你真的回来了。
  景予飞惶惶地换拖鞋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抚摸着他的头:你这一向都还好吧?路上怎么样?没把你吓坏吧?
  什么也不用问了。母亲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景予飞也再次确信了是怎么回事:爸呢?
  话音未落,父亲从里屋走了出来。他那瘦削而密布皱纹、满是沧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不说话,就那么定定地竖在景予飞跟前,神色异常严峻地审视着他。
  景予飞读懂了他的心理。显然他期待的反而是景予飞的愤怒或“理直气壮”,以回击某个让他不安的现实。但景予飞的表现让他的期望落了空。他软软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搭理景予飞,僵着脖子死盯着窗外的树梢。景予飞本能地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光秃秃的树梢上还真有风景,一大窝黄羽长尾的不知名的鸟儿栖在枝上,像一群无家可归的蝌蚪,又像是一行行杂乱无章的五线谱,倾诉着莫名的凄婉。
  景予飞扭回头来,仔细地端详了母亲一会儿,确信她并无病容,才长长地嘘了口气:找什么理由不好,偏要编这种谎话。
  就是嘛,我刚才还说他呢,光听些一面之词,就这么沉不住气,吓着孩子怎么是好?快坐下歇歇,喝点水就吃饭。你们都不要急,有天大的事也先吃了饭再说。
  母亲说着从桌上的凉水瓶里给景予飞倒了杯水。景予飞刚想接,父亲却一步逼到他跟前,连珠炮似的逼问道:这么说,你明白我为什么发电报给你了?那你快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不像话了!你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好不容易有了个发展进步的机遇,怎么才出去没多久就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来?这下你该怎么收拾残局?
  刚觉得有所宽慰的景予飞,霎时又陷入了焦躁的境地。但他竭力使自己表现得镇静,先接过母亲递来的凉开水,一气喝干。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先试探了一下母亲: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母亲肯定地点点头:她说她姓许,居然还说什么已经有了你俩的孩子——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呢,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吗……
  景予飞挥手阻止了母亲的话,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半晌,悻悻地说:是有这么个人,她说的也基本是事实。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我想你们也该清楚了。为这事我也十分懊悔,不仅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也让你们跟着受惊。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来的目的,我想她也肯定给你们表明了。我现在能说的就是,不论你们知不知道这事,不论她接下来还会做什么、怎么做,我都决不会顺从她的目的。由此产生的任何后果我都会独自承担,你们不用为我操心。
  我的天哪!先前还怀着些侥幸心理的母亲顿时脸色煞白:这么说她真的怀了你的孩子,这可怎么得了哇?要是她死活不听劝,真把孩子生下来的话……
  父亲的表情倒反而显得松弛了些,他打断母亲的话说:这就对了。我要的就是你的这个态度。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在这么短暂的接触中就会和她产生什么真正的感情。既然这样,我对许小彗说的,也是类似的意思。站在她的角度上,我能理解她的感受,甚至也有点欣赏她敢于直面困境的勇气。但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无论如何,不可能有她期望的结果。不是我们不愿、不义、不仁、不顾惜她的感情及我们的血脉,而是我们不能、不应、不得已。朝三暮四的结果只会造成更多的伤害和更大的麻烦,也是对喻佳的背叛和摧残。
  她怎么说的?
  当然是希望我们接纳她,希望我们来做通你的工作。唉,说来也可怜,她是拿这肚里的孩子当救命稻草呀。母亲悲怆地一个劲儿摇头:我们根本说不通她。你爸说一句,她就冷笑一声。但她有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劝她无论如何不能冒失,先把孩子打掉为妥,需要什么费用或者精神补偿都好商量。你知道她说什么?“我来这里不是要钱的。真要钱,有这个孩子我会得到更多”——你看看,她恐怕把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予飞啊,这事还真不好办!
  所以我必须立刻叫你回来。父亲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要做好多种应对的准备。我的考虑是,我们这边的态度必须明确、坚决,不能给她留下任何幻想的余地,这才可能让她放弃不切实际的作为。但也要做好多种准备,比如,万一她固执己见真把孩子给生下来,我们就得准备承担抚养孩子等一切责任。但这是下一步的问题。首要的问题是,既然她能来找我们、找喻佳,那也完全可能在绝望以后报复你、纠缠你,或者去你单位闹。所以你就要做好调解不成就回家的准备。
  这个我也考虑过了,大不了就回家。问题是,前两天馆长刚跟我谈过,市里的编制已经批下来了,最近局里就会讨论进人的问题。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办理我的调动手续。
  你看看,她这事不就是个大意外吗?你啊你啊,偏偏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惹出这么个事!不过,我估计这女孩也不会轻易置你于绝境。毕竟从目前来看,她的主要目的还是勒索感情,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得到你,而不是推开你或者毁灭你。她应该明白,如果把你毁了,或者逼回家来了,她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倒是喻佳,她知道那个女孩怀孕这个新情况吗?
  我第一时间就给她打过电话……是的,她很震惊,也……这几天她一直很难受。但是,这就是她的优点——她并没有多责备我,而是说,如果实在不行,她可以考虑退出,以避免我陷入绝境。这反而更让我惭愧……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岂止是惭愧,你应该额手称庆!喻佳才是你应该选择的人!有这样的人做妻子,是你不幸中的万幸啊!否则,如果她因此弃你而去,你只有娶许小彗一条路可走。而这个许小彗,依我的看法,虽然现在我还不认为她有多么不好,她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仍然不屈不挠、企图挽狂澜于既倒的个性,还真有点让我钦佩;但她这种行事方式和性格,和这个无爱而草率的婚姻,显然与你有太多的不合,你将来的生活实在是难以想象的。而这时,如果喻佳也因此来逼迫你,折腾你,你这辈子还有个好吗?不过,喻佳现在这种态度倒也不出我的预料,这么些年来她的脾性和为人我们都有目共睹。所以我紧急叫你回来,就是想表明我的态度:你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了,应该立刻去把结婚手续办了。这样有两个现实的好处:一是让喻佳的感情有个合情合理的结果;另一个,这也许可能使许小彗彻底绝望,从而清醒理智地处理孩子的问题。我认为这对她根本上也是一种善意。
  可是,万一这女孩就是痴迷不醒呢?母亲焦急地说:我怎么感觉她八成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那样的话,你们想过那孩子了吗?他可是咱家的骨血啊!可是,我敢肯定她十有八九不会把孩子给我们养。就是让我们养,我们应付得了由此而来的种种麻烦和不便吗?费用倒好说,孩子的户口恐怕就没法上。对外面又该怎么说?将来让不让他妈来看他?老来老来又怎么相处?哎哟,那样的一连串结果,我可是想都不敢想哪!
