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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药》
 | 潘习龙  2012年01月19日09:04


作者:潘习龙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年12月

书号:9787506359924

定价:30.00元
  故事梗概:
  医学生钱忠利毕业于洋洋淀医学院,从小为人正直,讲究哥们义气。经过失业、失败的磨难之后做了医药代表,后来又做药品地区代理。钱忠利和医药代表小梅产生了恋情,又被护士范莉的美貌吸引,三人之间出现了感情纠葛。范莉表面是温文尔雅,实际是一位虚伪狡猾、心狠手辣的女人。
  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药品代理商生存空间很小,各个环节都要打点。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钱忠利违法私自加工假药。纯真的钱忠利彻底陷入了吃、喝、嫖、赌的社会大染缸。为了在药品招标过程中占据先机,范莉利用美色勾引分管卫生的副市长李刚,李刚和范莉的恋情被李刚的妻子发现后,出现了两个家庭的情感纠葛。
  假药闹出了人命,钱忠利的结果如何?贪赃枉法的段院长和正义的唐院长的结局、李刚的仕途……小梅、小媛的情感归宿,流浪诗人从疯疯癫癫到理性回归,是成功还是一种妥协?小说表面上揭露医疗行业的一桩桩黑幕,事实上是揭露社会上的各种丑态。最大的卖点:文字优美,让读者在追逐故事情节中有美的享受;冷幽默,让读者在一笑的过程感受到话题的沉重……
  经典摘选:
  1、    “狗屁”两个字是这位男生的口头禅。在他的心目中,“狗屁”两个字可以替代一切语言和一切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语言。
  2、    这对男女——洋洋淀医学院98届毕业生。男生,农民的儿子,名叫钱忠利;女生,官员的女儿,名字无从考证——这等平庸的女孩就像呼伦贝尔草原上的一只小肥羊,记住她的名字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情。
  3、    BJ大学是一所被神化的大学,BJ大学和QH大学号称是高考学子眼中的“神学院”,能考入这两所大学的自然都是“神”了。钱家庄没有哪个家长敢想象自己的孩子能够像钱忠厚那样考上BJ大学,村民们也没有看出钱家庄还有谁家的孩子有钱忠厚那样的潜质。不用说学问,就是走路、说话、神态也没有一个小孩酷似钱忠厚——尽管每个孩子都在使劲模仿。例如,钱忠厚用左手拿筷子,村里的小孩都清一色的左撇子。但家长们又贼心不死地拎着儿子的耳朵骂道:“你这样不努力,将来想给忠厚哥哥舔屁股,别人还嫌你的舌头太粗了。”——听口气,原来每位家长都对自己的儿子抱有一点难以启齿的幻想。
  4、    (钱忠利到卫生局吃了闭门羹)天色慢慢暗下来了,女孩始终没有出现。钱忠利无奈地走出了卫生局大院。他又饿又渴又气,实在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他固执地认为,门前的电线杆就是狗屁局长,冲上去狠狠地踹了几脚;那围墙上的野藤就是狗屁女孩,冲上去掐断了几根……
  5、    (钱忠利想办一家村卫生室,村支书在他的面前摆官架子,谈“规划”)  钱忠利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规划”:有门路的人通过规划把自己“规”上去了,做龟孙子的被别人给“龟”下来了。发音都是“gui”,结果完全不同,这就是很多领导开口闭口喜欢谈规划的原因。
  6、    当村医是一个何等崇高而又渺茫的理想,就像一个非洲黑小子妄想到美国当总统,还恳求前总统的美女夫人给他做国务卿。
  7、    钱忠利望着老爸的背影——老爸的脊背明显弯了。等到父亲像一张弓的时候,子女就变成了离弦的箭,飞得无影无踪。
  8、    (初到广州见到发廊妹)钱忠利听后脸腾地红了,但又掩藏不住好奇,经过发廊门前时忍不住多瞅一眼。里面的女人一个个浓妆艳抹,穿着低胸的罩衣。那个低胸开口开得恰到好处,让人若隐若现地看到那个部位,想象看不到的那些部位——这就是现在很时髦的体验式营销——用眼睛体验,用身体成交。钱忠利顿时感觉身上的三万六千个毛孔里的雄性激素在窜动——窜动也是白窜动,窜不动了自然也就不窜了。
  9、    机场路上车水马龙,满街都是奔驰、宝马等豪华车。钱忠利站在街边默默地思考,他不敢奢求这些名车,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立足之地。名车在钱忠利的面前缓缓前行,像农村大粪池里蠕动的蛆。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恨上了名车,在他的眼中,名车还不如那些白乎乎、胖乎乎、傻乎乎的蛆!
  10、
  让人始料不及地是,第二年整个保健品市场是急转直下,红桃Q生血剂更是一溃千里。广东的补血保健品血尔上市了,山东补血阿胶浆疯狂了,史玉柱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这个老江湖把过去的“脑黄金”改装成了“脑白金”,分割了学生市场,太太口服液靠“每天给你一个新太太”的诱人广告分割了女性市场。巨人红桃Q生血剂被分割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保健品巨人红桃Q公司浑身都在流血,每天喝红桃Q生血剂也无济于事了。
  11、
  钱忠利终于明白,世界上有一种比贫穷更糟糕的生活叫做“一无所有”。他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唱着《一无所有》,唱得软绵绵的,没有崔健的那份理直气壮。一个人过年,是怎样的滋味,恐怕只有钱忠利自己知道。钱忠利从睡梦中饿醒了,翻箱倒柜找食物,唯独只剩下悬挂在墙壁上的一根瘦骨嶙峋的小葱!不吃饭本来就是一件相当理亏的事情,更何况还是大年三十呢?真是有点大逆不道了!
  12、 除夕夜,钱忠利填饱了肚子,内心却比饥饿时还要空虚,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他看到对面发廊里坐着一位小姐,平时钱忠利在小巷子里经常碰见她。这位“老小姐”四十多岁了,一寸厚的胭脂粉也盖不住额头的皱纹,这个年龄还死守这块阵地,绝对不是爱岗敬业,更不是倚老卖老,而是实在没有其他的谋生技能。“老小姐”孤独地坐在那里,并不是妄想在除夕夜招揽生意,而是实在想不出可以去的地方。钱忠利知道“老小姐”和他一样百无聊赖,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一张一合:“我——愿——意……” 大年初一的早晨,鞭炮声早早就响了。狗屁声声辞旧岁,狗屁声声迎新年。
  13、
  钱忠星出去了,钱忠利装满了一脸盆水,然后深深地将头埋进去……水很凉,很清,钱忠利使劲地憋着气,憋到最后感觉死亡的眩晕开始袭满全身的时候,他才将头从水里拔出来,他想把多年积攒下来的失落、郁闷、焦躁、愤恨、伤心、疑虑、忧伤……全部憋死。
  14、 钱忠利知道这五十万块钱的启动资金来之不易,承载了全家人的希望。他像一个小妇人一样拨打着生活的小算盘。菜市场上什么便宜他们就吃什么,疯牛病期间吃牛肉、禽流感期间吃鸡蛋、瘦肉精期间吃猪肉……中国层出不穷的食品安全问题给他的事业帮了大忙。
  15、 郎明松主任大约50来岁,身高一米六,身体肥胖,印堂饱满,红光满面,信心爆棚的言行举止,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成功人士。郎夫人身高接近一米七,鹅蛋般的脸蛋,模特般的身材,冰霜般的表情,村妇般的举止,一看就知道是成功人士的夫人。两人走在一起,谁也想不到这是一对夫妻,而且还是一对特别恩爱的夫妻。郎主任常在科室开玩笑,他说他找这么一个漂亮老婆,并不是全为了自己,主要是为下一代考虑,做一做品种改良。你说说,哪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不想找个漂亮老婆改良一下品种呢?
  16、
  感情这东西真是怪怪的,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首诗、一首歌,会让人像中了魔咒一样,爱她没商量。正如王菲在《传奇》中唱到的:“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
  17、 东阳人无比骄傲地告诉外地人,东阳湖的面积是杭州西湖的三倍。事实上当地人也心知肚明,湖美不美不能以面积而论。菜花的块头是西施的两倍,有可比性吗?但东阳人还是坚持他们的逻辑:因为东阳湖比西湖大,所以比西湖美!亲爱的读者,让我们一起承认东阳人的狗屁逻辑吧。否认这个逻辑,就等于扒掉了东阳人的短裤。湖边绿树成荫,微风吹起的层层波纹伴随粼粼的波光跳跃着,像一根根随风飘舞的金丝。东阳湖没有千岛湖的壮观,也没有西湖的喧闹,更没有洋洋淀的清澈。但城里人见到水、见到绿色就叫风景,无论污水还是杂草——这便是城里人的狗屁情调。湖水中偶尔也能看到三五条小鱼,它们在水草丛里时而贴耳低语,时而你追我赶。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只小鸟的扑翅声。湖水清晰地映出蓝的天、白的云、红的花、绿的树。湖边整治并没跟进,观光的人群并不多,来来往往的都是低头走过的匆匆过客。此时此景,更加衬托了东阳人的“这条短裤”的无聊与无奈。
  18、
  最牛的人是不显山、不露水而钱却不少赚的人。在官场上,这种人常常被赞美为“低调”,如某交通厅厅长,“低调”得每天把脑袋夹在裤裆里,拒绝一切请吃,拒绝公车接送,每天穿着工作服骑自行车上班,结果被查出贪污了几个亿。亲爱的读者,你之所以不低调,是因为你没有低调的本钱。为了每月几千块钱的薪水,你不得不非常“高调”地东奔西跑。
  19、
  投桃报李——范莉投进了钱忠利的怀抱,钱忠利抱着美女回家了。范莉从情人变成了爱人,在情人与爱人的问题上,男人往往把控不住,引出了很多跌宕起伏的情感故事。
  20、
  走进房间,看到房间里挂蒙娜莉莎的画像,轮廓上倒还知道是蒙娜莉莎,但色泽、神态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钱忠利看了半天,也没有从嘴角上找出那点微笑。墙上的蒙娜莉莎更像从聊斋中走出来的妖精,让人毛骨悚然的。钱忠利摘下画,扔到了床铺下……
  21、
  钱忠利把手放在了小梅后面的椅子背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到了小梅的腰际,突然抱住了小梅。钱忠利的这次偷袭非常成功,虽然缺少了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波澜壮阔,但丝毫不逊色于偷袭珍珠港的传奇故事。小梅半似坐在椅子上,半似被钱忠利抱着,半似想从钱忠利的怀中挣脱出来,半似享受着被抱的感觉。这种半推半就、欲罢不能的感觉是初恋少女体会到的爱情滋味。她不能言语,只是轻叹,等到能发出言语的时候,一切为迟已晚……
  22、 钱忠利赶紧握着空心拳头给钱大姐捶背,一边捶一边说:“姐呀,你告诉我好消息的时候,小弟都感动得哭了!”钱忠利边说边眨着眼睛,但终于没有挤出眼泪。钱忠利很无奈地抽动了几下鼻子,毕竟抽鼻子比挤眼泪要容易得多。
  23、
  钱大姐“嗖”的一声又呷了一口。钱忠利看见钱大姐饮茶的水准非常高超,嘴轻轻地往杯子的边缘一碰,茶水就进口了,迅雷不及掩耳,而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点也没有入口,因为茶叶还没有反应过来,钱大姐的嘴旋即离开了。狗屁茶叶只好失望地离去,在水面上无聊地游荡……
  24、
  段时昌原先是东阳一院的医务科科长,后来调到东阳二院当院长。段院长原本是条江湖汉子,在社会上混迹多年,汉子混没了,只剩下这条老江湖。段院长脑袋小、身子大,不太协调。据说他年轻时身材苗条,还算得上是帅哥。后来营养好了,身子不断地膨胀,头盖骨没法同步扩大,脑袋也就显得小了。一张脸涨得满满的,乍一看以为是浮肿,细看才知道都是真金白银的膘。
  25、
  原来华仔只是一个20多岁的毛头小伙子,眼眶深陷,鼻梁扁平,身材不高,面色棕红,一看便知道是广东土著民族,这张脸让人想起了一道江南小吃——酱板鸭。
  26、 那一夜,范莉感动得大哭。那一夜,范莉极其温存。那一夜,有朦胧的月光。范莉第一次在钱忠利面前拿出了1818房的那种劲头,表演了结婚以来最完美、最震撼的情感大片——姬别霸王。
  27、
  中国人开口闭口就是喜欢谈航母,特别是企业家更是航母不离口——制药航母、地产航母、机电航母、IT航母……好像用一张纸折了一只小船,往臭水沟里一扔就能变成航母。
  28、
  梁友光靠王勇平市长的按摩师推荐当上了卫生局局长,段时昌靠李刚副市长的理发师推荐当上了东阳二院的院长。大家深感意外地是这位无门无派的独行侠居然凭借“无党派”这一优势当上了东阳一院的霸主——原来无门无派也是一种“派”。
  29、
  (范莉不愿按钱忠厚钱忠星投资比例把钱退给他们)范莉这次倒没有发飙,她把头放在餐桌上,双手托着下颌,一张俊俏的脸透过餐桌上的酸菜玻璃瓶折射出来,像一只猪头。钱老六用旱烟杆敲打着桌子,猪头在玻璃瓶里晃动。钱忠星没有想到,一个玻璃瓶原来就是一面照妖镜。……当股份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钱忠厚和钱忠星无语了,范莉却有语了——细语如细雨。她“哥哥长、哥哥短”地屋里屋外跑动。如果时间是胶卷,把这两天的胶卷剪下来,扔进大粪池,把两天前的“哥哥长、哥哥短”与今天的“哥哥长、哥哥短”连接起来,范莉将是一位多么洁白无瑕的完美女性啊!小梅的纯洁、加上小媛的阳光和钱忠星的乐观,再平方,也赶不上一个狗屁范莉!
  30、
  (李副市长、王市长竞相作秀)阳春三月,《东阳日报》刊登了《化学之歌》的词曲及评论。官场称赞《化学之歌》是新时代的《离骚》,老百姓把《化学之歌》称为《李骚》。随后,东阳各单位开展了《化学之歌》的合唱比赛,官场涌现出了一大批“发骚友”。大合唱像野火一样愈烧愈烈,各单位根据这个“离骚体”填写了新歌词。卫生局的歌词是“医学是你,医学是我,你我是父母医学的结晶……”教育局的歌词是:“教育是你,教育是我,你我是父母教育的结晶……”
火辣七月,王勇平市长发表了《重要讲话》:“十年的时间,把东阳打造成国际化大都市。”王市长的灵感来源于美容院门前几个染黄头发的年轻人!据说,中国有两百多个地级市,目前有一百八十六个地级市提出要建立“国际化大都市”。都是美容院惹的祸!大合唱野火随即转成了学《重要讲话》的野火。各单位组织了丰富多彩的学习形式:培训班、座谈会、演讲比赛、知识竞赛、心得体会……“发骚友”一夜之间变成了“话痨”。
  31、
  (范莉勾引分管药品招标的李副市长)范莉起身出门,她用手握着门把手的时候回眸一笑——这是范莉第二次表演“拉门营销”的绝活。范莉用肢体语言把“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一千古名句表演得淋漓尽致。李副市长的魂被勾走了,内脏被掏空了,脑髓被吸干了,他目瞪口呆坐在那里,完全变成了解剖实验室的一副骨头架子。
  ……他把她抱到了浴室,帮她脱去了衣服。事实上,范莉刚刚洗过澡了,她只是想陪李副市长一起去洗澡;事实上,李副市长也是刚刚洗过澡,他只想陪范莉洗澡。不管是他陪她,还是她陪他,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这是在洗精神浴和感情浴。……他们在1818房足足温存了三个小时,上演了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情节。害羞的观音菩萨实在看不过眼了,赶紧撕下一块白云扔到他们的身上,给他们遮羞……贞洁的你对白云下的那点勾当肯定不感兴趣,这样也节省了作者的一点笔墨。
  32、
  李副市长也是不会离婚的,因为男人的事业就是他们的生命。李副市长偶尔叫上一句:“你嫁给我吧!”那完全是在情爱之前调动一下情绪,正如拳击运动员在比赛之前干吼两声一样,只有傻瓜女和痴情女才会把这种话当真。
  33、
  (医药代表范莉与李副市长的恋情被李副市长的夫人发现,情敌间安排了见面)范莉与蒋检察长的区别无非是一个脆苹果与一个甜苹果的区别。脆苹果是青的、涩的、酸的,甚至还有些令人回味;甜苹果是软的、香的、甜的,甚至还有些耐人寻味。奉劝天下女人,在你决定和某个男人结婚之前,记得买这样两个苹果给他尝尝,看这个男人爱吃哪类苹果,你再评价自己是不是那类苹果。但这个试验也不是完全灵验,因为有些男人既爱吃脆苹果,也爱吃甜苹果;有些男人吃了一个脆苹果,却还想吃其他的脆苹果,吃了一箩筐脆苹果也不解馋,女人就拿他没辙了。甚至还有一些品位粗俗男人,吃了脆苹果和甜苹果之后,居然还想去尝尝烂苹果……
  部分内容:
  狗屁医学院
  洋洋淀医学院门前是休闲公园,休闲公园前面是湖泊。
  六月天,晴转多云,湖水平静,湖面上印着两个人影。从倒影的轮廓看,便知道是一男一女。男的人高马大,女的矮小肥胖。
  大学期间,人高马大是男生最大的资本,矮小肥胖的女生要拿下这个庞然大物,没有几招绝活绝对不成。
  男生疑惑地问:“我们真的就这样分手啊?”
  女生胆怯地回答:“很抱歉,我妈妈托了很多关系才让我进了省城医院。你现在连工作都没有找到,家里人反对也在情理之中。”
  男生理直气壮地说:“虽然我没有找到工作,但我爱你,这就足够了!”
  女生无奈地回答:“家里人是很现实的。爱能换来大米吗?”
  男生动情地说:“当初是你追我的。很客观地说,我现在不是爱你,而是爱爱情,我珍惜初恋。”
  女生面无表情地回答:“是的,当初我爱你人高马大的外表,但现在才明白,人高马大也不能炖肉吃。”
  男生声嘶力竭地质问:“咱们不是对着湖水许诺过海枯石烂吗?”
  女生心如止水地回答:“的确许诺过,但海枯不了,石也烂不了,爱也长不了。”
  “这谈得是什么狗屁恋爱啊!”
  “狗屁”两个字是这位男生的口头禅。在他的心目中,“狗屁”两个字可以替代一切语言和一切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语言。
  说话之间,男生顺势搬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女生担心失控的男生做出不理智的行为,赶紧后退几步。男生并没有用石头砸向女生,只是狠狠地砸到了水泥地上。随着一声闷响,石头反弹后落到了男生的脚上。“哎哟!”男生赶紧弯腰捂住了脚。
  曾几何时,这对男女吵架的时候,理亏的一方往往就是通过这种苦肉计赢得另一方的谅解。但今天有些例外,女生并没过去安抚男生,而是扭头跑进了洋洋淀医学院……
  这对男女——洋洋淀医学院98届毕业生。男生,农民的儿子,名叫钱忠利;女生,官员的女儿,名字无从考证——这等平庸的女孩就像呼伦贝尔草原上的一只小肥羊,记住她的名字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情。
  钱忠利,高大魁梧,皮肤黝黑,肌肉发达。眼睛大而深陷,目光灼人,其形状像探照灯,其功能像X光机。河北省洋淀县钱家庄人氏。一家五口,父亲钱老六,母亲钱大妈,哥哥钱忠厚,妹妹钱忠星。兄妹三人都考取了大学。钱忠厚考入了北京的BJ大学——一所被中国人神化了的大学。钱忠星上了广州的ZS大学——中国校园最美的大学。可怜的钱忠利,仅仅上了本地的一所医学院——洋洋淀医学院。这所狗屁学校是由洋洋淀卫校改装过来的,医学院要读五年,不仅多蹲了一年,而且就业前景还狗屁糟糕——学医真是个吃亏不讨好的活儿。
  大学期间,钱忠利的主要精力都花在恋爱、运动、娱乐上,虽然脑袋里没有装进去多少知识,但练就了一副强健的体魄。事实上,他想学习也没有那个条件。医学院需要优秀的教师、上等的实验室、红火的附属医院,这样才能培养出合格的医学生。这所缺胳膊少腿的医学院在这几方面几乎都是空白,几幅人体解剖图是仅有的一点教具。学生学基础课就像听天书,学临床课就像听评书。在这儿学了几年,不用说当名医,自己胳膊腿上的几块骨头都没有捏明白就稀里糊涂地毕业了。医学院院长自豪地宣称:我们培养出来的学生个个体格强健,这才是医学院最大的资本。
  每次想起这句话,钱忠利就咬牙切齿地骂上一句:“狗屁!”