  父亲和景予飞面面相觑,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父亲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情形就是这样了。想那么多,暂时也远了点吧?况且这做人哪,本来就如此。谁都希望天天快乐,事事如意,实际上,谁都没法知道自己明天会碰上什么难关和变故。唯一的办法就是敢于承当,勇于应对一切。走着瞧,到什么山再砍什么柴吧。
  见景予飞没接腔,父亲又补了一句:要不,你再跟她好好谈谈。只要她肯拿掉孩子,经济上我们一起承担,砸锅卖铁也满足她。当然,眼下来看,钱对她的作用是有限的。所以你要特别讲策略,多唱白脸。反正她也清楚我的态度了。不爱听的话都推在我身上。比如你们领结婚证的事,就说是我逼着你们去办的……
  景予飞无力地点点头,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也没意义。他真是觉得累,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惊惧和紧张的奔波中度过,从心到身,都裹在湿雾般沉重的疲惫里。此时他越是感受到父母的拳拳之心,就越是觉得自己的混账。而想到许小彗,他就越发消沉,潜意识里很清楚,不管红脸白脸,现在恐怕是唱什么都起不了作用了。
  那么,今后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还在大学的时候,景予飞就很欣赏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话:“对于我们,对立面是件好事。”他对此言的理解是,世界总是对立的,阴与阳,日与夜,上与下,天与地;人生也总是对立的,生与死,爱与恨,苦与乐,进与退,攻与守……世界因此而丰富多彩,人生因此而充满遗憾。但赫氏之言让他看到了一种别样的哲学,那就是化敌为友或与之合作,从消极中发现积极,看到对立着的必然与对立后的和谐。每遇困难和挫折,他都会默默诵读这句话,每次都会感到温暖与慰藉,不料现在遇到了许小彗才意识到,那是自己没有遇上真正的“对立面”。此时再念及此言,竟成了一种辛辣的嘲讽。他感到的竟只有绝望与恐惧——如果它长久横亘在自己生命中,又如何可能成其为“好事”啊!
  天快黑透了,对面楼舍的窗格子里,都次第亮起了灯光。景予飞这才意识到自家还没有开灯。他起身按亮开关,屋子里大放光明。
  要是有什么能量能把困顿而黑暗的人心顷刻照亮,那该多好啊!
  父亲又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可是景予飞发现母亲不在了。
  他跑到厨房探了探头,果然见她正站在水槽前抹眼泪。他顿觉万箭穿心,焦虑地喊了声妈。母亲慌忙背过脸去,拧开水龙头齆着鼻子说她洗一下手就开饭。景予飞正不知怎么是好,妹妹下班回到了家。
  妹妹的单位不错,在县供电局当抄表工,又是刚参加工作不久,回来总会议论一些自己觉得新鲜的事情,于是家里有了几分短暂的生气。可是当母亲把晚餐端上桌后,气氛很快又消沉下去。许小彗找上家来的时候,妹妹正好在家,所以她知道景予飞为什么回来。但是乖巧的她见大家不提,也就只字不提。饭桌很快又为沉默笼罩,只有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分外刺耳。
  景予飞并没有意识到,这讨厌的声音主要是从自己嘴巴里发出来的。他心事重重,根本觉不出食物的任何味道,只是想要显示出自己的“正常”和为了安慰母亲而机械地大嚼特嚼着。在家里的亲人面前,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格外自卑的感觉,觉得自己就是个罪犯。可家里人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而是似乎那么轻易地就原谅了他,仍然以一贯的挚情相待,这反而让他更觉痛苦,以至时时会在家人谈及什么轻松的话题之际,心头陡然一颤,又想到了自己的罪过,想到了许小彗的存在。这时他更会两眼发直,不知周围的亲人都在说些什么。所以尽管他吧唧吧唧大嚼着,喉咙里的东西却几乎一口也咽不下去。终于,他推开饭碗,强忍着泪水想离开餐桌。
  你怎么啦?对他的心态,母亲显然是格外敏感的。她不安地问道:你还没吃几口呢……还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还有什么难处,你就说出来好了,你妹妹又不是外人。听见没有?别怕我们会难受,说出来你会轻松些,我们也可以帮你想办法。
  没有没有,我没有什么,就是,不太饿。嘴上这么说,景予飞还是又端起了饭碗。母亲赶紧舀了一大勺鱼汤送进他碗里。
  知道景予飞可能回来,母亲下午特地上了趟菜场,回来做了他爱吃的鲫鱼汤。可是这反而害了他。母亲不断地往他碗里夹肉舀汤,反而让他觉得心烦,却又不忍不吃,于是嚼蜡般努力地吞咽着,一不留神,哎哟一声,一根刺卡住了喉咙。于是父亲叫他吞饭团,母亲叫他含醋,妹妹帮他拍背,好一通手忙脚乱之后,景予飞还是觉得刺没下去。
  父亲急忙取来电筒让母亲照着,他大张着嘴巴,父亲戴起老花镜,拿根筷子小心地探索了半天。景予飞哇哇干呕了一会儿,又漱了漱口,问题似乎解决了。
  其实那只是景予飞安慰家人的。他仍然清楚地觉得那根刺还在喉咙深处扎着。
  勉强忍了一会儿后,坐立不安的景予飞谎称要去看喻佳,溜出门就直奔县医院。
  医院夜里是没有五官科医生值班的。急诊室只有一个内科一个外科两名医生,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像父亲一样拿个电筒照着反复地看,只是筷子换成了压舌板。又一通徒劳的鼓捣后,景予飞彻底绝望,拿了点消炎药和安定回了家。
  一路上他都在懊丧自己的大意,好几回愣在路边,不敢再去面对家人的关切,此时的心情也灰暗到了极点。做个人,怎么会这么难啊!那么多的烦恼,那么多的意外,那么多的“对立面”。
  人有时候又是多么地软弱无助,一根微不足道的鱼刺都把你折腾得死去活来。要是今后真的再添上一个活人,你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所幸急诊医生的一句话给了他几分安慰:恐怕刺已经不在了。现在只是刺伤处过于敏感而形成的一种臆感。明天早上再看看,不行再来看五官科吧。
  还真是虚惊一场,第二天早上景予飞就感觉好多了。
  唉,多么希望许小彗也只是这么一根有惊无险、终将自然消失的刺呵!第三章恭喜你,你做父亲了第三章恭喜你,你做父亲了
  1
  这个冬天真怪得可以。一是始终较常年偏暖,除了那场看上去来势汹汹、实际上几乎落地即化的湿雪外,直到除夕的钟声敲过,气温仍经常徘徊在零度以上。春节后的日平均气温也较常年偏高三至五度,以至报上不断报道着类似的消息,如郊区的腊梅和春梅,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争芳斗艳;个别地方的桂花又开了二茬;甚至还有人说,他亲眼看见植物园里有几株桃花也迎风吐蕾,笑迎“小阳春”了!
  第二个怪处就是气候偏暖带来的连天大雾。三月下旬尤甚,一天里的许多时间内,城市像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般翻腾不已。航班延宕,公路封闭,成了家常便饭。最糟糕的是这弥天大雾带来的混沌、淤滞导致呼吸不畅的压抑感,使景予飞越发觉得自己的心情成天沉甸甸而乱哄哄的,怎么也清爽不起来。
  他知道,大雾缘于那顽固地笼罩在本市上头的暖高压极。但它再顽强也总有自行消逝的一天。一旦北方的强冷空气俯冲南下,风一阵雨一阵,湿雾啊,高温啊,全都会烟消云散。而自己心头那一团雾气呢?除非自己能快刀斩乱麻,爽然斩断那种出芽般每天都在拱着泥土的“心腹之患”,否则自己的心情是晴朗不起来的。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表面上看,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在家里逗留了好些天,回到藩城又是好几天,他连许小彗的影子也没见过。他每天观察寝室门前,也始终没出现过任何可疑的脚印。这倒不算离谱,两人谈崩以后,许小彗就没有来过寝室。但这么长时间连个电话或信件也不来则是少有的。
  很明显,许小彗是在刻意回避自己。
  为什么回避?无疑是在向自己施压,向自己宣示:她不容我有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她现在处于十分有利的地位,主动权在她掌握之中。时间越是推移,她的优势也就越是明显。
  对于自己这种几乎从一开始就形成的被动无奈的地位,景予飞尤其恼怒,也倍觉无奈。情形始终如此:如果许小彗愿意,她可以随时随地地与自己联系,找上门来、打电话、写信都很方便。而自己呢,打电话,没有她家的号码。找上她家去,目前情势下景予飞更不敢,万一她家人真的并不知情,自己岂不是弄巧成拙、自投罗网?写信也是同样道理,要是被她家人拆到就不好办了。而到她工作单位找吧,景予飞曾经问过许小彗离开商场后到底在干什么,她的回答是在跟人家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这和你有关系吗?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说话认真点好不好?我这不也是在关心你吗?
  我知道你关心的是什么人。况且我又没要你养活我。
  那我需要联系的时候怎么能找到你呢?
  你现在还需要找我吗?真要找,上我家去好了。我家人会张开双臂欢迎你!
  除了忐忑不安地等待、期盼,并幻想着许小彗回心转意,景予飞别无选择。这很怪异:明明是景予飞希望结束两人的关系,了断得越早越彻底越好,而许小彗希望的恰恰相反;实际态势上,却是他焦灼地期盼着见到许小彗而许小彗欲擒故纵似的飘忽不定。
  2
  终于有一天,景予飞去大院外的烟纸店买香烟时,意外撞见了许小彗。
  她没看见他,正在烟纸店的公用电话前拨打着电话。
  景予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煞步、后退,迅即闪身隐藏在店外一棵粗壮的法国梧桐后,心也怦怦乱跳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面对她。
  景予飞还是第一次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近距离地仔细打量她。她仍然穿着以前去耳湖时穿过的粉色春秋衫,里面还是那件绣着几朵鲜艳玫瑰的开司米毛线衫,只是衣服的色彩都远不像新的那样鲜亮了,衣襟也松松垮垮,显然没有熨整过。她的颈子上也不见了过去那条淡绿色的充满春天气息的绸纱巾。显然,现在的她对于自己穿什么和不穿什么恐怕都不怎么在乎了。而且,许小彗现在的模样也使景予飞暗暗地吃了一惊,有一瞬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不是许小彗。虽然不见面并没有太久的时间,但她已是憔悴得吓人。她偶尔回首顾盼的时候,那双凸出来的眼珠几乎随时都会从眼眶里弹出来,细长而空荡荡的脖颈上似乎可以看到脉搏的跳动。
  内心的焦虑与不甘,竟使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心里很清楚,许小彗或许就在给自己打电话,这也正是自己盼望的机会。可是真正要面对她时,内心却升腾起一种强烈的逃避感。现在他对许小彗越来越有一种畏惧的感觉,直觉告诉他,面对她几乎就等同于面对痛苦和折磨,面对胁迫与绝望。他实际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说服或改变许小彗的信心。
  然而他别无选择。现在,哪怕她已是一匹死马,他也要当做活马去骑一下试试。于是他鼓起勇气走出树后,故作镇定地喊了一声许小彗。
  许小彗马上回过头来,脸上大放光彩。她扔下电话,小鸟一样飞到他身边,一脸的开心:我正在给你打电话呢。
  景予飞快步往巷子深处走去,一边尽量和缓地试探说:这么长时间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什么想法,就想听听你现在的看法。
  我也一直希望能再和你好好谈谈。
  嗬!现在还有什么好谈的?你们一家人肯定商量好了,穿起一条裤子来对付我吧?
  别这样想好不好?我们真的都不想伤害你。老实说,你的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但是你自说自话冲到我家去,我很不赞成。我的问题本来不想让我父母知道,你这样反而增加了我的压力。但是你既然去了,就应该明白我没有骗过你,我父母的态度就是那样,我们的问题不可能再有别的办法解决。所以,真心希望你能够冷静下来,再不要感情用事了。你只要答应不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家可以尽最大力量补偿你……
  补偿?许小彗哧哧地冷笑起来:果然跟你那就知道钱的冷血老子一个鼻孔出气了!那你倒是说说看,多少钱能补偿一个人的青春和希望?多少钱能够挽救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命运?
  所以你千万别把孩子生下来,那样真是后患无穷!你想想看,你一个人怎么带得了他?有了这孩子,你今后还怎么找对象成家?仅仅是一个户口,你和我都没办法解决,更别说一个孩子的成长、教育、医疗等要耗费多少精力和财力了。许小彗,求求你,再一次诚心诚意地求求你!千万千万别做傻事,否则你将来一定会后悔莫及的!
  哼哼,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谢谢你了,万分万分地谢谢你。但是你能不能少说些套话?那些问题也根本不用你来费神,我早就考虑到了。你可以放心,这辈子除了你,我是不打算再嫁什么人了。所以一旦把孩子生下来,将来我吃糠咽菜也不会后悔。而且,我就是带着孩子沿街乞讨,也决不会讨到你景家门上去的!
  哎呀,哎呀!你怎么能这样想问题呢?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抹不直。但是你要和我赌气,怎么着都行。可是你这样做,首先是在和自己赌气,也是在和这孩子的命运赌气,还这样蛮干岂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我怎么不负责任?不负责任的是你,还有你那狠心的父亲。张口打掉,闭口打掉,将来怎样,现在怎样,当你们在谈论一棵青菜、一只小狗吗?可怜苦命地投到我肚里来的,可是你们景家的骨血,你们的后代!你们完全可以避免这些后果发生,却硬要逼我往绝路上走!景予飞,我今天来,就是要最后一次问你:你们景家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
  这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要的问题……
  当然能!只要你答应我,我明天就去做手术。要不然,如果你们对这个孩子还有一丝一毫良心,你们就明媒正娶,把他正大光明地生下来,让他开开心心地看看这个世界,给他一个正常孩子都应该有的幸福生活。
  不可能了!这次我回家时,已经和喻佳把结婚证领了——这也是你擅自上我家去的结果——我父亲认为……
  呸!你父亲什么东西,凭什么要他来认为这认为那的——你的意思是……你和她结婚了?不可能!你在骗人!
  这种事也可以骗人吗?不信你随我回寝室去看,我把证书带来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你你……你这个杀千刀的坏东西……
  许小彗身子摇晃了一下,随即倚着身后的电线杆,软软地蹲坐下去,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庞。
  景予飞慌得腿也软了,赶紧伸手去拉她起来,可是他的手被狠狠地推开了。
  许小彗,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蹲下身去,侧头去看许小彗的脸色,不料许小彗又是一推,他也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许小彗满脸都是眼泪。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看到许小彗哭。是那种几乎没有声音的啜泣。成串的泪水不停地流淌,脸颊歪扭地抽动,浑身剧烈地哆嗦,就是强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景予飞完全乱了方寸,连连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不好。我也真的是不想伤害你,一点也不想,真的,真的……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轻轻揽住许小彗的肩膀:你冷静点好吗?有什么话慢慢说……
  你不要碰我!
  好的好的,我不碰你。你感觉好点了吗?站起来,站起来看看……
  但是他的手又一次被重重地推开了:走吧你!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可是……
  你走不走?许小彗一骨碌蹦起来,用手向身后一指:再不走我就喊了,你想不想让所有人都听听我们的故事?