  钱忠利没有了女朋友,也没找到工作。他从省城找到县城,从大医院找到小医院,摸到手上的都是一堵堵冰冷的墙,始终没有摸到门。他也求助过钱忠厚,“神仙”哥哥完全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爱莫能助。他索性将被褥和书本统统卖给了收破烂的,换来两斤桃酥,打道回府。
  得知儿子的处境,钱老六石狮子般地蹲在门口抽旱烟,钱大妈泥塑般地坐在灶台边抹眼泪。念了五年大学,到头来却换来两斤桃酥,你说这是个啥买卖呀?
  村头的喇叭里正唱着京剧,咿呀了老半天也没憋出几个狗屁,但钱老六就是爱听,听的是那种感觉,正如湖南人遇上了臭干子,东北人看到了酒瓶子。钱老六另一个爱好就是读古书,他认为中国的四大名著应该是《论语》《三字经》《千家诗》《增广贤文》。他说:“没有读过这四本书的人不配做炎黄子孙!”按照钱老六的观点,神州大地上实在找不出几个炎黄子孙了。
  钱老六把自己的两个爱好做了完美的结合,他常常用京戏的腔调把“四大名著”唱出来。钱大妈对这些似懂非懂,但正是这似懂非懂的感觉,让钱大妈平添了几分对钱老六的敬意。
  钱老六把自己读过那么多书却一辈子怀才不遇的尴尬局面归结为命运。“命”,失败者的借口;“运”,成功者的谦词。没想到钱忠利生逢其时,结果还是一事无成。
  想到这里,钱老六骂了一句:“医生算什么职业啊?哪怕你做了太医,也赶不上一个七品县令。县令大小是个官,太医最多只能算个高级仆人!”
  钱大妈急忙敲打着钱老六的额头,小声说:“嘘——别让孩子听见了!”
  钱老六一听这句话,口中更冒火:“让他听见咋啦?我就是要让这个混蛋听听,同样是爹妈养的,忠厚和忠星都飞黄腾达了,唯独他成了孵不出鸡的寡蛋。也不知我钱老六祖上的哪根香没烧到,养出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您是文化人,不能总这样骂他啊!他刚刚毕业,站稳脚跟也要有个过程。”
  这句话让钱老六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已经不相信他了。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这个混蛋真让我失望!”
  那个年代,政治系、行政管理系就是好专业,因为这些专业可以从政当官。再差也得读个中文、新闻之类的专业,这类专业伸缩性强,进一步可以做官,退一步也可以舞文弄墨。小时候,爷爷给兄妹三人读儿歌时不停地念叨:“小小读书生,黄昏读五更。鸡鸣清早起,心想跳龙门。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白马紫金鞍,骑出万人看。问道谁家子,读书人做官!”
  医学,算啥狗屁玩意儿?
  村医是规划出来的
  上大学时,钱忠利经常调侃自己:“大不了就到村里开个医疗室,做一名光荣的赤脚医生!”在经过种种失落之后,钱忠利果然操办起了当村医的事。
  在去往洋淀县卫生局的路上,钱忠利盘算着局长对他的抱负将是何等感动,对他今后的工作将会何等的支持,还会把他树立为全县有志青年的标兵……正当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县卫生局的招牌便闪现在眼前。
  在卫生局大院门口,守门老汉挥着手喝道:“站住!站住!说你呢!低着头往哪儿蹿啊?”
  钱忠利真诚地解释:“我想找局长汇报工作。”
  “有预约吗?”
  “没有。我不认识局长,准确地说,局长不认识我。”
  “没预约怎么能进呢?你以为这是菜园子门啊?”
  在钱忠利的哀求之下,老汉同意帮他给办公室打个电话,对方说这种事情要找医政科。钱忠利恳求老汉放他进去,当面说得清楚一些,老汉摇摇手,懒得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钱忠利只好再哀求老汉给医政科打电话。老汉迟疑了一会,慢腾腾地拿起了话筒,动作缓慢得像卡带的盗版光碟——傲慢的老汉就是盗版的局长他爹!医政科说,要先和村干部商量,做好本村的卫生区域规划,然后再到镇上审批盖章,最后才到卫生局医政科来申请。
  钱忠利没有见到卫生局长,也没有碰上医政科长,只是在传达室打了两个狗屁电话就完事了。钱忠利真是有力无处使,对着卫生局门前的电线杆狠狠地踢了两脚,梦游一般地回了家。
  钱忠利想找村长钱华强好好谈谈村卫生规划,给这小子好好地上一课。他相信这小子一定会请他上座,上烟敬茶,感动得泪流成河!——大学生干村医,一定会成为当地的爆炸性新闻。
  他来到了钱华强家门口,没有门卫把守,直接进去了。华强家的那狐狸精老婆正对着镜子在扭动腰肢。钱忠利说明来意,她说:“哎呀,华强到镇上上班去了,要找他就晚上来嘛。”钱华强是钱忠利小学时的同学,这小子走进教室就呆得像傻子,走出教室就精得像兔子。他初中没毕业就做电工学徒了,现在常常承包一些装修工程,赚钱不少,号称是钱家庄的首富,自然有当村长、供养狐狸精老婆的资本。晚上,钱忠利又找过来,见到了钱华强,说明原由。
  钱华强一脸儿纳闷:“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大学,为什么不到大医院挣大钱?当村医能抓几个钱啊?可能还不如打工妹。”钱华强这样说,事实上是谦虚了。他心里在想,和俺钱华强比,差远啦!
  钱忠利语气中透着无限的真诚:“挣钱是次要的,我一定要给村民带来健康保障,这是我们新一代钱家庄人的责任。”
  钱华强拍着钱忠利的肩说道:“有志气!像你这样有献身精神的人真的不多了!但这件事情我当不了家,你去找村支书吧。”
  钱忠利从钱华强家里出来,直奔钱百万家。钱百万正俯卧在家里的凉席上,让老婆给他在背上按摩挠痒。曾几何时,他哪敢让老婆大人挠痒啊?他老婆是镇长的侄女,名门闺秀,把她供着都来不及。自从当上村支书之后,他的确有些腐败了。男人嘛,惯出来的毛病。
  钱忠利坐在一旁等着,感觉背上也有些痒了。钱百万舒服够了,慢腾腾地坐起来,斜着眼听钱忠利描绘他的人生蓝图。钱忠利正说到兴头上的时候,钱百万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忠利啊,你的想法很好,有理想、有抱负。但按照卫生区域规划,咱们村只能开一家诊室。忠贵在你之前已经开了一家,你和他都是我的侄子,我一碗水要端平。你想再开一家,必须得到县卫生局批准。”
  如果钱忠利再绕回到县卫生局,梦想就变成了黄粱梦。钱忠利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饭也不想吃,直接把自己扔到了炕上。
  钱老六淡淡地瞅着儿子,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问:“遇到啥麻烦了?给老子说说。”
  钱老六听了儿子的叙述之后,长叹一声道:“你小子还不明白吗?钱百万已经拒绝你了。”
  钱忠利纳闷地问:“为什么啊?我在村里开诊所,给大伙正儿八经地瞧病,难道还有错吗?”
  钱老六用烟杆敲着儿子的脑门儿说:“看样子你挨揍是白挨了,怎么还是不开窍?咱村里已经开了一家卫生室,开两家卫生室明显多余。即使你开了,忠贵的众兄弟还不撕了你!钱忠华是村里的霸王,钱百万都怕他三分,你能惹得起吗?咱村里,都是凭拳头说话的!”
  钱忠利没想到钱百万当了几年村支书,居然还懂了一点领导的艺术,跟他打起了太极拳。他气恼地说:“我就是不信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倒要看看忠贵兄弟敢把我怎样!”
  钱老六无奈地摇着头说:“你最好给我放老实点,别他妈的喝了二两烧酒,就以为自己是武松。我实话告诉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钱忠利真不明白,公众每天都在叫嚷“看病难、看病贵”,但大批大批的医学生都失业。如果是真的难,就让他们当医生啊!更准确地说,是医生找病人难,而不是病人找医生难。
  钱忠利往返于县卫生局与村支书家之间,这边让那边规划,那边让这边审批,钱忠利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不入虎穴,怎能见到虎爷?看来要搞定这件事情,必须见到局长。钱忠利趁看门老汉低头挠痒的间隙,总算溜进了卫生局大楼,敲局长的办公室,没人应。没想到见个狗屁局长,比见美国总统还难!
  钱忠利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看到医政科的门虚掩着,敲门进去。一个女孩在埋头看小说,钱忠利向她倾诉开卫生室的战略目标和伟大意义,她连眼皮都懒得抬。钱忠利的声音像吊死鬼一样在空中游荡。过了一会儿,女孩总算开了金口,站起来对钱忠利说:“你先到门外等一下,我上个洗手间马上回来。不见不散哦!”女孩子锁上门离开了。钱忠利的胃口被这泡尿吊起来了,希望这次排污能给谈话带来一点转机。钱忠利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女孩子迟迟没有出现,他终于感受到被女人调戏的滋味。她就是到天涯海角去撒尿也该回来了,这么源远流长的尿足以把干旱的洋洋淀浇得洪水泛滥!