  身边早已驻足了好几个路人,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歪着脑袋竖着耳朵,彼此还挤眉弄眼,一个个倒像是在看消防队员救火,表面上紧张,骨子里则热切地期待着那火势,越大越精彩。
  这样的场景,生活中屡见不鲜。而往昔自己从来都是观赏者中的一员,多半还对那些演出者嗤之以鼻或幸灾乐祸。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一个可怜复可悲的演出者!
  景予飞觉得天昏地暗,不知所措。他期期艾艾地瞪了许小彗好一会儿,终于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
  走出没多远,他又暗暗回头看了一眼,许小彗已没了踪影。
  这女孩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可是老天哪,您就不能给我指一条生路吗?
  眼前倒是有一条笔直而宽敞的大路。路灯高高地闪烁,店铺灯彩交辉,尾灯红亮亮的汽车在其间悠然穿梭。时间尚不太晚,三三两两的行人出没在店铺之间,挽腰搂臂的情侣则亲热地溜达于树阴之下。
  多么平常而熟稔的场景,多么亲切而魅人的道路。
  但那不再是自己的路,更不是自己的生活。
  景予飞满心悲哀,却欲哭无泪:知道我结婚了,她还会把孩子生下来吗?
  真如此,这辈子我恐怕永远也走不着平坦的路了!
  3
  下午五点半左右,楼道里照例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各个办公室的门乒乒乓乓先后关上,科技馆的员工们相互打着招呼,扯着闲话陆续回家。
  这时候人的心情多半是轻松的,有人大声说笑着,有人哼着小曲儿,有人则唏哩唏哩地吹着一路口哨。以往,景予飞的心情也多半是轻快的。他会静静地或者有心无心地哼几句歌子,吹几声口哨,同时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和同事的桌面,把东西归总完毕后,听着这些杂乱的响声随着轻重徐疾不一的脚步声消失了,才关上办公室的门,回到自己的寝室即馆长办公室去。对他来说,这才是自己的“家”。
  但是今天他早早地就站在馆长办公室外面的过道里,手里拿着份报纸,倚着墙,一边假装翻着报,一边留神着屋里馆长的动静。馆长通常会比大家晚走几分钟。他看好了这个时间差,想等大家都走而馆长还在的时候,再进“寝室”去办那件让他有点头疼的事情。
  从泽溪回来的时候,父亲让他带了两瓶“金牌泽溪大曲”给馆长。这是家乡最好的特产了,市面上是买不到的,父亲特地托人从泽溪酒厂买的。父亲的意思是,馆长对他早有栽培之恩。而他这次回家情况特殊,馆长非常关心,后来他打电话过来续假时,馆长又爽快地同意他多逗留几天,使他得以办好了和喻佳的结婚证。应该好好谢谢馆长。
  景予飞当然也觉得应该,而且他私下里还觉得就送这么两瓶酒少了点。只是他长这么大,至今还几乎没有自己出面给人送过礼,而且他内心还是有些鄙薄这种行为的。所以他回来好几天了,总是不好意思把酒拿出来。其实道理他也明白,正像父亲说的,官不打送礼的,何况我们这只是一种心意的表达,谈不上送礼,更和行贿扯不上边。而且,他知道送酒给馆长是再合适不过的。馆长爱喝酒,是全馆乃至全科技局的人都清楚的。景予飞的寝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就是从馆长办公桌右边的抽屉里冒出来的。那里总是有一只500CC的盐水瓶,里面总是灌着些不知什么牌子的散装白酒,满了空,空了又加满。
  馆长的喝酒是真喝酒,即目的全然是在酒上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因此他喝酒不讲究场合,不讲究菜肴,更不讲究酒的牌子是瓶装还是散装,图的实实在在就是那个酒劲。他每天中午都会在食堂打一份饭菜回来,然后摸出盐水瓶,对着瓶口,抿一口白酒,吃几口饭菜,雷打不动。
  馆长为什么这么喜欢喝酒,景予飞不得而知。馆长的酒量如何,酒品如何,景予飞也不清楚。因为他从来不把饭菜从食堂打回来吃,以回避馆长吃饭的时间。他也从来没和馆长一起上过席(那年代公款吃喝还远不像而今这般常态)。但从馆长的日常表现来看,除了有时候脸色鲜艳一点,倒从来没有酒势糊涂的样子。
  他决心今天趁大家下班时把这事给办了。
  看过道里一个人没有了,馆长还没出来,他悄步挪到门口,侧耳听听,里面没有动静,不知馆长还在忙什么;想敲门,又怕打扰馆长。犹豫间抬起头,意外发现门上方的气窗开着,四十五度角倾斜的气窗玻璃上正好投映出室内的情况:馆长还在办公桌上埋头写着什么。他决定等一下再说。但与此同时,他的心陡然一震:嗨!过去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个现象呢?要是别人明了这个情况的话——喻佳和许小彗来这里的时候,我可是没少开过气窗啊,万一哪回让什么人看见点什么,尤其是跟许小彗在一起的时候……
  他顿时有一种干坏事让人当场揪住的恐惧感,倏然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恨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正窘迫间,屋里有了响动,他又仰头一看,馆长已经站起来在收拾桌上的东西了,于是赶紧敲了下门。
  馆长开门见是他,哈哈笑了:这不是你的家吗,敲什么门啊。
  哪里,我住这里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是很不好意思。
  说着,景予飞不容自己再有任何犹豫,立刻俯身从自己床下拎出那两瓶酒来,红着脸递给馆长,并把早在肚子里盘算了多遍的言词一口气吐了出来:这点小意思是我这次回家时,父亲非要我带给你的。他说了,非常感谢你对我各方面的关照,这次我妈生病你又这么关心,而且……
  哎,你跟我还说什么客套话?没想到馆长很爽快地接过了酒,高高拎起看了一眼商标,顿时两眼放光:泽溪大曲,好酒呵!还是金牌的啊!恐怕要十多块一瓶吧?可能你还不知道吧,“文革”前,我在你们泽溪的皂树乡挂过两年职哪。那时候喝点散装泽溪大曲还要凭票,想喝这种瓶装好酒可不容易哪!一般人家要过年才能凭票买上一两瓶低档的。太好了,太好了,替我好好谢谢你父母!你父亲他喝酒吗?
  好像还能喝一点。
  那更好了,以后他有空来藩城,请你们到我家喝酒去。
  景予飞如释重负,正感到高兴,没想到馆长紧接着又说:
  这样,我留下一瓶,算你领了结婚证,请我喝的喜酒吧。不过我也要声明: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老实说,如果你是社会上人,亲朋好友,给多少我也收。但现在不行,我们是同事,你的关系也办过来了——对了,这事也值得庆贺一下的。我们同事之间相互关心都是应该的,还客气什么?
  说着,他一弯腰,将一瓶酒塞回了景予飞的床下。抬起身来,见景予飞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眼睛一转,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这样吧,你知道我是喜欢抿两口的,今天又正好没事。走,我们上食堂买几个菜来,你就陪我抿几口怎么样?
  景予飞当然没话说。可是他要自己去买菜,馆长坚决不让。于是两人就相伴来到食堂。晚上的食堂里菜不多,荤菜就只有中午卖剩的炒猪肝和青椒炒肉丝两种,馆长每样点了两份,再要了一份青菜烩豆腐。
  景予飞刚摸出饭票,馆长就把他挡到了身后去,他的力气真不小,景予飞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于是只好涨红着脸,眼看着馆长付了饭票,又局促地跟着他回了办公室。
  酒刚打开时,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着瓶口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好香呵!可是小景你知道我嗅到了什么?那个久远的年头!“文革”前那段特别的历史!只有那个年头才有这种特别的气息,你们小年轻是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了。只有那个年头,我们也才会有这种不知不觉形成的、死也忘不掉的特殊记忆呵……
  景予飞印象中,馆长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今天他显然心情不错,又喝了几口颇让他有几分亲切的好酒,情绪明显高涨,话自然也多起来:
  听说你父母也下放过是吗?哦,就下放在泽溪呀?泽溪可是鱼米之乡啊,那哪叫下放,简直就是在天堂里嘛!哪像我老家那鬼地方——当然现在好多了——那种感觉呀,可以说就一个字:寒!心寒、身寒、人寒;天寒、地寒、鬼寒:一切都是个寒!冬天望出去,不下雪也是白茫茫一片,尽是盐碱滩,加上那白天黑夜都呼啸个没完没了且寒气凛凛的白毛风,那个寒啊!夏天也一样,什么叫不寒而栗,那里的春秋天就叫不寒而栗,每天从鸡叫做到鬼叫,秋收却装不满谷囤。夏天身上在淌汗,心里却簌簌抖,那份彻骨的寒!因为你根本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就连下个冬天还能吃顿地瓜干饱饭也几乎是种奢望。至于夜里做梦,也不敢想象自己还会有回到藩城的这一天。“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亏了我还有份微薄的工资,每天能抿上几口六毛多钱的瓜干酒,才不至于“冻”死。当然,还有一份暖意来自书籍。县里废品收购站多的是查抄来的各种旧书,使我能论斤称来许多古籍、经典和中外小说。冬天蜷缩在破炕头,身上裹一件破大衣,常常一看就是一个通宵,管他外面东南西北风,心头恰也似亮起盏温暖的油灯……
  4
  馆长姓汪,195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分配到藩城后,一直在地区文教局工作。“文革”前当了科长,不知为什么又下放到泽溪的乡里去挂职。“文革”开始后被造反派揪回局里,斗了个七窍生烟。1969年刚刚从牛棚解放出来,旋即又被局革委会宣布光荣下放,全家一起回到他东北老家去,一泡就将近十年。直到1978年才落实政策回到了藩城地区文教局。科技局成立后,他又被抽过来当了科技馆长。怪不得有过去同事过的老人见了面,彼此一握手,馆长总是自称“出土文物”。
  这些情况景予飞以前听同事断断续续说起些,了解得并不详细。今天才知道,馆长实际上也不比自己早回藩城多久。当然,他们的资历和身世不可同日而语,馆长所经历的磨难也是自己无法想象的。但他听后心里反而有些许莫名的宽慰感。在他心目中非常崇敬的老馆长的人生尚且如此多灾多难,自己的磨难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在馆长讲到他那个“寒”时,景予飞有了种毛骨悚然的共鸣感:自己现在面临的某种困境,和馆长也不可同日而语,但恐怕也是馆长所无法想象的“寒”吧?可我这是什么年代哪?怎么也会不寒而栗?而且,我的“寒”岂是喝几口酒能解的?又不知会不会也像他那样,一寒十年哪!
  真那样的话,我宁肯回到他们那个年代去,到而今还有个翻身的日子。我那孩子要是许小彗真把他生下来,处置不当的话,真不知我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云开日出的那一天啊!
  可能见景予飞有些走神,馆长把酒瓶盖子给盖了起来,俯身放进抽屉里:看来小景你真不会喝酒啊?那就少喝点吧。
  景予飞慌忙解释:我是不太会喝酒,可是馆长你怎么也不喝呢?时间还早哪。
  馆长微微一笑:你没看出来吗?不是因为你没陪好我。没听过有时候会有人叫我汪三两吧?说的就是我喝酒几乎从来不会过三两。不像有的人,一上场就冲得很,以至人称某一瓶,甚至某一缸,实际上每喝必醉,每醉必乱,弄得臭名远扬,还自以为海量而洋洋得意。其实真要我和他们拼起这个来,恐怕不会拜下风。但是不,我喝酒就这样,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了。每天不喝点就好像缺了点什么,甚至打不起精神来,可是也难得会过量,一般每顿不会过三两。这能耐一般人也做不到吧?
  景予飞连忙点头:馆长的自控力很强啊。
  对喽,就是要有所节制,所谓适度是也,中庸是也。不光喝酒,凡事皆如此。说实在的,这也是我从那股子“寒”气中悟出来的人生宝典啊。你想,当年局里大小干部也不少,为什么独独会把我派下去挂职?为什么并不是局领导、根本算不上走资派的我,也会给斗个死去活来?为什么末了还要把我赶下去十年,不寒而栗?这首先当然是我的命不好,碰上了那个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这是我们这代人悲剧命运的共性,是政治大环境使然。我也相信,从你们这辈开始,今后就不必再担忧会重演我的悲剧。但我那份严寒也不是没给我有益的教训,那也是我在茅屋里痛定思痛悟得的,那就是:我这悲剧命运中的个性因素是什么?其中有没有我自己的性格缺陷在呢?当然是有的。现在你恐怕感觉不出来吧?我知道现在不少人背后管我叫老好人,温良恭俭让,见面先拱手,开口三分笑。可你知道吗?我像你这般大时,可叫个血气方刚!自以为聪明,志得意满;自以为正直,挥斥方遒;自以为光明磊落,指点江山;其实却犯了许多官场上、政治上和为人上的大忌啊。当然,具体怎么回事就不说它了。反正我是痛定思痛喽。
  汪馆长忽然停住话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景予飞,似乎在犹豫什么,终于又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下景予飞的杯子,说:
  小景你呢,还很年轻,学历、素质在馆里都有很好的评价,尤为难得的是,你为人谦和,不事张扬。其实我看得很清楚,你是真正用心读过点书的,因此很多方面你有自己的思想,却不因此趾高气扬,不是半瓶子醋穷晃荡。像你这年龄的年轻人,这么稳健的并不多,所以我对你一直很看好。只不过,今天既然说到了自己,顺带着再卖几句老吧。就是说,倘若你可以从我这个反面教材身上悟到些对自己今后有用的东西的话,我这辈子也算没白“寒”了……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年轻人思想新,包袱少,工作上大胆泼辣、积极努力都是应该提倡的。现在的政治局面也是前所未有的开明,而且看来应该会越来越开明,所以你也不必像我们当年那样过于缩手缩脚。只是,在日常的为人处世上,可能我还是过于保守了些。总觉得面对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敢说就可以无拘无束了。有回我听你跟人说起过柳青。知道吗,我也读过他的小说《创业史》,里头他就说过: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你信不信?有时候,一个人确实只要一步不慎,就可能成千古恨哪……对,还是适度的意思,差不多也就是中庸的意思。
  中庸的意思,你读过大学,应该明白吧?对。“中庸”里的“中”首先是“适宜、合适、合乎一定的标准”的含义。这个“中”,读如“重”,如你这话很中听的“中”,就是这个含义。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礼记·中庸》说:圣人“从容中道”。所有这些“中行”、“中道”,都是中于道、合于道的意思。这个“道”就是“礼”。所以儒家所谓的“中庸”应该首先指的是适宜、符合“礼”的行为。
  景予飞由衷地叹赏起来:馆长你懂得可真多啊!这么一解释,我对“中庸”的概念才真正丰富而准确了。
  汪馆长微微一笑:在现实生活中,“中庸”还有一层含义是认识得最普遍的,就是我们通常所指的,不逾矩、不偏执、不极端的意思。这一点,中国老百姓都明白,也最受人欢迎了。可是你研究过吗?现实生活中,真正做到中庸、稳健的能有几个人?难就难在: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与欲望有关的诱惑,现实中又实在是太多太多,一遇到这些,大多数人就把持不住了,不由得便成了钟摆,晃过来,晃过去,永远“中”不成。为什么晃个不止?名也,利也,欲也,望也,而这都是没有止境的,所以说不晃也难。就好比喝酒,没有的话,六毛九一斤的瓜干酒也有滋有味,那年头我还喝过医用酒精兑水的“白兰地”;一旦条件好起来,你六块九的喝着还觉得有股子尿臊味。为什么?就因为邻桌人在喝九块九的!那钟摆倒罢了,晃个头晕眼花也算了;现实里,多少人偶一不慎,就晃到云里下不来,或者栽到沟里爬不起喽……
  听到这里,景予飞心里又是一凛,深深钦佩馆长的学识和悟性之高。过去从来没机会听他说过这么深透的人生道理,顿时有了种刮目相看的尊崇感。
  但与此同时,他也忽然生出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暗暗怀疑馆长的话是不是有所指的。如果是,是一种泛指还是确指?确指的话,会是什么?难道会是许小彗?