  天色慢慢暗下来了,女孩始终没有出现。钱忠利无奈地走出了卫生局大院。他又饿又渴又气,实在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他固执地认为,门前的电线杆就是狗屁局长,冲上去狠狠地踹了几脚;那围墙上的野藤就是狗屁女孩,冲上去掐断了几根……
  钱忠利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规划”:有门路的人通过规划把自己“规”上去了,做龟孙子的被别人给“龟”下来了。发音都是“gui”,结果完全不同,这就是很多领导开口闭口喜欢谈规划的原因。领导说:“这块地的规划是做工业园的。”一句话把很多对这块地有想法的人都给挡回去了。领悟能力强的人一听就明白了,知难而退。听官人讲话,就像听天书,要听出弦外之音。高手不仅要听懂官话,还要能翻译成老百姓听得懂的语言。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是:“这块地是留给我的小舅子开厂子用的,你们这些龟孙子就别打主意了。”听不懂官话的人还在那里死磕,自焚啦、上访啦,难怪有一位白痴教授感慨:“百分之九十九的上访户都是白痴。”
  当村医是一个何等崇高而又渺茫的理想,就像一个非洲黑小子妄想到美国当总统,还恳求前总统的美女夫人给他做国务卿。
  狗屁眼泪很稠
  钱忠利的工作没有了指望。他们这一届分配到县城的医学生有二十人,县人民医院和中医院最多只能接收六人,这六人基本上是这两家医院的职工子女。不用说只要六人,哪怕这两家医院要六十人,仍然轮不上你钱忠利——还没有正式上班,就敢到卫生局闹事!这种影响和谐的人一定不会吃到好果子!
  钱忠利没有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心里抱怨自己的母校误人子弟。狗屁扩招害死人,有些地方院校真够大胆,一百多名教师,居然招了上万名学生,这就是广种薄收的教育经济。一百多名鸭老板赶一万只鸭子都困难,更何况是教书育人呢?
  烂学校的校长不是教育家,而是包工头,他们的嗜好就是贷款盖校舍。校长拍着胸脯说:“只要银行敢贷款,多少钱我都敢要!”胆大的校长碰上了不要命的银行行长。行长端着酒杯说:“只要你敢要,我就敢给!”校长与行长斗胆,把教育气球越吹越大。钱忠利的理想就被这两个狗屁给吹破了。
  钱忠利耐心地等待分配的消息,足足等了三个月。钱忠利不断地往县医院跑,但对方说不清楚,让他到卫生局去。卫生局的老汉早已认识他,他是挂了号的闲杂人员,老汉根本不让他进去。
  除了在卫生局门前踢电线杆、掐野藤之外,钱忠利就是在家里睡觉,在村头的小溪边钓鱼,在洋洋淀的芦苇里寻野鸭蛋。无聊透顶的时候,钱忠利躺在凉席上,抓一只蚂蚁放在自己的肚皮上,给这个小家伙一个宽广的表演舞台。村民们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心理素质如此之好的钱忠利居然也扛不住了。
  “忠利啊,你什么时候上班啊?大伙还等着让你瞧病呢!”有村民装出一脸关心的样子。
  “忠利啊,你读书拿到了毕业证吗?有毕业证国家就应该给分配工作啊!”有村民表现出愤愤不平的样子。
  “忠利啊,你上大学为什么比别人多读了一年啊?是不是成绩不好留级了?你高中时的成绩就不咋地,大学也该奋起直追啊!”有村民表现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忠利读了个啥大学啊?还不如华强学个电工。华强早上背着电工包出去,晚上就背着白花花的银子回来。抓钱太厉害了,真是个电老虎!”这个村民有点二百五,直接给钱忠利亮了红牌。
  忠利长、忠利短,像软刀子刺进了钱忠利的心窝。他感觉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众矢之的。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却梦见自己正在高考,竟然一道题都不会做。他只好从口袋里掏小纸条偷看,突然看到监考老师走过来敲课桌。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醒了。敲打声原来是钱老六敲着烟杆在骂他:“有能耐,到外面去闯闯,别蹲在家里。整天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让老子心烦!”一次高考让钱忠利一辈子做噩梦,他不清楚“高考机器”钱忠厚梦见高考时是噩梦还是美梦。
  这些天,村民再也没有听到钱忠利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了。
  酷暑慢慢地消退,门前那棵银杏树上茂密的叶子慢慢地变黄了,稀稀疏疏地悄然落下。
  当深秋的凉风吹落最后一片黄叶的时候,钱忠利终于拿定主意到广东去做医药代表。临行的前一天,他一个人坐在银杏树下沉思着,感觉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深沉。脚下一层厚厚的银杏叶,随着秋风轻轻地翻动,似乎也装出了一副沉思的样子。
  前些日子有同学来信,说他们班上五十名难兄难弟,最有关系的进了省城大医院,最优秀的进了地区医院,最能钻营的进了县医院,最大胆的做了医药代表……到如今,只剩下最玩世不恭的钱忠利,坐在老房子的银杏树下,盘着腿,望着天,和银杏叶一起沉思默想。
  ——碧云天,黄叶地,却道天凉好个秋。
  临别毕业,睡在上铺的兄弟谢名贤曾经跟钱忠利嘀咕,说俩人一起到广东做医药代表行不行?钱忠利说,医药代表?狗屁药贩子?谢名贤郁闷地挠挠头,说“算是吧”。钱忠利扑哧一笑,说:“咱们学了五年临床医学,丢掉专业去卖药,丢不丢人?讲大道理,是对不起国家多年的栽培;讲中道理,体现不了人生价值;讲小道理,简直让人看不起,笑掉大牙!”
  谢名贤热脸碰到了冷屁股,无奈地说:“现如今,咱们的大中国,临床医学专业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钱忠利嘲讽道:“名贤,你他妈的连说这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你根本没有尝过那块鸡肋的味道!”
  谢名贤完全能够理解钱忠利——失恋的男人,惹不起的主。但俩人毕竟是厮混了五年的好兄弟,毕业后也常联系。
  谢名贤通过同学引荐到了广东,投奔了一位师兄。师兄是八年前被招聘到河北省石头药业集团的,那时进这个药厂工作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只有班上品学兼优的少数同学才能进入,让很多人眼红,也造就了不少神奇的校友。到如今,这位师兄已经做到了广东省总经理,谢名贤光荣地成了师兄手下的一名医药代表。
  谢名贤在师兄的帮助下,稍稍站稳了脚跟,就迫不及待地给钱忠利写信:如果进不了医院,可以考虑到广州来做医药代表。信中描绘了广东的繁荣,还告诉他深圳与世界接轨了,当年到深圳比今天到美国还要难,是很多人向往的地方。
  谢名贤在信中讲到的两件事,让钱忠利有些心动。第一件事是深圳著名风景区——世界之窗,这个景点把世界有名的景观全部集中到了一起。多好的创意,多好的风景。景区内的艾菲尔铁塔太壮观了,比法国的那个艾菲尔还要艾菲尔!还有那晚上的演唱会,气势磅礴,是你坐在家里做一万种设想都想象不到的磅礴!第二件事是南海岛上的沙滩。他说海滩上的女孩是如何漂亮,是中国美女的大本营。一大群美女穿着三点式泳装,围着你转来转去,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不像班上那几个女生,有几个男生追,还以为自己是白雪公主呢。
  这一年,钱忠星刚刚到广州上大学。入校不到几个月,正处于新生躁动期。她极力鼓动钱忠利尽快南下:“不用说赚钱,开开眼界也是值得的。ZS大学的北门紧邻珠江,我晚上到珠江边散步,对面的二沙岛绿树成荫,景色秀丽。游船上灯光辉煌、歌声悠扬……”钱忠星误以为整个广州都像二沙岛一样的美,她根本不清楚广州也有“城中村”。
  在大家的鼓动下,钱忠利朝着银杏树狠狠地踢了一脚,嘴里骂道:“什么狗屁世道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对于儿子南下广东的决定,钱老六没啥意见。他只是坐在门槛上一如既往地抽着旱烟,让烟雾缭绕着自己的脸。不管反对也好、赞成也罢,做老子的永远不会在儿子面前放下架子。做妈的就不一样了,她一边干净利索地给儿子收拾行李,一边给儿子训话:
  “听说那边的坏人很多,抢包的、贩毒的,满街都是。遇到啥事情了,闭着眼装着没看见。广东毕竟不是咱钱家庄,懂吗?
  “听说那边的车很多,大卡车、拖拉机、三轮车啥都有。你过马路时留心点,懂吗?
  “听说那边的人啊,只认钱不认人。你打小就爱帮助人,心太实,出门在外,要改改,懂吗?”
  钱大妈的絮絮叨叨是没有止境的,只要钱忠利一刻没走出她的视野,她就会讲出无数个“听说”。
  听钱大妈这样一讲,听者还以为她是个老广东。事实上,她也没去过广东,就连钱忠星到广州上大学,家人也没舍得花路费送她。所有的“听说”都来源于钱忠星寄回来的两张信纸,加上个人的主观想象。钱忠星也没有迈出过几次校门,也是听其他同学说的——这就是道听途说的由来。
  钱忠利临走的时候,照例去井台边打了一桶水,高高举起,倒在了头上。水顺着身子流下来,在地上流出了一条条的水道道,像给大地留下的一道道泪痕。
  钱老六站在不远处看着儿子,表情淡漠。当钱忠利擦干了身子,穿好了衣服,拎起行李要走了,他才闷声说了一句:“你娘的话,都听进去了吗?”