  他顿觉脸上阵阵发烫,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向馆长躬下身去,衷心地说:汪馆长,真是太感谢你了,今天有幸受教,你的高论真让我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所以,今后你要觉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你随时指出,多多批评!
  说着,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汪馆长也爽快地站起来,一口干了自己的酒,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哪里哪里,都是些酒话而已。我呢,姑妄言之;你呢,姑妄听之。来日方长,关键是我们都能生活好、工作好。如今的年头,好着呢!我们就不说了,夕阳西下啦。你们这辈人,可真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赶上好时候了,相信你一定会前途无量!对了,顺便说一句,你小子福分也不浅哪,有喻佳做妻子,再理想不过了。那回她来看你的时候,我和她交谈过几句,感觉很不错,是个坦荡的女子。
  坦荡?景予飞还没听谁这么评价一个女人的,不禁很好奇。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嘛。我的意思是,她给我善良有量、雍容大方、不会蝇营狗苟、不爱小肚鸡肠的感觉。这种人才可能通情达理。而不管男人女人,通情达理最是难得!我这人才疏学浅,用词可能不当,但毕竟年纪一把了,看人自以为还有点眼光。相信我,好好惜福吧。
  说着,馆长挥挥手,夹起自己的布袋子——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从没见他用过正儿八经的皮包。出出进进,上局里或上地区开什么重要会议,也总是拎着这只看上去就是老大妈买菜购物用的灰布包,身上也几乎常年穿着有点褪色的中山装,整个是不修边幅——说了声:劳驾你收拾下残局吧,我得走了。
  他也不让景予飞送,拱拱手,笑了笑,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飘然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楼道外。
  景予飞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汪馆长只字未提我有什么具体问题,他那番话恐怕就不会是有所指的。也许就是老辈人趁着酒兴对年轻人倾吐点情愫吧。不过他的话倒真有道理,确是经验之谈和学养的积淀,我真得好好消化消化哪。
  5
  收拾完桌面,景予飞又把地板拖了一遍。到楼道西头卫生间去洗拖把的时候,局会议室里铿锵铿锵的京剧唱段吸引了他。推开门一看,收发老吴头独自坐在电视机前,歪着头鸡啄米般在打盹。他笑笑,想退回去,恰好老吴头醒了,扭头看见他,立刻嚷起来:你小子,今天又来啥稀客啦?
  景予飞一怔,老吴头那个“又”,让他的神经敏感地抽动了一下,因为除了今天,自己几乎从来没在寝室里会过别的客,谈何“又”呢?脑海里随即闪现出寝室门上的气窗,于是试探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客人?
  你屋里那么浓的酒香,当我没闻到?外头的电话响那么久,你也不晓得接一下,不是热闹是干啥?
  提到电话响过,景予飞的心又抽搐了一下。这也是让他敏感的事情,总会想到许小彗。不过眼下顾不得考虑这个,于是赶紧解释:那是汪馆长。他找我谈点事耽搁了,后来我们就在办公室一起喝了几口。
  说到这里,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自己床底下汪馆长退回的那瓶酒——何不就送给老吴头呢?他要是真掌握点我什么动静,也好笼络笼络他。于是立刻跑回寝室把那瓶酒拿了过来。
  老吴头快七十了,平时一个人住在会议室边上一个兼做收发室的小隔间里,孤零零的很无聊,也就很喜欢抿上几口。虽然像他自己说的,是个酒苍蝇(苍蝇谈不上酒量,却总爱叮在酒瓮或酒盅上),喝不多,但每餐必喝。因此一见景予飞手上的酒瓶,立马从藤椅上蹦起来,嘴里一个劲推辞着:不要不要,我哪能喝你的酒?哟,还这么高档!那双手却早已伸过来接住酒瓶,借着光反复看着,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景予飞说:别客气。我前些天回家时带来的。你成天忙个不停,整个楼道里又只我们俩一天到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请你喝瓶酒也是应该的。酒呢还真是不错,托了人才买得到,出厂价十二块。汪馆长刚才尝了,夸它气死茅台呢。
  那是那是。老吴头受宠若惊,一个劲地打拱道谢:这辈子我还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呢。托福,托福!
  景予飞也暗自高兴,轻飘飘地回到了寝室,第一件事就是拖了把椅子站上去,把气窗关严;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索性又找了根细铁丝,穿进气窗插销孔里把它拴死,这才似乎了了件大心事般,端起杯子,一口气灌下半杯水去。然后他舒舒服服往被窝上一躺,想歇一会儿,不知不觉竟眯着了。
  其实也没怎么睡着,意识里仿佛还清楚得很,依稀觉得自己还在和馆长喝酒,忽然门声一响,竟是喻佳进来了。馆长高兴地对喻佳说:喻佳呀,我看人是不会错的,景予飞有你做妻子,再理想不过了。因为你是个坦荡的女子,通情达理,心地善良,不会蝇营狗苟,也不是小肚鸡肠之流。
  哪知喻佳竟毫不客气地反驳馆长说:你刚才跟景予飞说的那番话,我也都听到了,说得对极了。可你现在这话说得可没道理了。景予飞背着我做那些丑事,难道我也该任由他胡作非为吗?
  馆长朝景予飞板起脸来:没错,喻佳这么通情达理,景予飞你还胡作非为可太不应该了。其实这事我早就知道了!老实坦白吧,否则我立马叫你滚回泽溪去!
  景予飞嗵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室内空空如也,没有喻佳,自然也没有什么馆长。只有日光灯在头上亮亮地逼视着他,镇流器的嗡嗡声仿佛也在逼迫他老实坦白。
  不对!今天馆长这番话肯定不是单纯的酒话,更不是空穴来风!他明明是在暗示我什么嘛,我怎么就自以为太平呢?
  他一屁股坐到馆长的办公桌前,哆哆嗦嗦地摸出香烟来,埋着头大口地吞吐了一阵,心犹自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下意识地拉开馆长的抽屉——馆长的抽屉除了中间一个大的,其余都是不上锁的——里面都是些文件、普通资料之类并不重要的东西。景予飞平时无聊的时候也会在里面翻着看些觉得稀奇的材料,现在翻了几下,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于是又把抽屉一一关上。
  就在他想再点支烟的时候,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脚边的字纸篓里,心突地一跳,一种奇异的直觉让他抓起字纸篓,把半篓废纸统统倒扣在地板中央。
  没扒拉几下,一只揉成团的信封便突入他眼睑。展开一看,他哇的一声大叫起来——
  那稚拙而执拗、螃蟹般张牙舞爪的字迹,不是许小彗的又是谁的?