  钱忠利爽快地回答:“听进去了。”
  “那好,你走吧!”说完,钱老六低着头,背着手离开了。
  钱忠利望着老爸的背影——老爸的脊背明显弯了。等到父亲像一张弓的时候,子女就变成了离弦的箭,飞得无影无踪。
  钱忠利向村头走去。他知道老妈一直挂着那张大慈大悲的脸,盯着他的背影,但他一直没有回头,以此炫耀男子汉的气概。一直走过了拐弯处,他忽然觉得脸上凉飕飕的,伸手一摸,竟然摸下了一把泪水。
  狗屁眼泪,很稠。
  爽歪歪地喝酒
  钱忠利经过两夜一天的颠簸到了广州。谢名贤到火车站来接他,老同学见面,热情地拥抱了足足两分钟。俩人乘公交车来到了三元里站,谢名贤暂时栖身在这里。钱忠利知道三元里人民抗击英军的伟大事件,不由得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敬意。
  谢名贤带着钱忠利进入牌坊之后,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小房子凑在一起,和钱忠星在信中描写的广州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拐进了一条小巷,又拐进了另外一条小巷,小巷一条连着一条,很窄,只能供两个人通行。
  如此深长的小巷子,如果走出一位撑着小花伞的丁香姑娘,那就更加意味深长了……钱忠利没有看到清纯的丁香姑娘,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发廊。钱忠利问谢名贤:“怎么这么多发廊啊,是不是广州人全部集中在这儿理发啊?”
  谢名贤告诉钱忠利:“这些发廊妹根本不会理发,甚至连洗头都不会。那些女孩都是做皮肉生意的小姐。三元里号称是‘广州的鸡窝’。”
  钱忠利听后脸腾地红了,但又掩藏不住好奇,经过发廊门前时忍不住多瞅一眼。里面的女人一个个浓妆艳抹,穿着低胸的罩衣。那个低胸开口开得恰到好处,让人若隐若现地看到那个部位,想象看不到的那些部位——这就是现在很时髦的体验式营销——用眼睛体验,用身体成交。钱忠利顿时感觉身上的三万六千个毛孔里的雄性激素在窜动——窜动也是白窜动,窜不动了自然也就不窜了。
  七弯八拐,他们来到了谢名贤的出租屋。这些房子一栋紧邻一栋,中间只有大约五公分的间隙。屋里光线很差,黑黢黢的一片,大白天却比乡下的夜晚还要黑。
  出租屋一室一厅,外加卫生间,面积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平米,可以想象这个套间是何等的迷你和袖珍了。房间里面放了个高低床,还是大学时期的老规矩,钱忠利睡下铺,谢名贤睡上铺。
  钱忠利问:“勤劳勇敢的三元里人民还住这种狗屁房子?”
  谢名贤笑道:“别忧国忧民了,三元里人民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们都住进了高档小区,这些自建房是他们出租给打工人群赚外快的。”说着谢名贤还用手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高档小区——金桂元。
  疲劳的钱忠利躺在高低床上美美地睡着了。坐火车硬座的人一定能体会到睡高低床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钱忠利一觉醒来就到了夜晚,此时,整个三元里都醒过来了,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在小巷中懵懵懂懂地挤动。
  谢名贤带着钱忠利熟悉这些小巷,告诉他牌坊门前是机场路,直接通往广州白云机场。机场路上车水马龙,满街都是奔驰、宝马等豪华车。钱忠利站在街边默默地思考,他不敢奢求这些名车,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立足之地。名车在钱忠利的面前缓缓前行,像农村大粪池里蠕动的蛆。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恨上了名车,在他的眼中,名车还不如那些白乎乎、胖乎乎、傻乎乎的蛆!
  他乡遇故知,谢名贤咬紧牙作出了最高规格的接待。他带钱忠利到大排档吃了一顿海鲜,喝了很多啤酒,说了许多大学时期的典故和对未来创业的美好展望,感到非常尽兴。
  十一月,当北方凉风阵阵的时候,广州却还是狗屁闷热。傍晚喝啤酒是一件非常爽快的事情。他们有点醉意了,东倒西歪的,这就是喝酒的最佳境界——“爽歪歪”。
  俩人一边走一边唱歌,走到了三元里牌坊路口,谢名贤问道:“旁边有个三元里抗英纪念公园,环境很好。如果你感兴趣,我带你去看看?”
  “改天吧。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脚有些肿,走不动了。”
  “那我带你去洗脚,消消肿?”
  “洗脚?洗啥脚?”
  “广州有一种休闲活动叫洗脚,服务人员帮你洗脚按摩,脚上穴位多,能够健身祛乏,让你见识见识?”
  钱忠利做梦也没有想到世上还会有这样的狗屁职业,听起来真新鲜,想到这个点子的家伙简直比爱因斯坦还聪明。钱忠利高兴地答应了,他开始嗅出了一点广东人的味道——稀里糊涂地赚钱,爽歪歪地花钱。
  俩人找到了一家洗脚城。里面的生意特别红火,还要排队叫号,和医院排队挂号差不多。洗脚问题也是民生问题,广州亟待解决洗脚难、洗脚贵的问题!
  女孩子拎着一桶热水过来了,帮钱忠利把脚洗干净后,就开始给他捏脚。女孩子的手刚一碰上去,钱忠利就忍不住笑。别人怕捏脚是因为不受力,钱忠利却是不受痒。谢名贤笑着说道:“怕痒的男人将来一定怕老婆!”
  钱忠利实在是受用不起,但花钱买了时间,女孩子要想办法把时间折腾掉,就只好给钱忠利捏手了。
  谢名贤在旁边笑道:“捏脚捏手都一样,广东人就是把猪蹄子叫做‘猪手’。”
  钱忠利说:“你别以为自己提前来了几个月,就把我当成了乡巴佬。”
  不知是太累,还是女孩捏手的缘故,钱忠利和白天一样,睡得很香——梦见了洗脚城的女孩牵着他的手。
  医药代表
  钱忠利跟着谢名贤来到了石头药业广州分公司办公室,见到了师兄万新奇总经理。万总在广州待了八年,算得上老广州了。他沉稳大方,握手、让座、泡茶,一条龙服务,娴熟而顺畅。谢名贤恭敬地站着,等钱忠利入座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万总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算做走马观花的面试,然后打电话叫来谢名贤,让他带着钱忠利先熟悉一下市场。谢名贤愉快地答应了,说只要我们兄弟俩在一起,就没有闯不过去的难关!万总笑了笑,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钱忠利想,学医的做医药代表,虽然算不上“门对门”,但至少算得上“斜对门”。现在不就是时兴狗屁“交叉学科”吗?据说交叉学科的第一门公共基础课叫做“歪门邪道学”。
  钱忠利想到自己学过医,再与医药代表这个职业一交叉,肯定很有专业优势,至少和医生多了一点共同语言。
  谢名贤问他上班的感觉如何?钱忠利疑惑地问:“上班?我的办公桌在哪里?我还没上班啊?”
  谢名贤笑着说:“你还想要办公桌啊?你以为你是国家干部啊?实话告诉你,我们的办公桌就是医生的诊断桌,我们的办公室就是广州大大小小的医院,你明白吗?”
  听到这句话,钱忠利脑子里响起了嗡嗡声,感觉脑袋变成了马蜂窝!
  谢名贤告诉钱忠利:“做医药代表就是要像孙悟空那样,让自己变小、再变小,小到能钻进医生的钢笔里,指挥医生去开药。这样老板有钱赚、医生有钱赚、你也有钱赚,大家就共同富裕了。”
  钱忠利跟着谢名贤来到一家医院,刚进医院大门,随着一声刺耳的警报响,一辆救护车就开了进来。医生、护士很快跑出来,抬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跑进了抢救室。一个农民工模样的家伙要跟进去,立刻被赶了出来。护士说:“病人现在很危险,你们马上交钱去,我们要进行抢救!”
  农民工急得原地直打转,嘴里哀求道:“我们身上没有钱。我们一起出来打工,谁知脚手架突然断了,黑子一把把我推开,可黑子他却……呜呜呜呜!”说到这里,魁梧的汉子竟然在护士面前咧嘴大哭起来。
  但农民工口里说的黑子着实让钱忠利吃了一惊,他急忙跑上前拉着那农民工问:“你说黑子?是不是河北钱家庄的黑子?”
  农民工说:“是河北的啊,哪个庄的就不知道了。就知道他的儿子叫黑蛋,每天都是黑蛋长、黑蛋短的,听说他家里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叫菜花。黑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只知道拼命干活儿。呜呜呜呜……”
  钱忠利心里一惊,赶紧冲过去说:“你别光顾着哭啊,你们工头呢?让他赶紧来交钱啊!”
  农民工无奈地说:“工头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钱忠利转身对护士说:“救死扶伤是医务人员应尽的义务,你们现在全力抢救病人。如果出了问题,可别怪我们农民工闹事!”
  护士并不怕钱忠利的威胁,冷笑着说:“你们出来打工不容易,我们护士也不容易。我们只能听医院领导的。人,我们先救着;钱,你们赶紧交。希望你们也考虑我们的苦衷,别让我们为难,好不好?”
  谢名贤过来拉着钱忠利要离开。钱忠利挣脱着,继续对护士吼道:“你们算什么狗屁医院啊?没有钱就让病人等死吗?”
  护士平静地说:“我不收钱,这个药由谁掏钱?医院规定,谁没收回医疗费就扣谁的工资,我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啊!”
  谢名贤小声提醒钱忠利:“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好好想想,人家工头都跑了,你在这里充什么大尾巴猫?注意到没有,当你和小护士吵架的时候,旁边那个农民工已经准备溜了。他一跑,看你怎么脱身?”
  经过谢名贤的提醒,钱忠利果然看到农民工开始朝着医院大门口磨蹭,钱忠利厉声叫道:“你这个狗屁往哪里跑?给我回来!”
  农民工期期艾艾地说:“我要回去找工头,让他来交钱!“
  钱忠利对着农民工吼道:“你不是说工头跑了吗?你还能到哪儿去找啊?你赶紧回来,先照顾黑子再说,黑子救了你的命,你还想溜,这算什么狗屁良心啊?”
  这时,几个保安过来了。客客气气地将钱忠利和那个农民工请到一间屋子里喝茶,又催促他们打电话,赶紧找人送钱来。钱忠利明白医院是害怕他们把病人扔在这里不管,所以就把他们软禁起来了。但保安又倒茶又递烟的,哪里也挑不出毛病来。看样子这类事情发生得不少,医院对付逃款的家属倒是很有经验。
  过了一会儿,一个保安进来把钱忠利喊了出去。门外站着谢名贤,他拽着钱忠利就走,一边走一边数落:“难道你不能少管一点闲事吗?你怎么还改不了这种江湖义气的脾气呢?别人遇到这样的事都躲得远远的,唯恐惹上麻烦。你老兄倒好,大老远出来打工,偏偏抢着往身上拽。你是不是脑子里进水了?”
  钱忠利辩解说:“黑子遇到了难事,难道不应该伸手相助吗?”
  谢名贤向钱忠利求饶道:“现在这世道,个人自扫门前雪。我的祖宗,你知道我胆小,你再别给我惹事了。”
  钱忠利愤怒地说:“个人自扫门前雪?如果急救室里躺着的是我,你帮不帮我?你会不会见死不救?”
  “忠利,你别和我抬杠了,我现在郑重地跟你说,我们来医院是推销药品的,不是来学雷锋的!如果不是我赔着小心送给保安两盒烟,你小子现在还被人家扣着呢!我们现在是工作时间,如果你再待一分钟,我就算你脱岗了!”
  谢名贤说完转身就走。钱忠利站在原地望着谢名贤的背影,发热的头脑渐渐地冷静下来,急忙大踏步地跟了上去。
  临近中午,谢名贤和钱忠利从医院药剂科里走了出来,脸上露着笑容。药剂科主任还比较痛快,说能不能进药主要看你们的表现了。谢名贤当场就表现了一下,塞给主任一个信封。
  出来以后,谢名贤说信封里装的是鱼食。看到钱忠利诧异的目光,谢名贤淡淡地说:“钓鱼不是要挂鱼饵吗?钓人嘛,最好的饵料就是钱喽!”
  钱忠利说:“送他们钱,咱们不是赔了吗?”
  “赔?”谢名贤笑着说,“咱们这是吃小亏占大便宜。你想想如果不喂他们,哪个医院会用你的药?做咱们这一行,学问大着呢!”
  说着话,他们又来到了抢救室门前,看到那个农民工正捏着一张收费单急得团团转。钱忠利拿过收费单一看,三千多块钱的医疗费用。钱忠利不顾谢名贤的阻拦,气冲冲地冲进了护士站,质问什么药这么贵,几个小时下来要这么多钱?
  护士刷刷地打出药品清单,一抬手亮出了“明码实价”。钱忠利一看就恼了,里面赫然也有石头药业的药品,非常便宜的针剂,到了医院竟然翻了十多倍!他把单子摔给护士,大喊道:“你们这些骗子!几块钱一支的抗生素,居然卖到了几十块钱!”
  谢名贤冲上去,拖着钱忠利跑出了医院。这时,谢名贤的手机响了,万总让他带钱忠利马上回公司。
  万总对钱忠利说:“药剂科长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说你在医院闹事,要中断和我们的业务关系。看在咱们师兄弟一场,我不难为你,请你离开吧。”
  钱忠利知道自己这次闯大祸了,他和谢名贤一起走出了办公室,说:“名贤,实在抱歉,让你的业绩也受到了连累,我真是有些犯浑了。”
  谢名贤狠狠地给了钱忠利一拳,说:“你哪里是犯浑,简直是犯病!我在这家医院的业务全被你毁了!”
  钱忠利就这样失业了,他又回到医院急诊科,想看看黑子,但黑子已经转走了。在去往出租屋的路上,一转眼下起了大雨,南方的天气说变就变。钱忠利跑到医院门前的芭蕉树下避雨,狗屁芭蕉叶长得很大,但完全挡不了那狗屁雨。几分钟,钱忠利变成了落汤鸡;十几分钟,钱忠利变成了落水狗。
  谢名贤想把钱忠利介绍到其他公司做医药代表,钱忠利摇头拒绝了。他不想做这个行当了,真的不想了,医药市场是个看不见底的泥潭。
  中国出了个红桃Q
  又是一个周末,钱忠利到三元里附近的利安大厦参加红桃Q公司的人才招聘会。该公司的招聘广告占据了《广州市场报》整整一个版面,一看狗屁广告,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可等闲视之的大公司。
  招聘现场设在利安大厦的五楼大厅,前来应聘的人顺着楼梯排队排到了大厦外面的马路上,估计一天来应聘的不会少于三千人。面试官慢条斯理地接待应聘者,有意留下等待的时间让应聘者看完大厅里的公司宣传片。宣传片介绍,中国三分之一的人都患贫血,红桃Q公司花了三亿元购买了国际先进专利技术,以民族兴亡为己任,要治好这几亿中国人的贫血疾病。宣传片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句广告词:“呼儿嗨哟,中国出了个红桃Q。”站在钱忠利前面的两位女孩还在窃窃私语:“呼儿嗨哟,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什么时候变成了红桃Q啊?”前面两个人说归说,还是紧跟着长龙队伍挪动脚步。
  除了产品宣传片之外,还有企业形象片,电视里反复唱着红桃Q企业之歌:“……只有逗号,没有句号……”
  站在钱忠利前面的两位女孩又在窃窃私语:“妈呀,如果一篇文章只有逗号,没有句号,那不把读文章的人读得憋死才怪。”播音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自鸣得意的广告词,丝毫没有被憋死的征兆。画面切换到了一个广场,广场上是几千人列成的方队,一位中年男人跃上了高高的主席台,跳跃的动作明显是电影特技剪辑,有点李小龙飞跃的味道。这位领袖级的人物就是公司总裁谢大鸣。谢大鸣带着全体员工举起了拳头,开始“大鸣”:“保底三十亿,争取六十亿,想着一百亿!前赴后继,誓师保底!”几千人跟着一起“大鸣”:“前赴后继,誓师保底!”排山倒海的“大鸣”,外加特技制作,让人感受到山摇地动的壮观,让应聘者热血沸腾。
  钱忠利凭着“豁出去了”的心态,竟然顺利地被红桃Q公司聘用了,他的岗位是“咨询医生”,待遇只有两千多块钱,但毕竟是大公司,有发展前景,年轻人奔的就是个前途,待遇低一点也能忍受。钱忠利多方查询了公司的产品资料,红桃Q生血剂含有补铁的成分,应该是治疗缺铁性贫血的。公司组织了一个星期的培训,培训师给新员工洗脑:“红桃Q生血剂上治头皮屑,中治心、肝、脾、肺、肾,下治脚气。对所有疾病都有辅助疗效,有病治病,没病防病,吃了能延年益寿,提高免疫力”。不管你现在信不信,至少你曾经相信过!
  “产品对老弱妇儿的作用更为明显。3月到6月公司推出的是状元装,7月到10月推出女性装,11月到次年2月推出礼品装。包装千变万化,里面永远装着酱油色液体。”
  培训结束后,钱忠利走上了市场,他这才明白什么叫狗屁咨询医生。《红桃Q营销手册》中提到了一个新名词叫做“三子登科”:“一人打场子,一人守摊子,一人发报纸。”三子登科就是三个人组成一个宣传小分队。“打场子”的人拿着喇叭在周边吆喝,“守摊子”的人坐在小桌子前看货,有人过来时帮忙测血压,循循善诱地把来人的疾病扯进酱油色的小瓶子里去。钱忠利是咨询医生,就是守摊子的那位。“发报纸”的人在社区周边发宣传小报,招揽大家过来咨询。
  公司的宣传轰轰烈烈,员工心中都有那一百个亿。员工白天做宣传,晚上趁城管下班的时候,到处去张贴宣传海报。所有的海报都是一个巨大的红色逗号,这就叫做“一夜红”。城管白天还没有把这些海报全部撕完,第二天晚上海报又贴了上去。农村的猪圈上、厕所上也印满了红色逗号,员工的衬衣上、裤子上到处都印上了红色逗号。每个省每年要完成十亿个逗号的任务,听说青海、新疆等省墙壁太少,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刷逗号,宣传人员只好把逗号刷到了牛马的屁股上。
  钱忠利也参与到公司的宣传洪流之中,白天做咨询医生,晚上到乡间田野去刷逗号。钱忠利还写了一篇题目为“无怨无悔乡间行”的小文章,发表在公司的内部刊物上。这篇文章被评为一等奖,并得到了一千块钱的奖金。钱忠利是最缺少文学细胞的人,上中学时一想到要写作文,浑身的痱子就炸开了花。但这篇文章不是写出来的,是直接从胸中涌出来的。钱忠利终于明白了钱忠厚的教导——“真情实感才能写出好文章。”钱忠利想,在这种情况下还没有心动和行动,那将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冷血动物啊!
  钱忠利进公司的这一年是公司最鼎盛的时期,公司当年的营业额接近二十亿,没有完成三十亿的保底目标。钱忠利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流泪了,他感觉自己还不够努力,没有完成伟大的事业,对不起大鸣总裁。
  但他相信有了今年的基础,明年一定会突破三十亿。他甚至感觉自己有没有钱都无所谓,关键是要成就公司的大业。今年春节,他回老家了,也是他南下广州之后第一次回家。虽然他没有赚到多少钱,但是在一个大公司做到了经理级别,也对得起家人了。他回家时,把公司发给他的部分带有逗号的衣服也捎了回去。钱老六穿着印有红色逗号的衣服在村头村尾晃动,不停地到村医钱忠贵门前去“爽歪歪地示威”:有种的,你也弄个经理当当?