  ——藩城市运河大街153号市科技馆汪馆长亲收
  地址处填的是:内详。毫无疑问,这一定是我回泽溪期间她写来的!
  这么说,汪馆长对我赶回家的真正原因,恐怕也是有数的了。老天哎,我回来还有鼻子有眼地骗他说母亲得的是心绞痛,抢救及时才没出事……
  许小彗,你太过分了!太……太可恶了!
  他强抑着愤怒和狂乱的喘息,反反复复地又在其他字纸里翻了个遍,最终失望地瘫坐在床上。
  显然,汪馆长把信毁弃了,或者,收起来了。但景予飞心里很清楚,信的内容看不看其实并没什么意义。许小彗和汪馆长素昧平生,她给汪馆长写信,会说些什么,还用得着猜吗?无非又是痴望馆长能向我施压,以满足她那奢望!
  太可怕了,我居然会碰上这么个死缠烂打又诡计多端的女人!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我总有种不祥的感觉。怪不得馆长会说出那么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天哪,这叫我以后还怎么见他?
  咝……
  景予飞失魂落魄地倒抽着冷气,好一阵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不过,馆长既然会那么说,显然是出于好心。至少,他并没有帮助许小彗来做我工作的意思。喻佳在无形中起了作用,馆长是看好她的。他实际上还是在维护我,诫勉我也是希望我今后能痛定思痛,把路子走正。否则,他不必用这种方式和我谈,我的调动他也决不会再进行——这么看,我还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哪,闯了这么个大祸,喻佳没给我添乱,馆长也没有把我一棍子打死的意思……要是换个人当馆长,我的前途岂不生生要断送在许小彗手上?
  此时又想到许小彗,景予飞刚有些平缓的心境里突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这事岂不是再一次证明,许小彗绝不是等闲之辈?就算我暂时过了馆长这一关,也不知她接下来会做出些什么文章来呢!弄不好,只怕我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呢!
  要是她真的再把孩子生下来的话……我的天哎!
  ——她真敢把孩子生下来?
  6
  电话铃响的时候,景予飞刚好拿着饭盆,准备到食堂吃午饭。楼道里空无一人,同事们要么回家,要么也到食堂去了。这时候的电话,景予飞本也可以不接的,但出于某种潜在的心理,他还是疾步奔去拿起了话筒。
  喂?
  景予飞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景予飞的心堤訇然崩溃,激流涌动:你……
  他觉得脚下的地板在左右倾斜,赶紧伸手扶住墙壁并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心里却暗暗叹息着,好一会儿没法开口。
  好久没有听到这熟稔而越来越恐怖的声音了。
  这是1981年9月下旬的一天,后来就成为景予飞此生永远忘怀不了的一个特殊的日子。
  这一天,距他与许小彗最后见面的日子过去了有半年多。在最初的两三个月里,许小彗也曾冷不丁地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以不欢而散告终;内容每次会有些小小的新话题,但主题则始终围绕着孩子的生与不生而吵闹。景予飞挖空心思、苦口婆心加威逼利诱,坚持劝说她打掉孩子;她愣是像一块千年磐石,丝毫不为所动。
  景予飞渐渐习惯了这种格局,也在心里做好了孩子生下来的准备。
  谁让我碰上这么个愚顽而痴执的女人呢?我无能为力了,我也尽力了。她愿意吃苦头,就让她去吃吧。我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那就付吧。孩子将来会有什么命运,就让上苍来决定吧。孩子将来的成长,该我负什么责任,我就努力负什么责任吧。或许,人生确乎有命,这就是我的命数所在。而有个属于她的孩子,多少可以让她得到某种心理安慰,也可算得是我对她的一种偿付吧。
  只是,这也未免太苦了这孩子了。他是个活生生的生命,不是工具,不是药石!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孩子的命吧。
  发现馆长已了然自己的隐私后,景予飞也曾惶恐过一阵。他也曾多次试图再找个机会,索性向馆长坦陈私密,求得他的谅解,但每次都是事到临头就打起了退堂鼓。而馆长则完全像是压根不知道什么一样,从来没有主动和他提起过任何有关这个问题的话头,连一点类似那晚谈话的暗示也再没有过。
  事实上,他们也没再在一起吃过饭。虽然景予飞有一天下班时邀请馆长上附近的饭店坐坐,但馆长却说有事而一口回绝了。馆长确实也是很忙的,对于馆里的局面而言,一切都在初创之中,可谓百事待举。馆长甚至很少有在办公室里坐着的时候,不是上地区或局里开会,就是到基层或区局去参加各种活动,因此景予飞连见他面的机会都越来越少。
  后来景予飞就打消了主动说起自己事情的念头。因为一切情况都表明,许小彗的信并没有影响馆长对自己的看法。他不仅再没有提起什么,景予飞也再没在他的字纸篓里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景予飞的人事关系不仅如期在这年的四月初正式调了过来,当他在五一劳动节假期内和喻佳到陕西她大舅处旅行结婚的时候,馆长还特地给他多放了一周假。
  或许这一切原本就是误会,仅凭那个信封能证明什么呢?那几个字不过是有点像许小彗而已,是我神经过敏而误以为是她写来的?
  景予飞这么想也不完全是自我安慰。他后来在电话中明确问过许小彗是不是给馆长写过信,被许小彗一口否定。虽然她的语气显得有些虚弱,虽然她的话经常是真真假假,难以置信,但在这点上,景予飞希望是真的。
  景予飞和喻佳的婚礼十分低调,好在那年头也还不太时兴大操大办。他除了在馆里和泽溪原学校里散发了一些喜糖外,外头都尽量不事声张,甚至连一桌正经喜酒也没办,就是两家子亲戚们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双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没有什么老框框。景予飞和喻佳也属于那种观念比较开通的人,许多地方重实而不重名。何况大家都觉得,两人都同居一两年了,没有什么铺张的必要。因此,他们甚至连刚刚开始流行的婚纱照也没去照一张,就算把婚事给办了。
  对此,景予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愧疚感的。也是因为许小彗,他心里鼓不起做大婚事的劲头,甚至还担心会不会被她得知而弄出什么名堂来。在陕西途中,他对喻佳表露过歉意。所幸喻佳又一次表现出她的善解人意。她说办了证就是法律认可的夫妻了,社会上习惯的那些虚浮的套路她从来不在乎,但愿从此生活太平就是万幸。
  景予飞清楚喻佳指的是什么。他又何尝不如是期望呢?
  事实上,许小彗在这点上表现得也出乎意料地配合。从四月他们开始紧锣密鼓筹备婚事至今,她就再也没来找过景予飞,而且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来过。她完全就像是彗星离开地球那样飞逝得无影无踪了。
  景予飞得到了难得的喘息机会。时间一长,他私下里甚至还滋生出一个不敢多想却又始终在暗暗期盼着的念头:没准她知道了自己的态度和实际行动后,逐渐失去了信心,从而放弃了自己的痴妄(他深信她会知道自己办婚事的消息,因为她给他的一贯印象就是如此,似乎始终能够掌握他的重要动向和信息。而要打听这类消息,她只消以一般人身份给馆里人打个电话就很容易刺探得到)。
  甚至,他还想过,许小彗可能悄悄地做掉孩子,理智地开始自己的生活。毕竟她再痴迷也还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何苦长期与人为敌最终是与自己为敌、与孩子为敌下去呢?