  让钱忠利始料不及的是,第二年整个保健品市场急转直下,红桃Q生血剂更是一溃千里。广东的补血保健品血耳上市了,听说也是从国外花三个亿买回来的高科技产品。史大帅沉沦多年之后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这个老江湖把过去做死了的补脑产品“脑钻石”换了一个包装,更名为“脑宝石”,又推了出来,分割了学生市场。TT口服液靠“每天给你一个新太太”的诱人广告分割了女性市场。巨人红桃Q生血剂被分割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保健品巨人红桃Q公司浑身都在流血,每天喝红桃Q生血剂也无济于事。
  广东片区总经理曾大斌给钱忠利打电话,让他过去一趟。钱忠利相信老总这么郑重地给他电话,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他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红桃Q逗号T恤衫,以表达自己与公司共存亡的决心。
  曾大斌递给他一个红包,语重心长地说:“目前,咱们公司运行太艰难了,不得不大规模地裁员,知道你这一年多的时间为公司浴血奋战,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你将被载入红桃Q公司的史册!但兵败如山倒,现在很多供应商、广告公司都把咱们公司告上了法庭,你提前撤退吧,断后的重担就由大斌来完成。只要公司渡过难关,我大斌第一时间就请你再度出山!”
  曾大斌说着说着流泪了,钱忠利听着听着也流泪了。钱忠利走出了曾大斌的办公室,一个人顺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行走。经过垃圾桶的时候,他扔掉了身上的那个狗屁逗号衫,给自己在保健品领域画上了一个无奈的句号。
  在贫穷中挣扎
  当钱忠利在生活的泥潭中苦苦挣扎的时候,谢名贤却在药品销售的康庄大道上阔步前进。在景色繁华如花园、人情冷淡如沙漠的广州城,金钱变成了一个人的价值坐标。经过经验的积累、能力的积累、关系的积累,谢名贤慢慢地找到了坐标原点,明确了前进的方向。
  1998年,谢名贤被提升为广州地区的经理。换而言之,他除了获得自己直接销售的提成之外,整个广州地区的业务他都能拿一份提成,个人待遇翻了一番。
  他们从暗无天日的小胡同搬到了一个八成新的住宅小区,租了一套两居室,带厨房和卫生间。他们终于能够躺在床上看窗外灿烂的阳光,终于能够没心没肺地唱着“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的歌了,终于能够去大排档大杯大杯地灌啤酒,然后,深一脚浅一脚、爽歪歪地回出租房。
  谢名贤月薪过万的时候,钱忠利两千块钱的工资没有了着落。同样的爽歪歪,不一样的心情。钱忠利每天一大早就出门找工作,很晚才回来。他懒得说话,裹着衣服倒头便睡,睡不着就趴在床上稀里哗啦地看招聘信息。
  房东来收房租了,笑呵呵地从门缝里露出了一张向日葵似的脸。
  钱忠利不耐烦地说:“到时间了吗?才几天你就来收房租?”
  房东依旧笑呵呵的模样:“每个月都是十二号收房租啊?”
  钱忠利冒火了,说道:“我现在没钱,等我有钱的时候你再来收房租吧!”
  这句话让房东感到恶心,舒缓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急促了:“哟——小伙子,这是怎么说话啊?您看上去不像是随便赖房租的人啊。”
  就在这时,谢名贤推门进来了,一见这场景,心里就明白了。他笑呵呵地说:“阿姨,您是收房钱吧?我这里有,我这兄弟最近有点手紧,你就别跟他要了,以后您只管找我就行了。”说完,谢名贤取出了钱包。
  “谁说我手紧了?不就是几个狗屁钱吗?”钱忠利冷不丁地从床上飞了起来,把站在一旁的房东吓了一跳。钱忠利从内衣兜里往外掏钱,全是些散碎的零钱,看上去还不够。他又翻开铺板开始找钱,又打开行李箱继续翻找,每找到一张钱就狠狠地往桌上一拍。零钱在哭泣,他的嘴却很硬:“谁说我没有钱?”“你看这不是钱吗?!”钱忠利眼里冒着火,恶狠狠地盯着房东。房东从谢名贤手上接过房租赶紧跑掉了。钱忠利对着她的背影一字一顿地说:“我,钱忠利,现在穷点,终究有一天,会有钱的!”
  房东一边逃跑,一边还在犯嘀咕:“这年头,有钱的脾气大,没钱的火气大。”
  谢名贤在钱忠利的背上拍了一下,安慰道:“忠利,你何必呢?咱们是好兄弟,没有必要这样。我帮你也是应该的……”
  “你给我闭嘴!我钱忠利有钱,并没有手紧,我跟你住在一起,不会让你多分担房租的!”说完,钱忠利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嘭地关上门,一头倒在床上,随后用被子捂住了脑袋……
  谢名贤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捏了几把,他不明白昔日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就连饭票都混在一起的好兄弟,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怎么一踏入了社会,钱的问题突然就变得敏感起来了。从此以后,谢名贤说话变得小心了,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好,伤了钱忠利的自尊心。
  这年秋天,谢名贤买了一部经济型轿车——赛欧。有了先进的生产工具,工作效率也提高了很多,谢名贤开着车在各家医院之间穿梭,在机场路上狂飙,与保时捷跑车赛速度,与军车拼闯红灯。从一无所有到有车一族,难道不应该张扬一下吗?
  有了钱,有了车,自然有了女孩子。女孩子天生就是藤,看到大树自然就会依附,继而开始攀爬。树有多高,藤就能爬多远,展开的枝叶,像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红旗。
  没过多久,谢名贤花中选花地挑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小美作为女朋友。
  钱忠利跟谢名贤开玩笑说:“把你选剩的女孩子,介绍一位给我嘛。”
  谢名贤笑着说:“这还不简单吗?你我是好兄弟,有福就应该同享,包括艳福!”
  很快地,钱忠利身边也有了一位女孩子,名叫小丑。谢名贤和小美有了实质性进展,钱忠利和小丑却还是若即若离。
  周末,谢名贤开车带着小美、小丑、钱忠利一起兜风。风儿灌进车窗,大家都兴奋地狂呼乱喊,钱忠利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大家跑进一家舞厅去蹦迪,跳累了就要饮料喝。就在兴头上的时候,小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怎么总让名贤掏钱啊?”
  钱忠利本能地被饮料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谢名贤急忙站起来圆场:“我和忠利是好兄弟,我们的钱都是混在一起的。我花就是他花,他花也就是我花,从来不分彼此!”
  虽然谢名贤的话是这样说,但钱忠利还是从小丑的眼中读出了许多不屑。他屈辱地喝掉了最后一口饮料,狠狠地将饮料杯摔在地上。嘴巴里冒出了两个字:“狗屁!”随后,他拔腿跑了出去。谁喊也不应,大家追出去,看到钱忠利像一匹受伤的野马,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钱忠利走在路上,一曲悲凉沧桑的歌曲响了起来: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如今你四海为家。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
  如今已悄然无踪影,
  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
  曾让你遍体鳞伤……
  钱忠利默默地听着,喝下去的饮料突然涌上来,味道极为苦涩。钱忠利强忍着咽下去,泪花却从眼睛中冒了出来。
  小美到出租房来的次数多了,钱忠利感到有些不自在。给别人做灯泡,当事人没什么感觉,灯泡却很难受。钱忠利不好意思住在里面了,毕竟自己没有付房租。无论谢名贤怎样说“不碍事”,但有目共睹地碍事了。
  谢名贤看着好友,心情纠结地说:“咱们是兄弟,真的没啥,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就不让小美来了!”
  钱忠利微笑着拍拍谢名贤的肩膀,啥也没说,提着一床破被褥和几件脏衣服走四方去了。钱忠利前脚搬出去,小美后脚就把全部家当搬了进来。钱忠利住了半年有阳光的房子,又被现实打回了原形,他像一只打了败仗的松鼠,又悄悄地钻进了三元里小胡同。
  临近春节,谢名贤请钱忠利喝酒,开门见山地说:“你要想装出世人皆醉我独醒,你的出路就是跳江!我最后一次跟你说,你也是最后一次听我一句,春节之后肯定会有医药代表离开,你就把他的业务接过来,销量直接做上去了,你也就脱贫了。”
  钱忠利搓揉着手里的酒杯,云山雾罩地说:“春节过后再说吧。”
  农历腊月,谢名贤开着香车、带着小美回家了。一辆赛欧,从广州开到河北,没有一定的精神信念是很难开过去的。谢名贤开得很顺当,抓住方向盘高歌猛进,小美坐在副驾上鼓掌加油,像汽车拉力赛似的,一转眼就来到了河北老家。父老乡亲们都知道了,开着香车、挎着美女的是谢名贤经理。
  一无所有
  钱忠利没有经理头衔,也没有了钱,自然而然,春节也不回老家了。钱忠厚和钱忠星执意要他回老家,一家人好好聚一聚。但想到乡亲们那审视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议论,钱忠利心里还是发冷,最终没敢回家。他终于明白,项羽宁可自杀也不回江东,不是勇敢,而是怯懦。
  钱忠利终于明白,世界上有一种比贫穷更糟糕的生活叫做一无所有。他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唱着《一无所有》,唱得软绵绵的,没有崔健的那份理直气壮。一个人过年,是怎样的滋味,恐怕只有钱忠利自己知道。钱忠利从睡梦中饿醒了,翻箱倒柜找食物,唯独只剩下悬挂在墙壁上的一根瘦骨嶙峋的小葱!不吃饭本来就是一件相当理亏的事情,更何况还是大年三十呢?真是有点大逆不道了!钱忠利找了一些零碎的银子,准备去备点年货。春节期间,发廊的小姐回家过年了,行人少了,小巷子也显得宽敞了。
  花城广州,处处花团锦簇,马路两边的鲜花摆得满满当当。摆放最多的要数小橘树盆景,听说这是每家必买的东西,代表新年吉祥。钱忠利仅仅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因为这些与他无关。钱忠利买了一些蔬菜,又买了一块肉。他拿着肉在手上掂了掂,明显感觉短斤少两——穷人的手就是一杆秤!他拿到公平秤上一称,两斤猪肉居然少了四两。钱忠利有些上火了,大过年的,还玩顾客的秤,太缺德了吧。
  钱忠利和菜农论理,菜农一口唾沫吐到钱忠利的脚上。嘴里阴冷地骂道:“看你蓬头垢面的穷酸相,人家叫花子都比你阔气。老子骗你,你又能咋样?滚到一边去,没出息的东西!”
  周边菜摊上的菜农跟着哄笑,钱忠利在一片笑骂声中狼狈地逃回了出租屋。他照照镜子,不由得大吃一惊。镜子里的人是自己吗?何止蓬头垢面、胡子拉碴,镜子里分明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厉鬼,哪里算什么狗屁人啊!
  啊——钱忠利捂着嘴叫了一声,狠狠地将手里的肉砸向镜子。
  除夕夜,钱忠利填饱了肚子,内心却比饥饿时还要空虚,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他看到对面发廊里坐着一位小姐,平时钱忠利在小巷子里经常碰见她。这位“老小姐”四十多岁了,一寸厚的胭脂粉也盖不住额头的皱纹,这个年龄还死守这块阵地,绝对不是爱岗敬业,更不是倚老卖老,而是实在没有其他的谋生技能。“老小姐”孤独地坐在那里,并不是妄想在除夕夜招揽生意,而是实在想不出可以去的地方。钱忠利知道“老小姐”和他一样百无聊赖,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一张一合:“我——愿——意……”
  大年初一的早晨,鞭炮声早早就响了。狗屁声声辞旧岁,狗屁声声迎新年。钱忠利用被子蒙着脑袋,诅咒着狗屁鞭炮声,诅咒着阴冷的出租屋,诅咒着来得如此汹涌的春潮!他翻个身,想继续昏天黑地地睡觉,用睡眠来麻醉自己。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钱忠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钱老六的这句口头禅。这时,突然听到了砰砰的拍门声。钱忠利想到可能又是那个讨厌的房东,懒得理她。他把头钻到了枕头下面,但拍门声还是不知趣地响个没完。钱忠利感觉外面的人真是太欺负人了,就顺手摸出床底下的鞋子,狠狠地砸向大门。他气恼地叫嚷道:“滚远点,老子没有压岁钱!”
  拍门声停了,却突兀地听到门外的清脆女声:“哥,哥,是我呀,我是忠星!你快给我开门呀!”
  钱忠利一脚踹掉被子,翻身就跳下床。就在要开门的一瞬间,他突然迟疑地收住了手,看看乱成猪窝般的屋子,钱忠利如笼子里的野猪一般转了几圈,然后闷声闷气地说:“我不认识你,你还是走吧!”
  屋外钱忠星却不依不饶地喊道:“哥,我真的是妹妹忠星呀!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呢?你快开开门。”
  “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我放心不下你,把火车票退了,专程陪你过春节的。你到底开不开门啊?我喊数了,一——二——三——你再不开门,我就不理你了。”
  钱忠星小时候总是用这句话威胁两个哥哥,长成大姑娘了居然还来这一招。钱忠利急忙喊道:“哦,你等我两分钟吧!”说完就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结果越着急越乱,只听哧的一声,衣服袖子被撕破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在阴暗的出租屋里,拉碴着胡子、红肿着眼睛、带着一身酒气的钱忠利开门迎接前来拜年的妹妹!
  钱忠星看到钱忠利,欢天喜地地抱着他问“哥哥好”,而且还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地亲了亲哥哥的脸。钱忠利难堪地躲闪着说:“哥的脸还没洗呢!别——别闹了!”
  钱忠星望着哥哥乱如猪窝的小屋,乐呵呵地说:“哥,瞧你大过年的,还睡懒觉。你呀,真是一头大懒猪!”说完就开始帮着收拾屋子,嘴里小鸟一般地叫喳喳,眼里却偷偷地掉眼泪。
  钱忠利往嘴里堵了一根烟,狠狠地吸掉半截。张口问:“你怎么不回家去陪陪爸妈?”
  钱忠星咳嗽着将钱忠利嘴里的烟灭掉,打开门窗,说道:“这段时间我到西藏跟着老师做课题了,也没时间过来照顾你。”
  说话间,钱忠星打开包掏出一套新衣服,往钱忠利身上比画。她乐呵呵地说:“哥,你穿上这套衣服一定帅呆了,你一直是我的偶像。”
  钱忠利看着妹妹手里的新衣,听着妹妹嘴里絮絮叨叨的话。他傻傻地笑着说:“忠星,你出去一下。哥洗个脸,把新衣服换上!”钱忠星出去了。
  钱忠利装满了一脸盆水,然后深深地将头埋进去。水清凉彻骨,从头顶一直沁入到脚心。钱忠利尽量地憋着气,憋了很久,感觉死亡的眩晕开始袭满全身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他想把多年积攒下来的失落、郁闷、焦躁、愤恨、伤心、疑虑、忧伤、贫穷之类的狗屁霉气全部憋死。
  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兄妹俩吃起了团圆饭。钱忠星做了一顿丰盛的家乡菜:榨菜肉丝,青椒炒肉,鸡蛋肉丝汤,用一斤六两肉为主料,妹妹做了一桌子菜。俩人嘻嘻哈哈,你争我抢地吃肉,感觉又回到了童年。吃饭的时候,钱忠星讲了她在西藏的见闻,讲到那些虔诚的佛众去朝圣,两步一仆地磕头,不论前方是雪山还是险壑,他们都一往向前,从不退缩,从不偷奸耍滑。
  “哥,你知道他们有什么让我动容的吗?”钱忠星问。
  “信念?”钱忠利回答。
  钱忠星摇摇头,定定地盯着钱忠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钱忠利愣了一下。钱忠星接着解释:“在西藏那严酷的自然环境里,人们要想活下去就只能如此。他们生活得很务实,也很快乐。他们受伤了,也只是擦一下伤口,并不太去理会,因为前方的路需要他们一步步地走下去。如果他们停下脚步,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条路——死亡!”
  “我过去在大学时的理想是宁可要天上的一只雄鹰,也不愿要锅里煮熟的老母鸡。”
  “理想与现实应该是可以统一的,先要吃掉锅里的老母鸡,你才有力气去抓天上的雄鹰。”
  钱忠利在出租屋里走来走去,无数地重复着这句话:“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此时此刻,这么通俗的一句话给了钱忠利无穷的力量。
  脱胎换骨
  春节过后,谢明贤回到了广州,邀请钱忠利和几位医药代表一起吃饭,谢名贤把医药代表逐一介绍给钱忠利。其中有一位小李,过去是在广东东阳市做药品代理的,不再做小老板了,投奔到谢名贤麾下做医药代表。
  大家一起讨论各家医院的业务情况,发现确实有空出来的好市场。广州的几家大医院的医药代表都离开了,小李准备接手其中一家医院的业务。
  钱忠利对小李的行为很想不通,问道:“你自己做代理,拿货价格低,赚钱也多一些,还很自由。为什么要过来做医药代表,还要受别人管呢?”
  小李面有难色地说:“一言难尽,自己做地区代理,一则需要资金,二则风险大,三则管理员工很烦心,四则东阳也不是好市场,五则……”
  看来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听小李说,他手头还有一些代理的药品。如果谁感兴趣,他可以把整个市场卖掉。小李说这些的时候,在场的医药代表没有谁愿意接他的话茬儿。大家都知道做小老板的难处,也知道东阳医药市场的深浅。
  大家在那儿推搡着喝啤酒,钱忠利对小李的话饶有兴致,他挤到小李身边,打听代理药品的细节。小李现在正在代理一个中药针剂——红花注射液。目前东阳一院和二院两家医院都有他的产品,他是从厂家按批发价的25%的价格买的货,只要完成药厂的年度销售量,他就可以拥有东阳地区的独家代理权。
  当谢名贤喝得爽歪歪的时候,突然听到钱忠利宣布接手小李的东阳市场。这既在谢名贤的意料之中,又在谢名贤的意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以钱忠利的秉性,他并非久居人下之人,单干是他不二的选择。意料之外的是,他一无资金,二无太多的经验,更何况东阳也不是什么好市场。
  谢名贤扭曲着脸盯着钱忠利,像一名骨科医生研究断腿时的表情。他满脸疑惑地问:“你不是不屑于做医药代表的吗?怎么想通了呢?”
  钱忠利苦笑着摇摇头:“狗屁世道,逼良为娼!”
  “你别太冲动,等酒醒了再作决定吧!”
  “我之所以要醉酒的时候作出决定,就是担心酒醒之后没有了做娼的勇气!”
  事实上,钱忠利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春节期间他就作出了种种人生规划。凭专业背景,除了做医药代表之外,他已经无路可走了。他计划代理一些小药厂的药品。这些小药厂没有实力建立自己的营销团队,只好让出比较大的利润空间请别人代理。钱忠利就想抓住这个机会,施展一下自己的本事。
  单干首先要解决的是资金问题,钱忠利想到了家人。钱忠厚和钱忠星得知消息后,立即全力支持他。三人一合计,决定共同投入,一则解决钱忠利缺少资金的燃眉之急,二则也让兄妹做一点投资分红,挣点外快。
  钱忠厚工作的年限长一些,有了一点积蓄,决定投资二十万。钱忠星虽然没参加工作,但也东挪西借弄来了十万,钱忠利找谢名贤等人借来了二十万,钱家三兄妹按投资比例享受分红。钱忠利本人和其他医药代表一样,也拿业绩加提成。一家人就这样走上了浩浩荡荡的发财之路。
  晚上,钱忠利头枕着这个五十万元的存折本失眠了,没心没肺的钱忠利以前是从来没有失眠过的。他为了让自己尽快入睡,突然想起了在大学时期看过的一种催眠气功书,他想用这个气功试试,心中默默地念着气功口诀:“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个火堆中燃烧,烧得通体发红,红得透明;又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移到了冰水中浸泡,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溶化,在水中扩散、扩散。”
  在燃烧与扩散之后,钱忠利真的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位四十多岁的“老小姐”,扭动着苍老僵硬的身躯在发廊门前招揽顾客。他深信,一觉醒来他将是另外一个钱忠利。