  没想到,她又出现了!
  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也许,这只是她的一时兴起而打个电话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吧?
  但是,许小彗接下来的话,彻底粉碎了景予飞的最后一丝幻想:
  我想见见你,你能过来一下吗?
  ……电话里不能说吗?
  你最好还是来一下。
  那……你在哪里?景予飞惊恐地向楼道里看了一眼,深恐她又在附近等着他。可是许小彗却说,她此刻正在火车站候车室里。
  你怎么跑到……那可很远啊,怕来不及吧,你是出门去吗?
  是的。
  景予飞现在对许小彗已有了一种愈益严重的心理障碍。最好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连她的声音也听不到。因为经验告诉他,无论通话还是见面,他最终得到的只有两个字:痛苦!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经验也告诉他,任何时候,只要许小彗想见他,最终他就不可能不见她。而且,关键还在于,许多时候尤其是眼下这种时候,他也希望见到她,以期得到某个相对使自己有所安心的结果,就像人们忐忑不安地上医院做各种讨厌甚至可怕的检查,希望的并不是发现疾病,而是排除可能患病的威胁——虽然他始终没有得到过自己想得到的结果。
  于是他答应马上赶过去。
  7
  昨天刚过强台风,今天阵雨仍断断续续下着,挂满水珠的树枝战栗着,好像在哭泣。马路上到处都沾着湿漉漉的枯枝败叶,空气里明显有了潮潮的秋意。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又值中午,火车站候车室里的旅客虽比以往要少些,但那股子特有的气息一如既往地混浊难闻。烟火气、汗酸味、嗡嗡的说话声,加上空气不流通形成的潮闷气息还是扑鼻地令人烦闷。水磨地坪上也被人踩得脏兮兮滑塌塌的,令人一进来就感到老大的压抑。
  更令景予飞不舒服的是,许小彗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
  他在纷乱的行包中穿行了两趟,也没能发现她的影子;正气沮地想她会不会已经上了火车时,远处喂的一声传来,掉头一看,正是许小彗——原来她在母婴候车室里!
  居然忘了,她已是个即将临产的孕妇!
  忘是自然不会忘的,但潜意识里始终希望着她不会有这一天的景予飞,至此才万分绝望而恐惧地意识到: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现实,已如一张漆黑的大网,铺天盖地、无可抗拒地罩住了自己。
  他喘息起来,内心踌躇着,一时竟强烈地想拔腿逃开去,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向母婴候车室。
  这里出奇地安静。两长排座椅都空着,只有门口的角落里坐着许小彗和离她不远处两个抱着幼儿的农妇。景予飞在离许小彗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畏怯的目光像个受惊的蛾子在许小彗的肚子上飞速地掠了一眼,迅即飞了开去。
  景予飞万万没想到,许小彗的肚子已滚圆得像个球。而她一手扶着肚皮,一手撑着腰肢站在那里,活脱脱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不,十足的孕妇!这从她的打扮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她穿着一件老妇常穿的那种宽大的灰色毛线外套,里面还套着件豆绿色的毛线衫,下身则是一条大号的黄军裤,裤管塞在一双半靿黄雨靴里,整个人看上去臃肿而滞重。
  你过来呀,坐一会儿嘛。
  许小彗的举止也明显迟钝,她屈着腿小心地矮下身子,用手在身边的椅面上擦抚了一下,但那苍白而晦暗的脸上却溢满了阳光般的笑意。
  景予飞一个劲地摇头,依然站在原地不动。为了掩饰自己怎么也扭转不了的悲苦表情,他假意去看她边上那两个农妇。不料两个女人也正在暗暗地审视着他,他的脸立刻烫了起来。
  许小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却落在农妇怀里的孩子身上:很可爱的小宝宝不是吗?才两个月大,就会笑了。你看他的头发,那么浓,那么乌黑。不过我们的宝宝肯定会比他可爱的。你不知道哟,他将来一定是个急性子,这些天老在肚子里踢我,急着要看看外面的美好世界吧。不过他可乖巧了,我只要拍拍他,对他说不要急,不要急,妈妈需要安静,你也需要长得更强壮一点,他就马上不踢我了……
  景予飞听她这么说,倍觉不自在,便打断她的话,悄声说:你方便的话,我们到外面坐一会儿好吗?
  许小彗摇摇头,自己坐了下去:外面的空气对宝宝可不好。火车也要开了。再说,我找你也没什么大事——你过来一点总可以吧?
  景予飞硬着头皮向她靠了一步,目光却固执地看着地上。许小彗向他翻了翻白眼,脸上依然笑眯眯的:我要回上海娘家去。孩子的预产期不到一个月了,在藩城是没法生的……那怎么可能?我养父母要是知道了,不把孩子掐死才怪呢!所以这几个月我都是住在上海的。这次临时回来几天,也都住在好朋友家里。老实告诉你,如果他们知道孩子是你的,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景予飞痛苦地皱起眉头:真要那样,我倒宁肯让他们及早知道了。
  做梦吧你。到现在你还妄想扼杀宝宝的生命,你不觉得你太狠心了吗?
  怎么是狠心呢?明明知道这是……算了,到这个地步,我说什么也没意义了。我要再一次声明的是,孩子是你一意孤行生下来的。将来有无数可想而知的和无法预知的痛苦和麻烦在等着他。他将来要是有什么怨言,你别怪我就行……你别激动,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只是话要说清楚,希望你太太平平把他生下来。将来我会承担我应尽的义务的。
  我才不要你的鬼义务呢!真当我要的就是这个?
  我……景予飞头皮又是一阵发麻,他本想说那你要的是什么,但随即反应过来,知道就着这个话头再说下去,就又要陷入以往的吵闹中去了,于是硬把话头咽了下去。
  好在今天许小彗显然也不想和他再理论什么,自己把话头岔开了。只见她手上变戏法般出现一个红纸包,递给景予飞,脸上也浮现出一丝令景予飞胆寒的怪笑来:这个你拿着。
  景予飞触电般向后跳开去:这是什么?
  恭贺你新婚大喜呀!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好过一场吧?将来你再讨厌我,起码也还是我孩子的父亲吧,所以……
  熊熊怒火腾上脑门,景予飞反感得差点叫嚷开来,但目光一落在身边那两个正张着嘴巴看好戏的农妇身上,便立刻改变了话语:谢谢你。他竭力镇定地说:我的确结婚了。这是既成事实,你早就知道的。但我不需要也没有收过任何人的礼金。现在正是你需要钱的时候。希望你和孩子一切平安!
  说完,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母婴候车室。一直走到大候车室入口的时候,他的身子还在剧烈地哆嗦着。他拼命做着深呼吸,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双脚即将跨出候车室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许小彗扶着母婴候车室的门站在那里。远远地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想必不会是愉快的。
  他的心倏地一悸:我是不是真的太狠心了些?既然已经这样了,我怎么就不能稍稍说几句温暖点的话呢?
  但他没有片刻停留,快步汇入了广场前的人流。
  外面的雨又大了起来。他没带雨具,浑身上下不一会儿就湿透了,但他丝毫不在意。心头那股到处乱窜却无处宣泄的复杂气息仍然在炽热地燃烧着,他巴不得让身体降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